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就连大厅里辉煌的灯光,也都冲不破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群人聚在厅外的石阶上,正窃窃私议!
“田七爷果然了不起,你看他那一棍出手有多快,就算龙四爷不在那里挡着,我看李寻欢也躲不开。”
“何况旁边还有公孙大侠和赵大爷呢。”
“不错,难怪别人说赵大爷的两条腿可值万两黄金,你瞧他踢出去的那一腿,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常言道,南拳北腿,咱们北方的豪杰,腿法本就高强。”
“但公孙大侠的掌法又何尝弱了,若非他及时出手,李寻欢就算挨了一棍子,也未必会倒下去。”
“田七爷,赵大爷,再加上公孙大侠,嘿,李寻欢今日撞着他们三位,真是倒了霉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若非龙四爷……”
“龙四爷又怎样?他对李寻欢还不够义气吗?”
“龙四爷可真是义气干云,李寻欢能交到他这种朋友,真是运气!”
龙啸云坐在大厅里的红木椅上,听到了这些话,心里就好像在被针刺着一样,满头汗出如雨。
只见李寻欢伏在地上,又不停的咳嗽起来。
龙啸云忍不住流泪道:“兄弟,全是我该死,你交到我这朋友,实在是……是你的不幸,你……你这一生全是被我拖累的。”
李寻欢努力忍住咳嗽,勉强笑道:“大哥,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若让我这一生重头再活一次,我还是会毫不考虑就交你这朋友的。”
龙啸云但觉一阵热血上涌,竟放声大哭道:“可是……若非我阻住了你出手,你又怎会……怎会……”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大哥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我只有感激。”
龙啸云道:“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不是梅花盗!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生死等闲事耳,我这一生本已活够了,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为什么还要在这些匹夫小人面前卑躬曲膝!”
田七一直含笑望着他们,此刻忽然抚掌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公孙摩云冷笑道:“他明白今日无论说什么,我们都不会放过他,也只好学那泼妇骂街,临死也落得个嘴上爽快了!”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事已至此,我但求一死而已,但此刻李某掌中已无飞刀,各位为何还是不肯出手呢?”
公孙摩云那张枯瘦蜡黄的脸居然也不禁红了红。
赵正义却仍是脸色铁青,沉声道:“我们若是此刻就杀了你,江湖中难免会有你这样的不肖之徒,要说我们是假公济私,我们要杀你,也要杀得公公道道。”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赵正义,我真佩服你,你虽然满肚子男盗女娼,但说起话来却是句句仁义道德,而且居然一点也不脸红。”
田七笑道:“好,姓李的,算你有胆子,你若想快点死,我倒有个法子。”
李寻欢叹道:“我本来也想骂你几句,只不过却怕骂脏了我的嘴。”
田七听而不闻,还是微笑道:“你若肯写张悔罪书,招供你的罪行,我们现在就让你舒舒服服的一死,你也算求仁得仁,死得不冤了。”
李寻欢想也不想,立刻道:“好,我说,你写……”
龙啸云失声道:“兄弟,你招不得!”
李寻欢也不理他,接着道:“我的罪孽实是屈指难数,罄笔难书,我假冒伪善,内心奸诈,夹私陷构,挑拨离间,趁人不备,偷施暗算,不仁不义,卑鄙无耻的事我几乎全都做尽了,但却还是大模大样的自命不凡!”
只听“拍”的一声,赵正义已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
龙啸云大吼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们不能如此折磨他!”
李寻欢却还是微笑道:“无妨,他打我一巴掌,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而已。”
赵正义怒吼道:“姓李的,你听着,就算我还不愿杀你,但我却有本事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
李寻欢纵声大笑道:“我若怕了你们这些卑鄙无耻,假仁假义的小人,我也枉为男子汉了!你们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喝道:“好!”
