前文龙姑带了江莱、茹亿刚走,忽听众声呐喊,眼前倏地一亮。众人惊看,原来对面大片高楼上平添出许多倍的灯光。每所房檐角上均有数十百枝粗如人臂的油松火把点起,照得敌人所居大片楼台园林明如白昼。水面上立闪起亿万片银鳞,随同波浪起伏,翻滚不休。再看后庄老贼所居五层高楼更似一座光塔灯山,远远立在水上。各处楼上,许多打手恶奴再一张弓搭箭,扬刀舞枪,同声呐喊,远近相应,看去威势也颇惊人。李强看出敌人不可轻侮,平日还好,此时隔着一片大水,自己这面共只三匹好马,十来个精通水性、武功高强的好手,虽是胸有成竹,断定必胜,到底小心为是。再一想到生平最爱的两人,一个旧情人被困虎穴,吉凶未卜;一个爱妻又往亲身涉险,心正愁急无计。
黑女笑道:“三弟真个多情,你大哥早已想好主意,只管放心,保你没事。我只问你,玲姑如被救出,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除却你照看她并无别路,你对她是如何处置呢?”李强慨然说道:“不瞒大嫂说,我对玲姊实是极好,但我业已娶了龙妹,又是志同道合的患难夫妻,万无再娶第二人之理。她肯嫁人,再好没有;否则,我便助她另立家业,平日尽心尽力照看,当她亲姊姊一样看待,不是一样么?”黑女笑说:“你大哥先还料你感情用事,不能分别轻重,想不到竟能深明大义,没有被他料着。为救玲姑,我还和他争吵。三弟这样做法存心,连我这口气也被你争了回来,免你大哥说嘴。如非南山那班土人须我统率,不能分身,我早去了。休说弟妹犯此奇险,便玲姑这等遭遇,我也愤极,恨不能将她当时救来。何况弟妹是我最爱的人,不是断定必成,哪有这样坦然?再不放心,金儿奉你大哥之命,因猩人已死,对方毒箭厉害,它多聪明,到底畜生,又最胆大贪功,专喜生事,彼时狗官亲和随来的人还未走完,好些顾忌,为此不许日间入内,须等第一次信号发出,天也黑透,方令进来。此时刚黑不久,通知各路准备的信号也刚发出,金儿想因庄外水面太阔,难于飞渡,在那里等信。你可将号灯点起,等我前往寻它。另外还有一件要事,便是那狗官亲金兰最是万恶,死有余辜。听说玲姑虽将藩台的婆娘说好,不会再将狗官军引来害人,放走这厮,到底讨厌,这口恶气,也是难消。来时,你大哥已责成我除此后患,只等弟妹一走,立即追去。如今已耽搁了一会,好在必能追上,你在此等候,我去寻找金儿,杀了这厮,立时赶回。你另外再派一人与大哥送信,说事情全照他所说行事,不必多虑。”说罢,黑女起身。
西山崖这面,李诚初听玲姑被困,先颇为难;后来想出主意,打发黑女去后,便去陈四家中告以前事。陈四只此一女,自然悲痛。李诚刚想命一会水性的能手往探消息,李强命人送信也自赶到。李诚听说,狗官亲已走,早通知那几个土人首领命向敌人乘机翻脸。秦贼父子派来说和的两个教师已一怒而去,加以水涨越高,全庄十九被淹,成了一片汪洋,天气又黑,风中不时还有雨点吹来,除却恶霸父子所居的两大片楼台灯火通明,下余方圆好几十里地面都是洪水布满,到处暗沉沉、静荡荡的,听不到丝毫动静。北山崖旁另有一片山崖阴影挡住,往来送信的人都由此取路,崖上只有两堆地火,故此敌人一点不知。
