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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山野突变

雨越下越小,风却越吹越大。

王府精制的防风防雨的罩灯,和特粗的火炬,此刻也被刮得摇晃不定,半明半灭。

本已十分阴森的气氛,不由得更加重了三分。

仿佛是到了人间地狱,既恐怖、又诡秘。

李西崖是"活阎王",阎王到了地狱,就该像回到自己的家中。地狱中出现的客人也正该是他的囚徒,马上就该由他摆布的罪犯。

但李西崖瞧到了这五个人,瞧清楚了这五个人是什么来历时,也不禁为之变色。

他虽然吃惊,究竟还不失活阎王气派,微微笑了一笑道:"想不到,真想不到……"铁撼山冷冷地笑道:"李老三,你本该想得到的!"李西崖哦了一声,道:"我本该想得到?"

铁撼山道:"齐敢一见到你就怕得要命,明知逃不了,还是要逃……"他忽然哈哈大笑,接道:"我们为什么不逃?明明知道你是活阎王,我们凭什么要留在这儿?这还不够叫你明白么?"李西崖叹了口气,笑道;"不错,不错……至少我也该想得到,能够不怕活阎王的人,至小还有你这位活霸王铁老二。"铁撼山道:"你总算还有点儿自知之明;你总算还没丢尽江湖三怪的脸……"原来李西崖也是被人称为江湖三大怪物之一。他是活阎王,铁撼山是活霸王,还有一个楚长江,是活龙王。

李西崖似乎并没把铁撼山的冷嘲热讽放在心上,他看了看少林大悟禅师,道:"大师不在少林清修,跑出来干这荒山拦路的勾当,究竟为了什么?"少林高僧,在他口中忽然成了占山为王的强盗,饶是大悟禅师道行高深,也不禁为之长眉耸动,面现怒容,口宣佛号,低声叱道:"施主妄逞口舌之快,死后必陷拔舌苦境,我佛纵然慈悲也难渡无缘之人……老纳委实为施主可悲、可怜……"李西崖淡淡一笑道:"大师莫要忘记,我本来就是阎王,下不下拔舌地狱,其权在我……"一个人如果自以为是阎王太久了,他脑子里只怕再也想不到自己死后是不是还能当阎王了。

李西崖正是这种人,他以为自己永远是活阎王。

大悟禅师长叹一声道:"执迷不悟,冥顽不化……"突然横移两步,走向路边。

李西崖怔了怔,瞪了铁撼山一眼,道:"铁老二,你们在玩什么花招?"铁撼山道:"谁跟你玩花招了?"

李西崖道:"结伙拦路,非抢即盗,你还说没有?"他冷冷地扫视了那帮人一眼,又道:"你们总该知道,王爷郡主归宁,无关江湖恩怨……"背了九个麻袋的丐帮长老朱善忽然笑道:"你错了!"李西崖道:"哦?"

朱善看了一直未发一言的白云道长一眼,嘻嘻笑道:"我跟这牛鼻子,是冲着你这个阎王爷来的!"白云道长哼了一声,寒着脸道:"李西崖,别说你躲在恒王府中,就算你躲到皇宫内院,贫道也要把你揪出来!"李西崖不愧是阎王,此刻依然很镇定,微微一笑道:"你是冲着我来的,他们呢?"朱善道:"他们当然也有主子可找……"

铁撼山一指那全神戒备的荆涛道:"我找他,姓荆的,你过来!"荆涛摇了摇头。

铁撼山一跺脚,忽然就大步走了过去,口中却道:"好!你不过来,我过去!"李西崖耸了耸肩,但却没有阻拦铁撼山。

因为,他目光正在那宫装美妇身上转动。

她一直就坐在那里。坐在一个用桃花编成的花篮里。

这花篮够大,大得要四个劲装大汉抬着。

刚才虽然下过雨,但花篮上面却有篷,所以,别人都淋湿了,只有她没有。

除了坐在软轿里的郡主和那刚满月的婴儿以外,这儿只有她身上是干的。

李西崖没有见过她,但他听说过她。

江湖中没听过说桃花娘子金莺的人不多。

不过,见过她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因为,见过她的男人,不是被她迷死,就是被她杀死。

而见过她的女人呢?