他一反手,已甩脱了刚穿起来的长衫。
龙啸云坐在椅上,全身直抖,颤声道:“兄弟,原谅我,你是英雄,但我……我却是个懦夫,我……”
李寻欢微笑道:“这怨不得大哥你,我若也有妻有子,也会和大哥同样做法的。”
这时赵正义的铁掌早已捏住了他的软骨酸筋,那痛苦简直非人所能忍受,李寻欢虽已疼得流汗,但还是神色不变,含笑而言。
站在大厅外的那些人有的已忍不住扭过头去,江湖豪杰讲究的就是“有种”,李寻欢这么有种的人却实在少见。
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道:“林姑娘,你是从哪里回来的?……这位是谁?”
只见林仙儿衣衫零乱,云鬓不整,匆匆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身旁还跟着个少年,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他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衫,但背脊却仍挺得笔直,仿佛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弯腰!
他的脸就像是用花岗石雕成的,倔强,冷漠,坚定,却又带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奇异魅力。
他身上竟背着个死尸!
阿飞!
阿飞怎会忽然来了?
李寻欢心里一阵激动,也不知是惊是喜?但他立刻扭转头,因为他不愿被阿飞看到他如此模样。
他不愿阿飞为他冒险出手。
阿飞还是看到他了。
他冷漠坚定的脸,立刻变得激动起来,大步冲了过去,赵正义并没有阻拦他,因为赵正义也已领教过这少年的剑法。
但公孙摩云却不知道,已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厉声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阿飞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公孙摩云怒道:“我想教训教训你!”
喝声中,他已出了手。
没有人拦住他,这并不奇怪,因为赵正义就唯恐他们打不起来,田七也想借别人的手,来看看这少年的武功深浅,林仙儿呢?她只是吃惊的望着李寻欢,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至于龙啸云,他似已无心再管别人的闲事了。
奇怪的是,阿飞居然也没有闪避。
只听“砰”的一声,公孙摩云的拳头已打在阿飞胸膛上,阿飞连动都没有动,公孙摩云自己却疼得弯下腰去。
阿飞再也不瞧他一眼,自他身旁走过,走到李寻欢面前,道:“他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微笑道:“你看我会不会有这种朋友。”
这时公孙摩云又怒吼着扑了上来,一掌拍向阿飞的背心,阿飞突然转身,只听又是“砰”的一声。
公孙摩云的身子突然飞了出去。
群豪面上全都变了颜色,谁也想不到名动江湖的“摩云手”在这少年面前,竟变得像是个稻草人般不堪一击!
只有田七却大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湖英雄出少年。”
他抱拳一揖,笑道:“在下田七,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可愿和田七交个朋友。”
阿飞道:“我没有名字,也不愿交你这种朋友。”
别人的面色又变了,田七却仍是满面笑容,道:“少年人倒真是快人快语,只可惜交的朋友却选错了。”
阿飞道:“哦?”
田七指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是。”
田七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阿飞道:“知道。”
田七笑了笑,道:“你也知道他就是梅花盗?”
阿飞动容道:“梅花盗?”
田七道:“这件事说来的确令人难以相信,只不过事实俱在,谁也无法否认。”
阿飞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就像是要刺入他心里。
田七只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的,勉强笑道:“阁下若不信,不妨问问他自己……”
阿飞冷冷道:“我不必问他,他绝不是梅花盗!”
田七道:“为什么?”
阿飞忽然将胁下挟着的死尸放了下来,道:“因为这才是梅花盗!”
群豪又一惊,忍不住都逡巡着围了过来。
只见这死尸又干又瘦,脸上刀疤纵横,也看不出他本来是何面貌,身上穿的是件紧身黑衣,连肋骨都凸了出来。
他紧咬着牙齿,竟是死也不肯放松,身上也瞧不见什么伤痕,只有咽喉已被刺穿了个窟窿。
田七又笑了,大笑道:“你说这死人才是真正的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笑道:“你毕竟太年轻,以为别人也和你同样容易上当,若是大家都去弄个死人回来,就说他是梅花盗,那岂非天下大乱了么?”
阿飞腮旁的肌肉一阵颤动,道:“我从来不骗人,也从来不会上当!”
田七沉下了脸,道:“那么,你怎能证明这死人是梅花盗?”
阿飞道:“你看看他的嘴!”
田七又大笑起来,道:“我为何要看他的嘴,难道他的嘴还会动还会说话?”
