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花居的竹篱外面,至少有上百双目光,投注在卜道子的身上,这就使卜道子有着无法下台的感觉。
向武的遭遇太恐怖了。
没有听到叫声,也没有听到一声呻吟,就好像这茅舍中,是一座无底的深潭,一个人跌入了茅舍之后,突然间消失不见了。
这使得江湖上阅历丰富的卜道子,也为此惊骇不已。
一门之隔,那里面,竟是一个完全难测的世界。
卜道子等了一下,道:“黄成,推开木门,不要跨进去,瞧瞧看里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番话,说得有些无可奈何,也显露出了他内心中的恐惧。
黄成也很害怕,向武未知的命运,在他内心中留着很深的余悸,但他更怕卜道子,他知道不听命令的后果——就是死亡。
黄成点点头,举手推开木门。
这一次,卜道子看到了。
看到了一只手,像闪电一般的快建,抓住了黄成的右腕,向茅舍中撞去,黄成的身子,很快地投入了茅舍之中。
像向武的遭遇一样,黄成被拖入茅舍之后,木门立刻关闭。
拖人、关门的动作,快速异常,不留心,根本看不清楚。
看到了一只手,反使卜道子的心情轻松下来,他已知道厅中有一个人,武功高强,出手如电。
只要是人,就不太可怕了。
卜道子吸一口气,举步向前行去,运起内力,遥遥一掌,击向木门,木门大开,但卜道子还距木门有三尺距离。
没有一只手伸出来?
似乎是,厅中人早已料到了有此一招。
但卜道子却一点双足,以极快的速度,投入了茅舍中去,茅舍的木门,又迅速地关了起来。
厅中无灯,但却可以清楚的看到厅中的景物、形势。
日正当中,由窗口透入的阳光,使卜道子不用费力,就可一目了然。
他看到了向武、黄成。
两个人都倒卧在厅门口处,全身没有伤痕,也没有流血,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是死是活?
厅中不见别人。
卜道子镇静一下紧张的心情,缓缓说道:“在下已进入了厅中,主人何不请出来一见呢?”
话说得很婉转,也很和气,根本没提两个从人的生死。
“我就坐在你的身后。”
卜道子霍然转过了身子。
果然,在一张本椅上,坐着两鬓微斑的老人。
卜道子目光敏锐,他记得刚才看到了那张木椅,不过,他记得,那张木椅上并没有坐着有人。
不知何时,人竟出现在他身后的木椅上。
如果对方想杀他,也许,他早已和向武、黄成一样倒了下去。
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卜道子终于明白了,这桃花林中不但充满了神秘,而且,这桃花老人,也是个武林中罕见的高手。
他为什么不怕毒蜂?
又为什么能够平安地在这里住了几十年?
难道那些毒蜂,就是他养的不成?
这桃花林之中,究竟有多少人。除了这一幢茅舍之外,别处,是否还住着有人?
有不少江湖中人,藉赏花的季节中,走遍了这桃花林,除了这一幢茅舍外,似乎再也无房舍。
那么所有的人,都是住在这儿了?
这里有多少人呢?
但江湖上所知道的,只有桃花老人—个。
一个人,一年能做三百坛酒,收入一万五千两银子,打扫这座占地近万亩的广大桃花林……
他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但却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出来。
桃花老人冷漠地一笑,道:“你一定要见我,现在见到了。”
卜道子道:“是的……”
桃花老人道,“你有何目的?”
卜道子笑了一笑,道:“但我损失了两位从人,才见到了阁下,你就是桃花老人?”
桃花老人淡淡一笑道:“你见我,就为了讲这样几句话?”
“我有太多的事。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里的事,这里的人,都和你无关,和整个江湖无关,你为什么一定要探索?用心何在?”
“这……”
“请说!”
“也许,在下只是为了一时的好奇。”
“太好奇的人,对自己不是一件好事。”
“在下不懂……”
“最好别懂得太多。”
卜道子已完全冷静下来了,缓缓说道:“他们两个死了?”
桃花老人道:“现在,还没有。”
“那是说,他们还有救?”
桃花老人笑了笑道:“这就要看阁下了。”
卜道子一怔道:“看在下?”
桃花老人点点头道:“不错!”
卜道子想了想,恍然道:“哦!江湖上有一行买卖,价购人命,向武,黄成,虽然不是很值钱的人,但他们跟了我多年,我不能不管,阁下要多少银子,开个价出来吧!”
