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岳州(现改岳阳县,古称巴陵)西门外十余里,有一村落,地名林祠,寥寥二三十户人家。因在洞庭沿岸,本属鱼米之乡,居民生活大都还过得下去。只内中有一家姓林的,起初原是明初显宦之后,当初并非土著,上辈由闽宦游到此,喜欢巴陵山水风物之胜,政绩又好,罢官以后不愿离去,便在当地建业安居。林家虽是诗书世裔,无如人丁不繁,读书人又不善治生,两三代后,便逐渐衰落下来。这末一代,名叫林少琴,更是个放荡不羁的风流才子,少年时裘马翩翩,诗酒清狂。彼时家道虽不似前,还算有一些祖遗田产,可供挥霍,人又风雅文秀,喜客好文,不问是华簪贵介,白衣小人,或是缎流黄冠,豪客佳侠,他都一体延接,来者不拒,誉重三湘,宾从如云,也曾艳绝一时。只是才情虽好,文运不佳,始终一领青衫,不能飞黄腾达。四十以后,见一班同学少年,昔时文宴之友,多已跻身显要,自己尽管名冠当时,高出济辈,如今仍是故我依然,毫无善状,本就感喟,淡了名心。再加近年家业益发衰败,照着以前那等一挥千金,只图取快一时,不同明朝的豪情胜概,本来早被自己败光。所幸娶妻贤美多才,过门以后,见夫婿风流,性又豪迈,知道天性如此,拦劝不住,除一面用心整理余产,仍听挥霍外,一面用大题目婉言规劝,划出顷许祭田,不许动用。家中人口又单,连同爱女绿华,全家亲族共为三人,所以目前还能生活下去。可是人情势利,近始深知,再照以前那么胡闹,其势连祭田也保不住。不特被人轻贱,也太对不住祖先父母。经此一来,觉着衣冠之辈绝少性情,江湖上人转多血气。索性连文酒之宴也不再参与,闭户读书,莳花教女而外,每遇春秋佳日,不是携带眷属徜徉于湖山,便是独个儿泛舟于三湘七泽之间,到处选胜登临。再不便是古刹寻僧,玄关访道,不时暗中留意,想在风尘中结识两个异人奇士。过了两年,虽然身世颇多感愤,生活反倒比起前些年来安适充裕了。
林妻孔氏,本是圣裔华族,大家闺秀,贤美多才,治家能干,用尽苦心,居然把一个败家的多情夫婿挽救回来。从此白头厮守,不愁温饱,也颇高兴。但是多年不育,倒是一桩憾事。过门近二十年,只生一女绿华,更不再孕。夫婿偏又生具至情,以前虽在选色征歌,风流放荡,只是少年好胜,乘兴逢场。每值酒兰灯灺,立乘舆车归来,常把男女居室认为人生秽事,眼界又是特高,极少当意。屡次劝他纳妾,都被厉词拒绝。常说:“生子不肖,不如无有,一切均是命数。我夫妻有此掌珠,足可自慰,一样都是亲生,何必和世俗人一样分什男女?”孔氏强他不过,老想丈夫强词夺理,只是夫妻情重罢了,真要遇到天生丽质,也未始无动于衷,便能免俗。无奈暗中物色了多少年,到底佳人难得,所见尽是一些庸脂俗粉,休说丈夫那么高眼界,连自己也看不上眼,就此耽延下来。到了中年,越发愁急,除乱托亲友外,时常要丈夫带了同出游玩。此时妇女多处深闺,轻易不出庭户。孔氏年轻时容华绝美,少琴旷达不羁,夫妻情分又厚,携带眷属泛湖游山,虽是家常便饭,但是孔氏生性娴静,勤于治家,知道夫婿清狂,游踪所至,举众属目,实非心愿,以前每次都是强而后可,近年却自动请求起来。少琴自是明白,也不说破,尽由她去。