别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虽未必觉得很好笑,但田七爷既然笑得如此开心,他们又怎能不笑。
林仙儿忽然奔过来,大声道:“我知道他说的不错,这死人的确就是梅花盗。”
田七道:“哦?难道是这死人自己告诉你的?”
林仙儿道:“不错,的确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她不让别人笑出来,抢着又道:“秦重死的时候,我已看出他是中了一种很恶毒的暗器,但秦重躲不开这种暗器犹有可说,为何连吴问天那样的高人也躲不开这种暗器呢?我一直想不通这道理,因为这就是梅花盗的秘密。”
田七目光闪动,道:“你现在难道已想通了么?”
林仙儿道:“不错,梅花盗的秘密就在他嘴里。”
她忽然抽出了柄小刀,用刀撬开了这死人的嘴。
这死人的嘴里,竟咬着根漆黑的钢管。
林仙儿道:“只因他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暗器忽然自他嘴里射出来,所以别人根本没有警觉,也就无法闪避!”
田七道:“他嘴里咬着暗器钢筒,又怎能再和别人说话?”
林仙儿道:“这就是他秘密中的秘密!”
她眼波四下一转,缓缓接着道:“他并不用嘴说话,却用肚子来说话,他的嘴是用来杀人的!”
这句话听来虽很荒唐可笑,但像田七这样的老江湖,却反而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了,因为老江湖都知道世上的确有种神秘的“腹语”术,据说是传自波斯天竺一带,本来只不过是江湖卖艺者的小技,声音听来也有些滑稽,但武功高手再加以真气控制,说出来的声音自然就不大相同了。
林仙儿道:“田七爷在和人动手之前,眼睛会瞧在什么地方呢?”
田七道:“自然是瞧在对方身上。”
林仙儿道:“身上什么地方?”
田七沉吟着道:“他的肩头,和他的手!”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就对了,高手相争,谁也不会瞪住对方的嘴,只有两条狗打架时,才会瞪住对方的嘴,因为人不像狗,绝不会用嘴咬人。”
别的人又跟着笑了,像林仙儿这样的美人说出来的话,他们若是觉得不好笑,岂非显得自己不懂风趣。
谁知林仙儿却已沉下了脸,叹道:“但梅花盗却偏偏是用嘴来杀人的,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事,所以才会被他暗算……越是高手,越容易被他暗算,因为高手对敌,眼睛绝不会瞧到对方肩头以上。”
田七道:“这秘密你怎会知道的?”
林仙儿道:“我也是等他暗器发出之后才知道……”
田七微笑道:“那么,这位少年朋友难道是狗,一直在瞪着他的嘴么?”
林仙儿嫣然道:“田七爷难道还未看出他身上穿了金丝甲?”
田七眼睛一亮,抚掌道:“不错,这就难怪摩云兄方才打人反而自己手痛了。”
林仙儿道:“今天我本来不准备到冷香小筑去的,但到了晚上,我忽然想起忘了拿件东西,但我再也想不到,一回到冷香小筑,梅花盗就出现了。”
她美丽的面靥上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严格说来,那时我并没有看到他,只觉得有个人忽然到了我身后,我想转身,他已点住了我的穴道。”
田七道:“如此说来,这人的轻功也不错!”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他身法简直和鬼魅一样,我糊里糊涂的就被他挟在胁下,腾云驾雾般被他挟了出去,那时我已想到他就是梅花盗,就问他:‘你想将我怎样?为何不杀我?’”
田七道:“他怎么说?”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阴森森的笑。”
田七目光闪动,道:“原来他并没有告诉你他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他用不着告诉我,那时我只想早些死了算了,但全身偏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在那时候,我突然见到人影一闪,出现在我们面前。”
田七道:“来的人想必就是这位少年朋友了?”
林仙儿道:“不错,就是他。”
她瞟了阿飞一眼,目中充满了温柔感激之色,道:“他来得实在太快了,梅花盗似也吃了一惊,立刻将我抛在地上,我就听到他说:‘你是不是梅花盗?’又听到梅花盗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反正已是快死的人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忽然有一蓬乌星自他嘴里射了出来,我又是吃惊,又是害怕,眼见着乌光全都射在这……这位公子身上,我只当他也要和别人一样,死在梅花盗手里了,谁知他竟连一点事都没有……”
“接着,我就见到剑光一闪,梅花盗就倒了下去,那一剑出手之快,我实在没法子形容得出。”
她说到这里,每个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去瞧阿飞腰带上的那柄剑,谁也不相信这么样的一柄剑能杀得死人,能杀得死梅花盗!