桃花老人目光转动,望了望躺在地上的向武、黄成一眼,笑道:“不错,这两个人实在不值钱,因为他们的主人,也不是很值钱的人。”
卜道子暗中凝聚了功力,道:“你的意思是……”
桃花老人道:“数十年来,从没有外人,闯入这桃花居中,就算是每年九月初一到十五的卖酒会期,亦禁止于篱外,阁下竟率人闯入茅舍之中。”
卜道子略一沉吟,道:“桃花林中,毒蜂虐人,使天下群豪,视为异途,阁下如出手和我一战,则空泄桃花林中之秘了!”
桃花老人淡然地一笑,道:“篱外集聚近百人,大都希望见识一下你如何出此茅舍了!”
卜道子道:“看来,你果然是个知机的高人。”
桃花人突然一拐右手,直袭过去。
卜道子早已有备,眼见桃花老人未离其座,相距仍有五尺之远,这出手一击,自是虚招,只是蓄势戒备,并未闪避、还击。
哪知双肩上穴道忽然一麻,两条手臂,立刻失去了作用。
眼前人影一闪,桃花老人到了身前,右手食、中二指,已到了咽喉要害之上,动作快如闪电。
卜道子的念头还没转完,人已完全在对方的控制之下。
桃花老人低声道:“卜道子,你看到了什么隐秘么?“卜道子急急摇头道:“没有啊!”
“真的?”
“是啊!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不该来的……”
“我即刻就走。”
桃花老人微微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太晚了,何况,你不过是人家的一个奴才而已,张嘴……”
卜道子一愣,道;“为什么?”
底下的字还未出口,一粒丹丸,突然飞入喉咙之中。
桃花老人顺手一索,轻轻地拍在卜道子前胸之上。
卜道子不自禁地吞下了口中的药物,呆了一呆,道:“什么药物?”
槐花老人笑了一笑道:“无相神丹,从此之后,你可生活无忧无虑了,带着你的两个从人去吧!”
卜道子感觉一股辛辣的味道,在体内扩展。
同时,脑际间也有一股热力在流动,感觉中,记忆在消失,但他还知道要尽快离开这桃花居。
围集在桃花居外的人群,眼见卜道子匆匆行进了茅舍,又匆匆地行了出来。
茅舍的木门,打开了又关上。
卜道子匆匆行了出来,脸色一片冷肃。
没有人知晓茅舍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进去了三个人。出来了一个,这件事,总不会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卜道子无视于那围集的人群,挺胸抬头,直出了桃花林。
人人都知道,这桃花林中,有一群凶厉的毒蜂,现在,又多了一层神秘。
神秘桃花居。
卜道子是唯一知道茅舍中的隐秘的人,所以,人群中,立刻有两个人,紧紧地跟随在卜道子身后。
敢情偷窥这桃花居中神秘的人物,不只卜道子这一批人。
卜道子—口气离开了桃花林。
紧追在他身后的两个人,青衣小帽,绝对看不出一点江湖人的味道。
但他们却是道道地地的江湖人,只不过,他们隐藏得很好,任何一个地方,都经过了很周密的化妆。
离开了桃花林,两个人立刻露出了江湖人的本色,突然加快脚步,追上了卜道子才放慢脚步。
“卜兄,请留步!”
卜道子没有留步,连头也没有回过一下,好像根本设有听到有人叫他。
两个青衣人也有些恼火,互望了—眼,陡然飞腾而起,海燕掠波一般,越过了卜道子,回头拦住卜道子去路。
这两个青衣人,不但身法快速,而且配合得十分佳妙,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落地,而且脚落实地,立刻摆出了拒敌的姿势。
卜道子视若无睹,仍然是大步向前冲去。
这就激起了两个青衣人的怒火。
两个人同时拍出了一掌。
但两个青衣人击出掌势的同时,也发觉了卜道子神色不对,同时易劈为抓,一个人抓住了卜道子一条手臂。
像两道铁箍一样,卜道子立刻无法再行。
左首青衣人低声道:“老二,有点不对,卜道子好像是中了邪。”
右面青衣人道:“我说呢!他卜道子再霸道,也不敢对咱们兄弟摆架子啊!”
左首青衣人道:“老二,卜道子虽然不敢对咱们兄弟怎样,但他那个主子,可不是好惹人物,我瞧,咱们还是小心点好。”
“大哥的意思呢?”
“先找个清静地方,把他弄醒过来。问明白内情……”
“然后呢?”
“然后……”然后……”
右首青衣人微微一笑道:“老大,然后,就给他一刀,把他埋了,那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
左首青衣人道:“对!就是这个打算。”
两个人说干就干,一入开道,一入扶着卜道子,转向大道旁的一个杂林中,直向林深处行去。
杂林中很隐秘,也很荒凉。
走在前面的一个,忽然停下脚步道:“老二,这里怎么样?”
