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逝而去。
已经是二更天了。
沙无赦一身劲装,插好了紫玉横笛,掀开帐幕。
“参见王爷!”
不料幕外齐集了近百的勇士,每人左手一个燃得熊熊的火把,右手一柄在火光之下闪闪发光的锋利回刀。
一见沙无赦出来,齐声行礼,众口一词的高呼。
沙无赦不由眉头一皱,沉声道:“这是谁的主意?”
护卫的头目跨前一步,恭声道:“属下……”
没等他说下去,沙无赦怒冲冲的道:“你是回疆的王爷?”
小头目忙道:“小的该死!”
沙无赦尚未来得及发话。
百余勇士齐声道:“保护王爷,是我等份内之事!”
沙无赦不由一声叹息道:“唉!你们的一片忠心,本王知道,今晚之事,并非回、汉之争,乃是本王与那和尚的个人恩怨,他与我单挑独斗,更是武林中的规矩,你们谁也不能插手。”
众人面面相觑。
沙无赦挥挥手道:“各回营帐!”
那小头目勉强的回话道:“王爷与那坏和尚交手,我等有信心一定会胜,我们壮壮声势,不插手也就是了。”
“对……对……”
百余人众口一词,叫得轰雷般响。
沙无赦甚为感动。
但是,他不要“声势”,尤其不愿刺激无我和尚。
因此,他双手高举,朗声道:“四更之后,如果我尚未回到绿宫,你们可以去回风谷探看,本王心意已决,有谁胆敢在四更之前去到回风谷,按叛逆不道处罚,本王言出如山,绝不宽贷!”
说完,一个起势,人已从一众武士的头顶掠过,劲风带动百十个火把的火苗,“呼”的一声,像被野风猛然一吹似的。
三十里,常人也要个把时辰。
而沙无赦展轻功而行,那消片刻。
高可千仞的回风谷,高如天齐。
一钩残月,像是斜挂在沙山一角,夜风掠梢而过。
沙无赦凝聚真气,沿着不住缓缓下泻的浮沙,一连几个起落,已到了顺风南边的尖沙堆顶。
黑压压的,像无底的深渊,看不出究竟有多深。
他凝神将全身精气运聚双目。
这才看见,就在不超过十丈大小的谷底,一个小小的灰影,无我和尚跌膝盘坐,细细地,数不清的沙浪,旋转着刷向谷底。
沙无赦不由暗忖:“司马骏的功力,似乎比十年前进境了许多。”
月牙,又向沙山下坠落不少。
距离所约的三更已到。
沙无赦奋臂振身,顺着风势,提气向谷底滑去。
说是“滑”去,半点不假。
在这种罕见的情形之下,力道必须要恰到好处。
全不着力,虽然身如落絮飞花,但是,完全失去下沉的功能,只有在旋风中打转,何时能到谷底,那就难以预料了。
若是沉力下坠,皮肉之躯,断难与强劲风力抗衡,说不定几个旋转,人已被活生生的拆散。
沙无赦对大漠旋沙,并不陌生。
因此,顺着风势,毫不困难的已落实在谷底,一式千斤坠,立桩岳立在无我和尚三丈左右。
“阿弥陀佛!”
无我和尚淡然的口诵佛号道:“王爷真是信人也,贫僧也是刚到。”
沙无赦拱手道:“大漠风沙遮天,怨我劲装赴约。”
无我和尚似乎微微一笑,然后道:“失去光明之人,对这些就毫无考究了。”
他说完之后,双手突然将始终没取下来的竹笠面纱揭去,人也站了起来。
十年前,司马骏乃是翩翩佳公子,武陵年少,英俊挺拔,玉树临风,尤其因武功修为不凡,双目炯炯有神,令人不敢*视。
而今——
左眼白多黑少,向外翻于泛红的眼皮之外,十分刺眼。
右边,连白眼珠也看不到了,只是一个黑黑的凹下去很深的窟窿。
沙无赦不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唉!大师,沧海桑田信不我欺,回溯十年前……”
“阿弥陀佛!”
无我的佛号声提高不少,意在拦住沙无赦的话,然后才平淡的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出家人既忘了过去,也没有未来。”
“好。”沙无赦急忙抓住无我的话,抢上三步,快如狡兔的到了无我的身畔。
无我和尚是有恃无恐或是镇定功夫已到机峰?