田七背负着双手,也在凝注着这柄剑。
他嘴角忽又露出了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莫非早已等在那里了?”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阁下一见到他们,就飞身过去挡住了他,就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难道阁下总是守候在暗中,一见到夜行人,就过去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还没那么大工夫。”
田七微笑道:“阁下若是偶而有工夫时,偶而遇见了个夜行人,会如何问他?”
阿飞道:“我为何要问他?他是谁与我何关?”
田七忽然一拍巴掌,笑道:“这就对了,阁下纵然要问,也只会问他是谁?譬如说,阁下方才问公孙摩云时,也只问:‘你是谁?’并没有问:‘你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明知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要如此问他?”
田七忽然沉下脸,指着地上的死人道:“那么,阁下为何要如此问这人呢?难道阁下早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阁下既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为何还要问?”
阿飞道:“只因已有人告诉我,梅花盗这两天必定会在那附近出现。”
田七眼睛瞅着李寻欢,缓缓道:“是谁告诉你的?是梅花盗自己?还是梅花盗的朋友?”
他似乎明知阿飞绝不会回答这句话,事实上,他只要问出这句话,目的便已达到,也根本不需要别人回答。
大家听了这话,眼睛不约而同在阿飞和李寻欢身上一转,心里已都认定这只不过是李寻欢和他串通好的圈套,无论阿飞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再相信地上这死人真是“梅花盗”了。
只见田七忽然转身走到一个锦衣少年面前,厉声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那少年吃了一惊,呐呐道:“我……我怎会是他……”
话未说完,田七忽然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喃喃道:“好家伙,又有个梅花盗被我捉住了。”
他转过头来一笑,悠然道:“各位只怕也想不到捉拿梅花盗竟如此容易吧。”
群豪又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纷纷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我看你才是梅花盗!”
“梅花盗怎地越来越多了?”
“抓梅花盗既然如此容易,我为何不抓一个来玩玩?”
阿飞铁青着脸,手已缓缓触及剑柄。
李寻欢忽然叹了口气,道:“兄弟,你还是走吧!”
阿飞目光闪动道:“走?”
李寻欢微笑道:“有田七爷和赵大爷这样的大侠在这里,怎肯将梅花盗让给你这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杀死?你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阿飞的手紧握着剑柄,冷冷道:“我也不想再跟这种人说话了,可是我的剑……”
李寻欢道:“你就算将他们全都杀了也没有用,还是没有人会承认你杀了梅花盗,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阿飞发亮的眼睛渐渐变成灰色,缓缓道:“不错,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若想成名,最好先明白这道理,否则你就会像我一样,迟早还是要变成梅花盗。”
阿飞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若想成名,最好先学会听话,是么?”
李寻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肯将出风头的事都让给这些大侠们,这些大侠们就会认为你‘少年老成’,是个‘可造之才’,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等到这些大侠们都进了棺材,就会轮到你成名了。”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
这笑容看来是那么潇洒,却又是那么寂寞。
他微笑着道:“如此看来,我只怕是永远也不会成名的了。”
李寻欢道:“那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看到阿飞的微笑,李寻欢的笑容就更开朗了,他们笑得就像是正在说着世上最有趣的事。
大家正在奇怪,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毛病,谁知忽然间阿飞已到了李寻欢身旁,挽起李寻欢的手,道:“成名也罢,不成名也罢,你我今日相见,好歹总得喝杯酒去。”
李寻欢笑道:“喝酒,我从来也没有推辞过的,只不过今日……”
田七微笑着道:“今日他只怕是不能奉陪的了。”
阿飞脸色一沉,冷冷道:“谁说的?”
田七微笑着挥了挥手,大厅外就立刻有两个大汉扑了进来,一人板肋虬髯,手提钢刀,厉声道:“是田七爷说的,田七爷说的话,就是命令!”
