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对抽间,先是西餐送到,紧跟着又进来一个警察,身材高大的警察进门便嚷:
“周县长抽好啦吗?”少章心中有病,倒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马二。原来马二去和金五借衣服,因值天雨未来,赵四推托柜上没存有旧的,马二百般央告,才向别屋伙计借了身小褂裤,长衣仍是没有。正在转磨,恰巧门口有一警察和他相熟,身量也差不多,借了一身旧制服与他。马二一想少时更可唬事,匆匆穿好赶了来。少章认出是他才放了心,人家跑了一早晨,周身淋湿,老大过意不去,又没给叫饭,恐他不快,忙道:
“黄七爷说你不喜吃西餐,等你来了再叫,要不先吃一点?看吃什么,另外叫去。”黄七见马二悄打手势,知道赵进财等人地不熟,不会办事,车还未来,一面坐向小桌上吃炒饭,喝牛尾汤,插口笑道:“你甭客气,咱吃咱的,让他先抽两口,让伙计给他叫去。
你是吃羊肉饺子,是吃火烧?”马二道:“都行,伙计,你让对过恩成玉来八十各馅饺子,一头大蒜,一大碗羊杂碎,外带二十火烧,多带咸菜,柜上再支两元钱给我买点酱肉。”黄七道:“时候不早啦,别摆谱啦,必得两样都吃,不许匀一顿晚上再装,填鸭子赛的干吗?”少章不知黄七疼钱,笑道:“马二爷食量大,伙计你快买去,少时一总算。”黄七把脸一沉便不再说。
一会饺子也叫到,三人躺下重抽。少章见马二出来进去好几次,心神好似不甚宁贴,也未在意,恨不能当时便走。黄七说:“你时候还未到,去了也是等着,忙吗?这雨下太大,我相好的有辆汽车,刚让马二打电话催去,一到我们就送你进医院,准错不了。”
少章觉租界路并不远,无须汽车,连说:“七爷何必费事。”黄七道:“不这样你不舒坦,相好的,你请好吧,管保事后你得想念咱的好处。”少章忙道:“那个自然。内人痊愈以后,必有微意酬谢。”一会饺子火烧等物全部送到,马二剥开蒜瓣,就着一路大吃。黄七躺在烟铺上,斜睨着一双小眼,边烧烟泡边说道:“你这归为叫属饿狗长的,真他妈的吃货,瞧这一大堆你准吃得了吗?”马二知他嫌吃大多疼钱,心中虽恨,不敢发作,只得脸抹稀泥假笑道:“七爷别改我啦,打昨黑啦到这时会天都几点啦,不就天亮那十几套烧饼果子吗?上头淋着底下淌着为吗?再不吃点吗,你说哪行去。”随说几句话的工夫,烧饼夹肉抛弹丸一般早了啦三个下肚,因要腾出一角口腔发音,说完,似觉那嘴受了委屈,左手刚送了~个烧饼到嘴里,还没咽完,跟着低下头去,就着九寸大盘的边沿使筷一拨弄,往口里一赶,丹田用力,呼嘻噜一声又是五六个羊肉饺子到了嘴里,鼓着腮帮子微一咀嚼,就手扔进一片蒜瓣,端起醋碗喝了一大口,全都咽下,喊声“味道真好”,照样又来一通。旁观众人见他这等吃法,都忍不住要笑,齐说:“二爷吃得真香,咱们在自口馋,就没这大造化。”
黄七听出马二语带双关,便改口道:“不是嫌你吃得多,好赖也局气着点,留神噎着。这会撑多啦,晚半晌还有一顿细的啦。”马二正嚼着满嘴烧饼,含混笑道:“依我说,晚半晌这一顿折干满好,那小子早上吃他妈烧饼果子都打算盘,间准啦数才买,这顿饭别瞧是细活,凭他那三块料准没有好,打算用人还不给人吃饱,这是哪儿的事。要不冲你啦,我要溺他才怪呢。”说时,两大盘饺子已剩下半个,又端起醋碗一吸而光。
黄七恐他走嘴,被少章听出生疑,虽说鱼已入网,就被警觉也跑不了,到底可虑,忙道:
“小子你吃吧,那是醋,不是溺,这大堆吃的还堵不了嘴,哪有那么些说的。八百多天也没人找你一回,好容易遇上事,人家好赖花钱请你,又他妈装蒜啦。咱们不还没有送周爷进医院吗?你还要抽两口,不快点吃,待会又赶罗。”马二忙说:“怨我怨我,忘啦周爷还没送走吗。我今儿也是真饿。”说罢一阵狼吞狗咽,把残余食物一扫而光,合着八十饺子,一大碗羊杂碎,二十火烧,一大盘酱肉,连醋合蒜瓣都未剩下。少章虽觉黄七今日说话混混本相毕露,满口匪气,只顾盘算心事,低着头烧烟来抽,一点没有听出。马二吃完,便往别榻躺下,要了一块钱烟,才抽两口,黄七道:“你别紧子抽啦,到门口睦去,看车来啦找不着地间。”
