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天气,夜风仍带着隆冬留下的寒意。
万里乌云,蓝天如洗。
蝉噪林愈静,月明星反稀。
好一个春寒料峭的静夜。
洛阳城外牡丹园的洗心阁中,此刻却燃着一支红烛。
阁中一张八仙桌上,摆着四色细点。
一侧炉火熊熊,上面放着一个锡壶,壶水已滚。
一个头梳双辫,身着青衣,十五六岁的女婢,蹲在炉侧,望着壶嘴中冒出的热气。
一个长发披垂的白衣少女,端坐在一张木椅上,脸上笼罩着一片愁云。
忧愁,掩不住她天生丽质,那是个很美的姑娘。
占地十亩的牡丹园,除了洗心阁上这两位姑娘之外,再无别人。
夜风透过门窗孔隙,送进来阵阵花香。
白衣少女突然轻轻叹息一声道:“月儿,什么时刻?”
那青衣女婢叫月儿,好雅致的名字。
月儿理一理额前散落的刘海道:“姑娘,三更时分了,只怕他不会来了。”
“谁说的,廿年仇恨,快意今宵,我为什么不来?”
洗心阁的门,突然被人踢开。
一个全身黑衣,二十四五的年轻人,手提着长剑,缓步行了进来。
他的举止很文雅,人也很英俊,但双目却闪动着强烈的仇恨之火。
月儿忽然站了起来,打量那黑衣少年一眼道:“你是——”
黑衣少年冷冷说道:“我姓易,易剑寒。”
白衣少女吁一口气,慢慢的站了起来。
阁门大开,夜风吹来,飘起了她披垂的长发,也摇颤了桌上的烛火。
她未理会飘动的长发,却微微躬身作礼道:“易兄请坐,小妹岳小湄,恭候易兄多时了。”
未待岳小湄的吩咐,月儿快步行前关上了阁门。
易剑寒的目光转动,四顾了一眼道:“只有姑娘和女婢两个人么?”
烛火稳定了下来,照着岳小湄美丽的脸儿。
她似是极力使自己变的自然些,但却无法掩住那神色间一股幽幽凄凉,使她的笑意,也变的有些哀伤味道。
“易兄,夜色还长,距天亮,还有好一阵时光,何不坐下来,吃一杯香茗,进一点小妹亲手调制的点心。”
易剑寒双目盯注在岳小湄的脸上,英俊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显然,他在极力忍耐着,尽量保持着风度,不让怒火发作出来。
月儿提起了炉火上的锡壶,揭开桌子上江西细瓷茶杯盖子,冲了一杯茶,盖上杯盖送过去道:“公子用茶。”
易剑寒道:“放下……”
目光转注到岳小湄的身上,接道:“在下不饥不渴,姑娘的好意心领了。”
岳小湄道:“壶中水,取自古泉,茶是天台山上的雀舌,易兄,何不品尝一下。”
易剑寒冷淡一笑道:“岳姑娘是——”
岳小湄接道:“我是岳凤山的女儿。”
易剑寒双目中闪过一道凌厉的杀机道:‘岳凤山呢?”
岳小湄道:“易兄来晚了两年。”
易剑寒怔了一怔道:“晚了两年?什么意思?”
岳小湄道:“家父已于两年前逝去了。”
易剑寒呆了一呆道:“岳凤山死了?”
岳小湄道:“是!家父等候易兄十八年……”
易剑寒冷冷接道:“他死了,难道要勾销这一段恩怨。”
“不!”岳小湄黯然的接道:“家父在临死之际,交代了我,要我替他偿还,父债子还,家父没有儿子,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只好担负起这个责任。”
易剑寒冷冷的望了岳小湄一眼,缓缓说道:“你可知道,如何偿还这笔债务?”
岳小湄道:“我知道,用性命偿还。”
易剑寒长长吁一口气道:“岳姑娘,岳凤山真的死了么?”
岳小湄道:“易兄,生死大事,小妹岂能随口胡说,再说,我也不能咒诅自己的父亲啊!”
易剑寒神情冷厉的说道:“小湄姑娘,岳凤山真的死了,你自然可以代父亲偿还,如果他还活着时,我杀了姑娘之后,还要找他!”
岳小湄神情震动了一下道:“死亡一事,怎能装作?”
易剑寒道:“姑娘,令尊死了,令堂呢?”
岳小湄道:“我娘么?比我父亲早死了五年,牡丹园只余下我一个人。”
易剑寒道:“听说洛阳牡丹园有四大护园高手,他们都是令尊的心腹死士,想来,定然埋伏在洗心阁的左右了。”
岳小湄叹息一声道:“他们都被我遣走了,目下,这整座的牡丹园,只有我和月儿两个人。”
易剑寒道:“哦!姑娘这作法是什么意思呢?”
