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后一条黑影正是铁笛子,一照面便将敌人的钩打飞了一柄,如非那人机警,松手得快,铁笛子骤出不意,来势又猛又急,用的又是潜力,手腕虽不震断,也非重伤不可。就这样,那人虎口仍被崩裂,膀臂均被震麻,总算右手钩未被钩连枪裹住,不曾抖脱,仗着功力尚深,人又机警,百忙中就势一个转折飞向一旁,当时又惊又怒,后面同伴也正赶到,恨到急处,一声怒吼,连敌人也未寻,仍朝文婴扑去。后一个正朝铁笛子追赶,双方正要接触,刚在喝骂:"鼠辈,是好的说出你的来历!"一面扬刀就斫,一面口打呼哨。
南曼旁观甚清,因见文婴相隔渐近,人甚慌张,既未反身为敌,手中又无兵刃,心疑那对仙人掌已被敌人夺去,见铁笛子上来冷不防先给了敌人一个下马威,非但挫了敌人锐气,兵器又打飞了一柄,上风业已占定,可是前面拿钩的敌人并不与之为敌,仍然疯一般朝文婴扑来,拿刀的一个却朝铁笛子扑去,心正不解,待要抢上,耳听树后低喝:
"且慢,等他过来再打。"刚一停步,忽听前面林边有人笑骂:"不要脸的狗种,打不过人家,鬼叫些什么,我先闭了你的鸟口再说!"声才入耳,又是一条小黑影突由持刀从树后闪出,动作更快,也未怎样纵跳,只一闪便到了敌人身后,左手一拍敌人肩膀,持刀的一个当然警觉,不愿再和前面敌人争斗,忙即纵身回头,不料对方是计,动作更快得出奇,人和粘在敌人身上一样,他这里一刀斫空,见人不在,身后却在说话,手忙脚乱中待要往旁纵起,一面回刀一撩,不料小黑人早就料到有此一来,也未闪避,身形往下一矮,刀由头上挥过,敌人恰巧纵起,身刚离地,吃小黑人身子往前一探,一手把脚捞住,话也说完,就势一甩一送,叭嚓连声,那人虽有一身功夫,无奈对方手法巧妙,动作如电,借劲使劲,身子凌空去势更急,一个收不住劲,竟被扔出,往前斜飞去。前面都是一些结满冰雪的寒林,哪禁得住整个大人自空甩落,劈里叭嚓一片乱响过处,将那些冻得又硬又脆的冰花雪枝打折了一大片,纷落如雨,人也落地,仗着应变机警,见势不佳,双手连刀护住头脸,又是将背向前,虽未受到重伤,周身也被冰枝撞得疼痛非常,不禁急怒攻心。
刚刚开口喝骂,眼前人影一闪,小黑人已跟踪纵过,口中笑骂:"你还不服,不肯闭上你那张狗嘴,非要讨打不成么!"这次来势更快。持刀的吃了大亏,虽然急怒交加,到底知道一点利害,更没想到敌人身法这快,人刚落地,还未看清,一点声息皆无,业已到了面前,一声怒喝还未出口,随同对方笑骂之间,百忙中瞥见敌人相隔甚近,看去身材矮小,像个未成年的幼童,空着一双小手小臂,也未拿有兵器,指手画脚,摇头晃脑,神态骄狂,先就气人,由不得火上加油,一刀斫去。
先防敌人身法灵巧,这刀未必能够斫中,本是虚实兼用,不料敌人并未闪避,口中还在笑骂,以为对方卖弄硬功,正待用力斫下,就这心念微动、时机不容一瞬之间,猛觉手上一紧,敌人身形略闪,不知怎的一来反手向上,竟将刀背抓住,未容寻思,叭的一声迎面中了一掌,当时门牙全被打碎,人也站立不稳,几乎仰跌在地。负痛情急,还待拼命,借着右手刀一夺之势,打算略稳身形,同时左手用足全力,待朝敌人手腕上斩去。谁知敌人手脚比他更快,连手腕均未沾上,左手就势松刀往前一送,右手就着这一掌再往前一推,力大绝伦,虽未再受重伤,人却倒窜出去一两丈,总算武功尚好,不曾跌倒。两次吃苦,知道遇见克星,刚有一点胆寒,眼前人影一晃,敌人重又跟踪扑来,最奇是说来就来,人并不曾纵起,心方发慌,忽听前面有人低喝了一声,上来将钩打飞的一个一路大笑正往旁边追过,猛想起这个敌人也极厉害,自己又是顺口流血,连吃大亏,口中疼痛,如何迎敌?待往旁边纵避,意欲就势取出暗器,面前黑影一闪,敌人忽然不战而退,再看前面不禁又惊又急,连忙追去。
