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璇、余独、毛筠玉、杨宏道、丹蛛、碧娃姊妹,率领春桃。春燕、四儿、云十熊、云田、岑春等一行十二人,随定蔡野神夫妻、雷大锤三人,连同他手下的山寨人众,穿越过许多崇山峻岭、危崖绝涧,到了蔡氏夫妻所居的深山大寨以内,用完了酒食,移向密室落座。蔡野神谈起铁锅冲山酋孽龙拉拉为害之事。蔡妻金花娘因祸事由她兄弟大锤身上所起,埋怨了几句,大锤忿忿走出。众人俱未在意,蔡野神仍然补叙经过,并请林、毛、余三人相助为谋。
众人听了,俱都义形于色,尤其是林璇,天生义侠热肠,听到孽龙拉拉许多淫凶惨毒之处,早气得粉面通红。蔡野神话刚说完,便站起身来,对着余、毛二人说道:“天底下竟有这样凶恶的东西!照女寨主所说,此去麻烦甚多。我们想必也要从孽龙荡那一方经过,反正要遇上,何不少时便赶了前去!一则早些上路,二则就便把这些猪狗杀死,以为这一方的生灵与往来行旅除一大害呢。”
毛、余二人未及答言,金花娘插口道:“如是以前,那孽龙荡却藏在深凹子里,本和他碰不上。自从我内弟的姨表妹嫁与孽龙,为他设下毒计,除去山西南蜈蚣夹于因是我和他两交界的要路口,现时还看在贱婢分上,没好意思公然侵扰外,余下如蛇盘峡、金猪岭、火涧梨花溪、槐花冲、恶鬼冲、鸡肠坝等平日来往山客惯走的七个险要通路口子,都常埋伏得有他手下的缠藤寨人人,近月索性连那些山民的家都命搬了去。如由此前行,非经这七个要路口不可。每处虽只有三五个、十来个把守,可是他们俱是力大身轻,凶狡非常,一遇有入走过,便将牛骨哨子吹起,此应彼和,声音异常尖锐,可以传到数十里之遥。孽龙纵跑起来飞也似快,闻声即追去。任是当时冲出口去,骑着好马逃,也没他快。何况这些口子离他巢穴最远的才六七十里的山路,不消顷刻,必被追上。如是大帮人多,内中有那见机一点客商,急速舍了本人马匹货物行李不要,觅一僻静隐秘之处藏起,或许还能做一个漏网之鱼,不致随着大家同死。如是人少,不用孽龙自己到来,就凭那守口子的几个就冲不出口去。除这七个口子外,便是数百里相连的峻岭危峰,又峭又陡,直上云天,差小一点的雀鸟也难飞渡。三位贵客虽然英雄了得,像杨老大爷和他两位姑娘俱弱得连路都走不动,又生得花朵般的人儿,休说不能一同过去,不怕三位见怪的话,余英雄本事如何不敢说,林、毛二位先也略领教过,虽比我夫妻要强得多,如与孽龙交手,胜败好自难说呢。依我主意,还是请三位暂住十几日,等我夫妻把埋伏全都造好,计策想好,然后请三位相助同去。先埋伏好了野骡队,然后命人诱他过来,一同除他。胜了固好,一有不好,便舍却此洞,引他进来,将埋伏发动,点通洞内外地底暗藏的油池火阱,不把他那一群猪狗孽畜烧化成灰才怪哩!”
山女性直口快,这一番话,在金花娘,因嫁了蔡野神多年,学了一·些礼节应对,当着贵客,还以为是委婉说出,蔡野神虽连递眼色,想要她住口,也没做理会。林、毛、余三人俱是心高气做,哪能入耳!话一说完,毛筠玉首先冷笑了笑,对林璇道:“我不信比那牦象还要厉害。我们心急赶路,自问无能,本想得过且过,不敢妄于他人之事,现照女寨主这一说,倒真要见识见识这条孽畜有多么厉害了。”
林璇深知山民性情谈吐,虽然一样心里不大舒服,却听出金花娘自己做了几次惊弓之鸟,已然吓破了胆,惟恐自己蹈她覆辙,那些话完全是一番好意,不是在小看人;并且除害以前不能携带杨氏父女同行,也是实情;见筠玉面带微嗔,语中负气,便答道:
“我们承三位寨主如此厚待,何况又还关系本身的安危,害自然是要除的,杨家父女三位不能当时同行,须等除害以后。女寨主所说也是实话,不过我等俱都上路心切,十天半月实难耽搁。那孽龙,三位寨主连同全寨之人均非其敌,厉害一层自不容说。我三人既敢前往,自然也有一些准备。此事倒无庸女寨主代为焦急,我三入意欲权留一天,不特杨家父女三位,便连我们所带六名佣人,虽然都会一些本事,也会不得。他九人暂借这里安身,我三人忙了=夜未睡,先自歇息,养好了神,今晚星月上时,先往他巢穴之中探查一回动静,得下手时,便将为首孽龙拉拉除了,再行搜杀他的余党。否则回来再与三位寨主商量设计,力取不成可用智取,好歹也要将此大害除去。”筠玉接口又道:
“我三人能成功固好,即或能力不济,知难而退,也不致引人焚身,替三位寨主结仇,使孽龙由此破脸前来侵害。只管放心就是。”蔡野神人甚机智,自不必说,便是金花娘也听出二人下服,筠玉言中有刺。暗忖:我倒好意,恐误了你们性命,对不起恩公,你却怪人!后来一想,口出大言必有真实本领,适才初见二女刀箭不入,手中宝剑削铁如泥,那多的人竟没奈何她们一点,兄弟大锤也颇了得,与姓余的才一照面便被擒住。闻听入言,汉人与山民不同,大半男的胜过女的,自己是为好,人家自告奋勇,何尝又不是为好?那姓余的听人说话,满面笑容,看着那姓毛的姑娘一言不发,好似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他的本事必比两个女的还大得多。对敌时自己这面未伤一人,分明手下留情,也许他三人还有绝大本领,因为心慈不肯妄杀好人,没有使出也说不定。反正成否俱是帮自家的大忙,怎好与人怄气斗口?想到这里,心一平和,便把气压了下去。
野神虽不敢断定除害有无把握,却看出三人俱是能手,无奈平日有些惧内,又知妻子性急,话一出口便要说完,恐将尊客得罪,连使眼色未拦住,果然来客生气,语含不忿,妻子脸上也有了怒容,方恐两下说僵,忽见妻子脸色转了过来,忙接口道:“贵客不要多心,委实那孽龙十分厉害,所以我夫妻明知三位英雄了得,也只想求一善策,未敢便望相助。不想三位贵客如此仗义,我夫妻感激不尽。内人所说那些话,也因以前几乎吃了大亏,深知铁锅冲地势奇险,恐诸位冒险前去出了差池,问心不安,并非看低三位的本领。再加这里所有埋伏都快成功,到日再去诱他前来,不但一举全胜,决无败理,而且也少担许多心。既然诸位上路心切,愿助我夫妻除害,自然是求之不得。三位初来此山地理不熟、除我夫妻和内弟外,无人可充向导。偏巧今晚又值这里拜月祀神大典,不能分身。如任三位自去,就是说明路途方向,也无法走进,弄巧还要进退两难。事关全寨祸福,万无全仗外人。自己袖手旁观之理。请三位看在王恩人情面,多留三二日,等今晚祭罢了神,明日由内人守寨,我前行引路,黄昏起身,多带一些干粮,算准那孽畜与贱婢痛饮淫乐之时到达,见事做事。能成更好,不能成,那与柳燕同去的女娃子曾探出他荡侧密林中另有一条秘径可以通出此山,尽可命她指引,绕将出去。此外我因诸位来路山口外是当年私杀官差犯案之地,恐投罗网,未便前去。一则山中行商为孽畜所断,无人敢来,许多日用之物无从购办;二则为了防备万一事急之时多条退路,曾在半年以前,暗中派遣有十名心腹,在蜈蚣峡子要口里面通梨花溪的地方一个山窟窿内,开通了一条三十多里长的地道。日前来人说大约至多还有半月可以完工,现在算计只有五六天了,杨家父女和同来诸人便由此出去,三位在前途接引,也保得平安通过了。”筠玉抢答道:“寨主为我们设想周密,足感盛情,不过成败尚自难定。幸而胜了还好,败回了怎见保得逃生?倒是我三人地理不明是个难题,既承寨主美意前引,我代我姊姊答应多留一二日再去。如真不行,也只好等行了再走,怎好教我杨老伯与两个妹子去钻洞呢!”林璇听筠玉说话刻薄,自身到底是客,连忙以目示意。筠玉也觉稍过,便不再说。
蔡野神心想你这丫头真个年轻,晓得什么!明晚前去,好教你知道厉害!此时也不便和你争论。偷看金花娘,正招呼那商名心腹山女准备山果献客,没有留神听话,乐得省事,装着不解,再经林璇拿话一打听,也就揭过,宾主言笑如初。
余独这些日情苗滋生,见筠玉薄怒微嗔,语啭莺簧,坐在一旁,不知不觉看出了神,始终没有答言。等四人争论已毕,偶一回顾,碧娃正对丹妹耳语,目视自己窃窃偷笑,丹妹正怒禁她,不由脸上一红,老大不是意思,见杨宏道手按水杯沉吟,面有忧色,便重过身去设词安慰,忸怩之状又看到碧娃眼里,益发忍俊不止。林璇回身看见,便问:
“碧娃,笑些什么?”碧娃趁筠玉向金花娘询问铁锅冲的形势,正背着脸,便朝余独一努嘴。林璇先时也曾看见余独出神之状,这才明白碧娃窃笑之意,当着外人,不便和筠玉取笑,只暗记在心里。丹妹为人庄重,颇不喜妹子这等举动,又因毛、余俱是恩人,更恐恼了他们,又恶狠狠瞪了碧娃几眼。碧娃见大姊颜色不善,也就罢了。不料蔡野神先因余独在旁一语不发,本就觉着奇怪,及见碧娃和林璇朝着余独努嘴,眉语目动之状,益发不解。见余独正和杨宏道闲谈,便走近前去,一拍余独肩膀说道:“我猜余老哥本领高强,胜过我们十倍,适才大家商量,却没说一句话,敢莫是另有高见不肯赐教么?”