他竟然半点也不动弹,原地岳立,灰色僧袍衣角,被风沙吹得振动不已。
事实上,他是心知沙无赦的为人,绝对不会陡然之间出手施袭,所以,他连话也不说一句。
沙无赦既已凑到无我身畔,低声道:“大师,我们应该坐下来谈谈,十年来我就梦想着这一天,找一个外人到不了,没有打扰的地方,与知己对坐谈天。”
无我和尚道:“王爷,这地方太好了,没有比回风谷更清静的所在,只可惜……嘿……唉!”
他的语气不似先前的冷漠。
沙无赦道:“可惜什么?”
无我道:“可惜贫僧不是你的知己。”
“大师!”沙无赦闻言,似乎情急的叫了起来。
随后,一只手轻轻的扣着无我的肩头,十分诚恳的道:“当年,沙某进入中原,本意是奉了先王之命,学习中土的四维八德,上关衣冠风情民俗,接位后可以用来教化我回胞,育化我回族。”
“哦?”无我有些动容的道:“回族老王的是不凡。”
沙无赦没有把话岔开,紧接着道:“只因我稍涉武术,进入中土之后,陷于江湖难以自拔,对先王嘱咐日夜未敢惑忘,因此,满脑子的正义,一腔子的任侠……”
无我和尚道:“这也没有不对呀!”
沙无赦笑道:“所以才与大师造成许多误解,使大师十年后还魂萦梦绕,我……唉!后悔莫及。”
一时,无我不由语塞,呐呐的答不出话来。
因为,当年沙无赦有意无意之间,与司马骏结下了梁子,根本上的原因,就起于司马长风的野心勃勃所引起。
司马山庄乃是没理的一方,司马骏只是奉父亲之命行事,当时没有第二个选择。
事实上,沙无赦与司马山庄既无深仇,也没大恨,没有门派之争,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
当时,沙无赦一腔正义的心态,是可以理解的,血腥之后,沙无赦遄回大漠,并未从中原取得了什么。
十年之间,沙无赦也没有再届中原。
无我一阵沉默之后,终于道:“贫僧佛缘不深,修为肤浅,常言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佛既争一炷香,我也难放这一口气。”
沙无赦陪笑道:“大师,除了彼此兵戎相见之外,沙某愿意奉命。”
无我忙道:“不,不!讨教王爷的武学,乃是贫僧最大的心愿!”
沙无赦朗笑道:“我的这几招,难逃你大师慧眼,擎天剑法,在大师十年潜修之下,一定是越发令人折服了,还说什么讨教二字,哈哈哈!”
他分明是以笑声来调剂紧张的气氛,冲淡彼此间心中的芥蒂。
不料——
无我和尚一战之心甚为坚决。
他游走几步,忽然回身,面对沙无赦,十分平静,但却隐含坚决意志的道:“武家学艺,除了强身自卫之外,免不了要互相切磋,王爷一向爽朗洒脱,为何今晚改了这个潇洒的性情?”
沙无赦道:“我对大师算是折服可好?”
无我和尚道:“贫僧虽然鲁钝,还不愿王爷过分的关怀,也许,你是因为我双目失明,既同情又怜悯,贫僧如何能以接受厚爱呢?
请!”
他忽的一抖宽大衣袖,探手由衣襟里面抽出了一支剑来。
沙无赦一见,不由道:“噫?大师,你手中这柄剑……”
他一脸惊异之色,双目盯视在无我手中的那支剑上,一眨也不眨。
原来——
无我手中所执,并不是他以前所用的擎天剑。
好剑,长不过一尺七寸,宽如蒜叶。
剑身上闪放出五彩缤纷的光芒,原来斑斑点点,好像一支杂铁碎铜拼凑而成的,却是那支剑柄、护手以后,与普通的剑是否相同,由于握在无我的手中,看不出端倪。
沙无赦对这柄古色异样的剑,搜尽枯肠,也想不起是何出处,想的十分出神。
无我和尚见沙无赦久久不言不语,立刻悟出其中道理,他十分平静的道:“沙王爷,你想是在打量贫僧手里的这把剑?”
沙无赦道:“大师,你的双目虽然失明,你的心却明亮得很。”
无我和尚似笑非笑的道:“沙王爷,听说过‘冷金风雷剑’吗?”