原来持钩的一个正朝文婴穷追不舍,不料树后又窜出一条黑影,与传说中的影无双一般无二,手里拿着一件能刚能柔,前端附着一个似锁非锁,看去十分沉重,像个带有钢鞭的铁疙瘩拦腰打到,方才吃过亏,平日又有耳闻,深知这两个敌人的厉害,忙即飞身纵避,口中怒喝:"我和你们无仇无怨,为何欺人太甚?"铁笛子早看出后一黑影正是前遇小师叔贺回,没想到本领这高,凭着一双空手,打得敌人这样狼狈。又见持钩的一个还在穷追文婴,忙即跟踪追去,刚由后面纵到,一见南曼树后纵出,成了前后夹攻之势,方想此贼真个无耻,打算打倒擒住,拷问来历,忽听文婴在前急呼:"你两弟兄还不快逃,单我两位兄姊你们便非敌手,何况六月梅门下小师叔也在这里,如何不知进退?你说那事决办不到,念在前情,我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先未还手,并非怕你,如其不知进退,你们决难活命。此后好好为人,仍有相逢之日。我固心志难移,便是恩师最后遗命,也不要我再理你们,当初并未答应,怎叫言而无信、便你身后那人出来,今夜也是非败不可,再不快走来不及!"说完又喊:"铁兄、南姊、小师叔,莫与他们一般见识,让他走吧!"
话未说完,持刀的一个人未赶到,一听有六月梅门人在场,便吓了一大跳,方才又连吃大亏,越发心胆皆寒,同时瞥见小黑人正和寻常顽童一样,一路踢着地上雪玩,往前走去,知道此人厉害无比,只不知何故忽又停手不战,方恐乃兄不知利害,持钩的本就觉着不妙,又想起一事,口中怒吼"贱婢,将来要你好看!"人便纵退下去。
南曼想起六月梅方才所说,又恨他欺侮文婴,想给他吃点苦头,扬手两枝小钢梭正朝敌人两肩膀上打去,口方怒喝:"无耻鼠辈,口发狂言,且叫你带点记号!"忽听玱玱两声,两枝梭镖相隔敌人只两三尺,忽往横里斜飞出去。持刀的正由这面赶过,一见敌人发出暗器,口喝"大哥留意",纵身上前,想要用刀去挡,没想到敌人梭镖竟会转弯,中途改道,内中一枝忽然迎面打来,势子又急,差一点不曾打中,一道寒光擦耳而过,落向冰雪地里,耳听对面笑道:"你两弟兄不要胆小,你们此时恶迹未著,不会要你狗命,快滚回去!你两个都吃过一点苦头,用不着再带记号,都有我呢。"
说时,随同钢梭飞处,地上坠落两段冰雪,定睛一看,原来那小黑人不知怎的竟会抢在前侧面,正当梭镖的中部,起初看他踢了几次冰雪,急于应援,不曾留意,竟用脚上所踢雪团将两只钢梭一齐打落,妙在双脚齐飞,一先一后,打得这样准法,目光到处人已立稳,百忙中也未见他纵起,这一惊真非小可。随听身后敌人喝道:"暂时放他两条狗命,苦头业已够他吃的,你两个不要追了。"跟着又喊:"你们莫慌,还有一柄护手钩挂在树上呢,不就此取走,莫非要人代你送去不成?"二人早已心寒胆落,哪里还敢回顾,跑出不远,瞥见一弯寒光曳空而下,二人忙即纵避,正是那柄特制的护手钩玱的一声落向面前,连钩带前段的鸭嘴钢刺一齐钉向冰雪之中,铮铮有声,知道敌人比他高明得多,只得负愧拿起,痛心切齿,往土坡那面赶回。回顾敌人也由林中穿出,越野而过,相隔已远,心中恨毒,自去请人报复不提。
这面铁、南二侠见文婴业已回身赶来,三人刚刚对面,想寻贺回,人已不见,料是藏往左近树下,喊了两声"师叔"未应,南曼再往前立树后探头一看,也无人影,想起六月梅所说之言,忙将铁、晏二人止住。正谈前事,忽听左近树上低喝:"你们还不快走,不久自会寻你,快由别处绕回,只管安睡,包你没事。好在敌人还不知你三人住处,快些去吧。"三人听出贺回口音,抬头一看,星月光中一株大柳树上猴着一个小黑人,料知事还未完,二女均主快走,铁笛子只得答应,道声:"师叔再见,我真佩服极了!"