“差不多啦!离大道已有二里以上,就算他能喊叫两声,也不会有人听见。”老二左右看看说。
“要把他弄醒过来才行。”
“我看这小子是中了迷药,水一喷就可能会醒,老大,你去找点水来。”
“你身上不是背的有水壶吗?”
“这……”
“马老二,咱们狼狈双绝,联手闯江湖,少算点,总有六七年了吧!我青狼赵明,上你兄弟的当,也不是一两次了,你怎么老是想动我的脑筋呢?难道,你连我这个做老大的容不下吗?”
“言重!言重,赵老大,请你千万别误会,兄弟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你老大的脑筋。”
赵明笑一笑道:“不敢最好,马堂,话我可要说在前面,你这个花狈,如果没有我这个青狼配合,那就等于孙悟空缺了根金箍棒,可是没有得耍的。”
花狈哈哈一笑,道:“这一点,兄弟心中明白,狼、狈为奸,缺一不可,合则两利,分则两损。”
青狼道:“你明白就好……”
花狈又道:“这些年来,兄弟我耍点小手段,用点小聪明,耍耍你,容或有之,但如说我存心害你,那可是天大冤枉。”
青狼笑笑道;“好!过去的说过就算,眼下先把卜道子弄醒过来,如能由他口中,问出一点桃花居的隐秘,咱们也可以对夫人交待了。”
马堂笑了笑道;“我把他弄醒,由你逼供?“青狼赵明道:“好。”
马堂取下身上水壶,泼在卜道子的脸上。
赵明右手一伸,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点在卜道子的脸上,说道:“姓卜的,你听着,我问一句,你回一句。
要是有半句假话,我就先割下你的鼻子来,说!你们进去了三个人,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出来?”
卜道子穴道被点,不能挣动,但他口还能言。
但他没有回答赵明的问话,却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赵明手中匕首一挑,鲜血溅飞,卜道子的鼻尖,已被削了下来。
他号称青狼,果然是心狠手辣,狼子野心。
卜道子啊呀一声,呆呆地望着赵明,脸上有惊怖之色。
赵明怒道:“好小子,你是诚心给我过不去,是吧?你不说,我就一刀一刀剁了你,咱们试试你的口风紧呢?还是我的刀子快?”
他说干就干,一刀向卜道子的耳朵削去。
花狈马堂右手一抬,抓住了赵明的右腕,道:“老大,情形有些不对劲,你看出来了没有?”
“什么不对?”
“这小子好像没有清醒过来?”
赵明仔细看了一阵,只觉卜道子双目神情茫然,不禁一皱眉头,道:“老二,这小子是怎么啦?”
马堂道:“那壶水,没有把他浇醒过来,你割了他的耳朵,他一样不会回答你什么的。”
赵明道:“那就干脆一刀宰了,免留后患。”
马堂道:“话是不错,宰了他容易,但咱们带不回去一点消息,如何向夫人交待才好呢?”
赵明道:“要是没有法子,由这小子的口中,掏出点东西来,咱们就只好再回桃花居一趟了。”
望望躺在地上,满脸鲜血的卜道子,马堂慢慢说道:“要是咱们也被人家摆布得和卜道子一样,那就生不如死了。”
赵明道:“你的意思呢?”
马堂道:“把他带回去,他是唯一进过桃花居的人。”
赵明道:“带回去?”
“有何不可?”
“他要是不肯说,还不是一样?”
“那是夫人的事了,总比咱们什么消息出没带回去好些。”
赵明收起了匕首,道:“嗯!说得有理,只是这么大个人,咱们要不让人发觉把他弄走,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马堂点点头道:“卜道子离开桃花林,有不少人看到,这件事,不难打听,再有四天,过了赏花之期,他们不敢进入桃花林,找另外两人的下落,必然会在这附近,大肆搜查卜道子的下落。”
“嗯!有道理。”
“所以,咱们要快,而且,越快越好!”
“好,咱们今夜就上路?”
“好!”
“这个人呢?怎么处置他?带走他?”
马堂想了想,道;“弄一辆拉货的篷车,把这小于放入货中,紧赶上一夜,就可以脱离危险区了。”
赵明哈哈一笑,一掌拍在马堂的肩上道:“老二,还是你行,听你的,我去找马车,你在这里等着。”
马堂四顾了一眼,道:“快去快回,这地方,不宜久留。”
赵明去后,马堂抹去卜道子脸上的血迹。
狼、狈双绝也许不怕卜道子,但他们却害怕卜道子背后的靠山。
他们两批人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却都和桃花林中的隐秘有关,这桃花林中,究竟有些什么隐秘呢?