说到这里,碧娃刚过去取泉水,走近二人身侧,闻言想起前事,不禁又对余独含笑看了一眼。余独心中带愧,又想在碧娃面前解释,省得少时她们向筠玉说笑,起了误会不好意思,匆促之间,不假思索,脱口答道:“我适才并非发呆,只因痛恨孽畜淫凶,一时想不起除他妙策,打算今明日晚间前去窥探一次虚实,回来再打主意。见寨主和林、毛二位正说得在兴头上,自知无能,只可依人成事,再者一不拗众,所以没有开口,寨主休要会错了意。”蔡野神听他所说与林。毛二人大同小异,颇似饰辞,又见他脸上神色不定,未免将信将疑,仍以为是有话不肯明说,随便接口道:“孽龙厉害,铁锅冲形势奇险,余老哥真要单身涉险,还须慎重一二呢。”余独少年英勇,心直性做,这时正没好气,闻言也和筠玉一样,以为蔡野神轻看了人,冷笑一声答道:“锄强扶弱,我等分内之事,何况我等又承寨主厚礼相待,岂有袖手之理?不过我自有我的主见,空谈无补,别人也无劳间,反正是为寨主出力,想必不致见笑吧?”碧娃听出语带双关,颇有嗔怪之意,好生羞愧,径向一旁去寻别人闲话不提。蔡野神无心答话,见余独面带不悦,也觉无趣,只得拿话岔开,闲说了几句,出房安排晚间拜月盛典去了。
毛筠玉正向金花娘打听孽龙有甚克制与铁锅冲形势,林璇、碧娃相继凑了上去,两下问答,谈得甚是起劲。丹姝抽空取出针线,在替老父补缀一件旧夹斗篷,以备日里山行时御风之用。杨宏道因昨晚没有睡够,又受了点惊,老年人饭后多喜午睡,趁着余、蔡二人对语时,便倚在锦墩上假寐,业已睡着。只余独一人见众人会谈,不便凑上前去,坐在那里独自生了一会闷气,因嫌碧娃淘气,又迁怒到蔡野神头上,暗忖:孽龙拉拉一个无知蠢物,不过身长貌恶有些蛮力罢了,也值得如此害怕!听此人所说,分明意存轻视。碧娃更是不该,自己和筠玉父女救了他父女一家,间关数千里护送他三人长途跋涉,于德不可谓不厚。即使有什不是,也应维护包涵,自己和筠玉不过连共患难,性情又极其相投,自然情感要近密些,又没什么不检点的言行。适才仅仅见她言谈犀利,举止豪迈,英气勃勃,迥非庸俗女于,令人观之起敬,稍微多看了两眼。她也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了,身在危境,全没一些顾虑,反倒如此轻狂,全没一点闺阁气!只顾她笑人不要紧,林璇已似有些觉察,如非她姊姊再三怒目禁止,还许公然去向那一个取笑。一个不巧,岂不闹得无私变成有弊,大家不好意思,自己更是置身无地。林璇和那一个又爱玩笑,一经误会,难免不常时以此为谈笑之资,长途千里,怎样处法?越想越怄气,除了践实适才之言,独往铁锅冲涉险一行,能够一举而刺杀首恶固是人前显耀,即便不成即归,也可不辩自明。想到这里,雄心顿壮,因听金花在和林、毛等人说今晚黄昏便开始拜月,月亮一出,立即杀牛犒众,全寨山民争奇斗胜,舞跳为乐,还有许多行乐盛举,便连林璇也未见过,俱思一看。自己如要明说前去,必定有人拦阻,结果必致三人同去。
照金花娘所说铁锅冲的路径与孽龙习尚,早晚饭后俱是他纵淫吸血的时候,事后必要昏睡好一会才醒。如乘众山民拜月热闹的当儿再行起身,赶到那里天决未亮,恰好孽龙酒色昏睡之际,便于下手。虽说天将近明他手下缠藤寨人不会早起,但是擒贼擒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厉害的只孽龙拉拉一个,其余那些无知藤人,即使事后被他们发觉也不足为虑。看似过于冒险,如论实际,似比黄昏前起身,夜间到达还要容易得手些。只是路径太已弯转难行,且到夜间再看,如能得便用一两件山民喜爱的东西,诱得这里一个山民做向导,那就更妙了,否则连日星月交辉,极易认路,只要方向下误,当无迷失之理。主意打定,金花娘忽说:“大家长途劳乏,请往前面别空中午睡,到了晚来好作长夜之乐,正可借此养精蓄锐。”当下丹姝也过去将老父唤醒。春桃等男女六人早有寨中侍女领往他家安置。林、毛、余、杨等六人随了金花娘走出房去,到了前面第二层木板砌成的一间大屋以内,里边早由蔡氏夫妻命人安排下六架细藤编就的吊床,又派了六名通汉语的山女服役,道了一声“请睡,少停崖顶神场上再行相见”,便自走去,火炬无烟,光明四壁,时间松木清香,屋字宽洁,被榻温软,众人连日山行,几曾有这样不担心事的好所在睡过?昨晚又累了一夜,大半倦极,倒身其上,觉得舒适异常。初卧时还在互相笑语,各道奇遇,就枕不多一会,便自梦稳神安,熟睡起来这一觉直睡到日落西山。春桃、春燕、四儿三名山女,同了云田、十熊、岑春等在别室先醒,到内洞宴聚之处一看,四外静悄悄的,主人和三位寨主俱都不在,只火池旁有一山娃子倚壁假寐,唤醒一问,才知主人们俱在安卧,寨主和全寨人众已经在崖上布置,便叫十熊等三名男子在前面等候,由那山娃子领路,寻到林、毛、余、杨等六人的卧室,才行唤醒。室中服役的六名山女见众贵客醒转,忙着分别出去,取水的取水,报信的报信。一会四名山女捧了盥具、山茶进来。
众人饮用方毕,金花娘已得了信,带了两名山女赶到,一进门笑对众人道:“这里风俗与别处不同,拜月一年只有这初夏和中秋两次,一次是十三,一次是十五,全寨人众都在广场中聚齐。因为是月亮将圆未圆之时,所以男女定情俱在今晚,算是初婚。婚后男女只要觉出对手方不合意,尽和别人相交也不过问。等到八月十五晚上月亮已圆,男女两方的情爱如若未变,才算是正经夫妻。除非内中死了一个,终身不再和别人交合。
如若有了好情,被人发觉,男的不过罚些牛羊青裸与一些难得的东西,给女的做解恨礼,女的能饶他,收了礼,仍可算是夫妻,否则双方离开,各于各的。可是女的不死,男的终身不能再参与这拜月盛典,只好和平日未嫁的女儿或刚过四月十三拜完月初婚不久的妇人偷偷摸摸。如果是女的与人做了正经夫妻,再犯了好情,那就糟了,不但一份陪嫁的财礼拿不回去,娘家十家有九家不会代她纳解恨礼,也在今晚拜月之前,由男的招集好了亲友,把女的衣服脱去,赤身站在场中,以表女的不要脸,然后由亲友中请出六个人来,连男的共是七人,每人拿着七支梭镖照准女的身上便打。除男的为首外,其余六人俱是陪视,男的如想把女的弄死,必朝女的要害之处打去,余人也学他的样。那梭镖长有五六尺,钢铁镖头,长有尺半,便是凶狠的野兽也经不起这一镖,何况他们准头早都在平日练就,一任女的身子灵活纵跳如飞,也经不起七面四十九根同时连珠般的夹攻。