说完便同转身,穿林而过。到了低洼之处,后面已被林坡隔断,就有敌人也看不出,何况还有高人在彼,刚刚绕路赶回,忽见暗影中伏着两个村民,正向树林那面张望,知其还不放心,三人忙即上前,说:"事已完,林中如有动静不是我们,千万不可往看,更不可在此停留,被人看出彼此不便,更不可使人知道我们踪迹。"村人诺诺而去。街门本来虚掩,三人一推就开,主人兄弟正在房中挑灯相待,问知前情,好生欢喜。
原来铁笛子人最机警,先在酒楼已觉两少年是行家,所骑的马又是天山名产,虽料千里马必有千里人,因未眼见,还拿不准是否两少年所有。后来赶到镇上,正要投宿,又见马在门口,忽想起前见少年眼熟,去年往孙庄窥探时似曾见过。隔不一会,前事完全想起,当初原疑主人孙尚友父子形迹可疑,老的更甚,这两少年也在其内,同时想起文婴对于孙庄许多顾虑,以她这样女英雄,这等忧疑,出乎情理,便留了心。仔细一想,忽然醒悟,一到便命主人去往镇上窥探,后来归报,果是孙庄两个少年,本意不愿文婴知道,准备约了南曼夜里前往探看,不料文婴已早发现对头在彼,心想老这样闪避也不是事,意欲当面明言,了此一段公案,竟在暗中装睡,到了夜深人静,非但不辞而别,并连兵器都未带。
本来铁笛子预定二更起身,往喊南曼,商计之后再去,自己虽有到时惊醒的习惯,惟恐错过,并还托了主人到时喊醒,事前并不知道文婴已走。还是那两个守探的人听了主人之言,正在暗中窥探,忽见有人戴着面具驰过,先未看清,还当铁笛于去会敌人,正要跟去,不料对面来了两人,刚一对面便争吵起来,声音不像,人却是由宗家走出,心中惊奇。相隔甚近,见这三人还在争吵,说要寻人评理,忙即赶往宗家探询,采臣忙寻铁笛子,人已起身,得到信息,觉着方才虽然打了个盹,并没多少时候,初意往探孙氏弟兄,没想到文婴竟会半夜偷出,比先前所料更深了一层,料知文婴不知何事受人挟制,孤身少女多大本领,初次下山的人,也难免于中人圈套,心中一惊,忙嘱采臣不要声张,以防万一是个对头,为他留下后患,随即带了面具,赶往二女居室窗外。
因是两个少女住在里面,采臣未便前往探看,村人所说那人形貌装束和自己完全一样,南曼不会不告而去,更不会与对方相见争吵,除却文婴更无二人,不过天下事往往难料,文婴会有那身皮衣面具起初也未想到,事太离奇,初上路时那么避人,为何又与对方相见,内中必有曲折,不便冒失进门,仗着至交兄妹,南曼又是爱妻,同卧房内,便去窗外定睛一看,月光斜照,看见南曼对面横着一个空被窝,内中无人,南曼背向一面睡得正香,油灯已灭,还不知道。正要喊醒,忽见一村人由门外掩进,悄说:"那三人已由左近经过,去往西南树林那面,过时似闻内中一人说,只在前面林中一谈,并不远去,当地有人相候。"铁笛子忙令告知众人急速回去,不可妄动,说完刚将南曼喊醒,又一村人赶进,朝西南方连指,铁笛子见那人神态慌张,心疑双方业已动手,惟恐误事,忙先越房追去,村人也跟踪掩出,将门带好,南曼听得门响便由于此。