蝉噪林愈静。
桃花林中,传出了阵阵蝉声。
赏花的时期已过,桃花林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静夜无月,桃花居中,却点了一盏灯。
此刻,他不是在酿酒,却是在问话。
秀儿和那中年妇人,就在桃花老人对面。
中间有张白木桌子,桌子上有菜有饭,还有酒。
桌子上有三杯酒,但喝酒的,只有桃花老人一个,中年妇人和秀儿,面前也有酒,但她们都酒未沾唇。
现在的桃花老人,看上去很慈祥。
中年妇人和秀儿没有喝酒,也吃不下饭莱,这几日,在桃花居中,她们母女已饱餐了数日,饥饿早已过去。
现在,她们只担心着一件事,桃花老人收容了她们数日,再把她们撵出桃花林,只要一离开桃花林,她们母女,又成了追逐的猎物。
她们已经被人追逐了两年,那种风尘奔波,饥饿交迫的逃亡生涯,就像烙印一样,深探地烙在她们心上。
痛苦的烙印。
像等待的囚犯一样,她们等着桃花老人的问话。
偏是桃花老人很悠闲,他已喝了六杯酒,还没有问一句话。
现在,是第七杯酒。
他每喝一杯酒,中年妇人的心就跳动一阵。
喝完了第七杯,桃花老人终于开口了:“你贵姓?”
中年妇人暗暗调整了一下呼吸,道:“我姓周,丈夫姓蓝,这是小女蓝秀。”
桃花老人又喝了一杯洒,道:“你会武功?”
蓝夫人道:“会,但不算高明,比起先夫,难及百分之一二。”
桃花老人对她的回答,似是十分满意,因为,蓝夫人的回答,总比他问的还要多一些,点点头,笑道:“你丈夫的大名是……”
蓝夫人道:“蓝天倚,我有过一段很幸福的日子,先夫在江湖上,极受人敬爱,我们游踪所至,都有朋友接待。”
桃花老人道:“好景难长啊!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蓝夫人道:“两年前,先夫应人之邀,出一趟远门,从此一去不回,每一次出门,总是带我同行,这一次却例外。
“半个月后,有人送上了先夫的人头,附上一封短简,要我和小女,三日内,自刎一死,留个全尸,否则他们就动手来取命。
“未亡人死不足惜,但小女何辜?虽非男儿,但却是先夫唯一的骨血。
“我不忍小女同死,才亡命天涯,想不到敌骑追踪,天下之大,竟然没有我们母女立足之地。”
桃花老人道;“你可知道,你丈夫死于何人之手?”
“不知道。”
“你没查过?”
“我也没时间去追查。”
‘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杀你丈夫么?”
蓝夫人低头沉吟了一阵,道:“先夫为人正直,在江湖上,常为了排解纷争,是不是因而开罪了人,也未可知。”
“追杀你们的又是什么人?”
“很多人,未亡人曾和他们交手过数次,但人单势孤,难以抗拒,只有二命天涯,暂求活命人间。”
“你丈夫生前,不是有很多朋友么?”
“先夫交游虽广,但知己好友,也不过三两个人。”
“为什么不去投奔他们呢?”
蓝夫人苦笑了一下,道:“人在情在,人死情绝,未亡人曾投奔先夫生前一位知友,竟遭闭门不纳。”
桃花老人又喝下一杯酒,道:“哦!现在,你们作何打算?”
终于说上正题了。
蓝夫人黯然叹息了一声,道:“先夫在世之日,也曾提过这桃花林中的事,因此难妇被迫无路可走时,才投入林中而来,准备死于毒蜂之下,也好过丧命于追踪敌骑的兵刃之手下。”
桃花老人道:“但你们的运气太好了,竟然没有死于毒蜂之手。”
“如若老丈能收留我们母女,难妇当结草衔环以报。”
“你们母女想留在这里?”
蓝夫人痛苦地一笑,道:“只要离开桃花林,敌骑立至,只怕我们母女,难再有脱逸毒手的机会了。”
桃花老人未再多问,只顾自斟自饮起来。
直到他喝完了一壶酒。
蓝夫人心中虽焦虑,但不能不耐心地等待着。
她们母女是绝对的弱者,只有等别人决定她们的命运。
桃花老人吁了—口气,道:“竟喝光了一壶酒。”
蓝秀低声道;“老伯伯,我再替您烫壶酒来。”
桃花老人摇摇手,道:“不用了,你很乖巧,孩子,今天我喝好多酒,喝得有些过量了!”