马二量并不大,闻言方要爬起,忽听门外有人打听三号在哪儿,马二一听是赵进财的口音,恐被少章听见,忙即赶出,见他还有一个中国地的便衣,忙即摆手,拉向一边,埋怨道:“你嚷吗,这儿不是中国地,你又说老小子认得你,他只在上车以前看出破绽,一叫巡捕,就侯景吃核桃,满砸。案办不成,你还吃不了兜着走。还有一节,事情是办圆全啦,今儿早上你瞅着的,别瞧黄七主意高,谁卖的力气,你单许我那一份先拿来吧,正项的你跟黄七说去。”赵进财见事已成,满心欢喜,便从身上取了五十元中交票递过,马二接过,冷笑道:“老西,你真可以,上头淋着,地下淌着,单糟的那身绸裤褂得多少钱?就五十中交票呀?咱要掉过头来跟老小子一句话,少说还不见个三头五百的?不是为交朋友吗,干脆,人在三号,你们办案去吧。”那中国便衣胆比赵进财还小,知道利害,忙向赵进财递眼色,和马二套交情,从中说和。赵进财也恐贪小愤事,只得添了三十中钞。马二恐再争执黄七出来又难实得,便嘱赵进财说:“这是今早赔偿湿衣的折干,如给黄七知道,别怪我不懂外面。”赵进财一一应了,马二才令赵进财先去别屋暂避,先把黄七调出接一个头,由中国便衣装跟车当差,把少章架上汽车,赵进财将雨帽遮脸坐向前面,自和黄七看差事,到中国地再露本相,两同伙去至东南角等候,不要露面。
议定,马二赶回屋去,黄七正等得着急,故意问:“谁找三号,车来了么?”马二骂道:“他妈的,楼上卖糖墩的老西真不开窍,昨儿抽他糖墩短了一毛钱,咱见天在这儿会不放心,也来要来,我不犯跟小人怄气,给他啦。车还没到,你打电话催一会吧。
要不是雨下太大,时候还早,咱们坐胶皮也行。”黄七一看少章正在烟迷,似未听见,悄取十元票吩咐算账找钱,和马二使了个眼色溜将出去,与来人相见。黄七却比马二高明得多,仗着中国地也有两人,先和同来便衣打招呼,套完交情,递了话,再向赵进财足这么一嘘,也不要现付,把条件全都讲妥,再照前议行事。固然反客为主,也仗着马、黄二人和少章先认识,不是原办案人,否则少章近虽年老昏聩,租界情形却是深悉,上车时发现车有生人,当时一喊巡捕便是乱子。最巧是黄七往回走时,正值阿细冒雨前来抽烟,黄七一见不好,惟恐阿细上楼,被赵四等人泄露真情,乘她未见,忙回三号,进门便喊:“汽车来啦,周爷醒醒。”少章迷糊中,觉着自己被山西侦探捉住,黄七连拉带喊势又猛些,当时吓了一身冷汗,惊醒过来一看,拉扯自己的却是黄七,才知是梦,忙间何事,黄七道:“车来好一会,天不早啦,快走吧。”少章初醒,还要抽一口,黄七随把自己抽剩的半口递过道:“则打电话,你啦太太又晕过去一回,你就这半口的造化,抽完就走吧,别耽误啦。”少章又是一惊,匆匆抽完起身,叫伙计算账,黄七道:
“我早给啦。”少章执意要还,连说:“哪有此理。”黄七诡笑道:“你别急,到了车上,把你的钱都给我,还不行吗?咱倒不忙,你忙吗?进医院要紧,快走吧。”随令马二先赶出去唤车。马二道:“门口岗上跟我相好,这身衣服还是他的,车不会轰,咱们就走吧。”说罢,随手把余烟揣好,往外就走。
少章一想,这类人无非想钱,事后一总酬谢也是一样,匆匆随同走出,见是车行雇来的旧车,并非自用车,车前坐着两人,以为黄七叫借不来,话已出口,又雇了一辆,方觉不安。身侧忽有一穿着灰布大褂的壮汉闪向前去打开车门,黄七已自先上,马二在后直催,少章体胖,吃马二一推差点没将头碰肿,马、黄二人一边一个坐定,车才开动。
