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还是个晴天,太阳还是照得很暖和。小鱼儿又躺在那张椅子上晒太阳。
他全身骨头都像是已经散了,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去想,其实,他心里想的事可真是不少。
他心里想的事虽然不少,但总归起来,却只有两句话:“那批镖银怎会被刼走?是被谁刼走的?”他想不通。
这时,三姑娘居然又来了。
小鱼儿眯起一只眼睛去瞧她,只见她神情像是兴奋得很,匆匆赶到小鱼儿面前,大声道:“喂,你错了。”
小鱼儿本来懒得理她,但听见这话,却不禁张开眼睛,道:“我什么地方错了?”
三姑娘眼睛里闪着光,道:“我刚才听到这个消息,那批镖银已被夺回来了。”
小鱼儿眼睛也睁大了,道:“被谁夺回来的?”
三姑娘大声道:“那人年纪和你也差不多,但本事却比你大多了,你若是不像这么懒,也许还可以赶上他十成中的一成。”
小鱼儿已跳了起来,道:“你说的可是江玉郎?”
三姑娘怔了怔,道:“你怎会知道?”
小鱼儿突然大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什么事都知道了……”
他又笑又叫又跳,三姑娘简直瞧呆了,终于忍不住道:“你难道是个疯子?”
小鱼儿突然跳起来亲了亲三姑娘的脸,大笑着道:“只可惜我不是,所以他们倒霉的日子已不远了。”他拍手大笑着,转身跑进了药仓。
三姑娘手摸着脸,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就像是在瞧着什么怪物似的,喃喃道:“小疯子……你真是个小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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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只用了一根灯草,所以灯光不亮。
小鱼儿出神地瞪着这点灯光,微笑着喃喃道:“江玉郎,你果然很聪明,你假装镖银被盗,再自己去夺回来……这么神秘的盗案,你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破了,江湖人有谁能不佩服你,又有谁会知道这只不过是你自己编出来的一齣丑角戏。”
他轻轻叹了口气,接道:“只有我……江玉郎,但愿你莫要忘了这世上还有我,你那一肚子鬼主意,没有一件能瞒得过我的。”
窗外,夜很静,只有风吹着枯枝,飕飕的响。突听一人压着嗓子唤道:“疯子……小疯子,快出来。”
小鱼儿将窗子打开一线,就瞧见了披着一身大红斗蓬,站在月光下,寒风里的段三姑娘。
三姑娘只是咬了咬嘴唇,道:“我有事……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你。那件事果然不太简单。”
小鱼儿眼睛一亮,道:“你又得到了消息?”
三姑娘道:“是……我刚刚又得到消息,镖银又被人刼走了!”
小鱼儿鞋子还没穿就跳出了窗子,这下他可真的吃了一惊,他赤着脚站在冰凉的石板上,失声道:“你这消息可是真的?”
三姑娘道:“半点也不假。”
小鱼儿搓着手道:“这镖银居然又会被人刼走,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实在想不通……你可知道刼镖的人是谁么?”
三姑娘道:“这一次,和上一次情况大不相同。”
小鱼儿道:“有什么不同?难道这一次丢了镖银,他们连赔都不必赔了?”
三姑娘缓缓道:“是,他们的确不必赔了。”
小鱼儿跳了起来,大声道:“为什么?”
三姑娘垂下目光,道:“只因为‘双狮镖局’大小镖师,内外趟子手,一共九十八个人,已死得一个不剩,只剩下个喂马的马夫。”
小鱼儿以手加额,怔了半晌,忽又大声道:“那江玉郎呢?”
三姑娘道:“江玉郎不是‘双狮镖局’里的人。他夺回镖银,便功成身退,再也不停留片刻,这岂非正是大英雄,大豪杰的行径!”
小鱼儿吃吃笑了起来,冷笑道:“好个大英雄,大豪杰!只怕他早已知道镖银又要被刼,所以就溜了。”
三姑娘道:“你是说……第二次刼镖的,也是第一次刼镖的那伙人?”
小鱼儿眨了眨眼睛,道:“这难道不可能?”
三姑娘道:“第一次刼镖的人,都已被江玉郎杀了,他夺回镖银时,镖银是和刼镖人的人头一齐送回来的!”
小鱼儿击掌道:“好手段!果然是好狠的手段!”
三姑娘凝眸瞧着他,缓缓道:“而且,第二次刼镖的只有一个人……‘双狮镖局’的九十八条好汉,全都是死在这一个人的手下!”