蓝夫人道:“这座茅舍很大,是不是需要人帮忙打扫?”
桃花老人笑笑道:“蓝夫人,你真的想留下来?”
蓝夫人点头道:“这里很安定,至少,可以保住小女的一条命,老丈如肯答应,难妇是感激不尽。”
桃花老人神情冷肃地说道:“夫人,你可知道,那毒蜂为什么不蜇你们,却要去蜇别的人!”
蓝秀道:“我知道,是老伯救了我们。”
桃花老人道:“毒蜂没有分辨的能力,但人能够。”
蓝夫人道:“你是说,那毒蜂是有人控制的?”
桃花老人道;“对!所以说,这桃花林中,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住下来的地方,你知道么?”
蓝夫人黯然道:“老丈,还是要赶我走了?”
蓝秀道:“不!老伯伯,你做做好事吧!答应让我们留下来。”
桃花老人缓缓站起身子,道:“孩子,留下来,你会后悔的。”
蓝秀眨动了一下圆圆的大眼睛,道:“不会的,我已经厌倦了那亡命天涯的生活,老伯伯一定要撵我们离开这里,那就不如要毒蜂来把我们蜇死。”
桃花老人的脸色,慢慢变得严肃起来,冷冷地道:“孩子,你年纪太轻了,这里不适合你的。
“你们没有死在桃花林里,那是因为你们赶得很巧,那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却被你们赶上了,老夫为了保护你们母女,已经破例出手……”
蓝夫人道:“这一点,我们很感激,不过,老丈既然施恩于前,又为什么要逼我们离去呢?铁骑踩踪,我们母女实已无处可去了。”
看上去原本很和睦的老人,此刻却变得十分阴沉。
只见他冷冷地说道:“这不是你们避难的地方,你们母女离开此地,也许还有一线生机,留下来,连一点生机也没有。”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明显。
不但蓝夫人听得十分明白,就是蓝秀姑娘,也听得内情了然。
长期的逃亡生涯,坎坷的命运,使她受很多的折磨,但也使她心理成熟,饥饿、恐惧中,命她学会了用心去想。
她也听出了事态的严重,立刻间,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蓝夫人呆了一呆,道:“老丈,贱妾百劫余生,近几年来,一直在亡命中生活,如非为了小女,我早已追随先夫于九泉之下了。
“生死之事,我早已不放在心上,有什么话,老丈请当面讲,未亡人自会有所斟酌,给老丈一个肯定的答复。”
桃花老人皱起眉头,双目中神光闪动。
显见他内心中,有着极大的冲突。
良久之后,桃花老人突然一闭双目,道:“夫人。你一定想知道内情么?”
蓝夫人道:“老丈!未亡人母女浸在水中,难道还怕雨湿了衣裳么?”
桃花老人点点头,道:“夫人,可知道老夫在这桃花林中,是个什么身份?”
蓝夫人道:“桃林广阔,未亡人未窥全貌,很难了解老丈的身份,也不知道桃花林中,有些什么隐秘?”
桃花老人道:“好!夫人!夫人不愿说,老夫就明讲了,我是酿酒的师父……”
蓝夫人接道:“桃花露名满天下,老丈的酿酒手艺,天下难再有第二人了。”
桃花老人苦笑了一下,沉吟着道;“你可知道,这几十年来,我为什么不离开桃花林一步?”
蓝夫人道:“这里虽非深山大泽,但却有深山的幽静,老丈想必已习惯这种淡泊、宁静的生活,不愿再涉尘嚣。”
槐花老人也许多喝了几杯酒,望着案上的烛火,脸上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寂寞神情,缓缓说道:“我不能离去……”
蓝秀突然接道:“为什么呢?老伯伯!”
桃花老人道:“因为,我离开这座桃林,就活不过三天。”
蓝秀道:“三天,你可以逃得很远了。”
桃花者人道:“就算我一天能奔行三千里,也一样活不过三天。”
蓝夫人低声道;“致命的原因,在这座桃林中?”
桃花老人道:“不!”
蓝夫人道:“那是……”
桃花老人道:“在我身上。”
蓝秀道:“老伯伯,那很容易,你把它取下来丢了就是。”她充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论事很直接。
蓝夫人低声道:“秀儿,如是能够取下来,还会用你说么?”