先见壮汉忽在前面挤上,少章方诧车行出车怎会有三个车夫,马二忽道:“七爷,这会我才踏实啦。”少章笑道:“二位今天真费心啦。”黄七诡笑道:“这从爷们不全都为你吗?你刚不要会账吗?还有医院的钱,你都取出来,交我给办就完啦。”少章闻言还自暗笑,心想黄七必是想赚几文,便问多少,黄七把脸一沉道:“相好的你就别管啦,车快到啦,当着外人不好看,你快取吧。”少章见他直催,临时忽动灵机,暗忖:“这类混混有什好人,如都交他必全报销,身边总得留上几个。”取时把钞票中间一松,拿到手上刚要点数,黄七问道:“都拿出来吗?”少章头才略点,黄七也一把捞去,一点数,共是二百十元。少章觉此人太不客气,老大不快,这一打岔,不曾留意窗外,等到想起来,车行迅速,已离中国地界不远。
少章津门本是旧游之地,倏地心中一惊,忙问:“医院在哪里,怎还未到?”马二笑道:“在中国地,相好的你请好吧,这就快到地间啦。”少章这才觉出兆头不好,刚一欠身想看外面是什么地方,猛觉身子一紧,已吃马二按住,少章越发料了八九分,急道:“二位不必如此,快将车停住,只要松我一步,必有厚报。”黄七狞笑道:“哥们你说晚啦,你想着那两块钱烟就对得起你。”说时迟,那时快,车已出了租界,少章情知入网,还想死中求活,痛笑道:“我跑不了,现已入了中国地,二位可把前面两位朋友请过来,我们商量一下如何?”黄七随敲车窗,赵进财便令车停住,和那便衣一同钻进。少章认得赵进财,便道:“明人不用多说,我虽无钱,还有朋友,此时只不交案,什么都能答应。”赵进财笑道:“周县长,你倒说得好,我老西可没那大胆子,等你回了租界,一句话便能要我们的小命,这可不行。你等着打官司吧。”少章知道绝望,便向黄七道:“黄先生,咱们总算有缘才得相遇,你说得逼真,内人是否业已被捕?”黄七冷笑道:“你还惦念着那臭娘们啦,谁要她干吗?实不相瞒,当初见面,咱还是真想交你,就为请你公母俩吃一顿饭,她吃完饶不领情,还满世改我,别瞧吃折罗,也得有造化,你这会就满打想吃折罗行吗?”
少章身落小人之手,对方又俱挟有嫌怨,知道再说徒自取辱,便不再言语。车行迅速,一晃到了警察厅。总算彼时对上流人犯还留有点情面,赵进财又奉有命令好好看待犯人,均未凌辱,还另外匀了一间小屋暂时羁留,只等公文办好,便即发解上路。少章身上钱也未搜去,当晚便用五元钱买通看守人往家送信。偏生那雨下了两整天,第二天午后信才送到。等家中得到实信,托人向警察厅运动缓解时,赵进财惟恐夜长梦多,再三向主管科里说好话,催着办好公文,已将人押解上路了。本来不至如此糟法,也是少章该有灾星,伯岳向例无论睡得多晚,饭前必起。这日偏有点不舒服,起来已在三点。
吃完晚饭走到前厅,才听当差禀说少章不听劝说冒雨回家之事,益甫又为雨所阻,未往教馆,伯岳知少章过恋阿细,虽不以为然,一继一想,他来此多日,并无人来打听,才一出门使被捕去,不会有这巧的事。益甫往常天雨也来教书,难得间断,今日独未前来,必是父子全家正在团聚。正寻思间,恰值有客来访,就此岔过,没命下人往周家探询,随和来客同去俱乐部玩了一夜,大输回家,也忘了问少章归未,随即安眠。周家老少人等更做梦也没想到少章会冒雨回家,中途被人捉去。
马、黄二混混又因赵进财到中国地长了脾气,不肯照原赏格发给,争论了一阵,结果仍吃黄七唬住,只把晚问所许的一顿酬客席免去。下来二混混又找地方分赃,黄七的手太紧,挤得马二豁出去要拼命,黄七不肯吃眼前亏,马二也见好就收,才行完事。等想起新旅社还有一个可扰之东,周家也可诈骗,天已入夜,重又互相埋怨几句,言归于好。仍由黄七出主意,连饭不顾得吃,便往回赶。哪知益甫在家,阿细是偷着出来抽烟,心存畏惧,不敢久停,只待了个把钟便自回去,并未遇上。二混忙了整日夜也实累极,又值大雨,见阿细己走,都懒得动。