这时绿华年已十六,出落得骨秀神情,美慧绝伦,尽管幼受亲庭钟爱,却是贤孝非常,性情尤为温婉(姑射仙林绿华与女昆仑石玉珠,为武当女剑仙中最美秀杰出人物,拙著《蜀山剑侠》、《青城十九侠》均有记载)。只是林氏夫妻爱她过甚,从小不与缠足。绿华见父母无子,终鲜兄弟,平居也以男儿自命,欲终身侍奉父母,丫角终老。攻读书史之外,日常随着乃母操作家务,杂事都做,一点没有寻常闺阁习气。孔氏因前些年丈夫喜欢交游浪费,家道中落,一些田产连同自己陪嫁妆奁,十九卖掉,虽然暗中布置,藏有一些,连同那百亩祭田,也还称一个小康之家,但丈夫未省悟前,不特不敢显出,还须假作一些窘态,十几名男女仆婢逐渐裁撤,只剩一看门老仆和一婢一媪。所居后进花园之内房舍颇多,有好几处院落,更擅水竹花木之胜,丈夫具有洁癖,家居饮食无不精致,全体均须打扫清洁,自己纵然长于指挥调度,帮同料理,这三名男女仆婢依然忙不过来。总算丈夫看出家况为难,不似以前考究精细,勉强可以敷衍。见爱女小小年纪,也来相随操作,既是心疼,又恐弄粗了手脚,始而劝止。爱女偏不肯听,背了自己,什粗劣的事都做。知她素孝,不忍过于呵斥,兀自心中难过。继见她竟是能干异常,不特治事井井有条,更具巧思,花草竹树,一经整治,便越繁茂雅洁。加以落地时节,曾梦女仙手持绿萼梅一株相赠,取名绿华,也由于此。从小便爱花木,爱梅尤胜,自从花园经她整理以后,平添出两三百树梅花,每届花时,香光如海,冷艳无伦。连那庖厨女红,也都精绝。一切杂事,都少她不得。操作虽然勤劳,人却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秀美。
更有奇处,绿华看去那么温婉清丽,体力却是甚好。因从小常听乃父谈起游侠中人行径,并说日常都在物色异人奇士,欲与结交等语,不由心生向往,老想将来能遇到红线、隐娘一流人物,拜她为师,游戏人间,才称心愿。只苦于自己是个深闺少女,除遇春秋佳日,随侍父母游春赏秋,偶然揽胜登临外,轻易见不到一个外人,休说古剑侠传中一流人物,便想学上一点武艺都无从学起,空自梦想罢了。孔氏只说她受了乃父熏陶,父女二人痴做一路,谈起好笑,却未在意。
岳州洞庭湖为全国第二大湖,面积广至近三千平方公里,江河支流纵横交错,境内河流甚多。林祠花园门外,便是一道小河,因地势低斜,内有伏泉,又与湖口相通,清波粼粼,永不干涸。夏秋之间,洞庭水涨,也就水流较急,涨将近岸而止。林园池塘和屋后顷许祭田,均得河水灌溉。下流头河底暗礁颇多,稍大的船便不能过。对着园门有一红栏小桥,当林家盛时,两岸满植桃杏杨柳,另有小门与园中荷花相通。每当胜日良辰,花时月夜,主人常偕宾客同乘小舟泛舟入湖,宾游之盛,一时无两。后来家道中落,水门早废,桥上红漆也剥落。对岸一片水田,仅远远田岸上有几家农舍,地势幽僻,除偶然来往园中的婢仆外,轻易不见人迹。那两岸花树,并不随园主人的盛衰而荣瘁,每到春来花发,依旧是香光满眼,处处芳菲,物丽景明,观之不尽。近年因绿华爱梅,除在园中遍植梅花外,又把河岸空隙之处添植了数十株梅花。小桥流水,疏影暗香,相映成趣,景极幽胜。巴陵鱼米之乡,素称富饶,绝少盗贼乞丐,园外野景极佳,园门常开。
绿华无事时,不是强劝母亲同往门外游涉散步,便是独个儿去往桥上闲眺,往往斜倚桥栏,傍晚方归。梅花开时,更是引为日课。这一年,正是正月半间,因头年冬天遇到从来罕见的一场大雪,天气也比往年要冷得多,梅开较晚,尤其是河边所植,直到初春头上才含苞欲吐,有了开意。内有两树绿萼梅,又是绿华最心爱的,从年前起,天天前往探望看视,惟恐被雪冻死,一面还要服侍父母,照料家务,忙了个不亦乐乎。