小鱼儿动容道:“一个人?……一个人在一夜间连取九十八条性命,江湖中是谁有如此狠毒,如此高明的手段?”
三姑娘道:“据说,那是个鬚眉皆白的虬髯老人!……”
小鱼儿道:“有谁瞧见他了?”
三姑娘道:“自然是那死里逃生的马夫。”
小鱼儿道:“那么他……”
三姑娘接口道:“他听得第一声惨呼后,就躲到草料堆里,只听屋子里惨呼一声,接连不断直响了两三盏茶时分……”
小鱼儿失声道:“好快的手!好快的刀!”
三姑娘叹道:“杀人的时候虽然不长,但在那马夫心中觉得,却仿佛已有好几个时辰,然后他便瞧见一条高大魁伟的虬髯老人,手提钢刀,狂笑着走了出来,这老人穿的本是件淡色衣衫,此刻却已全都被鲜血染红了!”
小鱼儿手摸着下巴,悠悠道:“这听来你倒像是个说书人说的故事,每个细节都描述得详详细细,精采动人……一个人刚刚死里逃生,还能将细节描述得如此详细,倒端的是个人才。”
三姑娘展颜笑道:“当时我听了这话,也觉得他细心得很。”
小鱼儿道:“你是什么时候听到这消息的?”
三姑娘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
小鱼儿道:“这件事又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三姑娘道:“昨天晚上。”
小鱼儿道:“消息怎会来得这么快?”
三姑娘道:“飞鸽传书……以此间为中心,周围数千里大小七十九个城镇,都有我家设下的信鸽站!”
小鱼儿突然大声道:“我和这件事又有什么狗屁的关系?你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地赶来告诉我?你吃饱饭没事做了么?你难道以为我和那刼镖的人有什么关系?”
三姑娘跺脚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鱼儿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三姑娘的脸,居然急红了,居然还是没有发脾气。
她居然垂下了头,轻声道:“只因为你……你是我的朋友,一个人心里有什么奇怪的事,总是会去向自己的朋友说的……”
小鱼儿大声道:“朋友?……我只不过是你僱的一个伙计,你为什么要将我当做你的朋友?”
三姑娘脸更红,头垂得更低,道:“我……我也不知道。”
小鱼儿瞪着眼瞧了她半晌,突然大笑起来。
三姑娘咬着嘴唇,道:“你……你笑什么?”
小鱼儿大笑道:“我认识你到现在,你只有此刻这模样,才像是个女人!”
三姑娘垂头站在那里,呆了半晌,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整个人都像是软了,扑倒在橱上,哭得真伤心。
小鱼儿皱了皱眉,道:“你哭什么?”
三姑娘痛哭着道:“我从小到现在,从没有一个人将我看作女人,就连我爹爹,他都将我看成个男孩子,而我……我明明是个女人。”
小鱼儿怔了怔,点头道:“一个女人总是被人看成男孩子,的确是件痛苦的事!……你实在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
三姑娘呻吟道:“我今天能听到这句话,就是立刻死,也没有什么了。”
小鱼儿道:“但我却一点儿也不同情你。”三姑娘踉跄后退了两步,咬牙瞪着他。
小鱼儿笑道:“你希望别人将你当做真正的女孩子,就该自己先做出女孩子的模样来才是,但你却成天穿着男人的衣服,抽着大烟斗,一条腿跷得比头还高,活像个赶大车的骡夫,却敎别人如何将你看成女孩子。”
三姑娘冲过来,扬起手就要打,但这只手还没有落下去,却又先呆住了,呆了半晌,又垂下了头。
小鱼儿道:“好孩子,回去好生想想我的话吧……至于那件镖银的事,我现在虽然还没有把握,但不出半个月,我就会将真相告诉你。”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跳进了窗户。
他关起了窗户,却又从窗隙里瞧出去,只见三姑娘痴痴地站在那里,痴痴的想了许久,终于痴痴的走了。小鱼儿摇头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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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夜,小鱼儿睡得很熟。正睡得过瘾,突然几个人冲进屋子,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有的替他穿衣服,有的替他拿鞋子。
这几个人中,居然还有这药舖的大掌柜,二掌柜,小鱼儿睡眼惺忪,揉着眼睛道:“领钱的日子还没到,就要绑票么?”
二掌柜的一面替他扣钮子,一面笑道:“告诉你天大的好消息……太老爷今天居然要见你。”
大掌柜也接着笑道:“太老爷成年也难得见一个伙计,今天居然到了安庆,居然第一个就要见你,你这不是走了大运么?”
