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我是写武侠小说的,但我却想谈一谈一部嘲讽武侠小说的小说。
这部小说名叫《唐·吉诃德》,作者是十六世纪西班牙的大文学家塞万提斯。这部小说把欧洲的武侠小说迷挖苦透了,从此,欧洲的武侠小说就声沉响寂,简直没有人再敢写了。
西方的武侠小说“正名”是“骑士文学”(RomanceofChivalry),在中世纪曾盛极一时。西方小说的“骑士”(Knight)和中国小说的“侠客”,有相同处,也有不相同处。相同处是大家都是勇武豪侠,锄强扶弱。不同处是西方“骑士”的称号,要什么国王或至少什么大公爵之类来封定的,而中国的“侠客”却绝非“钦赐”,而是民间尊敬的称号;西方的骑士总是效忠君主,维护“圣战”(即为拥护基督教而作战),中国的侠客却常常是笑傲公卿、行侠仗义的人物。在我看来,中国的“侠客”要比西方的“骑士”好得多了。
“骑士文学”是欧洲封建制度全盛时代的产物,到了塞万提斯的时代,欧洲的商业资本兴起,封建制度逐渐没落,“骑士”的英雄事业已成为历史的陈迹,“骑士文学”也大不如前,小说中的“骑士”变成了“恶棍”,十六世纪中叶,新兴商业资本的作者甚至借用“骑士文学”的形式攻击“骑士”,说这些“英雄们”马上所载的“不是铁,却是酒;不是矛,却是乳酪;不是刀,却是酒瓶;不是标枪,却是炙肉的叉”。
但这些作者的谩骂和嘲讽太低能了,并不能致骑士文学的死命。欧洲尚存有大量的“武侠小说迷”,沉醉于前代骑士们英雄浪漫的故事里。直到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一出,才“以嘲笑来埋葬了骑士的世界和骑士的文学”。(弗里奇语)
唐·吉诃德是一个典型的武侠小说迷,他是古代西班牙小村庄里的老式绅士,年约五十岁,面上无肉,骨瘦如柴,因为搜罗所有的“武侠小说”抄本和孤本而破了产。因为他太入迷了,以致把自己幻想成为盖世无双的侠士,自己决定要去“闯荡江湖”“扶良锄恶”了!他找到了一副曾祖遗留下来的盔甲,用心弄干净了,配补了之后,却发现那盔是不完全的,只有罩在头上的盔顶,没有罩在脸上的“面具”,于是他花了一个星期的功夫,用硬纸做了一套面具,用剑试斫,只一剑就斫破了。他再花了一个星期功夫做了一副,并用洋铁皮衬在里面,这回他不敢再试斫了。
弄好了盔甲之后,他又找到了一匹骨头根根耸出的瘦马,给它取名为Rozinante,含义为:“此马从前原是平常马,今后则为非凡马。”为什么会“非凡”呢?自然是因为被他这个盖世无双的侠士所骑过的咯。他认为他的“宝马”比亚历山大大帝的马还要好。
塞万提斯把他的“第一次出马”写得很精彩,他到了一村庄的客店里,把胖老板认作城堡的总管,把两个乡下女人认作贵妇。豪气干云,大唱其诗道:“世上没有一个侠客,这样受过美人们的供养,像那高贵的唐·吉诃德,第一次离开了可爱的故乡,贵媛们趋前为他卸甲,公主们又照料他的马。”
当然,像这样的一位“侠客”,碰钉子总是免不了的,最著名的一次就是大战风车的故事,他把风车当成巨人,挺矛向它冲去,结果被风车打破了头!
塞万提斯并没有谩骂“骑士”,像他前辈作家所作过的那样。相反,他把唐·吉诃德写成了一个极其善良、心地仁慈的人。这样,才更显得在十六世纪之时,还梦想去做骑士的可笑。
塞万提斯是个穷文人,他这部小说只卖了一千多里尔(约合四百元港币),但出版后风行一时,在初版出世后的数星期,里斯本一地就出现了三个翻版本。(和现在我们的武侠小说被人翻版的情形很为类似,古今同慨,一笑。)出版家赚了大钱,后来又送他四百五十里尔。
拜伦很欣赏这本书,说塞万提斯微笑地挥去了骑士制度。
说老实话,我自己虽然写武侠小说,但却并不希望武侠小说一直流行下去,所以我也很欣赏这部嘲讽武侠小说的小说。
1957.12.27
①连载开头为:本来想答几封读者的来信的,但因《三剑楼随笔》在旧历年底以前就要结束了,这篇是我在《三剑楼》中的最后一篇随笔,还是换一个新的题目来谈,读者的信且待以后再在大公园答复吧。我是写武侠小说的,最后一篇就和自己开个玩笑,谈谈一部嘲讽武侠小说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