十六这一天,林少琴夫妻去往内戚家中夜宴。戚家钱明远,乃少琴姨表兄弟,广有田业。有子钱秀,已然入学,甚是钟爱,见绿华美慧贤孝,几次央人和当面求亲。绿华自是厌恶不愿,便少琴夫妻也觉钱秀俗子,非爱女之匹,又看出爱女气愤心意,屡以婉言拒绝。无如少琴窘时,钱家曾经帮过两次忙,不好意思使其难堪罢了。钱家便请林家夫妻夜宴,也是别有用心。本连绿华一起邀请,事前钱妻亲来,还嘱孔氏务必要把绿华带去。绿华早猜透这一家老少的鬼心思,如何肯往。林氏夫妻自然也不肯强她。绿华一人在家,闲中无事,知道后园门外河桥畔几株心爱的梅花,清晨已有好些半开,晚来香光当越繁馥。十六晚上,月儿正圆,连日晴霁,正好细细领略。日头未落以前,便独个儿立至门外河岸小桥一带游行赏玩,先在桥上凭栏眺览。绿华喜着淡雅衣饰,这时倩影娉婷,独立红桥之上,斜阳影里,吃两岸香雪,一湾流水一陪衬,越显得花光人面,掩映争辉,缟袂清寒,丰神绝世,便是周仇复生,也难画出这等人物境地。一会,斜阳红暮,远清烟生,冰盘大一轮明月,由东方渐渐升起,挂向林梢,霁宇无云,明光毕照,疏影横斜,水越清浅,暗香浮动,月下黄昏,景物更转清丽,置身其间,真有出尘之感。
那几十树梅花,对于主人也似怀有知己之感,一时疏花密萼,齐放辉光,越显精神。绿华徘徊花下,枝枝细看,暗忖:“今年花晚,日里来看,这花十九未开,有的梅萼只有豆大,怎只半日工夫,竟会开得如此繁艳?”越看越爱,只管流连花间,不舍离去。
时光已经入夜,月儿渐高,景更清绝。正观赏间,小婢青萍忽自园内走来,近前说道:“天不早了,请小姐回房用饭吧。”绿华这才想起为时已晏,略一寻思,便答道:“难得今天的花开得这么好,又赶上大好月色,天气又不甚冷,我还想再玩一会。反正此时此地决无人来,你去把年下腌腊随便拨上一点,温上一壶我去年酿的香雪酿,再用碗装点饭,用那湘妃竹的茶几一手端来,我就坐在桥旁老梅桩上用饭。吃完,少时我自会端进。我家人手不多,从去年腊月,忙过十五,好容易有点闲空,你们自在吃完歇息,不要管我。”青萍笑道:“小姐太爱梅花了。天刚黑不久,少时夜深,风露太冷,你穿得又单薄,会伤风受寒呢。”绿华笑道:“我此时还未觉得冷,既你好心,把床头那件淡青罗斗篷也带来吧。”青萍笑诺,如飞跑去,不消片刻,果用竹几将酒饭端来。除斗篷外,又取了一张狐皮锦褥,铺向梅桩之上。绿华助她摆好,见菜有五六样,俱用三寸许小碟盛着,说:“我吃不下许多,你带几样回去,少时我不好拿。”青萍说道:“小姐那么能干,生得比画上美人还好看,叫人一辈子也不舍得离开,吃东西偏又那么秀气,真像个不吃烟火的仙女,我老疑心你将来要成仙呢。”绿华笑道:“你乱说什么?还不快走。”青萍道:“我吃完了就来的,这梅花实在开得太好,也陪小姐赏玩一会。”绿华说:“我己说过,你不要来。”青萍已转身走去。
绿华素日耐冷,斗篷并未披上,独个儿坐在明月梅花之下,也不畏夜深风露,翠袖单寒,竟自浅斟低酌起来。才饮了一两杯,忽听身后有一很干涩的老妇声音说道:“小姑娘清兴不浅。可能分润与贫尼一杯么?”如换旁人,当此夜静无人,林野独坐之际,突有异声发自身后,本身又是一个盈盈弱质,深闺少女,怎么也得吓上一大跳。幸而绿华素来胆大心细,虽未疑神疑鬼,也未免暗吃一惊,连忙放杯回顾。见来人乃是一个半老女尼,穿着一身葛布僧袍,倒也整洁非常,不似寻常化缘贫尼,衣履尘积。只是相貌丑怪,从来未见。身材瘦矮,还不怎异样,一颗头颅,却只有前半边脑袋,后脑好似被人削去,只剩前半面目。偏是突额高颧,狮鼻虎口,额上皱纹重叠。一只似睁似闭的细长眼睛,快要长到鬓角边去。上面两道细长寿眉,由两边眼角挂将下来,长垂寸许。两耳垂轮,几达颈际。比巴掌大不了许多一张脸,却生着这样五官,简直无一相称。面色红紫,瘦得露骨,月光之下,甚是光润,不现丝毫枯瘠之容。一手伸出僧袍之外,捻着项下一串念珠,指爪细长,白润如玉,说完那几句话,便立定在绿华的面前,不言不笑,静待答话。人虽矮小,举止神情,甚是庄肃,看去自然有威。