于是小鱼儿糊l里糊涂地就被拥上车,走了顿饭功夫,来到个气派大得可以吓坏人的大宅子,糊里糊涂地被拥了进去。
这大宅院落一层又一层,小鱼儿跟着个脸白白的后生,又走了半顿饭的功夫,才走到后园。花木扶疏中五间明轩,精雅玲珑。
那俊俏后生压低声音道:“太老爷就在里面,他老人家要你自己进去。”
小鱼儿眨着眼站在门口,想了想,终于掀起帘子,大步走了进去,第一眼就瞧见了三姑娘。今天的三姑娘,和往昔的三姑娘可大不相同了。
她穿的不再是洒脚裤,小短袄,而是百褶洒金裙,外加一件蓝底白花的新绸衣。
她脸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乌黑的头发上,插着只珠凤,两粒龙眼睛大对的珍珠,在耳坠上盪来盪去。
她垂着头坐在那里,竟好像有些羞人答答的模样,她明明瞧见小鱼儿走进来,还是没有抬头,只是眼皮瞟了瞟,轻轻咬了咬嘴唇,头反而垂得更低。
小鱼儿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若不是他瞧见她身旁地上还爬着个人,他早已笑出声来了。
地上舖着厚厚的波斯地毡,一个穿着件宽袍的胖子爬在地上,骤然一看,活脱脱像是个大绣球。
他面前有只翡翠匣子,竟是用整块翡翠雕成的,价值至少在万金以上,但匣子里放着的却是只蟋蟀。
小鱼儿也伏下身子,瞧了半晌,笑道:“这只‘红头棺材’只怕是个刽子手……”
那胖子抬起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道:“你也懂蟋蟀?”
小鱼儿笑道:“除了生孩子之外,别的事我不懂的只怕还不多。”
那胖子附掌大笑道:“好,很好……老三,你说的人就是他么?”这人不问可知,自然就是那天下闻名的财阀段合肥了。
三姑娘垂首道:“嗯。”
段合肥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道:“很好,太好了,你眼光果然不错。”
小鱼儿摸了摸头笑道:“这算怎么回事?”
段合肥道:“你莫要问,莫要说话,什么事都有我……先把我拉起来,用力……嗳,这么才是好孩子。”
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站了起来,看样子简直比人家走三里路还累,累得直喘气,摸着胸口笑道:“很好……很好……你喜欢吃红烧肉吧……什么鱼翅燕窝、鲍鱼熊掌都是假的,只有红烧肉吃起来最过瘾。”
小鱼儿道:“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这是……”
段合肥摆手笑道:“你不必知道,什么都不必知道……都有我作主就够了,留在这里吃饭,我那大师傅烧的红烧肉,可算是天下第一。”
于是小鱼儿糊里糊涂地吃了一大碗红烧肉。到了这里,他的嘴除了吃肉外,好像就没有别的用了,因为段合肥根本就不让他说话。
黄昏后,他回到店里,还是不知道段合肥叫他去干什么,只觉“庆馀堂”上上下下的人,对他的态度全变了。
那自然是变得更客气。
洗过澡,小鱼儿刚躺上籐椅,突听前面传来一阵粗嘎的语声,就像是破锣似的直着嗓子道:“附子、肉桂、犀角、熊胆……”
他说了一大串药名,不是大寒,就是大热,接着又听得二掌柜那又尖又细的语声,想来是在问他:“这些药,你老要多少?”
那语声道:“你们这店里有多少,咱们就要多少,全都要,一钱也不能留。”
另一人道:“你们这‘庆馀堂’想必有药库吧,带爷们去瞧瞧。”这人的语声,更响,听起来就像是连珠炮竹。
小鱼儿心念一动,刚站起身子,就瞧见那二掌柜的被两条锦衣大汉挟了进来,就好像老鹰抓小鸡似的。
灯火下,只见这两条大汉俱是鸢肩蜂腰,行动矫健,横眉怒目,满脸杀气,遇见这样的人,这二掌柜的能不听话么。
小鱼儿袖手站在旁边瞧着,店里的伙计果然将这两个锦衣大汉所要的药材,全都包好扎成四大包。
小鱼儿却悄悄在掌心扣了个小石子,等到他们将药包运出门搬上车子,他手指轻轻一弹,石子“嗤”的飞了出去,打在药包的角上,门外的灯光并不亮,他出手又快,自然没有人发觉。
他又躺回那张籐椅,瞧着天上闪亮的星群,喃喃道:“看来,这只怕又是齣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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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静,药舖里的人都已睡了,小鱼儿却仍坐在星光下,在这安详的静夜里,他却似乎在期望着什么惊人的事发生。小鱼儿眯起了眼睛,也似乎将入梦乡。
突然间,静夜中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小鱼儿眼睛立刻亮了,侧耳听了听,喃喃道:“三匹马,怎地只有三匹马?”