待了一阵,忽听去人归报,说龙姑、江、茹三人照李诚所说,走到狗子所居楼后,本因玲姑派去的两名使女曾说后楼一带防备不严,容易侵入,龙姑救人心急,以为只一掩到楼后,援着楼柱,或由楼后平台悄悄掩入,寻到玲姑,便可将其救走,就有几个看守的人,也不在心上。江、茹二人本领又强,背上并还有专一用作水攻的特制藤舟水里快——此是南山特产,多年香藤所制,性最柔韧坚强,寻常刀斫不断,又可折叠,被李诚无意中发现。去年春天练习水性时,运用巧思制成,不用时收叠起来,用油布扎成一个小包,背在肩上;用时打开,浮在水上,也有六七尺长,弹性极强,中间只消撑上几根长短木棍,便成一条小浮舟,可供两人渡水之用。底部虽多空处,但极轻浮,人坐其中,双脚仍在水内;另有两块小木板可当座位,就是不会驾舟的人也一教就会,极容易学,其行如飞。龙姑先并不知有此渡水利器,骑马起身,到了途中才听说起,越发高兴。
不料天下事不能尽如人意,李诚原是深知地理,平日往来庄中,胆大机警,动作如飞,又善避实击虚,猜测敌人心理,因此无往不利,从未失闪。江、茹二人水旱皆精,武功甚好,掩藏之处和如何冲进,均早想好。龙姑当日又因黑女好胜心高,妯娌情厚,定要二人一样装束,非但送了一身黑衣,并还赶做成一个面具,对龙姑说:“李诚兄弟二人白人白马,以前往来庄中,神出鬼没,闹得敌人闻名丧胆,望影而逃,莫非我姊妹是女子,便不如他?你大哥以前老管着我,不许出去犯险,每日闷在家中,为他做些家事,表面好像爱我,实是看轻我们女子不如男子,想起气闷。先我一个人争他不过,夫妻情感甚好,他又会说,虽觉得他没有道理,只得罢了。我姊妹前日相见,听说三弟也和他一样脾气,顶好你由他怜爱,外面的事不要多管,便算是对你好。以前你暗中跟他打猎,去往森林探险,被他知道,便要担心,阻止争执,可见他们男人家都是私心,仿佛成了夫妻,便算是他一人专有,什么都要管住,稍微在外走动,便不放心,仿佛女人家,都是无用,只由他们怜爱心疼,他便是个好丈夫,我们也算是他的好妻子。就算真的为好,照这样子,我们女人家便有多大本领,也施不出,真没意思。
“后来他争你不过,又看出你有本事,才许你和他同到森林里面走动。经我暗中留心,他虽与你同出同进,遇到稍微危险艰难,照样用上许多心思,不是避重就轻,想法将你支开,便是跟定了你,仿佛你一离开他,便要吃什大亏神情。像他兄弟对我姊妹,真还算是好的,别的男子更是自私自利,老婆专管家务,服侍丈夫儿女,别的休想过问,能当一样心爱玩物,爱他到底。女的虽然埋没一辈子,有力难施,落个夫妻和美,不生闲气,也还有点说头。照常人说,这样男子,仿佛用情专一,夫妻情厚,简直成了万中选一的好丈夫。明明不通情理、气人的事,偏说女的嫁了这样好丈夫,是前世修的福气。可是女的为他做了一世苦工,那是分所当然,不算希奇。有那卑鄙无耻、丧尽天良的狗男子初得到手,只管花言巧语,说得又甜又蜜;日子一多,管你待他多好,照样变心,再不就是隔锅香,有了家花,还要野花,多讨一个好一个,动不动大丈夫三妻四妾,怎么血心为他,受尽辛苦艰难,死而无怨,照样弄个人来气你。率性得新忘旧,你另讨人,我也改嫁,也讲得过,他偏和你软硬兼施,什么丑态都做得出,说什么一时糊涂,木已成舟,不是这样,无法两全,女的心肠一软,便上了当,永无安乐之日。只顾他两全其美,有了这个,还要那个,却不想想,他和禽兽一样,荒淫纵欲,人家心里如何想法。听说山外的人还不许女子改嫁,寡妇嫁人,或是随便与男人说笑,便算大逆不道,遭人轻贱,更是该死。
“你看三弟,对于陈玲姑,便是一个大难题。照你所说,这样美貌温柔而又聪明的人,连我听了也爱,何况从小长大,以前彼此情爱又深的男子,此人死了便罢,否则,他和你这样深的情义,那一个她又心心念念放他不下,近来见面时多,越易勾动旧情。这次成功之后,玲姑成了孤身,你和玲姑又极投缘,常说多此一人更显热闹,仿佛怎么都行。你对于三弟如此信任,我却不以为然。