绿华聪明机智,知道身后河岸虽有一行花树,但是前行二三步,便有支渠阻隔,过去又是水田,自来无路可以通行,不比上流河岸宽阔,后园一带向无人迹往来。而且自己耳目甚灵,有人在附近走动,决不至于无闻无见,怎会人已近身,未曾丝毫觉得?来处又是死路。心中好生惊异。生性好胜,虽看不出对方来历和心意善恶,仍然不愿示怯。
心念微动,略微定神,便含笑起立,让座道:“月明花艳,良夜独酌,正觉孤影相对,无人同共幽赏,难得老师父忽然飞降,真乃幸遇,焉有不愿之理?不嫌尘俗烟火,容弟子敬奉三杯,等小婢少时前来,再行洗盏更酌如何?”此时老尼已在侧面一个高约半尺的梅桩上坐下,仰面向着绿华,静听答话,不发一言。听到当中几句,倏地双眉斜飞,微微动容,欲言又止。直等说完,才行答道:“我不吃荤,人也只喜见你一个。这酒仿佛不差,还可扰你两杯。你那小婢虽还灵巧,我却不愿相见。我知壶中的酒不多,你如诚心请我,自去取来我用,不要外人知道来此,否则我就走了。”绿华亦在暗中查看老尼神色,见她说时双目微一睁合之间,似有精光隐射,举止神情又那么端庄稳重,相貌身材虽然丑怪矮小,却另具有一种威仪,令人望之自生敬意。心中一动,忽然福至心灵,暗忖:“这位师父的相貌来势,实在奇怪。自己从不喜欢丑人,偏偏与她投缘,莫非是个有道神尼不成?且不说破,我先试她一试。以免遇见异人,失之交臂。”闻言忙答道:“弟子遵命,不唤人来就是。请问老师父,宝刹何处?法号怎么称呼?因何至此?”一面倾去杯中余酒,重新将酒斟入,恭敬递过。老尼接酒,答道:“你果然还好。我住在武当山,生相奇特,人都叫我半边老尼,我也如此自号,旧日法名,久已不用了。我还有话要和你说,你父母已在路上,虽然途中有点耽延,回来也快,没有多少时候好谈。
你那小婢青萍,见你久不回去,恐一人胆怯,前来作伴,就便来收家伙,接你回房。你快赶去,将她阻住,就便再取一壶酒来吧。”绿华见老尼接酒时指甲又细又长,指甲比玉还白,无名指和拇指上各带有一枚铁环,乌光铮亮,映月生辉,形制奇古,分明哪里见过,偏是急切间想不出来,正打算如何设法相试。及听老尼如此说法,心想:“青萍来接,还可说在意中,名字如何知道?我再看看到底来否?”忙即答道:“老师父不喜见她,待弟子亲取酒去。”说罢起身,便往家跑。
刚进园门不远,果见青萍迎面走来,越发惊异。惟恐老尼走掉,不暇考问,假意嗔道:“今晚我喜欢一人赏月,你怎不听我话,偏寻了来?”边说边拉青萍往藏酒室中急赶。青萍也边走边说道:“小姐也不看看天,到什么时候了?着凉不说,深更旷野,万一遇见什么东西,岂不吓人?小姐放手,我收东西去。”绿华拉她同行,防的就是这一件事,急道:“我向来说话,永无更改。你就陪我同玩,也等明天。今夜我兴还未尽,特地赶回取酒,你快把大壶洗了拿来,我再玩一会,自会回房,却决不许你跟去。再不听说,我生气了。”青萍和绿华年纪相仿,爱极这位小姐,甚是忠心,觉着小姐素来对她并不以奴婢相待,时同游玩,怎么今晚变了脾气,并还面有怒容?如不依她,果真发怒,尤其是酒要这么许多,好生不解。