“还债。”岳小湄轻轻吁了一口气,接道:“我爹留下这一笔债务,却没有留下兄弟,我这做女儿的,只好替他偿还了。”
易剑寒道:“好!姑娘亮兵刃吧!”
岳小湄淡淡一笑道:“亮兵刃,为什么?”
易剑寒道:“我不想杀一个手没有兵刃的人,岳凤山天龙八剑,名震江湖,想必姑娘已得令尊的真传了。”
岳小湄道:“是!家父无子,只有把一点武功上的心得,传给小妹了。”
易剑寒道:“好!这洗心阁的地方很广阔,在下候教。”
岳小湄道:“易兄,你没有瞧到么?小妹一无兵刃,二未劲装,我不准备和易兄动手。”
易剑寒冷漠一笑道:“就算你不动兵刃,在下也一样不会放过姑娘。”
轻轻吁一口气,岳小湄幽幽说道:“易兄,小妹愿意束手就缚,不过,在易兄杀我之前,小妹心中有几点疑问,想和易兄说说。”
易剑寒道:“疑问?什么疑问?”
岳小湄道:“关于先父和令尊当年的一段结怨经过。”
易剑寒道:“岳凤山没有告诉你么?”
岳小湄道:“告诉过,而且,他说的很详尽,小妹曾经听先父把这一段恩怨,说了五十多遍。”
易剑寒呆了一呆,冷厉的接道:“这么说来,岳姑娘对这一段恩怨往事,知晓得很清楚。”
岳小湄点点头。
易剑寒怒声说道:“姑娘既是知晓很清楚,为什么要我再说一遍?”
岳小湄道:“易兄,小妹遣走了牡丹园中所有的人手、园丁,明日午时他们不会回来,你杀了小妹,不过是举手一挥之劳,用不到片刻时间,你有很充分时间,又何苦急于一时呢?”
她的容貌秀丽,说话有条不紊,给人一种很沉稳的感觉。
易剑寒道:“咱们彼此之间,积存了很深厚的仇恨,我想不出在我们之间,有什么相对品茗的原因?”
岳小湄道:“谈一谈。”
易剑寒道:“谈什么?”
岳小湄道:“谈谈令尊被杀的经过。”
易剑寒双目暴射出凛人的寒光,厉声喝道:“岳凤山杀了我的父亲,难道他会没有告诉你?”
岳小湄道:“告诉过我,先父一直没有逃避杀人的责任,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他时时刻刻都想死在你的剑下,但他等不及了,比你约定的时间早死了两年。”
易剑寒的怒气,因岳小湄的婉转解说,消退了一些,口气也缓和了不少道:“岳凤山既然认了这笔账,而且都告诉了你,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岳小湄道:“易兄,请坐下吧,剪烛共话,论的是血仇旧恨,虽然有些煞风景,但至少,也可以把一件杀人的血腥,变的文雅一些,易兄,小妹已决心代父偿债,但凭易兄处置,一剑穿心,或是乱剑分尸,小妹都会闭目受死,只望易兄能给小妹一些时间……”
易剑寒接道:“你要时间?”
岳小湄道:“对!最多两个更次吧!小妹已不存再见明日阳光之心。”
易剑寒缓缓在岳小湄对面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道:“姑娘,你说吧!但是时限决不能超过五更。”
岳小湄道:“多谢易兄。”
回顾了月儿一眼道:“月儿,你去吧!这里不用你照顾了,天亮后,回来收我的尸体。”
月儿忽然流下泪来道:“姑娘,小婢……”
轻轻挥动玉手,岳小湄不悦的接道:“月儿,我的时间宝贵,不要耽误了,快些去吧!”
月儿躬身一礼,缓步而去。
临去秋波,冷冷的望了易剑寒一眼,目光中满是恨意。
易剑寒心头震动了一下。
目睹月儿的背影消失,岳小湄才缓缓的说道:“易兄,小妹想先请教一件事。”
易剑寒道:“好!你说。”
岳小湄道:“先父杀死易伯父那一年,易兄年纪还小吧!”
易剑寒嗯了一声道:“四岁多一些吧!”
岳小湄道:“易兄,那时你纵有记忆,想必也是记忆不明。”
易剑寒道:“没有记忆,我也不在现场,但我娘在那里,亲眼看到了这件事,难道还有假不成。”
岳小湄道:“伯母还健在吧?”
易剑寒道:“她老人家还很健壮。”
岳小湄道:“那真是谢天谢地……”
易剑寒怒声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岳小湄道:“易兄,易伯母当年既在现场,也是最重要人证了。”
易剑寒道:“岳凤山杀害先父的事,家母亲眼所见,而且,岳凤山自己也早已招认了,难道姑娘还心存怀疑么?”