“只管三弟也许对你说过好听的话,看他对玲姑那样关心,许多地方自然流露,不到事完,过上几年,我还是不大相信。我并非挑拨你夫妻情爱,只为他如有了邪念,生出异心,就算将来对你仍是一样,甚而因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表面上对你反比以前更好,他也和寻常男子一样私心,我便看他不起。好在是非久而自明,他如对人家多好,也只和对别的好友一样,没有男女欲念,我既不算挑拨,反更显他光明,而有至情。
“我老不服气,一样的人,为何我们女子不如男子。因我姊妹和他兄弟都是恩爱患难夫妻,又各有一点本领。以前我姊妹不约而同,各向他们力争,非要一同做事不可,虽然答应,不像别的女子被男人管住,有时还是要被他们抢先,想尽方法,拦阻我们出头。虽未明说出口,那看不起我们的心思,不知怎的老去不掉,实在可恨。我姊妹以前不曾见面,昨日一谈,和他二人同出同进,也做过不少的事,出过许多的力,几时吃过外人的亏,出过乱子?他们偏是这样,就多关心恩爱,并非轻视,也不合理。我头一个先不愿意,更不会领你大哥的情。以后新旧两村许多土人不会再受恶霸压榨,同过安乐日子,更显不出我们本领。难得遇到这样机会,可气你大哥心巧嘴快,事情都布置好才对我说,还是由他兄弟和两个好友领头下手。满口好听话,说非我姊妹不可,实则派给我们的都是轻描淡写的事,随便什人都做得来,他偏说得那么紧要,三弟又在一旁帮腔,彼时你还未到。我因以前说好,不分男女,遇事谁先开口,谁便抢先上前,他偏先不使我知道,你说有多气人。
“我实气他们不过,争了好一会,才争出一点手脚,果然弟兄二人一样心思,三弟怕你犯险,不令独当一面,知我口直心快,难免向你提醒,竟朝我先打招呼:‘弟妹到来,千万不要点醒。’我虽不好意思再说,看他派你督造木排,等到进攻之时在后压队,并说我们四人只有三匹会水性的好马,你那二白水性更好,走得较快,桃源庄这班土人在恶霸淫威压榨之下,心已早寒,虽然不命去打头阵,只在后面接应,虚张声势,但动手时,总有胜败伤亡。这些土人,旗开得胜,自然争先,开头如有伤亡,挫了锐气,难免胆小害怕,摇动人心,必须有人押队,监督鼓励,也是你大哥那一套非你不可的恭维话。照他所说,你做的事,一是进攻必须的木排,你又细心,稍微扎得不结实,便可看出;一是全军人心强弱,成败所关,仿佛有你压队,多么胆小的人都不要命神气,关系何等重大。却不想想,新旧两村土人受恶霸压榨凌践、毒刑拷打、收刮膏血,说不尽的痛苦,已多少年,只为人心不齐,又无有本领的人领头,甘受仇敌宰割。虽然敢怒而不敢言,怯于淫威暴力,不敢反抗,暗中哪一个不咬牙切齿,怨毒已深。这大片人的怒火像个极大地雷,时机一到,当时爆发。如今这许多人业已结成一团,对方再有多少恶奴打手,决不堪一击,到时不问对方防御多严,也必争先抢上,哪有后退之理。还用人督队作什,岂非笑话?分明爱你太甚,知你胆大勇敢,惟恐抢在前面,犯险受伤罢了。却不想这几句话,照私的说,轻视了你,也就是轻视我们女子;往公的说,这许多人围成一起的力量何等强大,他说人家胆怯,能胜而不能败,也无异于轻视他们。虽是几句骗你的假话,不是本心,他当首领的人也不应该出口。