刚一发问,绿华便装作生气,毕竟素日主仆情厚,知她忠心爱主,又改笑容道:“你莫胡猜担心,我是想请梅仙吃酒,祷告她明夜开些好花与我们看,有人在侧就不灵了。你平时最听我话,不要使我扫兴,快些去取吧。”青萍也是美慧非常,绿华又待她甚好,惺惺相惜,把个小姐敬爱如命,见绿华时喜时怒,神情又十分匆迫,料非无故,无奈不忍拂她心意,只得低头跑去,将壶洗净取来。绿华将酒灌满,重又叮嘱:“不许前往,明日我自会有话对你说,包你喜欢。主人就快回来,你稍微歇息,少时怕还要吃宵夜,须我两个去做呢。”边说边走。
青萍还想送到园下,绿华执意不允,半途接过酒壶,将青萍强逼回去,转身就跑,心中乱跳,惟恐老尼走去。出门一看,且喜老尼还坐原处,心才放定。故意说道:“老师父真灵,如看见一样。家父母想也快回来了……”话还未完,老尼接口道:“你这妮子,怎忘本来,这算得了什么?你跑累了吧?我剩这大半杯酒,做犒劳吧。”绿华天性好洁,如换往日,便别人用过的杯著,不经洗涤,也决不会用,何况饮人残酒。明明是自家的酒,对方偏说犒劳,因对老尼自生敬仰,闻言也未寻思,道谢接过,急取新酒还敬。刚想起来去匆匆,忘了温热,便闻酒有异香。人口之后,方觉酒味虽与前相似,却是另有异处,中杂异香,略带少许药味。老尼已起身说道:“此酒送我,壶也暂借一用,今夜君山还有友人相待。十八子夜人静,再来寻你,不要忘了。”绿华听见老尼要走,忙道:“老师父暂留云步,弟子有话禀告呢。”老尼微笑道:“我既践言前来,便不会舍你而去,以后相见日多,忙此一时作什?”说罢,提壶沿河往洞庭的一面走去。绿华知留不住,不知怎的,心中老大不舍,忙喊师父,待要追去,赶出十几步,老尼还是从容前行,却未追上。忽听身后青萍急唤小姐,回头一看,青萍正由园内赶出,急问道:“时已深夜,小姐一个人往哪里去?又走得这急?”绿华听出她并未看见老尼,不等说完,忙往前看,就这闻声回顾,两句话的工夫,人已不见。断定是位神仙中人,前来点化。虽嫌青萍作梗,未及追赶,且喜还有后约。便埋怨道:“我不过一人在此玩月散步,有什打紧?叫你不要来,偏来。”
青萍明明看出她向前急跑,来时还听唤人之声,索性有人也好,偏未见有人迹,心疑遇什邪祟,举止反常。再一细看绿华脸上,不特无什晦气,反更玉润珠辉,光彩焕发,宛如瑶殿仙娃下临凡世,美艳之中,别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清丽高华之致,比起往日还要好看得多,直不信人间会有这等绝色佳人。那一双眼睛尤为奇怪,本来澄波明媚,黑白分明,这时星眸炯炯,竟是隐蔽精光,令人不敢逼视,不禁看得呆了。绿华笑道:“你也不收东西同我回去,老看我脸作什?”青萍笑道:“我看小姐长得比画儿上的仙女还美,平日就喜欢看,简直舍不得走开。今晚小姐的举止神情有好些异样,还在担心,适才细看,气色更好,比起往日还要好看得多,像明珠美玉一样,自然具有光辉,真个好看极了。”绿华本已觉出周身舒畅,神志清灵,与往日不同,知是那杯残酒之故。佯嗔道:“痴丫头,哪有此事。你爱看我,叫你跟我一辈子,也不要嫁人可好?”青萍微羞,又喜道:“只怕小姐随便说的笑话,照我本心,恨不能下一世都随着小姐不离开呢。”
说完失惊道:“我真该死!老爷大大回来了,听说路上还遇了点事。小姐请先走,我一人收吧。”绿华素孝,想起老尼所说,忙道:“也好,你收了快来,怕还要消夜呢。”