铁笛子匆匆追出,遥望前面森林中果有两条人影一闪,内一黑影极似文婴,并有撑拒之势,人却一同前进,并未停歇。心想,双方明是极熟的人,以文婴那高本领,为何受人挟制,不能拒绝?并还深更半夜背人与之相会,她出山不久,共只一年光景,恩师家中,倒住了半年多,余者都是途中往来,极少停留了久住,怎会与这类久居山东的人发生纠葛?也许所说不实,另有原因。休看双方争执,既与同行,必非新识,此事奇怪,莫要冒失赶去,闹个难于下台。念头一转,因见寒林疏秀,满树银花,星月交辉之下吃雪光一映,虽是下弦残月,景物也颇清明。又知前行三人耳目均极灵敏,恐被看破,忙由侧面林中掩去。到了那里,人已不见,仔细一看,地下却有不少脚印,但到坡前为止,好似到此退回,但又不知去向。
正疑三人先是步行到此,后又改用轻功越坡而过,所以看不出来,想要跟踪往探,忽听左近树后有人低语道:"你那里最好,快往树后藏起,这两个小狗业已扑空,少时就要回来,他那靠山业已被我引走,决制文婴不住,只管放心,等他走过我们给他吃点苦头,警戒下次,岂不是好?你也不许过来,事完再见。"铁宙子听出口音甚熟,猛想起此是贺回,心神立定,正在惊喜,忽听坡那面有了争吵之声,仿佛那两少年强迫文婴去见一人,到后人已离开,对方要她等候,文婴看出不怀好意,正与厉声争论,坚执要走,双方均似情急发怒,快要动手神气,跟着便听一声怒吼,内中一人似被文婴打倒推跌,因未听有兵刃交触之声,还想再听一会,双方如真动手,立时跟去。
刚刚动念,便听对方口出恶言,文婴怒骂对方无耻,心术不正,似已翻脸。二次又要起身,猛瞥见文婴在前,两少年在后,越坡飞驰而来,当头一个取出一对明光耀眼的钢钩,其势汹汹,脚底甚快,文婴那双仙人掌竟不在手内,心疑已被敌人夺去,又听文婴用暗器示威喝退,但未发出,神态却是慌张,敌人非但不退,反倒欺她空手,追得更急,不由大怒,立时纵身迎去,恰巧敌人也舞动双钩飞身追来。
铁笛子得有师门真传,非但上下纵横疾如猿鸟,更会各种内家掌法,练就罡气,最善借着飞身一纵之势盘空应敌,何况骤出不意,身手又猛又急,敌人怎当得住!扬手一钩连枪,便将敌人钢钩打飞了一柄,虎口崩裂,鲜血直流,左膀也被震得发麻。总算后半看出文婴神情虽然愤极,仿佛还有顾忌,先在坡后互相争吵怒骂,过坡之后口气虽更激烈,语声却低了许多,自家不知内情,便是贺回也只说给对方吃点小苦,警戒下次,没有伤人之言,惟恐冒失铸错,未下杀手,持钩的一个又是一身极好轻功,本领和文婴差不多,人更机警,见势不佳立时撒手松钩,人也就势往侧翻落。事前早就料到文婴有这两个靠山,又抱着满腹私念,只管又惊又怒,一时情急,仍朝文婴拼命赶去,结果全被男女三小侠,打退回去。
到了宗家谈完前事,文婴慨然说道:"此事虽极讨厌,暂时我还不愿出口,还望二位兄姊原谅,将来见此两人,也望看我薄面手下留情,能像今夜这样使其知难而退真个再妙没有。我真盼望他们能把脾气改过来才好呢。并非小妹自负,虽是女子,从来不知什么叫作危险艰难,惟独此事是个难题,真叫轻也不好,重也不好,所以小妹发现他两弟兄人马踪迹之后,准备深夜前往劝告,为了不愿人知,未和二位兄姊明言,又恐自己性暴,万一他们不听良言,一与动手,就许违我本心。万一身后的人再如跟来,不带兵器也有话说,所以我那仙人掌都藏铺盖里面,不曾带去,可知小妹实是委曲求全,他们还是不知好歹,有什法子呢?"