沙无赦不由大吃一惊。
因为“冷金风雷剑”,乃是上古奇物,据说是黄帝破蚩尤时所留下的唯一遗物。
又传说,这柄“冷金风雷剑”,原本是大鏊旗上的旗矛,经过战国的炼剑高人,历时一甲子,才把旗矛炼成了一柄较短的剑。
当时炼剑的剑士,以烈火、奇寒,对重方法,熬之以火,浸之以寒,六十寒暑,将那旗矛置之烈焰锻炼,埋于冰层腐蚀,才将剑炼成。
只是,剑成之日,那炼剑之士,心血耗尽,陪着剑受尽了烈火的煎熬、奇寒的侵袭,加上心血用尽,精气神三宝崩溃,得了一个剑成人亡的悲惨下场。
秦赢无道,收罗天下铜铁,铸成十二金人,民间珍惜铜铁,只有向入土的古墓荒坟寻找。
西陇有一武士,偶而得到这柄利器,因剑身如同寒冰,酷冷入骨,使用起来,隐隐有风雷之声,因此,命名为“冷金风雷剑”。
八十年前,威慑江湖的“血魔”,就是这柄剑的主人。
但是,“血魔”很少使用,因为“血魔秘籍”的武功,已足以使八大门派黑白两道为之丧胆。
谁也不知道“冷金风雷剑”究竟是什么样子。
等到八大门派联手斗血魔之时,“血魔”未来得及取剑,已在乱军中遭了毒手,事后,虽有人想追问“冷金风雷剑”的下落,怎奈“血魔”是死无对证,活着的,谁愿意又因此剑结仇招怨。
原来,“冷金风雷剑”是司马长风弄到手。
而司马长风的“笏”,一则也是利器,二来比“冷金风雷剑”
称手,所以也从来没有使用。
这柄武器中最古的神器,就落到司马骏——无我和尚手中。
无我和尚使用长剑,是从自幼练剑时起,习惯上不易改用只有一尺七寸的短剑,是以平日从未使用。
而今,古剑出手,又报出剑名,怎不使沙无赦乍闻之下大吃一惊呢?
他心中虽然如同雷震,口中却故做平静的道:“大师剑法已是出神入化,这名剑侠僧,当之无愧。”
无我和尚不由“嗤”的一笑,道:“沙王爷,贫僧绝不使这把剑,请沙王爷尽管放心。”
言外之意,就是不会依恃着“冷金风雷剑”的削铁如泥硬削对方的兵刃,而要以剑法取胜。
沙无赦怎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朗声道:“沙某也不在乎,因为沙某的紫玉横笛,也有它坚逾纯钢的长处。”
无我道:“那就更加妙了,沙王爷,请吧!”
沙无赦忙道:“怎奈我再三思索,找不出你我一个跳出三界的人和一个边陲化外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不料——
无我和尚道:“就算是练功的考验吧!”
他说着,手中的“冷金风雷剑”己微微上扬,脚下也略微移动一下。
这场龙争虎斗,似乎难以避免。
沙无赦悄悄的摸了下腰际的紫玉横笛道:“大师意思如此坚决,沙某真的打心眼里一百个不愿意,看来也是莫可奈何了。”
“贫僧有僭了!”
无我的话音甫落,人已一个旋风式,宽大的僧衣飘动,画起一道金晃的圈子,好似月晕一般,比月晕还要耀目生辉。
上古神器,果然不同凡响。
沙无赦眼见事情已无缓和余地,而且对方已经亮招,也只有顺手抽出紫玉横笛,虚置胸前。
他要看看无我的起势。
无我的一旋之势,快若惊虹,金剑所留的光圈,依然隐隐约约的围在他的四周,他的人,反而静如山岳的纹风不动。
最怪的是那柄剑,原本长可尺七,此时看来,却比三尺龙泉还似乎长了些儿。
这是使剑之人以气驭剑的功力显露。
沙无赦微笑道:“十年不见,大师的剑术何止是炉火纯青,令本王汗颜,因为回疆的俗务,我几乎荒废了所有的功夫。”
无我和尚闻言道:“沙王爷,你太谦了,适才你落进沙谷的那份功夫,简直如履平地。”
沙无赦忙道:“借着风势而已,久居大漠,对于此地的风向风力,倒是摸得还算清楚。”
无我和尚微微点头。
但是,他左手剑迎面一扬,口中道:“贫僧鲁莽,请沙王爷赐招!”
他的人并没动,但是,山岳一般的沉稳、山岳一般的镇静、山岳一般的庄严,却不是一般庸手可及的。
沙无赦怎能看不出?
他心中不由嘀咕起来,自料,无我的功力,不是自己可以打发的,比十年前的司马骏,何止超过一倍以上。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沙无赦将虚置胸前的紫玉横笛陡然下压,紧接着突的向上一扫,口中又道:“大师,看招!”
玉笛迎风发出一声清啸。
不料——
无我依旧没动,毫不着意的道:“沙王爷,贫僧双目失明,无从看招,不过,你口喊看招,只是虚晃,敢莫是存心要让我这残废人一招?”