到了过午,警厅送信人来,才得知悉,又以少章算计马、黄二混难保不往家中诈骗,虽为顾全阿细,未提以前结怨之事,都把二混名姓和给官方做眼线之事说出,又说自己车行中途,被二混用汽车半强半骗,到新旅社烟馆略微耽延,才行上车。官方这类捕人有违租界章程,此次伯岳不肯帮忙出钱,全因误会自己有心挟款潜逃,并非因公亏累所致,最好仍请伯岳转托租界当局要人,一面并托警厅缓日起解,以便设法。马、黄二贼乃流氓无赖,事后保不到家中行诈骗财,大儿雄飞中外当局俱有熟人,最好办他一下,以出恶气,至少也不可为他所愚。阿细为在山西侍疾,略有嗜好,千乞老父宽容,许其缓戒,只不可令其出门,以防口音不通,为人所愚。万一人已起解,务请转托伯岳向山西方面设法化解,一面命人即速带钱和衣物赶往太原打点,以免受罪。未了连带山西被骗之事也尽情吐露,中间愧悔的话自是写了不少。益甫衰年遇此逆事,又气又痛心,大骂了少章几句,擦干老泪,冒雨赶往孙家,等把人托到,少章人已解走,没奈何只得照着少章所说一面打电报托人往山西疏解,一面商量派人追去。
家中子女知道事因探望阿细而起,俱当她是祸水,本就人人怀恨,阿细偏不知趣,反倒哭天抹泪,诉苦号位,在神前烧香呢,骂黄、马二混,众人听那数骂口气,分明认得,假意相劝,拿话一盘洁,把真情全问出来,越发加了忿怒。正在七张八口埋怨,黄、马二混忽然大模大洋走上门来唬事诈财,也不等通报,便直闯堂屋,指名要见阿细。偏巧益甫未回,雄飞住在外家,刚得到信赶往孙家还未回来,家中只是女流下人,少章五侄玉生又极老实,便宜二混少吃一场官司。可是这些女将中也颇有健者,自得少章信后,又听阿细一说实情,早就咬牙切齿商议报复,便二混不来,也要雄飞述说设法报仇,何况自己登门?一听堂屋天津口音高喊:“周太太在屋啦,快请出来,你们县长遭事啦,咱们是好朋友,人给他托好啦,你们要早办事还来得及,要晚可就完啦。七爷,你说亏空公款一万多,这是吗事,闹子玩的,咱们周爷也真可以。”一个道:“老二,咱们不图钱不图米的,大老远顶着雨跑来为吗?不是为县长大哥连周太太么?跟咱哥们素日都有个不错,讲究两肋插刀,不是为朋友吗?大下雨天的,好容易给他烦好人情,赶到这儿,人家赵队长跟王科长还等回信啦。你瞧嚷了半天,本家人一个不见,这是吗事?干脆咱们就别耗着啦,给周爷捎个回信,就说到他家找不见人,咱把朋友之心尽到就完啦。”先说话那人答道:“七爷,你还是别着急,谁叫咱们是口盟弟兄啦?你瞧老爷子挨那顿鞭子,下来跟咱哥们说那些个话,咱要不给办好啦,他那个岁数,那个身子骨,再说人家想当年又是县长,做阔事的老爷,哪受得了这个,这不是改人吗?先不过那大烟瘾就受不了,要不我给他送啦一两烟泡,保不及这回就趴下啦。也是七爷不好,昨儿叫你别打牌你非打,要早知道你跟赵队长、王科长称得起过命交情,事情还没到上边,不一句话就给放了吗?这一打牌,晚着半天知道不要紧,咱周爷多受好些个零碎不说,如今事情已然快统明啦,你瞧这个麻烦。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这还亏得是你,要是别位,别说管不了哇,赶巧就许把自己卷在里头。挟款潜逃一万多,眼时就要抄家,不是咱哥们拦住,中国地照会早过来请咱们周大嫂子来啦,这是多大的乱,好吗?你啦楞敢当着科长队长吗的跟犯人说私话,还递烟泡,这一磨我真作兴你就完啦。”
两混混正在一吹一唱,连架带唬,忽听一串极难听的哭丧声音,门帘起处奔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长妇人,手里端着一盆水,一照面便向黄七迎面扑去,黄七人未看清,那一盆水已先自泼向头上。马二定睛一看,见是阿细,百忙中刚喝:“大嫂,有话好说,咱哥们好意给县长办事,这是为吗?”一言未了,阿细已劈面一爪朝黄七脸上抓到,跟着将头连撞,连哭喊带叫骂,南方口音也不知说些什么,黄七连头带脚泼了个通体淋漓,口里又沾了些,正觉出不是滋味,阿细已撞上身来连抓带打。黄七虽然为人刁滑厉害,却没有什力气,阿细又是情急,准备拼命而来,不容分说,黄七急得乱喷乱躲,口中怪叫;“这娘们疯啦,马二,你还不把她抱住喽!”