另一人较高较瘦,喝道:“谁若敢违抗田七爷的命令,谁就得死!”
这两人虽然一直垂手站在厅外,宛如奴仆,但此刻身形展动开来,竟是慓悍矫健,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
喝声中,两柄钢刀已化为两道飞虹,带着凌厉的刀风,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闪电般向阿飞劈了过去。
阿飞冷冷的瞧着他们出手,仿佛连动都没有动,但忽然间,寒光一闪,再一闪,接着就是两声惊呼,两道刀光忽然冲天飞起,“夺”的,同时钉入大厅的横梁上,两个大汉左手紧握着右腕,面上已疼得变了颜色,过了半晌,一丝鲜血自掌缝间沁出,滴了下来。
再看阿飞的剑,仍在腰带上,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否拔出过这柄剑,但却都已看清剑尖上凝结着的一点鲜血。
好快的剑!
田七面上的笑容也凝结住了。
阿飞淡淡道:“田七爷的话是命令,只可惜我的剑却听不懂任何人的命令,它只会杀人!”
两条大汉倒退几步,松开左手,只见右腕一点血痕,竟都不偏不倚,恰在两条筋络的中间,只要剑锋再偏半分,两人的筋脉便断,这条手臂也就算废了,这少年一剑出手,不但快得吓人,也准得吓人。
两人面上都不禁露出惊惧之色,又倒退了几步,忽然转身夺门而出,利剑虽不会说话,但却比世上任何人的命令都有效。
阿飞又挽起李寻欢的手,道:“走吧,喝酒去,我不信还有人敢来拦我们。”
李寻欢还未说话,龙啸云忽然嗄声道:“你要他走,为何还不解他的穴道?”
阿飞嘴角的肌肉仿佛跳了跳,在这刹那之间,李寻欢的心也跳了跳,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
那天,阿飞为他擒住了洪汉民,留在孙逵的厨房里,还将洪汉民反绑在椅子上。
那天,李寻欢就已在奇怪,阿飞为何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现在他心念一闪,顿时恍然!
这快剑无双的少年,竟不会点穴!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着道:“今天我请不起你喝酒。”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一字一字道:“我请你。”
李寻欢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的。”
阿飞凝注着他,冷漠的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也知道李寻欢这是不愿他冒险。
因为他既不能解开李寻欢的穴道,就只有将李寻欢背出去,他若将李寻欢背在身上,就未必能冲得出去了。
田七目光闪动,在他们脸上搜索着,忽然微笑道:“李寻欢是好汉子,绝不肯连累别人的,小兄弟,你还是自己走吧。”
李寻欢知道这老狐狸已看出了阿飞的弱点,立刻也微笑道:“你用不着激他,他绝不会上你当的,何况,就算他将我背在身上,你们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接着又道:“何况,你们也知道我根本不会走的,今天我若走了,你们这些大侠岂非更咬定了我是梅花盗?”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阿飞听的。
阿飞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他们说你是梅花盗,你就是梅花盗了么?”
李寻欢笑道:“有些人说的话,和放屁也相差无几。”
阿飞道:“既然是放屁,你又何必再管他们说什么?”
他突然一俯身,将李寻欢背在背上,也就在这时,田七负着的双手忽然伸出,只见棍影点点,一出手就点向阿飞前胸十一处大穴,只要被他的藤棍碰着一点,阿飞就再也休想出手了!
阿飞并没有拔剑!
他也和李寻欢一样,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但此刻他的剑却已没有伤人的把握。
赵正义一直铁青着脸不言不动,此刻忽然厉喝道:“对梅花盗用不着讲江湖道义,各位还不出手!”
大家望着阿飞在田七的棍影中闪动,还在犹疑着,田七的藤棍点穴虽是江湖一绝,但却并未能制住这少年。
赵正义道:“杀死梅花盗,可是天大的光采,这机会各位何必错过?”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七八件兵刃一齐向阿飞背后的李寻欢劈了下去,林仙儿冲过去拉住龙啸云的手,道:“四哥,你为何不拦住他们?”