如若想逃,越发使旁观的人看不起,那四围早布满持蟒鞭木矛、男家请来的亲友,不等逃出人圈早被打死,往往梭镖打没一半,女的身上早被十来根梭镖钉在地上了。她的一线生路,只有那男的念在以前情义,头一镖故意先打错了准头。如发出去插在女的离身三尺的地里,那六人便知男的有心饶她一条活命,各自学他的样,手中梭镖不再往女的身上打,只照准第一镖落处打去,这余下的四十八根梭镖,一样在女的头上身前飞来飞去,决打不伤人。女的自然也明白男的饶了她,只管在场中呼号纵跳,却是假的。等到这六人的梭镖发完,讲究一根不倒,都斜插在地土上围着女的,和男的那七支镖成为一个花样,还不使有一支镖头露出一点,更得给女的留一条出路,使她从镖林中侧身可以穿出,不致碰着,这意思是说并非众人镖法不准,只因女的命不该死,镖发出去时被风吹歪了些没有打中。万一女的当时吓破了胆,穿出时一下小心碰了几根梭镖,便说适才不中是由女的身上附有邪魔鬼怪,虽不致还要她的命,可是每天都要代这七人去磨一次镖头,直到三年之后才完。本族人醋心甚重,情义也重,女子犯好情死在镖丁的固然不少,临时心软卖放的也甚多。这类事每年都有好些起,少时日头一落尽,星月上来便先举行。我丈夫虽是汉人,从小就在南疆中穿来穿去,会说各种土话,知道许多地方的风俗。他说本族经他为主,才算是半开化,以前却是最野性的生蛮,想不到有这样通情理讲贞节的规矩,有好些地方的山民都不似这样。
“诸位尊客全是汉人,便是林姑娘虽然生长在云岭山中,听说从未出山,恐怕这里的好些奇怪耍子都未见过。适才我夫妻说话不留神将尊客得罪,心甚不安,特地借这盛会,一来与诸位接风,二来逗诸位一个欢喜,解解心焦。本想等诸位睡个足,到了黄昏月上奏乐开头之时再来迎请,适才娃于来说诸位尊客业已睡醒,我夫妻不在,全寨的人都在崖上,只留下七个娃子服侍,多有怠慢,不要见怪。这时崖上正在安排,诸位如嫌吵闹,少时听请,要不一同上去也好。”金花娘像联珠迸豆般操着半熟的汉语,一连气说了一大串,众人见她一个山女,生长在众人之中,只有一个汉人做丈夫,能到此地步,也真聪明难得。
筠玉心灵,因她一进门就喜笑颜开,迥非日间面有忧色之象,说话也异常和缓多礼,夹叙夹议面面圆到,暗道:“好一个会说话的山婆!这先优后喜,如非今晚该是他们喜庆日子,说不定还有什花样呢。”正在好笑,偶然一眼望到余独长眉微皱,目敛英光,低首视地,仿佛在想什么心事,不禁心中一动。想问他还没有出口,林璇已和金花娘答了话,说:“正想一观这里的奇俗盛典,就烦相带即刻同往。”众人自无异议,当下由金花娘在前引路,林、毛、余、杨主仆等十二人后随,且谈且行,走出地底到了前洞上面,走向那条又长又宽火炬如林的驰道。筠玉见火炬益发旺盛,先时所见下面那些司火的山民却一个不在,便向金花娘道:“你们强敌密述,今晚倾洞而出不留一人,又有一个深知个底的贱婢在彼,万一他乘隙来犯,不特危险万分,全洞内外埋伏所用的心机岂不白废了么?”
金花娘笑道:“这个无妨,我们早已想到。一则这里地势隐秘,深藏峡谷之中,柳燕虽住过一两天,路径只走过一来一往,去时走的又另是一条路。同走的山娃子极忠心,在神前发过誓,叫她传话索需,每次来时都很留心,不一直往寨里来,只往山西南蜈蚣夹子向防守的人答话,再命人送信与我夫妻前去,要使她背叛、引鬼入室,打死她也不行。柳燕自来,路决认不得。再者今日午后还得着一个喜信,说柳燕有时也觉孽龙纠缠,经常如此不论天癸日子,有些讨厌,想讨他的欢心,又避了经期,给他出主意,教他带人远走山外去掳劫镇集中汉山民的妇女物品。原意以为天生淫女只她一个是海量,别人不过在经期中代她;弄死吸了人血就算啦。她又知道孽龙虽然力大无穷,却怕着许多不希罕的东西,其中最厉害的是山漆桐油和当地孽龙潭池沙地里出产的一种沙虱子。她背地做有两个小皮袋,一个藏着山漆,一个装满沙虱。那孽畜遍体除小肚子和前后颈窝外都生有铁一样的鳞甲,虽然刀枪不入,可是一沾上漆和桐油,一两天便能挨着烂去。除非将沾着的鳞生生揭去,才保得住旁处。揭时其痛无比,不揭又怕全身烂完,因他鳞甲一片贴一片,和蒜瓣相似,一发怒和吸人血吸得高兴时,周身的鳞片片张开。沙虱这样东西有大有小,大的长到一寸,不飞动时直像一块干泥,细点心还可看见;小的和针般细,一粒米来长,不易看出,头上有锥刺,尾上有针,背上有剑须,能飞能迸,专喜住腥膻的地方扑。小虱原是毒蛇甲缝中生长出的,刚出生便去吸毒蛇的血,蛇一发痒便往沙地里去,连擦带抖才遗留在沙里的,毒性很大。缠藤寨人周身足底大半俱有松脂粘附,沙虱最不喜那种松香气味,他们身无片甲反倒无碍。那孽龙本是妖种,身上又腥又膻,从小仗着身有逆鳞,擦了松脂反倒有害,再着鳞滑也擦不上去,恰好合那沙虱的心意。
孽龙喜怒无常,甲缝常开,开时只一被沙虱钻将进去,这种毒虱钻头不顾尾,只一见血肉便拼命往里连咬带钻,如是钻了半截被人发觉,无论你是用手用针镊,你就把它后半截扯断也不会出来,而且越钻深,越直往内里攻去,至死方休。幸而它命不长,至多留在肉里七八天便要吃得胀死。未死前,人被它咬得奇痒奇痛,除非将那片肉挖去。直无法可施,死后毒也留在身上,照样痛痒,不烂也得难过上几十天。大虱容易发觉,虽拔了出它全身来,疼痒肿胀也要重些,如若掐断得快,那钻到肉里的上半截至多只能活上半日也就死了。惟独那小虱,最小的细如牛毛,又快又尖,非钻到皮肉里不易发觉,吃了人血,便在肉里渐渐长大到与大虱一般身量,要在肉里过上多日才死,多月才能减痛,真个厉害无比。孽龙开甲缝时被它飞将进去,等到甲一合觉着疼痒难禁,再找已无踪影,所以怕它入骨。每次不要多,只有两三个沙虱就够他受的。这东西以前并没有,许是孽龙恶贯满盈,天神降罪,这一两年他那里才有的。自打吃了毒虱几次亏,时刻都留着神,也不敢再到沙地中去,居然好久没有遇上。这一天不知何故惹恼了柳燕,两件法宝一齐拿出,又假说自己会有神法,能随便拘遣许多沙虱。这一来果将孽龙降住,对她又爱又怕,百依百从,一些也奈何她不得,因此有恃无恐。