桃花老人突然叹息一声,道:“二十年来,老夫从设有和人这么接近过,也没和人谈过这么多话……”
蓝夫人一怔,接道:“老丈,难道这桃林中,再没有别的人了?”
蓝花老人苦笑了一下,道:“夫人,老夫今天已经说得够多了,现在,你们还来得及离开。”
蓝夫人摇摇头,道:“老丈,大体上,我是明白了,留在这里,很危险,也可能会和老丈一样,此后,要长留在这座桃林之中,无法离去了。”
桃花老人道:“这日子很寂寞。”
蓝夫人道:“我知道。”
桃花老人叹息了一声。
蓝夫人又道:“但至少,我们可以活下去。”
桃花老人缓缓站起身子,沉重地说道:“不行,你们不能留下来,走!我送你们离开这儿。”
蓝夫人黯然泪下,道:“好!老丈定不见容,未亡人愿意离去,但求老丈能够妥为照顾小女,使她在这里安居下来。”
蓝秀突然站起了身子,道;“不!娘,留下来。”
蓝夫人笑笑道:“秀儿,娘早就很想念你爹了,为了你,娘不能去见你爹,现在,你有了安定的住处,娘也该去了!”
蓝秀—脸的悲容,凝视着母亲道:“娘,茫茫人海,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你怎么能弃我而去呢?”
桃花老人接道:“夫人,老夫也没有答应要照顾你的女儿。”
蓝夫人道:“我死了,她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女,老丈难道忍心不管她么?”
桃花老人道:“如能让她留下来,那当然可以让你也留下来……”
蓝夫人忙接道:“多谢老丈……”
聪明乖巧的蓝秀,突然拜伏于地道:“谢谢老伯伯。”
桃花老人缓缓伸出右手,扶起了蓝秀,道:“老夫已经尽了心力,你们一定要留下来,那就不能怪老夫了。”
蓝夫人叹息一声,道:“老丈,究竟有什么事,何不明说?”
桃花老人道:“肯不肯让你们留下来,老夫不能作主,今夜,已到了老夫作主留客的权力极限,过了子夜,你们就是想走,我也不能决定了。”
蓝夫人道;“哦!这中间还有如此的曲折。”
桃花老人道:“你们休息去吧!明日午时,我带你们见仙子。”
蓝秀道:“什么仙子?”
桃花老人道:“桃花仙子,她才是这桃林中的主裁。”
蓝夫人低声道:“老前辈,那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结果呢?”
桃花老人道:“那要看你们的造化了,老夫也不能预知?”
蓝夫人回顾了蓝秀一眼,只见她双目中闪动着神采,似是对去见桃花仙子的事,一点也不畏惧。
但忧患余生的蓝夫人,心中却有着很大的震动。
桃花老人一再的警告,必然有着很大的原因,不论桃花老人的为人如何,但蓝夫人感觉到,他是真心在照顾她们。
现在,还未到子夜时分,她们母女还保有离开的权利。
但看到了隐现容光的秀儿,实在不忍再带她亡命天涯。
在这里,至少她可以吃得饱,睡得安稳,不像逃命时,一时间数度惊魂,她忍住心中很多疑问,未再多问。
她一夜没有好睡,用尽心思,去推索桃花仙子的为人。
但蓝秀却睡得很甜。
中午时分。
桃花老人竟然已早在厅中等侯,而且换了一件洁净的长衫,似乎晋见桃花仙子,是一件十分重要,而又隆重的大事。
蓝秀的嫩脸上,已泛隐隐嫣红。
这几天的养息,正逐渐恢复她少女的容色。
但蓝夫人却愁眉深锁,心中正有着无限的忧虑。
桃花老人神情近乎木然地道:“你们跟着我走!”篱外桃花依然红,但已不见前来赏花人。
蓝夫人忍了又忍,仍是忍不住道:“老前辈,仙子居处,是不是很远?”
“就在这一片桃花林中。”
“我们要说些什么?老前辈能否指正一二?”
桃花老人冷冷的声音,道:“不能,仙子问什么,你们就回答什么,一定要我指点你些什么,那就是尽量少说话,能用三个字回答的事,就别用四个字。”
“多谢指教!”