据说,见过她的女人,都成了桃花岛上的奴婢。

唯一见过她,既没被他迷死,又没被她杀死的男人,就是秋公子。

所以,她才生平第一次离开了桃花岛。

李西崖盯着她,她却连正眼也没看他一眼。

李西崖一向颐指气使,自以为是阎王,但此刻面对桃花娘子金莺,却有些局促不安。

李西崖是男人,仿佛凡是男人,见到她都会自惭形秽。

她似乎天生就是男人心目中的神。

她没有穿什么华丽的衣服,只是一件清淡的鹅黄丝衫。

她没有浓妆艳抹,但她却面泛嫣红,叫入舍不得不去多看一眼。

她虽然挽了一个凤髻,却没有环珠拥翠,只用了根金簪,绾住发结,让人看来,清爽明快。

她的嘴很小,她的鼻子很直,她的眉毛像两弯新月,她的眼睛却像一泓秋水。

这是一泓在缓缓流动的秋水,若似无情却有情。如果说眼睛也会说话,她的眼睛就是。

李西崖干咳了一声,道:"姑娘呢?你……你……"桃花娘子这才仿佛看到了李西崖,这才仿佛发现李西崖这个人似地。

她伸手一掠被夜风拂乱的鬓角,幽然长叹一声,道:"我是来找秋郎的!"李西崖虽然明明知道她是为了秋公子而来,明明知道她跟秋公子的关系,但此刻仍然有些吃惊。

桃花娘子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一转,忽然笑了一笑,道:"你们已经吵吵闹闹的闹了半天,也该让我过去跟秋郎见面了吧?"她这一笑,直笑得犹如百花盛开,春云乍展。

李西崖明明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但他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他好像是成了一个傻子,瞪着眼瞧她从桃花篮中走了出来,走向那软轿,走到秋公子身前。

山野崎岖,山路更泥泞。

但她却宛如凌波仙子,飘然而行,脚下纤尘不染,一眨眼就到了秋公子身前。

李西崖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他忽然间发现,桃花娘子的能耐,只怕比传闻还要高明了。

他忽然间才发现,郡主的安全大为可虑。

他忽然间更发现,活阎王的威风,已经耍到了尽头。

因为,白云道长的长剑和丐帮长老的打狗棍,忽然就到了他眼前。

秋公子脸上神情很怪,说不出是喜是愁,是苦是怨。

最难风雨故人来。

此刻正是有风雨有故人,可惜秋公子却没有那份最难风雨故人来的雅兴。

他本来就在头疼,这时,他觉得不止是头疼,而是头大如斗!

他知道,蓉蓉在看他。

一个大男人,如果让两个女人这么盯着看,他的头不大才怪。

秋公子心里比谁都明白,尽管自己头大如斗,但有些话却不能不说。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好。"

金莺摇了摇头,道:"不好!你不到桃花岛来看我,我怎么会好?"秋公子耸了耸肩,又叹一口气说道:"你不该来的……你不属于这里!"金莺凄凉的笑笑,道:"我没法子不来!你知道,我一定要来。"秋公子回头看看蓉蓉,蓉蓉正在笑,温柔、体谅而又信任的笑。

她永远那么乖顺,她永远那么纯真。仿佛她心中只装下-件事,那就是爱,爱她所爱的人。

秋公子满足的吐了口气,望着金莺,笑道:"你已经来过了。"金莺道:"是!我是来过了!"

秋公子道:"现在,你应该可以回去了!"

金莺道:"不错,我是该回去了。"

秋公子笑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金莺忽然咭咭一笑道:"我在等。"

秋公子道:"等?等什么?"

金莺瞪着秋公子,诧异的道:"等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明白?"秋公子摇摇头。

金莺咬唇一笑,低声道:"你为什么要装傻?你为什么要摇头?你明明知道我在等什么……是不是?"秋公子道:"不是!我什么都不明白!"

金莺道:"你骗人,你明白,你比谁都明白!"她笑得好听,说话也好听,当她话说得像联珠炮时,就更好听,就真如夜莺般鸣的好听。

寒着脸的白婆婆,本来是很紧张。此刻却笑了。

但是,秋公子却仿佛变得很不知趣,他冷冷地瞧着金莺,冷冷地道:"如果我明白,我就只明白一件事!"金莺哦了一声道;"你说!"

秋公子一字一字道:"你可以走了!"

你可以走了!