“谁知前两天,孽龙又带同党赶往山外数百里大墟集中,掳劫擒回许多妇女,当天晚上已好几个被他弄死。柳燕每次俱在旁观取乐,这晚不知何故肚疼人倦,径去安歇,没有看完,以为这些妇女必然都死,至多能分着活上三四天,经期净后罢了。当晚临睡时天还早,所留的二十九名妇女,预计至少要死一小半。第二日起来一点人数,只多死了一名,居然剩有二十八名之多,又以为孽龙见自己走了无什兴趣,只再弄死了一个便去睡了。当时还在心喜自负,见孽龙无端午睡,她自己人不舒服,浑身酸软,也懒得喊醒来问,晚间病势越重,索性连看也未看,仍然放心安睡,第三日又睡了一整日夜。第四日早起,才想起三日未见孽龙来看望自己,与往常不同,心中奇怪,忙跑往每日淫乐处一看,不但二十八名妇女个个都活在那里,并且除一个又胖又高生得奇丑的妇人赤身坐在孽龙怀里,形相甚是亲热外,剩下二十六名,每人都穿好了来时的衣服,另有一口袋山金,还有许多袋肉干做路上食粮,由孽龙派遣数十名党羽,用竹竿布皮扎成兜于,准备抬了护送回去,正在打发她们走呢。
“柳燕一见大为惊异,正要跑上前去查问,孽龙已从座位上跑了下来,满面笑容。
头晚柳燕走后,孽龙又弄死了一个山女,嫌不足兴,见她生得肥壮,便从后面拉上床去一试,竟是如意非常。那丑妇先还害怕,后见孽龙爱她,因想求活,把吃奶的气都使出来,这一晚竟和孽龙纠缠到了天明才行歇手。因为言语不通,孽龙把我们的山娃子叫去做通事,和那丑妇说,只要安心在那里不走,不但不弄死她,还要好好待承,与柳燕一般疼爱。丑妇闻言自然喜出望外,恰巧第二天柳燕未在场,为博孽龙欢心,把一身本领全都拼命施展。丑妇虽是个贱货,心眼却好,看出孽龙离她不可,便趁高兴头上撒娇说,同劫来的女人都是她的亲族乡党,既然无用,何必再弄死她们?要想自己安心在此嫁他,便请将那二十七名妇女派人抬送回去。孽龙为了讨她喜欢,立时应允,说定第三日早起放行,事先也没和柳燕打个招呼。等柳燕来到,下去说没几句,柳燕又淫贱又泼辣,见已引鬼入室,平添了一个分宠的对头,如何容得!当时醋性大发,劈手将孽龙一推,跑将上去就要打那丑妇,丑妇已知道出山掳人俱是柳燕的主意,好些姊妹亲友受了她的大害,送了许多性命,本就恨她入骨,这时见她忽来拦阻打入,又为争宠争爱,当时如不把她压下去,日后性命仍是难保,一横心,便挡了她一下。丑妇力气比柳燕大得多,先还有些胆怯,不知孽龙心意如何,帮她不帮,只拿手挡,并不敢还打。柳燕因打她不着,先是大骂孽龙无情无义,不将这丑泼妇吃了代自己消恨,却不甘心,后见孽龙不理,越发情急暴跳,喝令旁立山民上前相助。那些缠藤寨人知柳燕是孽龙的红人,不敢不依,正要拥上前去相助,不料孽龙伸手一拦,说两个都是他心爱的活宝,他谁也不帮,更不许两打一。这一拦不要紧,那丑妇看出孽龙分明偏袒着自己,还不下手等待何时?立刻改守为攻动起手来。柳燕如何能是丑妇对手?不一会便被丑妇打了个头破血流,头发也抓落了好些,最后无法,才逃往孽龙身后藏躲求救。丑妇更能见风转篷,得好就收,当着孽龙说:‘我两个都是山主心爱的人,只可和和气气陪山主快活,谁也不许排酸吃醋。
你如答应,我便饶你。’孽龙一问通事,山娃子存心照直一说,孽龙本嫌着柳燕不能容人,听胖妇说这一番花言巧语,正合心意,喜得孽龙大笑,事后不但没安慰柳燕,反说:
‘出山劫人是你说的,好容易得到一个宝贝,你又吃起醋来。平时你总拿沙虱子和山漆吓我,如今我也有了制你的人了。听话便罢,不听话我便叫新得的活宝打你。’柳燕何等心深,当时吃了从未吃过的大亏,虽然又气又急,眼泪只望肚子里流,外表不但未显,还装出了一脸笑容,说:‘我巴不得多几个活宝,使山主日夜快活,并非吃醋。只为她是后来,没和自己说,就叫山主放人。这些妇人虽不能陪山主尽兴,总可吸几顿饱的人血,她却把来放了。自己为爱山主,忠心大过,气不服她这些行为,才动手打她,不想遭了一顿屈打。打不过,认输就是。那沙虱子和山漆,一则闹着玩,二则想山主爱我才故意弄的。你既然害怕,我把它取来烧毁如何、’随说随跑回屋去,隔了一会取来一皮口袋山漆、一皮口袋沙虱子,因孽龙怕闻见二物,便命山娃子扔入深潭中去。这一来,果然将孽龙又哄欢喜,一手一个,抱着她和丑妇乱亲乱摸。她见孽龙性发如狂,坚执回房,以坐实她不吃醋,并能容让。其实柳燕诡计多端,一面用那两样克制之物去吓孽龙,又恐一个不巧将他弄翻,孽龙不过暂时皮肉受苦,自己当时就没了命。常拿出吓人的乃是两个空皮袋,原备闹翻时好打开来,证实自己只是故意取笑,并非真事,后来命山娃子扔人潭里的也就是那两个空皮袋,真有漆和沙虱的早藏在隐僻之处。回得房去,便背人痛哭了一场,心恨孽龙与丑妇切骨,恨不能立刻把这一双狗男女弄死才称心意。今早天一亮,便派山娃于往蜈蚣夹子送信卖底:她趁着丑妇此时言语不通,故意卖好,放松一步,要我们急速设法为她报仇。
“我们起初只知孽龙怕沙虱子,无奈这东西只在潭边沙地中有,无处寻觅,没奈他何。柳燕行事机密,如今已会说他们的话,便是山娃子也不知她口袋里藏什么东西,一取出来,孽龙便吓得怪叫,现在才知道,一个装的是山漆。孽龙因怕山漆和桐油,他那里这两种树本就不多,又被他命人斫净,柳燕这一口袋山漆,许还是独个儿偷偷跑往那片从无人去过的原生漆内觅取来的呢。可是我们这里漆树遍地都是,桐油还费点事,他也没有山漆怕得凶,我们要割取点山漆真叫容易。平日我们最伯的是柳燕引鬼入室,经此一来,这一层暂时已不会有事。就算能来,休看我们人都在崖上面,洞中洞外无人防守,可是这里地势最好,崖顶四角都有专人登高瞭望,左近五十里有人行动都可以望见,一声暗号,不消片刻,回洞的回洞,迎敌的迎敌,防守的防守,各有各的事。外面打他不过,如真到此,就不行,还不能拼出百十条人命,引他入伏一齐死么?我丈夫午后一得信,立刻命人采办山漆,割取毛竹做了卿筒,虽还不敢前去找他,总算多了一桩克他的东西。今晚恰好诸位尊客到来,得此喜信,且快活上一晚,明日大家再商量除他的主意多好。诸位但看前边上崖的暗道,可知我丈夫用尽不少心机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单人上下的暗道,由上而下只有一根绳子,不消一会便落到洞底,不过不能请诸位打那里上去。你看适才我得信回洞,不比由洞底上来快得多么?”