说完,随手抓起斗篷,披向身上,往回便走。赶到二老房中一看,父母面上俱有忿色。忙近前去请了个安,笑问道:“爹娘生气,是为女儿在后门赏月么?”林氏夫妻见了爱女,立转喜容,同声笑道:“你一人在家无聊,后园外又没有人,怎会怪你?只担心你受寒,又不该防我们回来,无人作伴,把青萍打发回来罢了。”绿华方答:“女儿不冷。”把斗篷脱下。孔氏已一把拉向身旁,望着脸上,笑问道:“青萍说你月夜赏花,取酒不少,怎么面上毫无醉容,反而光彩?”随向少琴笑道:“他一家子老少真想疯了心。就算我华儿孝心,立志不嫁只是说说,也要配得过才行。你看华儿不但聪明贤孝,这等容华,不是我夫妻自夸,便图画中人也没她好,他那宝贝儿子配么?却使出这等下作主意来,真叫人有气。从此断了往来也好。”
林氏夫妻俱都旷达,不拘小节。绿华也颇大方,不作寻常儿女子态。亲友众多,见她天生丽质,均喜提这一门亲事。绿华只守定终身不嫁之说,任人数说,也不避讳害羞,有时反向父母陈说心志,并无顾忌。闻言笑问:“可是钱家表舅母又说什惹厌的话么?”
孔氏气道:“他夫妻那一套自鸣得意的丑话,我和你爹这一年多已听得厌了。谁家不愿娶个体面媳妇,为想女家愿意,夸耀门第富有,也是人情,单说还不管他。都是你爹去年冬至夜一时酒醉,乘兴和别人说:‘我女儿就嫁,也嫁一个文武才貌俱全的好女婿,酸丁钱奴打算娶我女儿,真是作梦。’那人本是想为钱家作说客的,你爹明明是取瑟而歌,叫人带话,使他父子息此妄念。不知是那人讨好,传话时加了枝叶,还是老钱夫妻错会了意。本来认定他那儿子会做八股,长得富厚,以为才貌是没得说,武也学过,虽然见异思迁,什么都学,哪样也未学会,到底不算外行。一面劝他儿子,学文习武,暗中还想好一条诡计。今天我们到他家刚一落座,便叫他儿子拿了一本不知何人代作的臭诗,与你爹看。我便知道要出花样,这顿饭决不好吃。去年我回复得那等斩钉截铁,双方几乎断了往来,如不为以前承过他一点情,今天都不会去。倒要看他们老了脸皮,如何说法。哪知终席不谈此事,相待却殷勤已极,先还以为自己多疑。行时蠢子说他家相隔遥远,如今各省流寇四起,地方上不安静,埋怨他爹娘不该留到深夜,执意要送到家来,你爹知你最厌恶他,一口谢绝。始而他还力争,说不几句,忽又改口,说我和你爹将来后福无穷,永远安乐养老,岂是寻常盗贼所能侵害,他实多虑,既不令送也罢。你爹每日在外闲游,哪里都去,虽因朝政不修,盗贼纷起,岳州鱼米之乡,仍是好好的,轻易连偷儿都没听说有过,哪来明火打劫之事?就说夜深路远,所经之地,左右都有人家,何况还有好几名轿夫。当他胡说,懒得答理,略微敷衍,便自上轿回转。”
“才走出两三里,刚到青菱湾,先遇见一个满头白发,手持拐杖的贫妇阻路,说她有一独养女儿,先拜在武当山一位老尼门下,因为犯规遭劫,转世投胎,今已长大,特意把那老尼请来,度她重入师门,已然应允。因她夫妻先来,算是地主,欲请老尼君山赏月,就便商量此事,偏她向不带钱。丈夫更是一个穷叫花,不但没钱,还逼她也打扮成了这副穷相。老尼少时便往君山赴约,无钱待客,又素不肯无故取人钱财,知我夫妻慷慨,想卖两丸药,换几两银子用。我见那妇人穿一身单衣,虽然破;日,却极干净,相貌极美,如非一头自发,决当她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神情也颇庄重,说话偏是那么疯疯癫癫。方要取点钱与她,你爹已看出有些异样,在后轿直喊,叫我带有多少,全数奉赠,你爹专爱做这类事。新年底下,那贫妇我又越看越好,便把带的一荷包小锭全数倒出送她。