万里迢迢,由东海赶到西北,最后,只听到这五个字。

金莺哭了。

她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白婆婆已经有些忍不住想说话了。

但她看到秋公子那没有表情的脸色,却不敢开口。

蓉蓉也已经在揉眼睛。

揉着那正在暗中流泪的眼睛。

金莺终于止住了哭声,抬头看着秋公子。

一串串的泪,还在她那美丽的脸上流着,流过她那微微翘起的嘴角,跌碎在泥地上。

秋公子咬了咬牙,两手握紧了拳头,冷冷地道:"你可以走了!"金莺怔怔地看着秋公子,终于-顿足,咬牙道:"好,我走……"她慢慢转身,慢慢地向那桃花编成的花篮走去。

她走过来的时候,快得连活阎王李西崖都瞧不出她用的什么身法。现在,当她走回去时,连蚂蚁好像也要比她快。

秋公子终于长长的吐了一口大气。

白婆婆也偷偷地擦着脸上分辨不清的汗水和雨水,喘喘的说道:"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蓉蓉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秋郎,你……你其实不必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秋公子低声道:"我非这样不可。"

蓉蓉柔声道:"秋郎,她总是来看你的,按理说,她总算是我们的客人,你这样……将来会把朋友都得罪了的。"秋公子抓住了蓉蓉的手,笑了笑道:"这是山上,不在我们家里,所以,她不算是客人……蓉蓉,你根本不必为她难过。"蓉蓉凝视着秋公子,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秋公子笑道:"我是为了你,我这一生所能做的,都将是为了你……"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桃花岛主人金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了解,所以,我非这样不可……因为,我不能让她伤害你……"蓉蓉看着他,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满足的笑意,但眼角的边沿,却滴落两颗豆大的泪珠。

据说,女人是水做的,所以,无论在悲伤的时刻,或是高兴的时刻,都会流泪。

而男人,却只有在真正伤心的时刻,才会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不过,此刻却有一个不该流泪的男人在流泪。

流泪的,是活阎王李西崖。

一个人的鼻子若是挨了一下,又酸又辣,就是他并不伤心,也恐怕非得流泪不可。

李西崖的鼻子,就挨了一下打狗棒。

所以,他流泪。

虽然丐帮长老朱善那一棍,只是轻轻的碰了他鼻子一下,虽然他手中的折扇已经快了那么一瞬,敲碎了丐帮长老朱善的脑袋。

但朱善那打拘棒落下时,却仍然扫中了他的鼻尖。

一个人在面对两个绝顶高手的时候,眼睛绝对不能出毛病,否则,吃亏的准是自己。

李西崖的泪水,虽然不多,但已经够叫他伤心了。

白云道长的剑,就在他眨眼的那一瞬间,突然刺了活阎王的心脏。

冰冷的剑锋,穿过发烫的前胸,带着一滴滴冒着热气的鲜血,由后心冒出。李西崖愣愣地看着,看着那露在外面的半截乌黑发亮的剑身,就在自己的眼前,仿佛是自己身上长出来的那么自然。

他不信,但又不能不信。

他抬头看着白云道长,白云道长也在自己眼前。

白云道长的手,还稳稳地握着剑柄,白云道长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李西崖,你杀人无数,嘿,嘿……总算今天你也该尝尝死亡是什么滋味……"白云道长的话音忽然断了线……

死亡是什么滋味?他也说不出来了。

李西崖的折扇就在白云道长说话的时候,忽然张开,十一根精钢打铸的扇骨,每一根都像箭-样扎在白云道长的胸前。

白云道长的脸在扭曲,身子在颤抖,手脚在发冷……然后,就忽然向后倒了下去。

剑未离手,剑也跟着他向后倒拔而出。

李西崖的前胸顿时开了一个大洞。

血,由洞中喷出,溅了白云道长-身,也溅了他自己一身,因为他正好也向后面摔倒下去。

活阎王终于成死阎王。

阎王死了,无常也没得要了。

齐敢低头看看两个影子,呲牙一笑。

两个影子也正抬头看他,也呲牙一笑。

齐敢心中一动,向前走了一步。

两个影子也居然跟着向前挪动了一步。

齐敢的影子,当然会随着他移动,这本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齐敢却觉得有悖常情般冷冷一笑道:"你们还要当我的影子?"影子不能说话,但会点头。

所以他们点头。

齐敢忽然觉得阎王虽然死了,无常却仍然难缠。

这个罪仍然够受。

他叹了口气道:"阎王已丧命,无常怎不走?"