众人闻言,方知她面有喜色之故。因有杨氏父女,一路缓缓前行,不觉已将那片驰道走了一半,顺金花娘手指上崖顶的暗道一看,前面崖顶忽裂,现一个二尺来宽三四尺长的一个长方大洞,正当驰道之中,由上面挂下一片绳梯,有数十丈长短,下有木桩绷紧,可容二人并行而上,还未近前,遥闻崖顶喧声如潮,甚是热闹,仍由金花娘为首,十二人分着四排,六个男女山民分扶着杨氏父女蹑梯而上。到了崖顶一看,上面是一片绝大的广场,石地平坦,寸草不生,正当中用土堆成一个圆台,广约二亩,台旁四围俱有大树木柴树枝堆积,台上升着与台相差无几的大火,烈焰熊熊,上冲霄汉。全寨山民不下三四千,除了蜈蚣夹于留了有限几十个人外,全都齐集在那里。每人俱是首如飞蓬,上插鸟羽,耳戴银环,腰围兽皮,肩上搭着一件五颜六色的披肩。男的皮肤都生得和漆一样颜色,看去甚是矫健,女的生得清秀的却不少,有的一群一群围坐地上,随意叫啸歌唱,有的攀藤系索,由崖下往崖上搬运山柴酒肉,忙乱清闲虽各不同,个个都显着无拘无束、没有尊卑、没有彼此、喜极忘形之态。蔡野神杂在众寨山民当中指挥呼喊,帮同布置,兴冲冲的,忙得满头大汗。
林、毛二女先见众山民高崖举火上烛重霄,正好使对头容易看出方向,岂非不智?
及至立定身一查看四外的情势,崖顶离地虽有百十丈高下,可是四百八方乱山杂沓,圈拱如环,近崖诸峰更比崖顶高出一倍不止,尤其是铁锅冲孽龙潭那一面,高岭蜿蜒宛若屏障,那崖的形势,恰似乱山之中陷下去的一块盆地,又由盆地当中拱起一个比诸山都要低下一半的石堆,而且峰回石转,岩壑幽深,螺径弯旋,曲折反处。生人休说打从外面进来,便是林。毛二女那等眼力和绝顶聪明,由高望下,匆促之间也寻不到出路,真是一个形胜绝佳的根本重地。算计蔡氏夫妻必然仗有这些山岭遮蔽,敌人不易窥见,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一问金花娘,果然铁锅冲地势更低得多,休说孽龙潭那边看不到这里的火光,连在隔山的那面也见不到一丝烟影。
众人正赞地形之奇,蔡野神忽从场当中望见跑来,互相为礼之后,便说:“日头快落下去,时辰将到,一切准备停当,请诸位尊客人座观礼,那旁已设了席位。”筠玉顺他手指处一看,火台前面用木块还搭起一个台阶形的高架,约有七八层,每层设有木板,相隔约有二尺,顶上一层独宽,似一长方形角平台,台上铺着藤席,当中一个丈许大的矮圆木桌,桌上瓦瓶插着一大束山花,围着木桌放着十来个半尺高的竹章,想是主人和来宾的座位,笑对林璇道:“主人如此厚待,足感盛情。只是离火这近,天气又热,莫说风吹烟于炝人,便是烤也被它烤焦了呢。”筠玉说时虽是低声,已被蔡野神听见,含笑答道:“这里气候与别处不同,日里甚热,早晚甚凉,少时日头一落,我们久居不觉,你们三位有本领人也不妨事,像杨老先生父女三人便难禁受了。一则崖顶不比往时在平地来得宽,再远了地方不够用,二则怕少时山风寒凉,火近点好,虽然这里看离火稍近,隔那火台也有七八十丈呢,搭时曾往对准风头,火苗子只往对面去,不但烤不到人,连烟子也吹不过来的。”众人随着蔡氏夫妻且谈且行,近前一看,果然离火还远,因为火场大逾二亩,火势大大,适才没有看出。还想看看火台前那些奇异陈设,雷大锤忽从木架旁走来,手里举着一个半尺多粗的火竹筒萧,贴紧面门一吹,发出牛叫一般的声音。
萧声才起,众喧立寂,崖顶数千人立时齐把双手高举过顶,悄没一丝声息,大锤萧声一住,便同时朝着火台五体投地拜伏下去,一动不动。
蔡野神夫妻首先拜罢起身,也不说话,只将手一举,揖客上架。架上阶层甚高,除林、毛、余三人外,杨氏父女仍由春桃、春燕等六人连扶带举捧到最上一层。座位共是九个,蔡野神便让余独居中首坐。林璇知道那是寨主之位,恐余独不知,拿话一点。余独本就谦让,自然益发不肯,蔡野神只得罢了。金花娘又来让林、毛二女去坐,二女更是坚持不就。蔡氏夫妻并非做作,只缘当地这一番礼节,按着平日。除非两寨相拼敌胜我负,认错伏输不得已外,便是受了对方大恩,或是所求过奢对方还未允许,遇上像今日这样盛典,便请他来参加,坐主位首席,对方慨然上坐时便是一家,否则算是强人所难,主人也失了面子。好一点的谦谢两句不入席而去,其怨还小,强横的觉着坐了不是要自己吃亏,便是要自己为他卖命出死力,当时不坐即走未免有些示弱示吝,本不甘愿,主人再要拿话一挤,一个沉不住气,或是用刀将那座位劈碎,或是双手举起丢掉,结果一怒而去。山民虽然粗暴的多,有些地方却极讲究过节,因来者是客,以礼请来,无论对方给他怎样难堪,只不动手伤人,当时终是含忍过去,可是由此两下便成了不并立于世的大仇,永无了结。有的竟认为一出自己寨门便不算客,等对方走出不远,立时追去争杀。蔡野神夫妻此举却是稍有不同,一则因箭旗是恩人工三赠与余独的,又是一位英雄人物,恩人之友,与本人亲来无异。至于林、毛二女,也算是恩人的朋友,日里言语相争,越显义气,又承他三人自告奋勇合诛孽龙,同仇敌忾,已然允帮大忙的人,理应以最尊之礼相待。及见三人俱是一般坚谢,这一来变成了自己一家人的神气,当着手下人众,认为面子十足,日后就由三人之力将仇敌除去,也算是没有求着外人,心中高兴已极。主客坐定以后,又打手势,命春桃。春燕等六个山民勿须下去,就在上面二层木阶上列坐观礼饮食。
大锤在架下仰望上面客已人席,二次又举起竹筒萧一吹,众男女山民才爬了起来,掉转身向着蔡氏夫妻和来宾跪伏在地。蔡氏夫妻连忙起立,去至台前,举手由上而下起落了三次,算是答礼。大锤三次吹萧,数千山人纷纷散开。余独心中有事,盘算不休,一眼望到下面的雷大锤,人本长得矮小,偏举着那和他人相差不了多少的大个竹筒当萧吹,一吹起来,除一双滴溜溜乱转的三角黄眼睛仁露出在外,连鼻子带嘴全都埋入了筒里去,厥状更显丑怪,正自心中发笑,忽见大锤如飞纵了上来。平台矮桌前共设九个竹簟,原空着有他一个位子,众人正站起让坐,大锤脸上仍和日问含忿走出的神气一样,朝众人略一举双手行礼,便用土语朝蔡氏夫妻说将起来。众人自从初见蔡、雷等三人,听的便是云、贵一·带山中的土语方言,后来问起,因当地土语有音无字,同族不一,并且声调繁复,世世代代相传,时有遗忘,话不够用。蔡野神继位以后,首命众山民习学汉语,虽积久难改,山民对于语言文字更非所习,会者仍是无多,可是大半都能懂得。
蔡雷等三个为首的更是轻易不说一句本地的话,这时忽然用土语说话,猜是必有原故。
先见金花娘和他兄弟争论,语正急碎,众人固然不懂,连林璇多习土语的也是不大明白。