原来,沙无赦所叫的“看招”,却是虚张声势,其实只是将横笛扫个圈圈而已,竟被无我一语道破。
沙无赦反而不好意思的道:“在大漠我乃是主位,还是请大师先赐招吧!”
“好!”无我和尚的声音乍出,手中“冷金风雷剑”果真挺锋而前,虎扑一式,直取中宫。
这一招看来平淡无奇。
但是,包罗着九种的变化,可挑可削、可点可刺、可划可挥、可戳可拂,又可以下劈,这九种变化,事先完全看不出端倪。
而且,看慢实快,妙到毫米。
沙无赦心存顾忌,犹恐玉笛受损。
因此,他不敢硬接,横笛护住中宫,人也飘身斜移,顺着力道侧跨三步。
可是,无我的身影,一晃即已到了身侧,相距不足五尺,探臂可及。
沙无赦不由一惊,急忙抽身电闪。
无我的身形,如鬼影一般,像是沙无赦的影子,毫不放松。
两人如磁石吸针、琥珀引芥,走马灯似的,在回风谷底不分前后的追逐。
到后来,不但分不出谁先谁后,只见两个黑点,曳起风沙幻化成一个黄沙色的圆圈,旋转在谷底。
不时一声清啸,也分不出是谁所发。
随着啸声,必然有一声极为轻微的脆响。
那正是剑、笛接实所发出的互击之声。
真是一场罕见的龙争虎斗,但是,只有沙无赦与无我和尚两个人的心中明白。
这种“静静的”较上劲,只要两人之间谁有半点破绽,谁就会七步流血葬身大漠的回风谷中。
过了盏茶时分。
两人已经分不出招数。
须知,这两人算得上是当今一流高手,缠斗在一起,谁也不能抽身,尤其在像旋涡眼般的沙山谷下,不分出高低,谁也没有抽身一走的机会。
所谓分出高低,也就是两人之中,必定要有一人牺牲性命。
沙无赦手中玉笛舞得洒水不进,脚下快如流云。
无我的剑更是攻守有序,连绵不绝,脚下麻靴带起细沙,整个人如在朦朦雾中。
笛声咻咻!
剑影翻翻!
忽然——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阵极为细微之声不绝如缕,而且,声音有渐来渐大,沙沙之音,愈来愈响。
沙无赦突的大声叫道:“大师,快!快!快腾身提气,上冲,全力上冲!”
他口中喊着,人也像元宵节的花炮,平地拔起丈余,一式“鹤鸣九霄”,在虚空之中,双脚连连互相撞碰,借力上拔。
沙沙之声,已变成哗啦不停。
沙无赦人在空中,忽然又头下脚上的向谷底泻下,口中叫道:“沙河泛滥,大师,快!快!”
哗啦之声立刻大了起来。
呼!呼!轰!轰!轰隆!
雷鸣般大响,又像海啸一般。
原来,回风谷四周的沙山,像是天崩地裂一般,江河倒泻向谷底泻流下去,阵阵沙浪,竟像怒潮汹涌,惊涛澎湃,滑向谷中。
沙无赦本已见机在先,原可从谷中冲出来。
但是,他料定无我不知道沙山倾泻的厉害,也没有这种经验,因而,空中折回,再次向无我告警。
可是已迟了一步。
无我和尚的大腿以下,已被快加奔雷的流沙埋掩住了。
沙无赦顾不得自身的危险,长舒猿臂,堪堪抓住了无我和尚的宽大僧衣长袖,猛提全身之力。
他一边口中叫道:“大师,提气上腾!”
武家的运气聚力,先要心神宁静没有外来的骚扰,一旦气不定神不闲,功力必然大打折扣。
无我和尚心理上全无准备,突然之间四面八方如天河倒泻的流沙漫天而下,使他出乎意外的大吃一惊。
只一刹那的功夫,自己已陷入沙中,不由魂飞魄散。
他耳听沙无赦的呼叫,又觉一只大袖被人提着向上,料定是沙无赦在危急中舍身相救。
惊慌失措,既惭又愧。
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兼而有之,心神如何定得下来,功力如何凝聚?
沙无赦凭着单手拉住的无我和尚越来越重,一只手已觉吃力,眼见四面的沉沙越来越凶,不由大急。
最危险的是脚下无处着力,还要一个劲向上冲。
于是,他拉紧僧衣的一只手猛的向背后一甩,只好将无我背在背上,吃力的双脚借力,奋力向上。
呼——
一声奇大无比的风声呼啸。
整个回风谷,转眼之际变成了平地,填满了细沙的平地。
只是毫厘之差,沙无赦与无我和尚就被沙浪埋入谷底,尸骨无存。
沙无赦已是汗水淋漓、气喘嘘嘘,将背上的无我轻轻的放了下来,不由道:“天啊!好险!”