这时健马急嘶,蹄声骤顿。三匹马竟果然俱都在庆馀堂前勒缰而停。
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人大呼道:“店家开门,快开门,咱们有急病的人,要买药。”
响亮的呼声中,果然充满了焦急之意。睡在前面的伙计,自然被惊醒,于是回应声,抱怨声,催促声,开门声……响成了一片。
那焦急的语声已在大声喝道:“咱们要附子、肉桂、犀角、熊胆……每样三斤,快,快,这是急病。”
店伙自然怔了一怔——怎地今天来的人,都是要买这几样药的?他们的回答自然是:“没有。”
那焦急的语声立刻更惊惶,更焦急,甚至大吵大闹起来:“这么大的药舖,怎地连这些药都没有?”
这人身材也在六尺开外,一双威光稜稜的眼睛,已满佈血丝,那店伙瞧见这凶相,只有陪笑道:“咱们是百年老店,什么药原都有的,只是这几样药偏偏不巧,在两个时辰前偏偏被人买光了,你们不妨到别家试试。”
小鱼儿悄悄走过去,从门隙里往外瞧,只见这大汉焦急得满头冷汗涔涔而落,不住顿足道:“怎地如此不巧!这城里几十家药舖,竟会都没有这几样药!”
外面店门半开,门外另一条大汉,牵着两匹健马,马嘴里不住往外喷着白沫,显然是经过长途急驰。
还有一人一马,远立在数尺外。星光下,只见马上人黑巾包头,黑氅长垂,目光顾盼间,星光照上她的脸——这人竟是女子。
店伙手擧着烛台,急着要送客。突然,烛火一光,马上的黑衣女子不知怎地已到了他面前,一双明媚的眼皮,看来竟锐利如刀!店伙不由得一惊,踉跄后退,烛泪滴在他手背上,烫得钻心,他手一松,烛台直跌下去。
但烛台并未落在地上,不知怎地,竟到了这黑衣女子的手里,蜡烛也未熄灭,嫣红的烛光,正照着她苍白的脸!她的脸苍白得仿佛午夜的鬼魂。
她目光凝注着那店伙,一字字道:“这些药,是被同一人买去的么?”
店伙也吓白了,颤声道:“是……不是……是两个人!”
黑衣女子道:“是什么人?”
她缓慢的语声,突然变得尖锐而短促,而且充满了怨毒,就连店伙都听得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襟,道:“不……不知道……咱们做买卖的,那敢去打听顾主的来历。”
黑衣女子锐利的眼睛仍在凝注着他,瞬也不瞬,似乎要瞧瞧他所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在这么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有谁能说假话!
那店伙的腿已被瞧软了,幸好黑衣女子终于转身,上马,打马……蹄声渐渐远去,去得比来时更快。
那店伙就像是做梦一样,猛低头,只见那烛台就放在他脚前地上——这自然不是梦,他俯身拿起烛台……
烛火突然又一花。这店伙又一惊,刚拿的烛台又跌落下去。
但这次烛台还是没有跌落在地上,蜡烛也还是没有熄……一只手闪电般伸过来,恰巧接住了烛台。那店伙大惊回头,就瞧见了小鱼儿。
小鱼儿手里拿着烛台,眼睛却瞧着远方,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居然是她!”
店伙计道:“她……她是谁?”
小鱼儿道:“她叫荷露,是移花宫的侍女……这些话告诉你,你也不懂的。”突然轻轻一跃,伸手抄住了那张被风卷起的纸。只见纸上写满了药舖的名字。
小鱼儿道:“她将这张纸丢了,显见已经将每一家药舖都找遍,还是买不着那些药……”
店伙道:“奇怪,他们为什么急着要买这几样奇怪的药?”
小鱼儿微笑道:“这自然是因为他们家里有人生了种奇怪的病。”
店伙垂首道:“那会是什么病?居然要这几种大寒大热的药来治……这种病我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你听过么?”他抬起头,问小鱼儿。
烛台又被放在地上,小鱼儿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