随后蔡野神见众人似在怀疑,用汉语解劝,林璇再拿所听一参详,才知每次拜月盛典都是大锤一人司萧发令,令人吹笙击鼓,为众进止。尤以司萧一职关系向着火神行礼,最为重要。那空竹筒极其难吹,须要实大声宏,经过长久练习才吹得动,吹完之后,他底下本还有许多职司,他却说今日心中不爽,自己因仇敌未除,又无心肠找婆娘。同时想起他一个叔叔名叫雷银豹的,去年死了老婆,恰巧前日抽签,轮到他带了五十个山民率领野骡队把守蜈蚣夹于的要路。他平时就长在那里防守不得回来,当着今晚这样盛典,仍叫他冷冷清清在那里,心中老大不服,故此和蔡氏夫妻说,竹筒萧一吹过,底下的事谁都做得了,好在蜈蚣夹子山洞暗道业已打通,不比以前要走老远,去来过不了一个时辰,正好由他去将银豹换回,让他快活上一晚,寻个对儿中秋做夫妻。金花娘知他兄弟情性不好,日里犯了脾气,不定又想什么主意,伯他闯祸,不准他去。蔡野神却因他叔侄感情极好,脾胃相投,估量他以前三遇大险,久已胆寒,决不敢往铁锅冲去涉险,此外哪还闯得出什祸事、他个性又倔强固执,大好令节,何苦使他一再生气?便帮向乃妻劝说。金花娘才行答应另派两名千长代他司仪发令,又再三叮嘱不可任性胡来,天一亮,原防守的人一同回去,便即归寨,与诸位尊客商办除害之事,大锤方悻悻而去。
余独料他此去必非无因,心想自己本打算暗中前往,苦干路径不熟,出来时兵刃暗器俱未离身,如随他去,岂不正好拿话逗他,诱其引路?想到这里,忙站起身来说:
“我素不愿看以男凌女的事,如今盛会须待夜半,天时尚早,左就无事,意欲随令亲往蜈蚣夹子一行,观察形势,看看有无可以利用除敌之处,就便同了令亲的叔叔回来参与盛会,也还不迟。”说时众人俱未留心,蔡氏夫妻留了一留,余独再三要与大锤同去,便依了,将大锤唤住。只筠玉笑对余独道:“我听说荒山古洞中毒蛇厉害,又是夜间走路,大哥此去虽有雷寨主同行路熟,也须留意一二才好。适才上崖时我曾命春桃姊妹和四儿一人带了一根牦象的头骨,我看这东西坚逾精铜,丈许方圆山石一击立碎,比起刀剑暗器还有用些,休说蛇兽之类,便是一条真龙,只须拔高纵过他头,轻轻一下也送了终。原准备我三人少时盛会后做些玩意,以博寨主夫妻一笑,你把它带去防身如何?”
余独听出言中之意似已明白自己心事,不禁心中一动。大锤还在说:“暗道新辟,洞中无蛇,两头路上虽然难免遇上,我生长此间足能应付,无须再带别的器械。”筠玉笑道:
“你熟,我们余大哥却生呢,万一你不在侧,无心巧遇,岂不要费事么?可惜恰好我们三人一人一根,少时便许有用,不便相借,否则我想连你也带上一根才好呢。”随说,早从春桃那里要过一根牦象头骨朵,亲手递与余独,连说:“此行小心,快去快来,省得使人担心。”余独听她话越露骨,恐别人看破,不敢答言,匆匆接了过来,随了大锤,作别取路而去。众人带来的那些牦象头骨,路上无什用处,俱都打包藏好,这三恨还是筠玉在午睡前取出,上崖时暗交三山女带好。蔡氏夫妻俱未看过,这时一见这等拷栳大的奇怪兵器,好生希罕,要了一根正在观玩,林璇忽然想起一事,不禁“噫”了一声。
筠玉问:“何故失惊?”林璇只说了个“他”字,筠玉已知就里,伸手暗中一扯林璇衣角。林璇会意,正暗忖筠玉胆大心细,智勇双全,怎便如此疏忽托大?还未及低声询问,下面忽有一个千长吹起芦笙,一人为首,千人响应,不一会,芦笙止处,鼓声大作,蔡氏夫妻无暇过间别的,忙将骨朵还了春燕,起身站向台前。众人往下一看,火场四外的山民忽如潮水一般朝木架与火台中间那片空地挤拢,地只十七八丈长,一边还紧挨着火台,人不能隔得过近,人却数千之众,如何能容得下?幸而横里与崖一般宽,几达百丈,勉强可以相容。大家争先恐后抢上前去,顷刻工夫便围成了一个窄长条的人圈,林璇趁下面人声步声散乱如潮之际,悄间筠玉:“何故如此大意?”筠玉抿嘴一笑,悄悄回答了几句。林璇方始明白;终觉不甚放心,又问:“你真有把握,何不早办多好?”筠玉说:“决无错。时候未到,且看一会热闹再说。到时,我再提你的醒。”
这时下边真个热闹已极,林毛二人先看倒也有趣,看到后来,不禁勃然大怒,原来下面山民围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圈子,以后接着便是四五十名身着五色花披肩,手执上插彩羽的芦笙,由火台后面大踏步走入场中。先用手中芦笙一横,将四外的山民一推,使那圈子变得齐整整的形式,只当中朝着木架平台的一面留出丈许长的空隙,算是门户,另由八个执着长矛和大旗的山民分两头站开,将四面大旗四根长矛对列,搭成一个旗门,场中一伙山民才将芦笙吹起一种呜咽凄凉的调子。一阵吹罢,各自四外分开,各将芦笙插向背后,取出腰中围就的丈八蟒鞭,一半贴向前后人圈中站立,一半分两旁蹲在地下,将当中一片围成了正方形,与木架平台相对,刚刚站好,便听火后男女山民悲号怒吼之声。为首一个山民赤着上身,头上顶着一大捆尖锋木柄寒光闪闪长约五六尺的梭镖,手上挽着一根长麻索,索头套在一个年轻山妇的头上,后面六个同样打扮的山民帮同拉着那山妇的手足,一路横拖竖曳,恶狠狠往旗门前走来,一任那山妇哭喊悲鸣,全没一人做理会。到了平台竹架之下,为首山民将手中麻索用力一扯一甩,其余六人再随势一推,那山妇禁不起过分摧残,一声惨叫,跌跌跄跄掼出去老远,爬伏地上,闭过气去。七人仍是视若无觉,进向台上宾主举手伏地,行那山礼。
林、毛二女见那山妇被那七个山民这等凌践,简直猪狗不如,好生不平。正要开言,忽见金花娘悄声说道:“这女娃子是我们这里的美人,今年才只十七岁,和那男的还是去年才成的夫妻呢。只因她从小没了父母,有一个哥哥又死在孽龙手里,去年四月,她本想和她表哥于做夫妻,报他照看之情,不想被那男的用强力硬夺了去,并说如不嫁他,便将他表哥子杀死。她也不好,以为那男的是我手下世代千长,有功之人,不敢前来告诉,当时和他拜了月神,只睡了三晚,仍和她情人私会,以为到了八月中秋,可以当众说出不愿,便可解纷,先把目前难关渡过再说。不想男的仍拿那一番话挟制她,为救情人性命,无可奈何,又没向我告诉。勉强成了夫妻之后,虽未敢再和情人私会,可是对那男的恨如切骨,没有一丝情意。男的怄她不过,渐渐因爱成仇。日前她受苦太重,想约那情人逃出山去,被男的捉到,定在今日照我说的山中规约处置。我昨日方才知道,很可怜她,无奈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只有男的自愿饶她以外。别的事我夫妻都能做主,惟独今晚的事稍有偏向,立时失了众心,做不得寨主,眼睁睁无法救她。看男的眼都急得通红,除非真个月神有灵,使那男的七支梭镖都打空以外,必死无疑的了。”林、毛二女闻言,事出强夺,女的本有情人,山俗重情不重礼,势所难怪;再一看那山妇,虽然饱受糟践,仍掩不住她那天生美秀,这时正躺在台下,玉容无主,娇喘如闻,气愤之中不由又添了几分怜惜。