无我和尚虽没有昏过去,但他满头满脸,全身都是黄沙。
并不是无我的工夫比沙无赦差,只因,回风谷的沙山突变,乃是沙漠中常有的事,沙无赦在心理上并不是突然。
再说,无我双目失明,四面都发出惊天动地的崩塌雷声,总有不知如何是好的压迫感。
更何况,眨眼的功夫,自己双腿就被浮沙埋住了,这一惊慌,乃是人的必然反应。
最重要的是,自己原是要找沙无赦麻烦的,倒过来沙无赦却救了自己的命,这滋味最是不好受。
无我从沙无赦把他放到地面上起,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愣愣的躺在沙地上,不知如何是好,真是即恼又气,即怒又愧。
沙无赦见他不言不语,还以为是被狂风卷起的沙浪打伤了内脏,急忙探手用食中二指虚按在无我和尚的腕脉之上。
沙无赦一面试探无我的脉搏心跳,一边说道:“大师,你……
你没有受伤吧!”
无我和尚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挺身坐了起来,问道:“这是大漠的怪现象,还是……”
“哦!”沙无赦道:“时常会发生,这因风力风向而起,或大或小不定,回风谷就是如此形成的。”
无我和尚不由长长叹了口气道:“造物力量,实无可估计,唉!
人,怎么能与天争哩!”
他是有感而发,说完,人也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积沙,合什当胸道:“沙王爷,贫僧先前其念未除,尚请勿责,就此告辞!”
沙无赦道:“大师,何必去意太急?”
无我道:“贫僧有两事未了,耿耿于怀,十年来未曾稍释。”
沙无赦道:“可否见告,是那两件事?如有需要我代劳之处,沙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从头没笑过的无我和尚,总算苦苦的一笑道:“一件就是到大漠来拜访你沙王爷,打算……唉!”
他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才接着道:“而今,总算是了结了,如此结局,贫僧从来没想到过,这阵风沙,使贫僧心中之结,忽然解开来了。”
沙无赦闻言,也不由一笑,道:“哦,这一件我是真的无法代劳,请问另外一件是……”
无我看似十分平静,但却一字一顿的道:“拜访常玉岚!”
沙无赦不由一愣道:“大师……”
“沙王爷。”无我和尚不让沙无赦说话,紧接着道:“我佛赐缘,必再相见,贫僧告辞!”
语落,大袖飘飘,人已在十数丈之外。
沙无赦心知劝也无用,不由呆呆的目送无我身影远去,倏然一叹道:“十年岁月,还改变不了人的天性,真乃山易改,性难移!”
血红的太阳,像一个大火球,沙漠中的旭日,完全像中原的日落景色一般。
又是一天的开始。
升火取暖或炊煮的烟,不但乌黑,而且飘升到一定的高度,就会四散开去,无影无踪。
而这种烟色泽泛青,青中透蓝,一缕直线上升,久久不散,也就是平常人所说的“狼烟”。
据说,“狼烟”是拾那山里时有的“狼粪”,晒乾研成粉末后,加上炭末以及青石藤粉拌合,点燃之后,才颜色发青,聚成一线不易被风吹散。
于是,回纥之人首先采来用做传递异族来袭的警号使用,渐渐的为各族模仿。
沙无赦所统率的一族,也是以“狼烟”来做为报警的讯息。
他仔细打量一下方位,狼烟上升之处,正是自己的绿宫。
因此,他蓦然一惊,脚下提气凝神,恨不得用尽全身之力,箭般的向绿宫奔去。
绿宫前,一群回族武士,聚做一堆,个个翘首而望,等到发现了沙无赦,不由欢声雷动。
只听他们齐声高呼道:“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沙无赦打量一下四周,发现并无异样,可略一省视,不但绿宫的护卫武士一个不少的安然无恙,而且连一丝一毫动过手的打斗痕迹也没有。
只是众武士一个个脸上的神情十分僵硬,虽是欢呼,但掩不在每个人脸上那份惊慌与紧张的表情。
沙无赦扫视了下绿宫一角那兀自冒着黄烟的狼烟堆,沉声道:“是谁?随便点燃了狼……”
“是我!”
没等沙无赦的话落音,一个阴沉沉的声音,竟然是从帐中发出来。
话音未落,中帐的面幕掀起,一并肩跨出了二男一女,排立在中帐门首。
沙无赦一见,心头不觉一震,表面上却十分镇静的,淡淡一笑道:“塞外三侠连袂而至,实在是大出本王意外,哈哈!”