马二心恨黄七,盼他吃亏现世,终是一路来的党羽,刚要上前,忽见帘内有一女子口音呼喝下人,说:“你们还不将门关上去打电话,将大爷请回办这两个流氓,呆在这里看好看么?”马、黄二人一听,人家原来早有准备,马二首先胆寒,仗着阿细对他还有情面,单寻黄七拼命,没有给他难堪,别的女眷俱顾身分,一味隔帘呼喝,没有走出相助,不顾撕扯阿细,急喊:“七爷风紧,三十六着还不快下。”随说随即夺门往外跑出。当差恰只两个多年老仆在侧,本心不以小姐少奶这等做法为然,虽不敢动,却也未拦阻,巴不得来人逃走,免得闹出笑话,口里只管应声助威,并不上前伸手。反是马二心虚,口里急喊:“老大爷高高手,咱将来准保有份人心。”话未说完,人早跑没了影。
这里黄七已吃阿细按倒在地上,齐脖子骑住,正拿手死命推着阿细屁股,急喊:
“大奶奶有话好说,快放我起来。”忽听本家叫下人快打电话,喊巡捕,黄七在租界上只是眼皮杂,交了几个下级官署中人,仗有两个钱,人更精明,善观风色,每次唬人吃事没失过风。尽管平日趾高气扬,实则猪八戒照镜子,里外是什样子自己知道。阿细一扑上身,便知事情泄露要糟,想要脱身,已自无及,闻言猛想起阿细平日在烟馆中吹的一大套,本就发怵,再听马二直喊风紧当先逃出,越发心慌,知道日租界法令素严,不容流氓诈骗,扰害住户,自己这几根瘦骨头加上大烟瘾,如被捉去立是死数,情急之下,也不暇再顾是什地方,张嘴向上就是一口。阿细虽然安心拼命,特意多抽了两口大烟才行走出,终是女流,和黄七对滚一阵人已累极,好容易按倒,骑在头颈上,正喘吁吁连撕带打,没想到黄七会情急反噬,不论是什地方一口咬来,当时痛极,人喊“哎呀”,身刚往前一起,黄七就势猛一抬身,双手用力一推,阿细已累得四肢酸软,站都不稳,哪禁得起对方猛一推,身子一歪,又是一声“哎呀”,跌向一旁。黄七不敢怠慢,喘嘘嘘连帽子也不顾得拿,翻身爬起往外跑去。室内众女眷齐喊叫:“这流氓打死人了,快些截住!”黄七本见阿细跌倒没有爬起,以为失手推倒出了人命,心胆皆裂,越发忘命一般往外冲逃出去,昏惘中也不知有人拦阻没有。刚逃出大门,猛见对面一个少年抬腿就是一脚,喊声“快滚”,黄七也真听话,连滚带爬往门口外逃去。迎面恰有一辆胶皮走过,黄七恍如绝路逢生遇见救星一样,也不自称几爷,急喊:“二哥站住,我这有病,劳驾拉我几步,多给车钱,越快越好。”边说边往车上爬去。
拉车的是个年轻小伙子,甚是机伶,看见黄七连滚带爬,由巷口跌出,身后还有几个人在指点笑骂,却没追出,因值雨后,满身俱是污泥,身上一身讲究衣服已然撕裂了好几处,头上水湿淋漓,隐闻臊气,情知是在人家中被揍出来,见他惶急之状,早不等话完,扶上车去,拉起车把,刚跑过里口,才行站住,回头道:“你身上为吗?臭气烘烘,这买卖我没法拉,我还送你回去得啦。”黄七身子虚弱,吃阿细拼命扭结,已然岔气,先时情急逃命,强自滚跌出来还不怎觉得,一到车上全都发作,周身瘫软,哪儿都是痛的,除嘴还能张外,四肢全失效用,不能动转,正在催车快跑,忽见站住,并还说要送他回去,吓得心魂皆颤,慌道:“二哥别介,你往快拉,到家给你斗二毛还不行吗?”拉车的一边缓走,冷笑道:“两毛?你家在哪儿?要在杨村你也花两毛,还不够袜子钱啦。你这一头一身让人浇的是吗?车垫都给弄脏啦。我今儿这买卖还怎么拉?干脆咱回去,朝你朋友家要洗垫子钱得啦。”说完便要回头。黄七一听又气又急,慌答:
“快别回去,我家就在侯家后三和里,不远的路,我花四毛还不行吗?”车夫停住笑道:
“路倒不老远的;我车全脏啦,要送你去,得包我一天挑费,你花一块我就拉,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去,反正我车也脏啦,没法再做买卖,总得有个打捞,你还别驳回,我要闻见味,给一块我还不拉啦。”