龙啸云黯然道:“你难道未看出我也被人点了穴道。”
就在这时,只听一连串惨呼声响起,三个人踉跄倒退。
阿飞的剑终于已出手!
他的剑此刻虽无把握能伤田七,但别人要来送死,他就不客气了,只见鲜血随着剑光飞激出去,李寻欢的貂裘上已染上了血花。
所有的兵刃立刻又全不见了,只有田七的一条藤棒,仍毒蛇般缠住他们,每一招都不离阿飞的要穴。
他这条藤棍比阿飞的剑长得多,阿飞若要照顾身后的李寻欢,就无法欺身而入,既无法欺身而入,就只有招架闪避,只有挨打。
林仙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毕竟是赵大爷侠义无双,绝不肯以多为胜!”
赵正义目光一闪,冷冷道:“只不过老夫已说过,对梅花盗这种人讲江湖道义也无用!”
他一步窜到厅侧,自兵器架上抄了柄长枪,随手一抖,就抖起了斗大的枪花,直刺李寻欢背脊。
“铁面无私”赵正义在武林中能享大名,倒也并非全是沽名钓誉,这柄长枪一施展开来,确有慑人之处。
枪乃百兵之祖,棍乃百兵之王,何况一寸长,一寸强,阿飞以一柄短剑,周旋在这两样至强至霸的兵刃间,已是吃亏不少,何况他身后还背着一个人,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点的是自己何处穴道。
田七以己之长,击人之短,本已占尽先机,但也不知怎地,那最后一击,总是差了一些,总是无法将对方击倒。
数十招过后,他忽然发觉这少年虽未还手,但步法之神妙,却是自己前所未见,自己每招部位力量明明都拿得恰到好处,明明已可点住对方的穴道,但这少年脚步也不知怎么样一滑,自己这一招就落空了。
田七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看不透这步法的来历,当下暗忖道:“这少年的来头必定不小,我又何苦多结冤家。”
一念至此,立刻微笑道:“小兄弟,我看你还是放下他吧,否则他未连累你,你反倒连累他了。”
林仙儿道:“不错,你还是放下他的好,我可以保证田七爷非但绝没有伤你之心,也绝不会杀了他的。”
她语声既温柔,又诚恳,充满了关切焦急之意。
阿飞咬了咬牙道:“你们既然要我放下他,自己为何不住手?”
田七一棍点出,人已退后七尺,赵正义枪已刺出,收势不及,突然掉转枪尖,向地上刺了下去。
只听“铮”的一声,火星四溅,枪尖折断,飞了出去。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将李寻欢扶到椅子上坐下,只是李寻欢胸膛起伏,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一种凄艳的红色,显然一直在强自忍耐着,没有咳出来,只因他生怕咳嗽会影响阿飞的出手。
阿飞只觉胸中热血上涌,咬了咬牙,缓缓道:“我错了,我只顾自己逞强,却忘了你。”
李寻欢笑了笑,道:“无论你是对是错,我都同样感激你。”
他一开口说话,就不停的咳嗽起来。
阿飞凝注着他,过了半晌,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赵正义,道:“我只后悔一件事,上次我为何不杀了你!”
他嘴里说着话,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之快,简直不可思议,赵正义哪里还能闪避得开,眼见就要血溅当地,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这四个字只说了一个字时,已有一股劲风带着串黑影打了进来。
说到第二个字时,劲风和黑影已将击上阿飞的后背,阿飞剑势明明已用老,但就在这刻不容缓的刹那间,突然回剑转身。
只听“呛”的一响,剑尖挑起了黑影,竟是串佛珠。
直到这时“阿弥陀佛”这短短四个字才说完,佛珠已被剑尖挑飞,但剑尖犹在“嗡嗡”作响,震动不绝!
这小小一串佛珠,竟似有千钧之力!