他的淡然一笑,正是掩饰内心的惊奇。
“青面韦陀”白君天扶了扶斜挂在腰际的三棱降魔杵,也咧开厚嘴唇似笑非笑的道:“王爷!你真的那么意外吗?”
“当然。”沙无赦道:“同在大漠,虽未深交,早已闻名,最少是本王主事以来,三位这是头一遭大驾光临,怎会不意外呢?”
红娘子抛了一个媚眼,娇声笑道:“难怪沙王爷当年名列武林四大公子之一,果然是超凡出俗,十年已过,风采依旧。”
沙无赦对这塞外三个怪人的为人,知之甚详,在善善恶恶之间,很难预料,今天突然一齐到了沙王府的绿宫,令人悬疑。
最令沙无赦不解的是,他三人竟然不邀不请,反宾为主的进入绿宫神帐,加上部下焚燃狼烟,事情就透着不平常。
他必定要先弄清楚三人的来意,才好分出是故是友,再作定夺。
因此,他笑容不改,朗声道:“三位高人连袂而至,必然有所指教?”
红娘子裴冷翠娇笑一声道:“好久未见,特意来讨扰沙王爷的羊羔美酒。”
沙无赦焉能看不出她是故意打哈哈,但也不动声色的道:“那好,绿宫有的是,必定不会让三位失望。”
“那就好办了!”
罗家驹手中折扇一收,冷冷的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
“沙王爷!”白君天似乎沉不住气。
他高叫了一声,然后接着道:“咱们三个山野之人,在大漠混了数十年,诸多地方都承蒙你关照。”
沙无赦忙道:“白兄,见外了。”
白君天面色不对,如同罩上一层寒霜,正经八百的又道:“咱们与王爷你一向相处得总算还不错,虽没深厚的情份,可也相安无事。”
罗家驹接着道:“现在,嘿嘿!现在彼此可能有些儿麻烦啦!”
红娘子紧紧的道:“也不能算麻烦,只要沙王爷同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三人一搭一拉,一唱一和,分明是在绕着圈子有所为而来,只是尚未点出正题而已。
沙无赦不由朗声笑道:“呵呵!三位,我原想请各位进帐小饮,慢慢的叙旧,不料,三位性急,那么有话就请明讲,不必再多劳心神,浪费口舌了。”
“痛快!”红娘子一味的媚笑道:“沙王爷名如其人,干脆俐落!”
罗家驹淡淡的道:“对!锣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白老大,干脆直说了吧!”
“好!”
白君天应了声“好”,探手在怀中取出一个玲珑光亮的小银铃出来。
他随手虚空一抛。
“叮铃铃!呵铃!”
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然后,用力一抓,又将虚空中的小银铃抓在手内,口中道:“沙王爷,你是见多识广,不知对这银铃有何高见?”
沙无赦不由脸上发热。
他真的不知道这小银铃的来历,甚至于连听说也没有听说过。
因此,他苦苦一笑,摇头道:“沙某欠学。”
红娘子的柳眉一挑道:“老大,不是要干脆吗?何必让沙王爷猜哑谜!”
罗家驹也道:“打开窗子说亮话,老大,你就别为难人家了。”
沙无赦心中虽有些不悦,可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也未便发作,只好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能预料。”
白君天道:“沙王爷,你是应该知道的,不过你没仔细看到而已,等你看个仔细,也许就知道了。”
他说完,手臂微微一扬,认定沙无赦抛来。
叮铃铃!呵铃!
银星一点,直射沙无赦的面门。
沙无赦淡淡一笑,口中道:“白大侠,这是……”
话到此处,猿臂轻舒,探手抓了个正着。
“噫?”
沙无赦不由噫了一声,因为意料之中,白君天必然暗运功力贯入银铃,所以也力透手指,着力抓去。
想不到毫不着力,轻飘飘的,显然的,白君天像平常人传抛东西一般,既无伤人之心,也没有较劲之意。
沙无赦这么一抓,惊奇的一“噫”,反而有些“小家子气”,不由玉面绯红。
白君天道:“在下只想请沙王爷仔细的看一看这小银铃而已。”
沙无赦两指拈着小巧玲珑的银铃仔细观看。
但见,那里是什么银铃,原来却是一个银质的小巧骷髅,铸造得十分的酷似,十分的精致。
他一见之后,不由大声叫道:“骷髅铃!”