忽然间,响起了一阵嗡嗡之声。
蓝秀停下脚步,道:“蜂,蜂群。”
桃花老人道:“不错,这是蜂群栖息的地方,所以,这里没有人来往,纵然是赏花之期也没人走近此地。”
蓝秀看到了无数巨蜂,在林中飞舞。
也看到了数百个巨大的蜂巢,就结在桃花树上。
大半的巨蜂,似乎仍在巢中。
就是这逾万的巨蜂,保有了这桃花林的神秘。
桃花老人昂首由巨蜂飞舞中行了过去,蓝夫人紧紧抓住蓝秀的手,母女提心吊胆地跟在桃花老人身后。
这等见人就追的蜂,竟未向三人攻击。
绕过了—排浓密的桃林,景物忽然一变,只见有一座青砖砌成的宅院,出现于花树环绕之中。
这座青砖宅院,高度一直在桃树林梢的掩遮之下,所以,不行到跟前,是很难发现这座宅院的。
一道潺潺清流,由宅院门前流过,想来,这道小溪,就是流入小潭的水源。
木门紧闭。
桃花老人带着母女二人,行到大门前面。
蓝秀突然抢前—步,伸手去推木门,但却被桃花老人迅速地一掌推开。
这一掌力道疾劲,只震得蓝秀手腕上骨疼如裂,呆了一呆,蓝秀无限畏惧地说道:“老伯伯,我错了么?”
桃花老人冷冷道:“跪下。”
蓝秀哦了—声,缓缓跪下。
蓝夫人也随着跪了下来,低声说道:“老前辈莫要生气,秀儿错了,尽管责罚她就是!”
桃花老人也随着跪下,低声道:“记住,尽量少说话!”
蓝夫人点点头道:“多谢老前辈。”
蓝秀也明白了。
桃花老人这一掌并无恶意。
三个人,静静跪着。
一阵疾风吹过,摇落了几朵桃花。
桃花轻落,逐流而去。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那关闭的两扇木门,突然打开,开得很缓慢,也很轻微,听不到一点声息。
门内无人。
桃花老人却低声说道:“多谢夫人赐见!”
缓缓站起,低着头向内行去。
蓝夫人一拉蓝秀,母女俩跟在身后而去。
两个人,都学着桃花老人的样,拘谨的弯着腰,向前行进,只见地上铺着白石小径,连院中的景物,也未看到。
但蓝秀却听到了,一阵阵鸟羽划空之声。
声音不大,但却疾劲如矢。
蓝秀感觉到,几只鸟儿,掠着她头顶飞过,鸟羽带起的劲风,飘起了她鬓边的散发,但她一直低着头,没有抬头看一眼。
桃花老人那一掌,给了她一个很严厉的教训,使她强自按捺心中的好奇。
庭院不大,三人很快的行入一座厅房之中。
蓝秀只感觉到进了房中,地上铺着狠厚的地毯。
花红色的地毯。
因为一直是低着头走路,蓝秀的目光。只能看到母亲和桃花老人行动的双足,其他一概无法见到。
桃花老人停下了脚步,也响起了他低沉的声音,道:“跪下,拜见仙子。”
蓝秀和蓝夫人,依言跪了下去。
桃花老人这一次,似是没有跪下,脚步移动,行后一侧。
江湖上两年多的亡命生涯,磨去了蓝夫人的锐气,也磨去了蓝秀千金小姐的那股傲气。
两个人根本就未看到上面坐的是什么人,就大拜了三拜。
桃花仙子的声音很娇脆、悦耳,道:“大的先说,怎么进了桃花林?”
蓝夫人道:“未亡人蓝李氏,遭人追杀,避难逃入林中。”
桃花仙子道:“小的呢?”
桃花仙子道:“要她自己说!”
蓝秀道:“我叫蓝秀,随母避难入林。”
桃花仙子道:“这地方不是避难之所。”
蓝秀道:“但却能使踩踪我们的铁蹄,知难停步,不敢入林!”
桃花仙子道:“小丫头,你可知道,身脱虎口,又入龙潭。”
“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
“仙子如肯收我们母女,小女子愿为奴为婢。”
“如果我要你死呢?”
蓝秀心头震动了一下,道:“小女子亦将遵命!”
桃花仙子格格大笑起来。
蓝秀心中却感到不安。
桃花仙子的笑声逐渐远去,似是人已离去,耳际却响起桃花老人的声音,道:“你们起来吧!”
三个人,又回到了桃花居。
进了竹篱,入茅舍,桃花老人这才哈哈一笑,轻松地说道:“现在,你们不用再拘谨了。”
原来,蓝秀母女二人,直到此刻仍是低着头。
蓝夫人抬起了头,道:“老前辈,现在我可不可以问几句话?”
桃花老人笑道:“可以。”
蓝夫人道:“多谢老前辈。”
“不过,有些事,只怕我不能答复。”
“不妨事,我能多知道一两件也好。”
“好!你问吧!”
“我们是已经获准留在这里下?”