铁、南二人初会见时知那对仙人掌关系重要,如其落于敌手必须夺回才能起身,心本愁虑,后见文婴神色自若,南曼忍不住途中探询,答以未失,才略放心,果然一到家便取出来,听她口气还是不肯明言详情,也不愿伤那两人,谈起却是恨极。铁笛子虽有一点明白,也拿不准,因前辈剑侠六月梅也有不要伤他性命之言,后来又将贺回喊往,不令再打,南曼暗器又被贺回赶来用雪团打飞,分明其中曲折甚多,这长幼三人又都不曾出口,自然未便探询。后见文婴说完前事,独坐一旁发呆,仿佛恐人疑心,面带愧容。
铁、南二人看出她的心意,等主人一走,又劝慰了一阵,大意是说我们早知文妹还有难言之隐,但知事情决不怪你,对你为人更是万分敬爱,详情我们也不多间,将来如与这二人相遇,必照你所说行事,你不开口决不伤他。倒是这位贺师叔本领之高实在惊人,难得年纪比我们还轻,岂非奇人?夏大师叔更是闻名多年,从小就听二位恩师说起,两次相遇均未能够当面领教,实在可惜。文妹去时可曾发现这两位师徒的踪迹么?文婴终是初次入世的少女,觉着铁、南二人自一见面便以同胞骨肉相待,偏是背他行事,半夜三更去与两个少年男子私会,又被看出追来,虽然事均眼见,又有两位前辈师长暗中尾随,将来可以作证,回忆前情到底心中难安,加上事还不能算完,对方是否知难而退实在难说,正在内愧忧疑,一听这等说法,心便宽了许多,连忙笑答:"铁哥。南姊待我真太好了,小妹感激万分。以我所料,此事明春也许还要请铁兄、南姊相助都不一定,将来自知底细,我真希望不要被我料中才好呢。"
南曼忍不住问道:"莫非这厮业已知我踪迹,明春去往新桃源扰闹也有这两人在内不成?"文婴气道:"单这两人小妹实是不愿伤他,真要破脸,休说二位兄姊,连我也未把他放在心上,倒是他那身后的人实在讨厌。恩师临终遗命我又不愿违背,真急人呢。"铁笛子闻言又听出了几分,料这两人必与乃师有关,身后还有一个能手,是双方的尊长,所以这等说法。恐南曼好奇多口,使文婴为难,忙用言语岔开,再暗使一个眼色,不令探询,随请二女安歇,养足精神,索性扰完主人早饭再走,各自回房卧倒。
三人只南曼睡了两个更次,铁笛子还打了一个盹,文婴心中有事,简直不曾睡过。
铁,南二侠知其连日劳苦太甚,加以长途跋涉,多少天不曾睡好,早在暗中商定,故意晚起,睡到日色老高,等到文婴醒后方同起身。主人早已设宴相待,另外还有两个村人求见,均是借故来此拜访,铁笛子知他好意,也未拒绝,就便问了问当地穷苦人们生活光景,以及来年自力生产之事,嘱咐了几句。好在这班人都有良心,宗家又存有不少银米,如见真有为难,随时均可接济。饭后就要起身,也不怕人知道,这班人和宗氏弟兄都是本乡本土的近邻,从小相识,采臣见三人正和来人说笑,便留同饭。
跟着又来一个村人,说昨夜两少年乃孙庄老族长孙大公的小儿子,庄主孙尚友的异母兄弟,和长兄年纪差了三十岁,从小寄养外家,刚刚回家才得三年,带回两匹快马,号称日行千里,两头见日。这两个小官人平日难得出外走动,因昨夜所居镇店也是孙庄产业,每隔一二月必要来此看望,有时还同了朋友,人也不多。昨日众村人虽听铁、南二人警告,又听宗采臣劝说,不曾跟去,内有两人仍不放心,互一商计,天已离明不远,一个假装讨钱,去往镇上窥探,一个假装夜起去寻柴火,往森林左近守候。本来还想去往崖坡那面窥探,被一小人止住,说他也是影无双的好友,已在当地守候,不令前进,说完往树林中一闪,人便不见出来。
隔了一会到天快亮,正冷得发抖,想要回去,又觉那两少年昨夜一去不曾回转,坡那面甚是荒凉,以前有一崖洞甚深,后来被人占去,主人也是附近一个小财主,人却不常在家,先盖了一所小庵,将洞门遮住,隔了些日接来一个老尼,说是他的家庙,外面一片竹林,还有一道小溪,地方不大,风景甚好。当家老师父终年在内清修,经鱼之声日夜不断,最喜清静,地又隐僻,和哪一条路都不相通,有人前往均被劝止。附近民风淳厚,见她出家人,年已衰老,有时又肯施舍一点银米,虽然脾气古怪,不喜外人到她那里走动,均想人家清修之地,庵中女尼步门不出,这等苦修的人理应尊敬。庙又不接香火,庵门常关,所以谁也不肯前往惊扰,年久成习,提都无人提起。这两个少年怎会深更半夜走到尼庵里去?念头一转,欲行又止。
眼看天明,猛瞥见坡上走来老少四人,老尼也在其内,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头陀,方觉老尼看去虽有七八十岁,庵中终有年轻女尼,再过去是条绝壑,并无路径可通,如何僧尼俗家合在一起?刚看出四人来势甚急,那大年纪的老尼步履如飞,与平日所见衰老情景不同,并且面上都带怒容,口中还在咒骂,相隔约有三四丈远近,老尼好似发现树后有人,刚喝得一声:"你们且慢,前面有人,这厮真叫找死!"