“对!”白君天硬绷绷的应了声,一双怪脸青中泛红,如同紫酱。
沙无赦皱起眉问道:“十五年前,沙某游走中原,曾听前辈老英雄提到过‘骷髅会’的事迹,据沙某所知,已经五十年无声无息,难道说……”
白君天不等沙无赦说完,抢着道:“沙王爷见识广博,请将‘骷髅铃’还我。”
沙无赦随手将那小小银骷髅抛给白君天,又道:“此一银骼髅重现,是否‘骷髅会’又将崛起?”
罗家驹闻言冷冷一笑道:“不瞒沙王爷说,我们三人正是‘骷髅会’的第三代弟子。”
此言一出,更令沙无赦大吃一惊。
罗、白、裴三人在大漠中已有二三年的历史,虽然没有侠行义举,却也没有为非作歹。
他们与大漠回族没有来往,只是相安无事,河水不犯井水。
因此,他们也知道沙无赦是回族难得的领袖,曾经排名武林四大公子的侠义汉子。
偏生沙无赦多次进入中原,心目中也没有回、汉之分,对于他们三人若即若离,没有什么恶感,当然也不加排斥了。
如今,闻听他们自认是“骷髅会”的第三代弟子,实在有些意外。
据传,“骷髅会”的规条近于邪门,不但手段毒辣,而且不容骷髅会以外的任何门派,遇则视为仇敌,毫不留情。
罗家驹见沙无赦沉吟不语,不由道:“二十五年前,本会因会首之争,敝师祖与师叔祖两败俱伤,双双隐退,是以,群龙无首。”
“我三人连袂远来大漠,怕的是昔日仇家,今天本会‘银铃重出’,咱们三人也有了出头之日了。”
沙无赦微微一笑道:“恭喜三位。”
红娘子道:“这就是咱们今天来拜访沙王爷的原因。”
沙无赦不由道:“想是三位要离开大漠回转中原?沙某备酒与三位饯行。”
不料——
白君天不住的摇头道:“岂止是为讨吃讨喝而来!”
沙无赦道:“那……”
红娘子抢着道:“与沙王爷你商量一件事情。”
白君天插口道:“不是一件事情,是两件事情。”
罗家驹阴阴的笑道:“这两件事情在沙王爷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并且对沙王爷也有莫大的好处。”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使沙无赦没有开口的余地。
因此,沙无赦淡淡的道:“闹了半天,本王还不知道是两件什么事情呀!”
白君天进一步的*着道:“只是想知道王爷你愿不愿意?”
沙无赦凝神望着白君天道:“我已说过,我总得先知道是什么事呀!”
红娘子媚态十足的道:“老大、老二!我来说好吗?”
白君天与罗家驹没有说话,但都点了点头。
红娘子施施然走近了沙无赦,娇声道:“事情是这样的,咱们兄妹三人突然接到了本门银铃令谕,料必是‘骼髅会’重现江湖。”
沙无赦也点头表示同意,但口中却道:“恭喜,可是,是否如此,都与本王无关,与我回族,更加扯不上。”
“不然!”红娘子道:“你听我说,我三人既是三代弟子,如若奉召重出,必然要有一番作为,对总会有一番贡献是吗?”
沙无赦也点头道:“那样就最好了。”
红娘子笑了起来道:“所以,才来与沙王爷你打个商量。”
“与我商量?”沙无赦一脸莫名其妙。
“是。”红娘子舌灿莲花,嗲声道:“大漠回疆,有事不与你沙王爷商量,还有谁能做得主?”
沙无赦道:“贵会这事,与我完全沾不上边。”
红娘子挥挥尖尖玉手道:“你听我说完嘛!”
“说吧!”沙无赦有些不耐。
因为,他一夜的劳累,回风谷的危险,而今,又站在神帐之前太久。
当然,他以主人的立场,可以请三人进入神帐,只是,对三人的来意不明,不愿迎客进入回族圣地。
因此,沙无赦眉头紧皱,双目凝视着红娘子。
“别急嘛!”红娘子也看出沙无赦有些儿不耐,她习惯的挥挥尖尖十指,才接着道:“这就要说到正题了。”
沙无赦道:“姑娘,干脆些好吗?”
“好。”红娘子伸出左手无名指,虚虚的点了点道:“第一件事,我兄妹三人想向王爷你借用一笔银子……”
沙无赦笑道:“借钱?”
红娘子接着又道:“第二点,我兄妹三人要捧你沙王爷加入骷髅会,做本会整个回疆分会的总舵把手。”
沙无赦闻言,不由仰天朗笑。
红娘子追问道:“怎么?这都是好事,你沙王爷这一笑,八成是答应了吧?”