此时车价极廉,由当地拉侯家后只三四大枚,黄七一听他开口就是一块,还圣旨赛的,没有商量余地,真气得眼晕,有心再雇别的,又见车夫身材高大,气势汹汹,不是善良之辈,必要咬定车已被污,要赔车垫,看去发怵,更恐为此争执,被人追来,正在踌躇,想给他打个扣头,恰巧黄牌电车由身后驶到,相隔约有半箭多地,车上发现小络,车停时正要扭交巡捕,小络冷不防撒腿就跑,车客又多齐喊:“快追,交局子去,别叫兔蛋跑了!”马路上闲人见有热闹,闻风往上一拥,巡捕再迈开大胖腿边追边骂边吹哨,立时一阵大乱。黄七浑身酸痛欲折,正岔着气回不过脖来,惊弓之鸟,闻声只当周家已打电话,将警察局人请到,不由亡魂皆冒,急得没口答应:“我花一块,二大爷,我花这一块还不行吗?”车夫已回首看出是电车上发事,知他误会,故意回头一望,说声:
“坏啦,别说我也弄走。”边说边迈开大步如飞跑去,见胡同就拐弯。黄七问他:“怎不走正路。”车夫道:“你没瞧见追下来吗,不趁他们不留神赶急穿小胡同,追上怎办,我可不知道你是吗事,错非是我,你早上局子里去啦,照说你花两块都不多。”
黄七一听又要冒价,不敢再说,好容易盼到家中,呕吐过一大阵隐起,吓得好几天没敢出头。后来着人打听,新旅社并无人去查询,反是阿细去过两趟,挨打丑事全给抖出,一时传为笑谈,心恨阿细切骨,又打听出周家实与当局有认识,不敢出门生事,心想这娘们常跑烟馆,迟早可以下手,给她一个大苦子,等把人寻到,连往新旅社候了数日,并未遇上,再令人往周家近邻打听,才知人已赶往山西,空自咒骂愤恨,无计可施。
又恨马二临阵脱逃,只顾自己,不够朋友,无如天津耍光棍的专讲究刚强有气骨,一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哼不哈,最讳忌不地道,找不回后场,何况又吃娘们扣了溺盆,由裤裆底下钻过,这臭名声不几天便传遍了下边,人人提起传为笑谈,是耍人的听了都犯恶心,唾吐上两口沫,如何还吃得开,不特把素常的虚架子假威势一齐扫地,反闹得连以前吃他唬住的两个相好也变成了路人,真个得不偿失。总算手底还有几个造孽钱,只得藏头缩尾,躲在家里一忍,静等事情冷淡,二次改名出头,遭受那未来恶报。
马二本是一个混星子,够不上人物字号,出事之后,本租界无法再混,仗着身材高大,乘别的租界考巡捕,补了一个名额,由此作威作福,尤混账是鱼肉商民、强取强买、当叉杆、吃靠家之外,专和中国大官为难,以显威风。只所坐汽车经过他的岗位,便没错找错,连骂带打,百般挑剔,车主如若忍气,只是开汽车和跟车当差倒霉,稍一挺身和他理论,定吃他喷上一脸臭唾沫,连人带车一齐带往工部局去,乖乖照章受罚,甚而还挨上两个嘴巴。狗仗人势,越来越凶横骄妄,不料没有多时,便碰在钉子上。彼时正是杨以德的警察厅长,这日因往租界赴宴,经过他的岗位,马二正吃了些便宜酒饭前去值岗,认出那汽车是警察厅长牌号,知道西洋人专喜侮辱华人,每次和中国大官作对,洋人不但不究,反有奖语,说自己能守警章,不徇情面,难得今天遇上老杨,他是当地警察厅长,我要把他握下来,这个脸就露大发啦,好在我又没往上边闯出祸来,自有洋人承当,豁出永不往中国地去,怕他何来?想到这里,酒胆一壮,忙喊“站住”。其实杨以德车己过去,开车的如果一直前开,不去答理,他迫不上,再前数丈便是别的租界,也就罢了,偏生杨以德觉着自己的车并没犯规,望见车后巡捕追来,急喊“站住”,意欲和他讲理,吩咐停车。马二不问青红皂白,上去连骂带打,硬说车夫不服指挥,最可气是开了车门朝杨以德道:“你不就是杨以德警察厅长吗?到咱租界里就得归咱管。今儿二爷管教的就是你,你还别不服气,乖乖下来,跟我局子里去。”随行副官刚一分说,迎头就是一口臭水。马路上人一听杨厅长挨握,全跑过去看热闹,马二更觉得意忘形,一边臭卷,一边吹哨,非将车主带走不可,还要伸手打人。杨以德此时如若有枪真恨不能将他打死,知他有心为难,一闹便吃眼前亏,正在忍受,闹得不可开交,西捕闻声驰来,总算听说是警察厅长,还讲情面,可是表面上仍将车牌抄下,带走一名副官。