村人业已看出来这四人倒有三个带着兵器,其势汹汹,头陀手中一根禅杖又粗又大,少说也有七八十斤,老尼虽然空着双手,但是惟她独尊,心疑踪迹被人看破;旷野无人,正有一些发慌,忽听沙的一响,前见小人突由树上纵落,低声说了几句,也未听清,头陀好似怒极,一摆铁禅杖正要越众向前,遥闻侧面清啸了一声,小黑人又说了两句,老尼立将头陀止住,把脚一顿,当时退去,小黑人也自跑开,走得极快。前面四人到了坡上,略说几句便各分手,头陀往东北面越野而过,两少年仍走原路,带着愤激之容,穿过树林,往镇上来路驰去,内中一个面上还有血迹,不曾洗净,且喜未被发现。等了一阵不见小黑人出现,刚想去往镇上窥探,中途遇见先去的人,说少年匆匆回店,将血迹洗净,便同骑马上路,往孙庄一面驰去,马还不曾出镇,前面便有一个头陀迎来等语,知是方才所遇,互相商谈了几句,推出一人前来报信。
众人听完,料知敌人已被六月梅师徒惊退,文婴更是喜慰,便将来人一同留住,吃完早饭,嘱咐村人不令在外谈说昨夜之事,尤其坡后小庵不可要前往窥探,也不可提说一字,否则惹出事来命都难保。这些穷苦村人都把影无双奉若神明,当然满口答应,吃完上路,同往前途进发。初意对方也许还不甘休,头陀本领决非寻常,来路酒楼曾与对面,连文婴也不知他来历,说是以前不曾见过。又听村人说,对面四人退时,只头陀一人不大服气,被老尼低声喝止,方始越野而去,但未走远,绕到镇上又与两少年相遇,下马密谈,隔了一会少年虽同骑马回转,头陀并未同行,先去那人不知前事,专一注意孙氏弟兄,相隔又远,虽觉头陀生得雄壮,头上金箍发亮,老远均可望见,别的却未留意。
三人估计头陀住在镇上,早来还未起身,就许前途相遇都在意中。记得昨日头陀先到酒楼独酌,和东雅座少年一伙不像相识,不知怎会结成一党,均觉奇怪。文婴只对孙氏弟兄顾虑,艺高人胆大,对于头陀并不放在心上。铁笛子却是心细机警,为防万一,走前并将上次救灾存在宗家的几身男装取回,三人各自换过,又用易容丸凭着数年轻验和巧妙的手法把形貌装束一齐改变,除去身材高矮差不多,三人同路是个疑点而外,经过细心变化,连包裹都改了样子,便是相识的人也难看得出来。当日早起,南曼见文婴面如朝霞和雪,容光照人,虽经连日劳苦,睡起之后精神反更焕发,英姿美艳,好看到了极点,心想文妹真是绝代佳人,我见犹怜,此时易妍为蚩,又穿着一件不大称身的粗布棉袍,看去活像一个小本经营的行贩,连那绰约丰神也完全掩去,走到路上越看越好笑,对铁笛子道:"你近来手法真好,文妹一个绝色佳人被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要不是眼见,休说换个地方,便是方才起身时不曾看清,改在别地相遇也看不出。你真讨厌,美丑一样改变,偏不把她往好里变,再穿上这件棉袍,没见过她本来面目还是平常,此时想她今早容光那么美艳,变成这个神气,你真委屈她了。"
铁笛子四顾路上行人,相隔均远,悄声笑答:"南妹还是童心,也不想想太师叔师徒接连两次尾随相助,还有黑雕今早起身也未见面,不知是否在前相待。如非事关紧要,小师叔不说,这位昔年威震西南诸省的前辈剑侠怎会伸手管这闲事?她老人家行动又是那么谨慎细心,样样都是适可而止,前途艰危不言可知。我三人业已被人照了面去,文妹虽是男装,口带女音,比你更甚,稍微细心便可听出,她又生得那么秀美,不将她变得稍微丑陋一点,穿得臃肿一点,我们身材相仿,恰又同路,岂不更易被人看出么,如在平日自然无妨,如今事关紧要,强敌甚多,急于回山,商计应付,路上无事才好,哪能不加小心呢!"