不料——
沙无赦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反而问道:“三位需要多少银子?”
白君天大声道:“五十万两。”
“哦?”沙无赦哦了声道:“白兄,是我听错还是你说错了?”
白君天的肥手一伸,五指张开又道:“五十万两。”
“哈哈哈哈……”
沙无赦不怒反笑,笑声震动绿宫。
他的笑声甫收,正色道:“我只道三位要返回中原,缺少一些盘缠,三十五十,甚而一百两百两银子,我沙某双手奉上,绝不会使三位大侠失望,这也是江湖武林常有的事。”
罗家驹面带不屑的道:“我们三人可不是丐帮,不至于连盘缠也没有。”
沙无赦脚下斜跨两步道:“不怕三位见笑,回疆一片黄沙,就靠几只牛羊,整个族众也凑不出五十万两银子来,真的惭愧,惭愧!”
红娘子娇笑道:“第一次听到回族王爷钦点探花叫起穷来!”
沙无赦看也不看她一眼,接着又说道:“至于要沙某加入贵会之事,更加是不可能的事了。”
白君天道:“为什么?”
沙无赦道:“理由至明,我回疆聚族而居,族人逐水草生活,对于中原武林,乃是毫无渊源,也无牵扯,祖宗千百万年相传,不曾参加什么帮会门派,想来三位比沙某还要清楚。”
罗家驹的脸色一沉道:“骷髅出现,天下一统,银铃声响,武林一家。”
此言一出,沙无赦不由脸色一寒道:“罗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家驹也有些发火道:“武林只有骷髅合会,铃声响时天下服!”
沙无赦怫然道:“我不是你们的天下,我也不是武林……”
白君天抢着道:“那你是什么?”
沙无赦高声道:“回疆,这儿是绿宫,沙某只知有回族,不知有帮会,只知有族人,不知有武林!”
白君天哈哈一笑道:“沙王爷,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睁眼说瞎话了。”
沙无赦道:“怎讲?”
白君天缓缓的道:“你能否认曾列为武林四大公子吗?”
沙无赦忙道:“那是武林中的指称,并不是在下自己硬充字号。”
罗家驹冷然的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武林中的众口铄金,你就是武林……”
沙无赦道:“那最少是十余年前的往事,相隔许久,沙某与武林朋友,十年未曾交往连你三位也不例外,这一点就是最好的证明。”
白君天急躁的道:“就算你不承认是武林一脉,如今我兄弟既然找上来,就得听你一句话。”
“对!”罗家驹应声道:“沙王爷,对于三妹刚才所说的两件事……”
不等他说完,沙无赦斩钉截铁的道:“对不起,少某都办不到!”
“你!”
白君天肩头一振,弹腰上跨半步,一只手已按上三棱降魔杵的把柄之上。
罗家驹手中的折扇缓缓合起,凝神立桩。
他二人摆出一副动手的架势。
围绕在沙无赦身后的一众回族勇士,也人人怒目而视,一个个抓紧了刀柄,伺机而动。
沙无赦双臂平伸,阻住手下勇士,淡然一笑道:“三位意欲何为?”
白君天道:“等你的回话!”
沙无赦朗声道:“本王已答复过了呀!”
罗家驹道:“是吗?沙王爷,咱们兄弟这一杯可是敬酒噢!”
“是吗?”沙无赦道:“即使是罚酒,沙无赦也是不吃!”
“你!”
白君天的脚下一滑,疾的斜滑而出,手中降魔杵呼的一声斜划而出。
这时——
红娘子款款向前,满面堆笑道:“大哥,别这么性急,我想,沙王爷必定会回心转意的!”
她说完向白君天使了个眼色,然后才回头面向沙无赦道:“王爷,可否听我裴冷翠说句话?”
沙无赦扶在紫玉横笛的手放了开来,正色道:“姑娘,沙某任何话都可以听,只是再休提适才两件事。”
红娘子道:“哦?为什么?”
沙无赦道:“回族自成一体,连当今皇上也允许自立为王,不将政体加诸回族之上,试想,我沙某怎敢率领我族加入江湖的帮派,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死后见不得列祖列宗,生前无以对全体族人。”
红娘子道:“你太言重了吧!”
沙无赦不理会红娘子的话,又道:“五十万两纹银,在沙某眼中,并不比朋友的交情可贵,只是回疆乃蛮荒之地,民穷财困,纵然沙某有心交三位朋友,怎奈拿不出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红娘子盈盈而笑道:“沙王爷,你听我说。”
“姑娘请讲。”
沙无赦心知,今日这场事将会很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