杨以德气得要疯,回到厅里立志向租界当局办交涉,历叙自己的车并不违章,巡捕故意侮辱,非要这人不可。租界当局早将随从放回,始还袒护马二,架不住杨以德下有决心,宁肯厅长不干,闯出大祸,也非报仇不可。西洋人本是纸老虎,对中国人有什好感,见杨态度强硬,竟说到如不交人,以后洋人到华界决不保护,并要自率警队人界捕人,心想不犯为一巡捕伤地方官的感情,只得屈服,仅在引渡之时再四和杨交涉,并请签字,不得将人枪毙。杨以德满口答应决不枪毙杀他。等引渡到厅以后,立将马二提到堂上,亲自审讯。马二平日狐假虎威,头两天听说洋人不肯交人,吹气冒泡,一百个不含糊。及听对方追得大紧,洋人不令值岗,推说保护,命在工部局内居住,不今回家,并还命人看守,防他私逃,渐渐上司同伙也板起面孔,连话都不许问,便自心头打鼓,气焰全消,再四和西捕求告,自己为的是公事,千万不可将人交出。无如那专一凌残华人的西捕虽和他表同情,却作不得领事和总办的主,终于将他献出。心虽害怕,还想洋人势力大,引渡时还亲对己说,与警厅已然签字定约,决不要命,至多到中国地押上几天,挨上一顿鞭子完事。向来大人不见小人怪,见了老杨嘴再放软一些,也许连鞭子都挨不上。到警厅时,西捕同了翻译押送,接案的正是日前打过的那个副官,心想要糟,哪知对方直等西捕办完手续定去,都是客气异常,好似毫不介意神气,以为适才西捕去见老杨,托好人情,到底还是跟洋人做事有劲,老杨不过遮遮面子,难奈己何,莫如放骨力点,仍用洋人唬他。
马二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带案,随了来警走进堂口一看,两旁侍立着许多身材高大的警士,壁间地上满是各色各样的刑具,旁边放着一口水缸,里面有黑黝黝的东西,心想大堂之上怎还养活着一缸鳝鱼,多不是样?这些刑具必是堂上照例的摆设,决不会是打自己用的,否则怎不见执堂警士取持手内,正在胡思乱想,自打如意算盘,忽听堂上下齐声呼喝,马二本站堂口等候传呼,心还想鼓着勇气,放骨力点,一听众声喝喊堂威,身不由己便矮了半截,跪将下去。旁立法警骂道:“你这松骨头,发昏当不了死。到这份上哆嗦吗用!”马二立起定神一看,原来堂上屏门开放,日前在汽车里受气的杨以德正缓步而出,想起那日在租界上见他也和寻常商民一样,坐在汽车角上,任己辱骂呼叱,一言不发,并无什起眼之处。这时见了他,人还是那人,穿的也是常服,不知哪里来的那大威风,喊完堂威入坐之后,堂上下数十人立时鸦雀无声,自己活似老鼠见猫一般,只偷觑一眼,便由不得骨软筋酥,起心里发麻。正忍不住身寒胆战,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猛听堂上喊“带马得标”,堂上下齐声应和,越显威势,马二益发心里打鼓,方要迈步,看守他的法警早一旁大声应诺,将手中法绳用力一带,喝道:“孙子,你长耳朵没有?”这时马二手臂法绳绑紧,宛如斗败了的公鸡,那么高大个子吃人牵了就走。
刚到公案前面,马二胆寒心慌,见了堂官解开法绳,反到忘了跪下,竟行警礼立正起来,皮鞋刚咯的一声,脸上早叭的一下中了一掌,半边脸当时肿起。耳旁似听人大声呼喝,还未听清什话,右脸又着了一下重的,当时顺口流血,把这半边也补匀,恰好一齐高涨出半寸来,疼得“暖呀”连声,两太阳直冒金星,仍;日忘了跪下。好容易挣出一句“厅长饶命”,耳听好几人厉声大喝“跪下”。刚听出挨打的原因,惊慌中未及跪倒,巴的一声腿弯上早吃人用大木杠子横扫过来,棍重力沉,又知是厅长的仇人,格外卖力,如非马二筋骨还结实,就这一下来已是骨断筋折了。马二身不由己往前一扑,跪倒在地,这时方知中国官也有威力,连吓带痛,哀声惨嗥:“厅长饶命!”旁立法警一边呼叱,又要动手,反是杨以德笑道:“你们不必这样,教他住口,我有话问。”法警喝道,“厅长不许你狗叫,有话要问,好好回答。”那打人的都是厅中特选壮士,身量比马二还要高着半头,手伸出来蒲扇也似又厚又大,马二进门吃这两掌一棍下马威,不必再用别的刑法,已是心胆皆裂,敢情中国官厅打人厉害,也比工部局不差仿佛,浑身乱抖,哪敢违抗,颤声连答“嗻嗻”。