正想问她几句话,她已递过一个包有两粒丸药的纸包,不容我发问,也不道谢,转身就走。你爹此时不知因哪一样看出她是个异人,一面招呼我送她银子,一面招呼落轿,亲自赶去。我虽也觉出那贫妇来得奇怪,并未想到她是一个异人。见你爹同了两名轿夫,连喊带追,虽不信是中邪反常,却也好笑。正觉半夜三更,在田野地里急喊乱跑,不像样子,待要着人去追,他已回来,说走慢了一步,贫妇已然走向河那边去,喊了几声,只答少时再见。不知何处有桥,没法跟踪,一会人已走远,只得回来。因她午夜向生人借钱,必有急用,看神情又是大家风范,想请回来,问明情由,多送一点,并无别意。我知你爹是因本地人都爱说神说鬼,恐轿夫日后传扬出去,故意如此说法。
稍谈两句,重又上路。又走了两三里,见路渐荒凉,一无人家,不是白天所行之路。一问轿夫,答说可以抄近一点。月明如昼,也未理会。哪知走着走着,忽听一片呼啸,由树林内跑出一伙强盗,全都戴有鬼脸壳(面具),手执刀枪,明晃晃的,连人带轿一齐围住。”
绿华闻言,不禁“哎呀”了一声。孔氏忙道:“华儿莫担心,如若有事,我们还能平安回来么?底下才有趣呢。那为首强盗其势汹汹,口中吆喝,先把两个人抓出来,洗干净,送他们一齐回老家去。那几名轿夫早跪在地下,哭喊大王饶命,闹成一片。我先也被他吓昏,后见你爹已走出轿,和为首强盗分说:‘我家虽非富有,对苦朋友向不吝惜,尤其是江湖上人最喜结交。要钱好说,何必如此?我夫妻新年赴宴,身边所带无多,你连衣服全剥了去,能值几何?素无仇怨,我一书生,杀我作什,与其徒害人命,并无所获,转不如交个朋友。只着一同伙随我到家,今夜固是量力相赠,便日后如有为难,也可随时寻我取用,留个长期接应,岂不甚好?’哪知盗首只管持刀威吓,一会说要杀你爹,一会又说要先杀我。对于你爹所说,直似一个不懂人话的畜生,一句不曾在意,所答也非所问,全不对题,一味虚张声势,并不真个动手,不时向来路上张望,意似焦急。你爹何等聪明,时候一久,看出内有隐情。因担心我害怕情急,万一短见,故意喝道:‘我说了这一会,你们全不理睬,想是命中注定要杀,容我夫妻死在一处好了。’说罢,便试探着往我轿前走来。强盗并未拦阻,仍乱晃着刀枪,乱吵不已,并有一人往林内走去。同时我又发现有两名轿夫口里干号,哭喊大王饶命,却在对使眼色暗笑。我起初原想岳州大地方素无盗贼,不过穷人想财为盗,未必有什么别的举动。早打好主意,如被你爹说服,破财无妨,真要迫我出轿,便见机行事,以防凌辱。心神一定,也看出许多破绽。此时你爹已明白大半,我却看出强盗雷大雨小,并非真要杀人。”
“后来盗首想因时候越久,我夫妻已在隔轿说话,去了惧意,不怎理他们,觉着不是意思,故意用刀恶狠狠指着你爹的脸说道:‘你以为我们不敢杀你么?你做梦呢。因为今日头一次发利市,照例见红,非杀一人不可,偏是弟兄们忘了把利市牌和将军令带在身旁,如今着人去取,便宜你多活片刻罢了。’随听林内有一妇人声音冷笑,接口道:
‘满嘴鬼话,待要吓谁?一会自有你们好看,才知你们在作梦呢。’我还当是他同党说话,盗党已一阵大乱,盗首立时怒喝,争先持刀往林内找去。那伙强盗共是九人,围着我们的还有六人正在发威叫嚣,又听林内人说道:‘你们衣食父母来了。’你爹偏头一看,只见来路上蹄声得得,跑来三匹马,并不甚快,跑着跑着,内中一匹忽往斜刺里树林中跑去。旁立六盗忽然各持刀枪,发起威来,一个竟伸手来拉你爹,说要拖到林内杀害。我当时疑心来的是他们同党,正在害怕,忽听马上两人老远大声急喊:‘无知狗强盗,竟敢杀我的老长亲,叫你们知道钱小英雄的厉害。’我刚听出是钱家宝贝儿子的口音,随听当的一声,好似铁东西撞在石地上。盗党急喊道:‘坏了,二头子已然中镖,来人本领高强,是个英雄,我们留神呀!’立时一阵大乱,两马也已跑到。这六名强盗,一个扶起倒地同伴往林内逃避,余下四个上前迎敌。”