照例女的不能死着进场,须在场外对着男子或是怒骂或是诉说旧情以冀哀怜,说完方始进场,更不能死在场外。那男子见女的还未苏醒,跌足怒骂她装死。山妇忽然在地下转动了转动,倏地挣扎纵起,一反先时惊心骇战苦苦乞哀之状,戟指顿足大骂那男子仗势逼人,狠心挟制,霸占别人的老婆,未了又害人性命,话甚恶毒。男子只恶狠狠望着她一言不发,静等她一住口,上前拉她入场。谁知那山妇这时已把死生置之度外,骂时不等男子来拖,两手将头上麻索用力一扯两断,喊一声:‘=你老娘今日看你的本事哩!”声随人起,一纵身便自飞落场内。四外山民先见她哭喊求哀,俱都笑她无耻,及见她后来这般壮烈,不等男的拉到场中代解绑索,竟自断索飞身而入,不由轰的一下同声喝起彩来。这时平台上面的林璇最为不忿,一则身居客位,见连女寨主都无从为力,不便乱人规矩,二则深知山俗奇特,众怒难犯,又有杨氏父女老弱在座,正自代那女的焦急,无法挽救。忽听筠玉附耳低语道:“这山女大可怜了,就算和人私通,也是情有可原,也不应由许多男子欺凌一个女的。我们救她一命如何?”林璇忙道:“你不明他们的规矩。休看尊为上客,如真犯了他们忌讳,况又在他们拜月祭神大典开头的当儿,管保立时群起和我们拼命。我二人无妨,杨老伯和两个妹子可就苦了。”筠玉笑道,“你这会又胆小起来。你没听山女头先前说的话么?救不成算是命该如此。我自有道理,准保无事就是。”林璇知筠玉精细,只嘱咐放小心些。筠玉随手将果盘内干胡豆抓了一把去吃。
二人话刚说完,山妇已然走到方场中心,狂叫一声:“你们动手罢!”随手便将上下身衣服全行脱去,赤身叉手往地上一站,静候梭镖到来。那男子已将山妇恨疯,早将头上那个梭镖丢地,与六个助手分取在手,巴不得一梭镖将她当胸透穿钉在地上,大喝一声:“不识皮脸的浪淫娃子,躲好了!”说罢,手起一梭镖照准山妇胸前打去,那六个助手也各将手中梭镖举起,跃跃欲试,只等看准男子头一梭镖落地的方向地位便即下手,一于山民知他有名手准,俱以为这一镖万无不中之理。男子与山妇相隔原有十来丈远近,由木架左面往右面打,男子力大手准,镖发出去笔也似直,又劲又疾,台上台下的人看去,都以为必中无疑。而况男子头一镖刚发出去,第二镖又抄到手中,接连待发,除本人七根梭镖外,还有六名助手四十二根,七面夹攻,看情势,头一镖即便没有将山妇钉在地上,也必打伤无疑,谁知事竟不然。说时迟,那时快!男子的头一镖照准山妇发出,已然相隔只有三两丈远近,寒光如闪,眼看打中,那梭镖忽似半中腰被人用力碰了一下,忽然自己拐了弯往斜刺里飞去,夕阳影里,亮晶晶闪起一条尺许长的镖尖,颤巍巍斜插在山妇左侧三丈远近的地上,崖顶尘土夹杂,火星飞溅,并未打中。这一来,休说男子本人意料所不及,便是平日夫妻恩爱,临场安心宽恕妻子,放她一条性命,故意打歪,犹也决不会相差这远。全场人等见了这般奇迹,不由轰雷也似齐声惊讶起来。
这一镖是山妇生死关头,山民认为有天神主宰,那六名助手照例以此为准,便纷纷耍起花样,照头一镖落处打去。那男子一见不中,也没想到别的,气忿过度,当局者迷,以为自己并未饶她,那镖是被风吹歪了的,竟忘了平时规矩和神的信心,还不照惯例,仍举手中镖接二连三照准山妇打去。说也奇怪,一连三镖,镖镖如此,都是发出很准,一到中途便拐了弯往左偏去,休说打中,连边都挨不到。四外山民俱当山妇命不该死,有了神助,喧声鼎沸,如同潮涌。
男子急怒攻心,还要赶近前去硬刺时,金花娘早在台上见男子镖刚发出,筠玉只手朝前一指,便偏飞过去,才知筠玉闹鬼。事关大局,恐下面山民看出破绽不好处置,再一看男子已错了规矩,正好就此禁阻,连喝两声。男子耳音为众声所乱,没有听明,手中第四根镖又发出去,依然打歪。就在此时,蔡野神也跟着起身喝止,听候发落。早有手下两名千长飞身入场,将那男子唤住,拥至台下,同时六名助手也各打完七根空梭镖,各自退去,山妇死里逃生,做梦也未想到,认是天神垂佑,含泪向天叩头默祝,谢了天恩起身,从梭镖林中绕步穿行出场,走向台前跪下。金花娘已指着那男子骂道:“没见你这不要皮脸的狗东西!你说你老婆赶野郎,并没听说你看见有事。如今杀她,果然天神不容。头一镖没打中,就该仍照歪处打,竟敢违抗天神之意再朝人打么?你连发四镖都未打中,可知理亏呢!犯了神怒,降下祸来,你担得起么?本当将你责打,念在今天是个大家快活的好日子,权且饶了你。但是从今以后,她已是二世人了,不准再去寻她背时,听见么、如不的话,莫怪我抽去你的筋条,叫你为不得人!”男子想起适才之事,也觉自己以前强夺别人的情人不对,今日又去杀她,定是天神不容,也害怕起来,反不住向天叩头求恕,立时改了恶相。金花娘吩咐男子起去,正要遣走山妇,筠玉却要她把山妇喊了上来,有话询问。金花娘只知筠玉闹鬼,因天色向暮,筠玉暗器极小,并未看出有东西发出,也当她会有法术,益加敬重,便依言唤上。因天已不早,下面第二拨杀妻仪式跟着举行,少时月亮一出便要拜神,径由林、毛二女去与她问话,也未在意。山民素畏鬼神,底下原有五起同类的事,一则当事男子没有头一起凶狠,二则仇怨不深,三则都是隔日较多,当时只管亲身看出好情,想把女的置之死地,日子一久,事过境迁,未免有些回想旧情,起了踌躇,再经这一来,俱馁了点气,临时心肠一软,更恐天神今年不愿杀人,闹个没趣,恰巧不约而同地俱把镖存心了歪里打去,结果一个山妇也未被打中。筠玉一念之仁,连第二回事都未费,便救了六个山女的性命。
蔡氏夫妻染受汉人气息甚深,只为积重难返,本不愿有此一举,见终场未杀一人,甚是高兴,当下起身站向台前,拔出背后插的一面上绘星月的三角小旗向台下一挥,那代大锤执事的千长便将手中鹿角哨子吹起,立时台下上千一色装束的男子各打动蛇皮鼓,吹起芦笙,分列一个圆形队伍,围着火台转将起来。转了一阵,蔡野神夫妻走下台去,一声号令,众山女纷纷上前,将崖旁空地上堆的许多铁架抬向火台四围列好,众男子便去将洗剥好的整只牛羊猪鹿等家畜野兽抬过。那些铁架俱为烧烤之用,高与火台相等,两边各有一个三角架子,当中是一根可以转动的横梁,斜着向有火的一面横支出去,牲畜便穿在横梁当中,恰好不远不近挨在火边。架子下面有两头三角架子,均能半腰折转,各有一个带挽手的轮轴,由细铁链钩通到上面,咬着横梁两头的轴随时转动。两个山民管着一副,随便烤牲畜的那三面。筠玉烤到半熟时,另有山民提着陶桶,手持尺许长的麻布刷子,蘸了桶里的岩盐水往牲畜身上去搽。等到牲畜插向架上,一切准备停当,月儿已到中天,下面欢声四起中,蔡野神手中拿着三个装满火药的竹炮往火台上一扔,三声炮响过处,数千男女山民鸦雀无声,各自围着火台一行行排开,只空着中间丈许方圆一块空地。蔡野神夫妻同了几名干长便走上去,向台前五体投地跪下,口中喃哺祝告。