“我一人到底势孤,常受你大哥他们愚弄,难得我姊妹情投意合,比真姊妹还亲,明日无论如何也要施展本领,叫他弟兄看看我们力量,并为我们当女人的争一口气。因三弟业已托我,不好意思,你先不要说起,到时我自会招呼,莫听他们那一套。还有你那白马虽然极好,夜间下手,容易被人看出,又不比他两兄弟要仗白衣白马这身装束去乱敌人军心,此时越稳越好。我先嫌马毛色与我衣服不配,曾给我那匹马做了一身黑衣,不料穿上之后,走不几步,便将裤腿震破,一直丢在那里。如将四条裤腿剪去,只穿上身,人马便全成了黑的,就是月光之下,敌人也必疑神疑鬼。连日阴晴不定,天再阴雨,敌人看不出来,岂不更好?怎么也比白马强些。”所以龙姑当日也是一身黑,稍微隔远,便看不出,满拟手到成功;至多遇敌争斗,也可出其不意,斫翻几个,等到多数敌人得信追来,人已入水逃走;何况近一二年来随同丈夫一齐苦练,非但力大身轻,手疾眼快,所练飞刀飞箭更是得心应手,百发百中。高高兴兴,一同前赶。
还未到达,便见前面庄园后面大小十多所楼房也和前庄一样,灯火照耀,明如白昼,越是高处,火光越多,每处均有敌人手持弓刀,守在房上,去这一面,虽有限几所,但都靠近玲姑所居高楼,相对相连,仿佛好几丈长一条水巷,必由之路,如往另一面绕越,楼房更多,灯火更亮,不等近前,敌人乱箭早已飞射过来。玲姑的楼虽是居中矗起,四外花林环绕,各有一大圈空的水面,但这一条水巷无法飞渡,自己又不大会水性,前在溪中洗浴,虽也会点游泳,到了水中,必须手脚齐动,打成一片乱响,又游不快,至多不会淹死,想要浮水过去,反比骑马更易被人看破。本来还可由楼旁花林树枝丛中掩过,想是敌人因见二女逃走,加了戒备,花林中的小径已被隔断,并还下了埋伏,不是茹亿先往水中窥探,几乎上当。再说,公然骑马过去也办不到。龙姑先借来路一所平房屋脊隐身,由江、茹二人分头前往探路,一听这等难法,才知方才二女偷了木排匆匆逃走,没有看清,彼时天还未黑,只是光景太暗。李诚弟兄虽在这一带暗中出没,熟于地理,并善揣测敌人心意,却未想到突然之间前后左右添上这许多灯火,水又太大,以前仗以隐藏的房舍石树均已被水淹没,有的连树梢都看不见。面前除却一大片水,便是那些棋布星罗的大小楼台,每一所楼房上都有敌人防守,想要安然渡过,直达玲姑楼前,却是万难,心中愁急。
江、茹二人奉有李诚之命,本是相机行事,不许冒失,先未想到李强顾全大局,并不亲身犯险,反是龙姑坚持,非将玲姑救出不可,口气那么坚决,初会不久,又是一个女子,不便十分拦阻。龙姑性情强毅,虽听二人力劝,终不肯退,说什么也要前往一试。二人便说:“我奉大哥之命,本代三弟来此,由水底掩去,一个冷不防冲到楼上,将人救出。一个在下,藏伏楼廊暗影之中接应,只等上面的人下来,放入藤舟,立由水中推行,全仗见机而行,突出不意,快上加快,才能成功,稍见不妙,不可勉强。休说灯火太多,便是此时由上层楼廊起直到平台,到处都有敌人防守,沿途这几所楼顶上下的敌人还不在内。单是我们两人水中来去自然不易被敌人看出,就这样还要水底穿行,小心谨慎,不能露出响声,这一带波浪又多,才可混过;否则,灯光之下,还是不行。何况由虎口中救出一人,带了同逃,又是一个毫无本领、不会水性的女子,岂非万难?就算我们由水里过去,到了楼旁,仗着头层楼面离水只三四尺,格外细心机警,看准敌人走开,冷不防蹿将上去,到了房中,样样凑巧,或许将人救出;就是人已到了船中,那多敌人,无论如何也必警觉。这长一段都是埋伏,又不聚在一起,敌人手中均有弓箭暗器、长枪长矛,一声招呼,居高临下,纷纷打来,我们便逃得脱,救出来的也成了一个死人,多此一举,反倒断了她的生机,这是何苦?”