剑仍在震动,阿飞的人却如花岗石般动也不动。
天已亮了。
熹微的晨光中,只见五个芒鞋白袜的灰袍僧人自大厅外缓缓走了进来,当先一人须眉俱已苍白,在晨光中看来宛如银丝,但脸仍是白中透红,红中透白,一双眼睛更是目光炯炯,顾盼生威。
他双手合什,那串佛珠不知怎地又回到他手上,两只手合在一齐,厚如门板,显然已将佛家掌力练至炉火纯青。
赵正义惊魂初定,见到这白眉僧人,立刻躬身道:“不知大师法驾光临,有失远迎,多请恕罪。”
白眉僧人只笑了笑,目光就盯在阿飞脸上,沉声道:“这位檀越好快的剑。”
阿飞道:“我的剑若不快,只怕就要大师来超渡亡魂了。”
白眉僧人道:“老僧不愿檀越多造杀孽,是以才出手,须知檀越的剑虽快,却仍快不过我佛如来的法眼。”
阿飞道:“大师的佛珠难道就能快得过如来的法眼吗?我若死在大师的佛珠下,岂非也要多一重杀孽!”
赵正义厉声道:“好大胆,在少林护法大师面前,你也敢如此无礼?”
白眉僧人笑了笑,道:“无妨,少年的口舌本就利于刀剑,老僧倒还能承受得起。”
林仙儿忽然笑道:“心眉大师既然并不怪罪,你还不快走?”
赵正义冷冷道:“他方才不走,此刻想走只怕太迟了!”
阿飞道:“哦,你难道还拦得住我?”
他嘴唇说着话,已大步走了出去。
赵正义面色又变了,道:“大师……”
田七抢着笑道:“心眉大师素来慈悲为怀,怎会难为这种无知少年,让他走吧。”
赵正义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容易,再要他来,只怕就很难了。”
心眉大师目光闪动,沉声道:“敝派掌门师兄接到自法陀寺转去的飞鸽传书,知道本门俗家弟子秦重负了重伤,立刻就令老僧兼程赶来。”
赵正义叹了一声,瞪着李寻欢,道:“只可惜大师还是来迟了一步。”
天已很亮了,街道上行人已不少,阿飞走在昨夜的积雪中,他的脚履虽轻快,心情却无比沉重。
突听一人唤道:“等一等……等一等……”
这声音又清脆,又娇美,阿飞不用回头,已知道是谁来了。
只因街道上的人都已张大了眼睛,痴痴的望着他身后,正在走路的都停下了脚,正在说话的也忘了自己在说什么。
阿飞没有回头,但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只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到了他身后,一阵醉人的香气,也已飘入他心头,他也不能不回头了。
林仙儿犹在喘息着,美丽的面靥上带着淡淡的一抹晕红,天畔虽已有朝霞初露,但朝霞也已失却了颜色。
阿飞的眼睛却仍冷漠得如同地上的积雪。
林仙儿垂下了头,红着脸道:“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
阿飞道:“你根本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林仙儿咬着嘴角,轻轻跺脚道:“但那些人实在太无聊,也太无礼。”
阿飞道:“那也与你无关。”
林仙儿道:“可是你救了我,我怎么能……”
阿飞道:“我救了你,但却没有救他们,我救你,也并不是为了要你替他们来道歉的。”
林仙儿的脸更红了,她就像是撞到了一面石墙,每句话还没有说,就被冷冰冰的撞了回去。
阿飞道:“你还要说什么?”
林仙儿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总认为就算是冰山,在她面前也会融化。
阿飞道:“再见。”
他扭头就走,但刚走了两步,林仙儿突又唤道:“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阿飞这次根本连头都不回了。
林仙儿冷冷道:“我……我想问你,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你。”
阿飞道:“你不必找我。”
林仙儿眼波转动,道:“那么,李寻欢有什么不测,我该去告诉谁呢?”
阿飞骤然回过头,道:“你知不知道西门外的沈家祠堂。”
林仙儿嫣然道:“你莫忘了,我在这城里已住了五六年。”
阿飞道:“我就住在那祠堂里,日落之前,我绝不离开。”
林仙儿:“日落之后呢?”
阿飞默然半晌,仰面望天,缓缓道:“你莫忘了,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并不多,像他这样的朋友更找不出第二个,他若死了,这世界就无趣极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早就知道今夜你还会回来救他的,可是你要知道,无论多好的朋友,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阿飞霍然低下头,瞪着她,一字字道:“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莫要说这种话,这次我只当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