全体山民也一齐跪倒,同声祝告,虽然甚低,因为人多声众,又用的是本族土语,声团而疾,恍如电雷聚哄一般,轰轰之声,震得四山都起了回应,约有半刻工夫,便即拜了几拜一同起立。蔡野神夫妻奔上木架平台,一声长啸,山民全都散开。举旗一挥,先由四个捧着盘的山民奔向台边,烤肉的山民将轮轴一搬,架子便反转倒下,离地只有二尺。
四山民拔出腰刀,就横梁上烤熟的各种牲畜,捡肥嫩处各片了些,飞也似端上架来。接着两个山民抬着一坛子青稞酒到了架前,旁边闪过四名山女,各取酒葫芦灌满,捧上平台。蔡野神再从座中起立,由身上拔出三把小快刀,先各叉起一片较大块的烤肉,由台上用力接连掷在火里,然后取过一葫芦酒,倒了些药粉在内,往火中掷去;酒中有药,落在火里冒起一股五色火焰,台下全体山民又是一片欢声雷动,各自奔向崖口,四个一群,六个一伙,将备就的酒各抬过一葫芦打开,再奔向台前拔出佩刀,大块地割了各样烤肉,围在原地方去大吃大喝,欢呼如雷。每一群人虽有多寡,数目由二起,十九都是男女各半,极少单的。台上主人自然也是殷勤劝客,敬酒敬肉。司肉司酒的执事,一面自己也在吃喝,不时取了酒肉往平台献上,众人哪吃得完!
当蔡野神夫妻二人举行仪式时,筠玉从那被救山妇芹芹口中得了许多虚实,已和林璇商量好了,心中有事,算计时辰将到,正在无法措辞,忽听金花娘道:“再待一会,他们便要一男一女合起来跳舞唱歌寻欢了。同时那些已成了夫妻的,也各把平日练就的玩意当众施展。今晚因有诸位尊客在座,个个都想争奇好胜,一定有许多拿手,连我夫妻未看过的都有在内。我们这里都爱树木和水,在此拜月,实为防敌备患,没有法子。
这崖的西南有一条瞪道,可通到崖上一个暗谷之中,那里面地势不平广,不能做拜月之用,却是有水有树,并且长有十里,高高下下,随地都有草坪,最宜于几十成群的人做踏歌快乐之用。尤其是少时月光一偏正照进去,把里面的山果林木照得和白天一样,景致真是再好没有。我夫妻在这崖上拜月祭神已有数年,草没一根,树木更是绝少,他们会情说爱全不相宜,只能在本晚约定,另择日子地方相会,不能尽性快活,上下都不愿意,谷中又没这大地方。本冬才打好主意,动手修一条田谷中通至洞底的暗道,以防不测,刚巧前日才得修好,甚是隐秘便捷。如不愿在此呆坐观看,少时他们吃醉了酒,唱完一套情歌,有情男女必往谷中去连唱带舞。诸位如也前去,大概除了事前抽出来的有十个防守瞭望的人们,没有一个不去的。他们总择谷中有高大树林的草地上,有的唱有的舞,有的在此献完了玩意,便赶去谷中,随时献玩意给人看。诸位一面闲游,一面挑那好的观看,岂不比这里一样样坐等强些?去否听便,反正我夫妻是不能离开的,只不过见有两人一行走向僻处、外插刀矛的地方,不要去惊散他们便了。”
林、毛二人闻言,正合心意,筠玉首先抢答道:“这样再好不过。我和林姊姊先去,杨老伯和二位妹子有春桃等六人服侍,愿去也可由他六人陪往,不愿去就坐在这里,如难禁风露,可命人引他们去睡。我二人今晚要玩个尽兴,不天亮不止,勿须等了。但是谷中路径和这里风俗忌讳全不知道,有芹芹带去,得她指点也无妨了。”说罢,又推说恨恶蛇虫,将春燕、四儿身背的牦象头骨要到手里,与林璇一人持了一根带好。金花娘见了那两根奇怪骨朵,猛想起大锤与余独同往蜈蚣夹于去替他叔叔雷银豹回来,早就该有人到,为何到了此时,三人不见一个归来?便问蔡野神:“可是大锤日里不忿气,夜晚前去闯祸?”筠玉忙插口说:“我们余大哥智勇双全,有他同行决无差错,如见令弟所行不善,就不能劝止,也当独自先回。如今未到,必是令叔不肯回转,三人见面谈得投机,左就无事,今晚留在那里了。”蔡野神也说:“不会,否则蜈蚣夹子那里也必派人送信,勿须多虑。”金花娘深知乃弟为人,横起来连命都不要,终觉心中难安,并且去铁锅冲新近又得了一条捷径,虽极难走,却难不倒他,惟恐前去生事,意欲再候片时无信,打发一人前去,看他到了无有。林。毛二女不便多说。
这时下面全数山民大半酒酣肉饱,天性发露,纷纷拍手唱起情歌,野腔土语倒也自成音节,令人听了有欢娱之思。又是数干山民一同拍手踏歌,唱的舞的,一手一式,都是男欢女慕相悦之意,越显得艳丽之中现出混浑敦厚的气象。唱着唱着,果然成双配对,男女互相拥抱,几对一群,载歌载舞,由崖西南方磴道缓缓走了下去。月明之夜遇着这等奇情奇景,端的是柔情蜜意,歌舞欲仙,艳绝人间,当之心醉。春桃、春燕等六个男女山民看得情不自禁,也在崖上捉对儿歌舞起来,同时献技山民跟着开始。林。毛二人见时已到,哪有心情细看?先拍手夸赞了一阵,对蔡氏夫妻道:“谷中景致,说起就令人想去,真个太好了。我姊妹二人这就去吧。”
说罢作别,带了山妇芹芹,顺崖西南下去。前行不远便到谷口,遥见月光正照谷中,谷径甚宽,两旁俱是平坡斜扳,古木千章挺生浅草原上,坡顶方是峭崖峭壁,那各处疏林大树之下,已有不少对山民在彼,男的头上乌羽如雪,身穿彩色半臂披肩,腰围兽皮,耳坠铜环,自膝以下全赤。女的是一件由肩至膝的百折白麻布桶裙,腰围绿草,头戴花箍,赤着藕一般的双臂双腿。男女装束大都一色,正在翩跹舞踏,唱着现编现答、决不同样的情歌,此应彼和,空谷回音,响震林木,洋洋盈耳,看去又似画图又似梦境。女自身材面容固多秀美,此时便连日里看去那般丑形怪状的男子也与景相称,不难看了。
林、毛二女略一观赏,见山民入谷尚未走完,后面来者尚多,恰好路旁有几株老树和一片怪石,前后一端详,抽空将芹芹一扯。芹芹早知二人心意,连忙跟着走进。三人见后面山民只顾歌舞狂欢而来,并未觉察,全谷长有十里,蔡氏夫妻就欲中途相请,一时也查问不出,必以为在隐僻之处登临游玩,即便发觉,也差不多功成归来了。当下略微整理结束,径由芹芹带路,由树石后面绕过谷口,取路往铁锅冲而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