龙姑也觉所说有理,无如天性义侠,虽和玲姑只见一面,并未当面说话,不知怎的,竟会投缘。先还有些轻视,认为此女太无志气,又觉李强对她似比自己情爱更深,每一想起,心便难过。订婚之后,问明丈夫心意和二人当初相爱经过,才消了妒念。最后听说双方私会,玲姑悲苦情景,越发生出同情。又考查出李强并不瞒她,有一句,说一句,每次相见情形定必照实明言,人是那么温柔美艳,待人诚恳,和种种好处,由不得越来越爱。难得丈夫也那么光明磊落,诚实不欺,恨不能早点将她救出虎口才对心思,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但一想到这两人,一个旧爱难忘,一个前情尚在,此时已是如此关心体贴,将来把人救出如何处置,却又想不出个善法。几次探询丈夫口气,率性公然明言,和别的男子一样,两个都想到手,因为对方相爱在前,丈夫以前本无娶妻之念,原是自己至情感动,这等做法,也还情有可原,不去说他。丈夫偏是始终咬定,说:“夫妻之情只有自己一人,对于玲姑,虽也怜爱,并不爱之甚深,时刻不忘,决无他想。也并不是怪她背盟改嫁,不收覆水,照狗子那样淫威凶毒,她一女子怎能抗拒?我又不像别人要讲什么贞节,何况现在她已改变,明白过来,深知狗子罪恶,和我们成了同道,合力除此大害,明知将来身世凄凉,以她才貌,狗子便多淫恶,没有天良,虽无人心,总有狗眼,也决不舍得抛弃她这样一个绝代佳人,加以杀害,只要泄露我们机密,狗子全家立可转危为安,便是将来终于要遭恶报,惨死在这许多被害人的手中,暂时也决想不到这远,照样以为还可终身享受她那侈奢安逸生活;何必现成福不享,却变作一个孤人,度那凄凉贫苦岁月?狗子那样财势威风,她不相信,却肯信赖我们和这一些贫苦的土人,即此已是聪明绝顶。我如其未娶,任多么艰难困苦,被人笑骂,甚而她不愿再嫁,我也非要求她嫁我不可。此时却是不然,我已有了这样一个共患难的知己爱妻,休说义无反顾,便讲情分,也无一人比你得过。
“我并不怕人言,说什么礼教道理上讲不过去,因我决不亏心,便可自行其是,本来我这夫妻之情,已与你合成一体,第三人怎插得进去?实不相瞒,我现在对她越来越好,除第一次久别重逢,因她长得太美,是我生平梦魂颠倒的人,再想起从前那样温存体贴,样样都合我心,许多好处,昔年情爱又深,虽也曾勾动旧情,心念摇动,但只昙花一现,晃眼便醒悟过来。除念昔年旧情,不愿她陷身虎口,受狗子蹂躏玩弄而外,非但没有别的想头,怜悯之中,反有轻视之意,认为她常受恶人薰染,迷了本性,难于挽救。后来经我劝说,她真聪明,居然明白过来,由此见一面,感想加好一次。到了最近,休说我对她不作别念,便她自己,也无一点私心,只是一个极有交情的至友。人已入了迷途,忽然回头,本是至交,经过一番分别,重又变成志同道合之友,无论是谁,也必交情更深,所以我对她关心体贴,无微不至,她对我也是一样,时刻在念了。不过为了她是昔年爱侣,人又长得那样美貌,容易引起旁人疑心,连大哥那样明白的人,从见面起,便探询过我两次,大嫂更是每见必谈,你都在旁,也曾听见。明是人情,理所当然,你们偏要多心,我一想起便好笑。