“你爹越发明白,回到轿前,说今晚的事必有蹊跷,我们静以观变好了。我也探头出望,月光照见小钱和同来一人全都衣冠不整,皮袍上好些破碎,露出毛里。对于盗党却是耀武扬威,口中大骂,手里拿着一根棍,没见怎打,那四个盗党竟被打跑,齐往林内逃走。他也不追,朝我走来,意似想要表功卖好。刚说:‘我早知这条路上不安靖,偏不听劝,果然差一点没出乱子。可恨强盗跑掉。’忽听一妇人接口骂道:‘放你娘的屁!这些无赖才跑不掉呢。’循声一看,正是先遇见的那自发贫妇,不知何时走来,在旁发话,小钱想是被人揭穿,羞恼成怒,骂声老乞婆,手刚一举,我看见同来那人暗中扯他衣服,似叫他不要动武,已是无及。同时轿夫中有两名也帮小钱喝骂,上前去推,还没近身,这贫妇把手一挥,全数跌倒在地,爬不起来。她指着小钱笑道:‘男婚女嫁,各凭心愿。凭你家财势,讨个寻常美女,只要留心寻访,并非难事,如何使出这等下作主意?万一被官人撞见,林氏夫妻再不大量,一个弄假成真,你家有富名,这官司吃得住么?我本心不想使你当人出丑,才在来路上给你一点苦吃,欲使你错过时刻,知难而退;你所使打手,由我发落。你不到黄河心不甘,偏要寻来。想是林家该有这场是非,无法代解。可是林女绿华与我颇有瓜葛,决不容人欺侮,为此伸手管这闲事。幸而遇我,如是遇上那位道友,你们想全活回去就难了。你不是说强盗都被你打跑,显你英雄吗?
这个容易,待我唤将出来,休说一对几人,便一对一,由我指出人来与你动手,只要你打得过,我便能作主,如你心愿。你看如何?’随又将手一挥,那九名盗党一齐走出,一个还拉了一匹马,地下倒的人也全立起。小钱意似犹疑,为首盗党和同来那人已同声劝道:‘这位婆婆是个有法力的异人。大丈夫何患无妻,索性把话说明,死了这心,只请令亲容让,不要往外传扬便了。真要由她选人动手,决不容我们作假,万一刀枪无眼,受伤白白吃苦。’小钱想是先前吃过苦,气忿忿说道:‘今晚吃你捣鬼欺负,怨我没本事,暂时且由你发威。你姓什么?家在哪里?敢说出来么?’贫妇笑道:‘狗子羞急,有什用处?我早料你不会死心,早晚自寻死路。此是你父昔年孽重,为富不仁之报。我名崔五姑,丈夫姓凌,家居所在,谅你也找不去。不过此数年中,每年正二月必来君山访友,暂时也不会离开,只管寻我便了。’小钱气忿忿答了一个‘好’字,狼狈上马,和同党走去。贫妇便嘱轿夫抬送我们到家,不许怠慢;今晚之事,不许告人。否则对他们和小钱俱都不利。”
“你爹和我一同称谢,想要挽留她同回。她说多少年行云流水,不愿往人家走动。
那两丸药,上附用法,不论重伤重病,服了就可痊愈。并说我儿日后另有遇合,不宜当作寻常闺中女儿看待,将来全家都有好处。天已夜深,可速回家。目前各省流寇四起,狗子所说道途不靖,并非全是假话,不过离此尚远,这一半年内,还不致有事罢了。绿华如能习武,实是佳事。说罢,便作别走去。我们知拦不住,只得上轿回来。
“你说今晚的事多么气人?如非遇到这位异人解救,岂不惹厌?他们也不想想,就算此计成功,你父女不愿意这门亲事,有什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