南曼和铁笛子早已订婚,由十七岁起便同下山行道,互相约定,夫妻名分虽已早定,双方情爱尤为深厚,但未正式完婚,此后弟兄姊妹七人在外行道,彼此虽然形影不离,常在一起,为了完成当日对师父所许的志愿,既然说好在此七年之内同心合力将所许善功做到,方始合音,何不以此考验,在善功未完以前索性仍是同门兄妹称呼,遇见外人就算同胞骨肉,连这虚名也都不要提起不更好么?因此二人在外只管如影随形,极少离开,称呼仍是兄妹。文婴不是下山以前听大姨天山鹰说起也不知道,话虽如此,二人年岁差不多,南曼只比铁笛子小了不到十天,加以从小便得师长怜爱,人又天真任性,铁笛子遇事总是让她一头,日久成习,彼此年轻,童心未退,小夫妻常因细故争执,照例都是南曼占先。平日相亲相爱,却是情深已极,南曼心高好胜,又和文婴一见投缘,当她同胞小妹一样。
自从三人相会一路走来,铁笛子心细机警,样样都要想到,南曼见他从前日起自己只一张口,不是被他止住,便要批评两句,一听又是这样说法,深知这七个同门兄弟姊妹以铁笛子年纪最轻,本领最高,并还得到老铁笛子齐全的上乘真诀,练就内家罡气,因蒙师父钟爱,非但兼有两家之长,连那枝威震江湖的铁笛子也被得去,在各派小辈中已算数一数二的人物。虽奉师长严命,内家罡气虽得正派真传,但是入门年浅,功力尚差,遇见寻常敌人固然稳占上风,真要遇见那几个隐迹多年的老对头,还是不敌的一面居多,偏又急于修积善功,不能久在山中苦练,因此再三嘱咐在外不许轻用,不是真个极恶穷凶之徒也不可轻下杀手。尤其那根铁笛子虽是由前辈剑侠崔老人起传了三辈,早已威震江湖,差一点的敌人一经发现立即远扬,但这一件利器所树强仇大敌也非少数,须防随意施为,辗转传说,或是伤人太多,将那隐迹多年的仇敌激怒勾了出来,不到万不得已取都不可取出。丈夫一向敬信师长,从不违背,在外行道已五六年,轻易不肯施为。偶然遇见敌强人多,或是死有余辜的恶霸恶贼,偶然一用,也只劈空掌和七禽掌之类,从来不曾施展全力,小心谨慎自然应该,凭自己三人的本领,真要遇见敌人也并不在心上,何必这样胆怯多疑?再一回忆以前几次所说,不禁气道:"这几天你如何变了个人,这样多疑胆小起来。我们虽然回山性急,不愿多事,也犯不着这样脓包呀!照你所说至多被那贼头陀寻来,也没什大不了的事,莫非一根打狗杖稍微重大一点,你就被他吓退不成?"