“固然,我不是因她温柔可爱,旧情难忘,也不会冒了奇险前往相见。她要不纳忠言,始终受恶人欺骗玩弄,以做人玩物奴隶为乐,执迷不悟,我便多么爱她,这样无可救药的人也只代她惋惜,不会再去了。即以人情来论,以前那样情好,她嫁狗子,由于对方势迫利诱,一时惑于虚荣,无力反抗,并非本心;此时非但觉悟,反倒犯险暗助,愿作内应,无论为公为私,均无对她淡薄之理。你只听我说她为人,不曾见过,尚且如此关心怜爱;何况我这多年旧友,此时又正合力除害之际,哪能不关心呢?你要知道,爱是爱,情是情,不可混为一谈,情深爱重,自然更好,天下没有十全的事。她也明白我的处境用心,对她虽是好极,始终是个好友,谈不到别的。将来的事,口说无凭,就是狗子遭报,也要过上些年才看得出我平日所说是否心口如一。彼此真要情厚,何分男女,更何必要做夫妻才算真好。”
说时,辞色诚切,前后如一,方觉丈夫真好,玲姑可怜,将来没有着落,日子太苦。末几句话,以前却不曾听说,当时不曾在意,后来细一寻思,越想越觉语有深意。丈夫虽不再娶,但是一心一意仍在玲姑身上,比做夫妻情爱更深,心情矛盾,想了半日,说不出一种况味。本来就想设法试探,当日恰巧闻报,玲姑私情泄露,已遭毒打,处境危险,由不得激动义愤,正想一同往救。丈夫竟因她一人关系全局,虽然执意不去,但那悲愤忧急的无限深情,诚中形外,自然流露,如非事关大局,直有奋不顾身之概。本就同情玲姑,说什么也要救她出险,经此一来,正好考验丈夫心意,不料前途危机密布,这样难法。
盘算了一阵,忽然勾动前念,知道明说犯险,江、茹二人定必拦阻,好在天气不冷,来时因料水大,所穿又是黑女所赠一身密扣短装,紧贴身上,脚底一双特制的藤鞋,无论登山涉水俱都轻便,兵刃暗器佩带更巧,取用灵活,便朝前面仔细一看,再对江、茹二人笑道:“二位大哥,先不要忙着回去,你不知道这陈玲姑有多么可爱可怜呢。我不相信红颜薄命的老话,只是美女,便该受猪狗们蹂躏欺压,苦痛一世,还要短命?好在信号才发一次,时机尚早,我们姑且等上一会再说。你看各处楼上恶奴虽多,为了我们的人聚在北山崖上,看去好似人多,实则都朝前楼那面注视,这大一会难得看见有人朝后面看,只是小心谨慎,并非绝对不能过去。我和你三弟近数月来常在这里暗中走动,地理最熟,那边房脊后还有隐身之处。我想前往一探,但是骑马恐被贼党看破,我本会点水性,只是不高,请将藤舟水里快借我一用,万一有点动静,我往水里一沉,也可无事,真个绝望再走。我要不是胆小,怕他们人多灯亮,便贴着楼根掩将过去了。”
江、茹二人的地理全是李诚详细指说,本不全知,又和龙姑初见,只知她和黑女一样胆勇机智,颇有本领,是否精通水性也不知道;途中又听龙姑说得玲姑如何好法,这次被害,全是为作内应,被狗子看破,身遭毒打,命在呼吸,危险万分,休说她和我们交情,便是为公,这样肯出死力的自己人,也应以全力救她才是道理。龙姑又说:“如非此人心思系咪系,那些男女狗官亲和许多同来的人既不能够全杀,只一放走,便是未来学祸根,不问仇敌消灭与否,转眼便是身家性命危险,便你们南山那许多人也休想安身。全靠她聪明机警,先把藩台婆娘说好,釜底抽薪,安下一个大根,就算有人泄露,由她从中化解也可无事。我们又将那两个狗官亲和随来恶奴中途设法除去,这样才保得万全。算起来,她的功劳最大,我们如何坐视?无论如何也要等上一会,看清形势,真个无隙可乘,少时进攻,不问胜败,定必杀以泄恨,死得岂不可怜?”