“还不一定,不过,至少不会立刻把你们赶出去了,要等到仙子的示谕到达,才知道你们的命运如何!”
蓝夫人长吁了口气,道:“那就好,只要能留下来,不论为奴为婢,也可替先夫保留下半子血脉。”
蓝秀道:“老伯伯,在仙子的住处,养了很多鸟。”
桃花老人笑了笑道:“你没有抬头看一下?”
“我不敢。”
“幸亏你没有看,否则立刻会发生一场惨剧。”
“什么惨剧?”
“那些鸟,只要看到了你的眼睛,它们会立刻扑击,啄瞎你的双目。”
蓝秀怔了一怔,道;“老伯伯早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蓝夫人道:“秀儿,怎可用如此语气质问老前辈呢?”
桃花老人笑道:“秀儿,我不告诉你,那是因为我不能说,早告诉你,不但老夫犯了规戒,而且会对你构成一种好奇的压力,那对你未必有益。”
蓝秀道:“我一直投有见过仙子的容貌。”
“秀儿,不是你见她,而是她要不要你见。”
“我明白啦!谢谢你,老伯伯。”
“此行很顺利,老夫担心的事情,都未发生。”
“老伯伯担心些什么?”
“第一、我担心鸟儿啄瞎了你的眼睛。第二、我怕你们忍不住在厅中,未得仙子令示之前,抬头看她。”
“老伯伯,那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结果呢?”
“最轻的处罚是,挖去你的眼睛,送入……”
送入哪里,他却突然住口不言。
蓝秀想追问,但却被蓝夫人岔开了话题,道:“老前辈,除了仙子和你之外,这里还有人吧?”
“有!还有很多的人,也许三五天后。你们就和一些人见面……”
蓝秀高兴地道:“那太好了!”
微微一笑,桃花老人接着又道:“你们通过了初步考验,没有失去双目,也没有失去双足……”
蓝秀奇道:“失去手足?那又是犯了什么错?”
桃花老人道:“伤害了桃花,只要你随手折上一枝花,那就是斩手之罪,用脚践踏了桃花,那就是削足之罚。”
蓝夫人道:“此地桃花千万株,落花满地,只怕很难不踏中落花。”
“那不在此限。但不能故意践踏……”笑一笑,桃花老人又道;“我姓陶,音同字不同,你们可以安心住下来了,静候仙子的令谕下达。”
蓝秀突然对桃花老人跪了下去,道,“老伯伯,我有个不情之请。”
“站起来说吧!”
“求老伯把我收到门墙,传我武功。”
桃花老人沉吟着道:“你已有了很好的基础,禀赋亦佳,得美玉雕之,良徒教之,也是人生一大乐事,老夫现在不能答允你!”
“为什么?”
“因为仙子令谕未到之前,老夫还不知道你们向何处伺职!”
“哦!不论到哪里,我都可以乘余暇求教武功。”
“如若你被选入了仙子近身的女婢呢?”
“难道,那就不能学武功了?”
桃花老人笑道:“能,不过,那就用不着老夫教你了,仙子身侧的女婢,都会是顶尖的高手。”
蓝夫人道:“未亡人见识过老前辈的武功了,举手投足间,玩弄强敌于股掌之间,就算先夫在世,也难及老前辈十之四五,这天下,还有强过你的高手么?”
“夫人,当仁不让,老夫这身艺业,在当今江湖上勉可列入一流,但如和桃花仙子比,那就不是她手下十招之敌了。”
蓝秀抢起头来,无限向往地说道:“但愿仙子能把我选在身侧为婢。”
桃花老人道:“秀儿,你……”
蓝秀小嘴一撇,道:“我要最高武功,为我父亲报仇!”说到报仇二字,双目闪起了一片浓烈的杀机。
蓝夫人心头震动了一下,道:“秀儿,娘不希望你像你爹一样。
学了一身好武功,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娘希望你平平安安地过一生,江湖人,几个能有好下场的呢?”
蓝秀道:“娘!我恨他们,我要杀了他们,爹没有承继香烟的儿子,只有我这么—个女儿,我不能替他报仇,岂不要使他冤沉海底,恨埋九泉。娘!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我一定会做到。”
蓝夫人皱皱眉,桃花老人却哈哈一笑道:“有志气,来,老夫现在就开始传你武功,不过,不许叫我师父。”
蓝秀点头笑道:“好!但你不许藏私。”
蓝夫人怒道:“秀儿。怎可如此无礼?”
桃花者人微微一笑,道:“不要紧,我和秀儿很投缘,童言无忌,劳夫人替我们做点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