杨以德慢条细理先命随从点燃了一技雪茄烟,容马二把气缓过,才命抬起头来,笑问道:“你认得我杨以德么?”马二缓气的工夫心想:“还是阎王好见,也许见我可怜,消了气一放,我家祖坟这德行就大啦,要不,他怎不叫手下打人哩?”方自胡想希冀,一听话言不对,吓得在地下直碰响头,哀声求饶道:“厅长饶命,小的该死,那天不该灌了一大壶尿汤子,支使我胡说八道。厅长你啦大人不见小人怪,福大量大,敢明儿还升督军吗的,直当我是放屁,饶命放啦吧。”杨以德容他说完,冷笑道:“我生平最作兴好样儿有骨头的汉子,你那日虽作洋奴,狐假虎威,今天见了本厅长,如若强硬到底,也可饶你,偏这样松骨头。平日狗仗狗势,欺压善良,受你害的想必不少。”说到这里,把脸一沉,把堂木一拍,喝声:“吊起来打!”旁立法警立拥上前,对梁上系悬的绳索放下,适才打入的一个过去一把揪住马二胸脯一提,马二立即随手而起。
马二见那人是个出号的大个,浓眉大眼,目闪凶光,一脸横肉,紫中透亮,五根手指和小萝卜相似,浑身上下都透煞气,早就魂不附体,急喊:“二大爷别打我,容我跟厅长求两句。”话未说完,来人早右手抓住胸衣猛力往怀中一带,同时左手照脸一巴掌,底下抬腿又是一脚,这一来马二就大发啦,只听吧豁啦啦一片连声之后,又是扑哒一声大震,尘土乱飞中,马二前胸衣服撕裂了一大片,右脸又增高了半寸,血往外浸,红中透紫,半边牙齿一齐活动,人又吃踹躺在地,杀猪般惨嗥起来。行刑的过去踹了一脚,骂道:“兔蛋,你还没上活啦,嚷吗?”随走过去将马二踹趴地上,脚膝盖一顶腰眼,抬起双手往后一背,要过梁上绳索,十字交叉绑将起来,一拉梁上绳,马二手背向后慌不迭站起。总算杨以德还留情,准备拿他零碎消遣,没让他脚离地,吊到分际便止。
法警报告:“犯人吊好,请示用刑。”杨以德道:“怎不把衣服扒下。”先那大个应了一声,过去一把揪住衣领,猛力一扯,豁啦一声衣服便被齐肩撕裂。马二反手倒吊,吃那人大力一扯,疼得亲妈爷爷乱喊,法警随取藤条扬手便打。马二身被吊住,不动还好,有时疼到极处,只顾闪躲,不留神往侧一闪,右臂又错了环,这一来更是里外夹攻,奇痛彻骨,身如风摆杨柳不住乱翻,口里更是什么好听的话全嗥出来。打了半个时辰,杨以德吩咐停刑。马二心想:“热堂已然演过。”刚缓过半口气,杨以德忽命给他一碗糖水。马二嗥了些时,当是好意,正是口喝,心还感激,到底做阔事人心好,哑声急喊:
“谢谢厅长,你啦多恩典,将我放下来吧。”法警已端碗走过,低喝:“兔蛋,你嚷吗?
再嚷,我还抽你,自作自受,认倒霉就完啦。”马二不敢再说,就来人手里把大碗糖水喝完。法警道:“这碗里头还有西洋参啦,给你兔蛋提着点气,请好吧。”说完走开。
杨以德随即下位走来,马二以为退堂走出,知道这些狼虎一般的法警长官如不事前招呼将人放下,就许吊上几天无人过问,否则便须行贿始能办事,恐杨以德走后无人理睬,身受鳞伤,右臂又错了环,疼得黄豆大的汗珠子满头乱滚,自觉再吊一会非疼死不可,一时情急,把心一横,壮着胆子叫道:“厅长,我小子快疼死啦,工部局外国人又跟你签字,就问几句话,不要我的命吗。我现在膀子也折啦,一身满是重伤,请你啦积点德,念在小子我家有两位八十多岁老娘,三个没满周岁的孩子,老的老,小的小,全指我小子一人养活,没吗说的,你啦恩典恩典,直当我是疯母狗,那天咬啦厅长差官,眼时你啦气也出啦,将我小子放下来,再跟你啦磕上八百多个响头,揭过这一磨,我小子下次改过学时就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