二人闻言,竟为所动,又见龙姑一听前途危险,虽无退意,人已停马不进,并不避向隐处,仿佛胆怯神气,不知龙姑试出房后水浅,想令那马踏向实地,歇上一会,以为女人家俱都胆小,前途通过还不甚难,救人逃走万办不到。一则龙姑满口大哥,说得话甜,而又委婉动人,不好意思坚拒;又想使其知难而退,看了前面敌人威势,自然折转,同去复命;或是将她送走,留下一人,待机而作。好在身边带有各式旗花信号,先已约定,万一救出后,敌人大举追来,附近不远,水淹房脊之后和两处山崖顶上,还伏得有会水性的能手,立可赶来应援,根本人救不出,却是无法。龙姑会水,如带藤舟前往,更可随意升沉,又穿着一身黑衣,只将上半身往水里一沉,头便藏在藤舟里面,看去仿佛水中漂来两根交叉的树枝,决看不出里面藏有人迹,稍微商量,便自答应。二人还不大放心,要分一人跟去,龙姑力言无妨:“多上一人,易被敌人看破,最好由我一人往探;并且我还不去,此时只往房后试验藤舟,何必这样胆小?”
二人都是南山中生长的少年,虽经李诚传授武功,本领高强,水性极好,但都忠厚,无什机心,信以为真。龙姑早在途中看明藤舟用法,见那东西形似一条梭鱼,不用时叠成一起,用时打开油布包,放在水中,一抖便直;再将上面附属的两根细钢梁横里撑好,再将大小几根钉折好的木板拉开,放向底部,上好榫头,便成一小船。人坐船底小横板上,下半身沉入水内,船身虽是一些藤筋编成,四面嵌空进水,浮力极强。船舷除编有两片随时可以增减的藤叶而外,并有四片浮力极强的藤板,形如鱼鳍,看去不长,却有一尺多高,人的坐板又悬船底之下,虽然至多只坐两人,但是决不全数下沉,人坐其中,只露出头和膀臂,船上另有两片油浸老藤制成的短木桨,约有尺许方圆,柄只数寸,走时身子朝前,手脚并用,水中双足后蹬,前面手握双桨,一齐划动,力气稍大一点,贴着水面,一窜就是两三丈,其快如飞。如将油布撑开,绷向船舷之上,翻转过来,又可全身浮起,走得更快。但所用的桨较长,为了当夜是由水中进攻,最好不要敌人看见,不曾带来。这一包东西包扎折叠,无不巧妙到了极点,大小东西,都有它的妙用,可是配搭极巧,一点不占地方,取用尤为灵便。龙姑本来好奇,途中问得仔细,为防二人水性甚好,追上作梗,推说先已学会,自己还有一点事,请二人看住那马不要跟去。二人误以为女子每有背人之事,也许连探敌都是托词,为要避人,故往房脊后面隐避之处,并驾藤舟隐身,同声应诺,非但不以为意,反将头掉转,去看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