这回,影子摇了摇头。

摇头当然是不肯走,影子不走,齐敢就有罪好受。

任何一个人若是背后老是跟着一矮一胖两个影子无常,那日子想必非常难过。

所以,齐敢往后想过得好些,就必须摆脱影子,必须想办法摆脱这根本不是影子的影子。

幸好,他想得很快,幸好他也知道,没有了阎王,至少他还有机会跟无常拼上一阵。

于是,他弯下腰来。看看两个影子。苦笑道:"你们跟定我了。"影子们点头。

齐敢忽然真的坐在泥地上,两手抱着腿,不动了。

影子们居然也学他坐下。

齐敢看看影子,道:"你们真成了我的影子了……"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我在想,倘若我现在一拳头打碎自己的脑袋,你们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去死?"影子们似乎从来没想到会死。

影子无常向来都是跟着活人,死人本来就没有影子。所以,齐敢这一问,倒把影子们问住了。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两个影子正你看我,我看你在发呆。

齐敢忽然一笑,弓起的两腿一挺,仿佛冲天炮一般,弹起两丈,直向山角里落去。

影子们虽然没料到齐敢有一手,但他们的反应还真不慢,齐敢还在半空,他们就已弹起。

齐敢落地的时候,影子们也落了地。

不过,他是被人振落到地上的。

金莺正伤心地,慢慢地走过来。

影子们由地上匆匆地挺身跃起,却正好挡在金莺跟前。

于是,金莺伸出玉手。

一左一右,抓住了两双脚,轻轻的一摔,就像摔掉两双破鞋。

于是无常的脑袋开了花。

金莺仍然在慢慢地向前走,走向那桃花编成的篮子。

齐敢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他吓呆了。

吓得忘记自己本来就是要摆脱影子的。

也忘记了自己本来打算一落地就逃到树林中躲起来的。

他呆呆地看着金莺,看她走向了那个篮子。

看她坐进那个篮子,也看她向四名抬篮子的劲装大汉挥手,更看到她拉起了布帘,把她自己遮断在花篮里面。

齐敢心想,她要走了,多可惜……

美丽的女人,虽然刚刚杀了人,但她如果要走,男人更是觉得可惜。

齐敢刚刚叹了一口气,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桃花编成的篮子并没有抬起来。

四个劲装大汉,反面向秋公子的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齐敢忽然发觉,这个抢风岭不是个好地方,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突然像针一般在刺着他。

半个时辰不到,他遇到的武林高手,比他活了五年来遇到的还要多。

自己一见就怕得要死的活阎王,已经成了死阎王。

自己想尽了办法都摆脱不了的影子无常,却像破鞋般被人家轻轻一摔,就摔得脑袋开花,全身不剩一根完整的骨头。

他还留在这儿算什么?顶多也不过是一只蚂蚁,好像这儿至少有三个人可以轻轻地摔死他。

何况,请他来的白云道长,早已丧命!

于是,像一只猫似地,他顺着树杆,溜入了林中。

四名劲装大汉,已到了秋公子身前,八只眼睛,狠狠地瞪着轿中的蓉蓉郡主。

秋公子皱起了眉头,蓉蓉却受惊的向轿内挪了挪身了,低声道:"秋郎,他们要……要做什么?"秋公子拍拍她的手,也低声道:"他们不会做什么,你放心……"白婆婆柱着拐杖,忽然拦在轿子前面。

四名劲装大汉,收回那好像要吃人的目光,互相看了一眼,每个人移动了一步,将白婆婆堵在中间。

白婆婆冷冷地哼了一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四个人又互看一眼,一挥手,每个人手中就多了一根软剑。

能用软剑的人,绝对不会是泛泛之辈。

江湖中能以软剑成名的人,更不会超出七位。

此刻,一下子就出现了四位,白婆婆不由心中大为不安。

秋公子忽然紧紧的咬着下唇。

他本来就知道,桃花娘子金莺不是那么会乖乖听话的。

他应该想到,金莺既然不远万里,来到中原,也绝不是只为了要听那一句:"你可以回去了"的话。

他更该想到,她就算舍不得要自己的命,她也绝不会放过蓉蓉郡主的命。四支软剑,已经够说明一切。

秋公子觉得手心在冒汗,也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是早已布好的网,也是早已挖好的陷井。

他看了看古大力和李西崖,烂泥般堆在地上。

他再看看荆涛,荆涛和铁撼山都已经拼得在喘气。很显然,两个人都已拼到了筋疲力竭;他们已是强弩之末,谁胜谁败,都已无关紧要了。

他觉得,自己已掉入了陷井。

那张网,也正在收。

当大悟禅师不再闭目肃立的时候,也许就是鱼儿落网之际。

秋公子连脚心也冒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