铁笛子见爱妻面带娇嗔,赔笑答道:"南妹,你又犯小性了。我们休说一个贼头陀,便多几个敌人也非所计。不过天下事重在知己知彼,我们连救两次灾荒,便由于到处得人,深知对方虚实,能够以少胜多,以众制寡,一面仗着我们七人的机智,专攻对头短处,一面却又得到大量苦人之力,与之合成一起,随心运用,才能手到成功,从无失败。
现在却是不然,第一个去年往探孙庄首先失策,明明看出照近两年的年景,就算孙庄那班村民都能生活,多少也有损失,如何每到一家窥探,听他们所说都是自夸安乐的话,口气又是大同小异,并还无一处不把那为首的两父子敬若神明,赞不绝口。夜来无事说家常话也还罢了,怎会家家都是一个口气,谈的都是一件事,岂非奇极?日里探询更不必说。
"第二次往探,话虽变了一些,意思仍是相同,细查他们衣食却又不怎丰富,水灾虫灾照样受到,无什收成,人却说得那么高兴,仿佛事先约定,专一说与人听一样。而那老头子背后训子之言也有许多可疑。当时因见灾区广大,不能只顾一处,又是专寻灾重之处救起,只听众口一词,没有怨贫愁苦之声,就此忽略过去。后来越想越觉不合情理,偏又事忙,不曾再往仔细查探。直到起身,听文妹谈起,想将那两处地方绕避过去,回忆孙庄中的人与三阳圄竹林庵两老尼一样可疑,方始警觉。
"还有一件,凡是灾区人民,只是穷苦之家,最少也经我七弟兄连明带暗,或由相助救灾的那许多弟兄照应过两三次,虽不个个相识,我们七人却是谁都知道,内中还有多人连我们相见时的暗号也得了去。尤其我两人在山东停留较久,又在济南城关内外用影无双的外号闹了大半年,民间早已传遍,只将信号发出,或将内穿皮衣面具稍微显露,就未见过的人也必当作骨肉之交相待,遇事出力,亲热已极,什么事他都能代你办到,端的无论何处都有和我们亲厚的人,惟独来路这一片却是不然。三阳岗前那几处荒村还有不少相识人家,就不相识的一提是谁也都亲如一家。可是由后半段起,一过横山洼黄茅村直达孙庄这一大片竟连一个相识的都无。记得第二次前往探询时,所寻那两家事前并还有人引进,对方表面虽极谦恭,都是虚礼虚情,所答全不相干,不像别处见了我们那样亲热,结果什么活也探不出一句。此时想起,那老家伙如是歹人却非寻常,至少也是一个成名多年的江洋大盗,非但本领极高,全村的人也都受他兵法部勒,所以关防这样严密。人前不说,便是背后,也都对他歌功颂德,不说一个不字。也许连那洗手退休都是假的,不定何时就要出手捞他一票大的,只是形迹隐秘,不值得他不出手而已。
"以前三阳圄那伙马贼闹得多凶,我们刚要前去,忽然全数失踪,连贼巢也被毁掉,别处又未发现这批马贼,山口里面却住着两个老尼姑,岂非又是一件怪事?当地离开孙庄那近,庄中那么富足,所有村民除孙庄房舍整齐,道路宽大,旁边还有大片空牧场,像是骑马练武之所,表面聚族而居,约有数十所瓦房而外,余均三五家做一处,各靠着自己的田,零星分散,非但与别处村庄许多不同,这样年月,这样殷富的大姓村庄地势那偏,离开官道好几里,中间还隔着两条河,不是有心前往,或是由昨夜来路偏僻小径穿行,寻常来往的人看都看它不见,所有房舍均被周围树林遮住。照这里风气来说,最少也有一圈土城,以防万一,外表偏是那么孤单,仿佛丝毫没有防备。我们以前去时,日里虽在相隔里许的孙家集他们赶集之所,不曾往他庄上窥探,夜里却连去过两次,竟会那么安静,连一个打更的都未碰到。
"后来细查他那地形,后倚重冈,前面溪河环绕,好似形势天然,实则内中一条河又宽又深,环庄而流,稍微留心便可看出那是主人自用人力掘成。表面没有防备,那些村舍星罗棋布全可呼应,并还严密异常,稍有警兆,人还未到,相隔老远便可得到信息。
我料三阳岗那班马贼必与有关,我二人两次往探,也必早被警觉,甚而前夜来路途中他也知道,所以才有那两个小贼和贼头陀跟踪之事。休看人家两次装呆,未露敌意,越是这样越非寻常。万一来历动静已被敌人知道,我们还不晓得他的底细,岂不容易吃人的亏么?自来强中更有强中手,敌人虚实不知,如何可以自恃,稍差一点夏太师叔也不会那样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