岳小湄叹息一声道:“易兄,先父也一直认为他是凶手,所以,他一直存着刻骨铭心的痛苦,生前再三的嘱咐小妹,一旦易兄上门寻仇,要小妹束手就缚,任凭处置,不可还手……”
易剑寒冷冷接道:“岳小湄,我易剑寒堂堂七尺之躯,不该杀你这手无寸铁的妇人女子,不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江湖规矩,易某人不能遵守了。”
岳小湄道:“小妹不换劲装,不带兵刃,并非是存有求生之念,只是想把心中的几个疑点奉告易兄。”
易剑寒道:“这也是岳凤山留下的遗言吗?”
摇摇头,岳小湄缓缓说道:“不是,是小妹的拙见,先父曾斥责过我异想天开。”
易剑寒先扬了扬剑鞘道:“好!你说吧!”
岳小湄道:“小妹没有见过易兄,但我从先父口中,知道了你的姓名,和今夜之约的日期,小妹遣走阁中所有的人,就是以身代交,还给易兄这条命。”
易剑寒道:“哦!”
岳小湄道:“小湄也曾问过先父易兄的形貌,但先父也无法说得上来。”
易剑寒道:“岳凤山见过我,但那时只不过三四岁。”
岳小湄淡淡一笑道:“如若易兄是一个粗鲁的人,小妹也就不准备多费唇舌,易兄已到,小妹等死就是,如若易兄是一个温文君子,可与理论的人,小妹就准备把心中几个疑点提出来和易兄硏商一下。”
易剑寒道:“硏商岳凤山杀死我父亲的一案?”
岳小湄道:“这件事牵涉到易兄和小妹,易、岳两家,小妹能和易兄硏商也就是这件事——”
望望桌上的烛火,岳小湄缓缓接道:“小妹的想法,骤听起来,也许有些匪夷所思,但自信并非是全无道理,只不过,要多一些工夫推想,所以,未说入正题之前,小妹斗胆请求易兄答允一事。”
易剑寒道:“你说,我能答应的,决不会使你失望。”
岳小湄道:“易兄满怀仇恨而来,胸腹之间,满是怒怨之气,这容易使一个人的灵智蒙闭,推情论理,第一要件,必须使人心平气和,才能够不为个人主观所误。”
易剑寒长长吁一口气道:“天明之前,我会尽量克制自己,尽量使自己平静,但天亮之后……”
岳小湄接道:“天亮时,如是易兄仍要坚持非杀小妹不可,小妹引颈受戮,死而无怨。”
易剑寒道:“岳姑娘准备要用这两个更次的时间,说服我了。”
岳小湄道:“不!我只是说明心中所疑,提供易兄参考。”
易剑寒道:“好!在下洗耳恭听了。”
岳小湄道:“先父在世之日,我曾经连问先父五十遍杀死易伯父的经过……”
易剑寒接道:“可是五十遍,完全一样?”
岳小湄道:“骤听起来,并无区别,但如细心一些,那就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破绽。”
易剑寒道:“家母也告诉我这件事情的经过,而且,又得到了令尊的亲笔承诺,他是凶手,人头暂寄项上,我们易家的人,只要执有他亲笔承诺,随时可以来取。”
岳小湄笑了一笑道:“所以,先父弥留之际,遗言小妹,代他偿还欠你们的一条命,唉!照说,死了一了百了,先父却遗言要他唯一的女儿,为他偿还,为他偿还人家一条性命,这是多么沉重的遗言。”
易剑寒道:“那是他心怀愧疚太深了,我父亲为了救他,断去了一条右臂,如若他右臂还在,你爹就未必能杀得了我父亲。”
岳小湄道:“易兄,我愿意舍命偿命,但不愿先父的污名长存,他生前,为此事痛苦了二十年,死时,亦是泪痕不干,这种自我悲惨的惩罚,岂是未身临其境的人,能想得到,令尊生前喜牡丹,先父就创造了这座牡丹园,移植天下各种各色的牡丹,他立志要把天下所有品种的牡丹,都移植到牡丹园来,可惜他心愿未偿,赍志以没,这恐又非易兄想得到的。”
易剑寒道:“纵然他事后千古万痛,但仍然无法洗去他杀死他救命恩人——我的父亲,手上沾有的血腥。”
岳小湄道:“如若先父不是凶手呢?”
易剑寒忽然站了起来道:“这怎么可能,当时在场之人,只有三个,一个是先父,被害人,一个是家母,一个不懂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是他,难道是家母不成?”
岳小湄道:“凶手是谁,小妹没有证据之前,不敢妄作论断,不过,家父叙述往事,却有着很多破绽。”
易剑寒冷哼一声道:“你倒说说看,什么破绽?”
岳小湄道:“小妹由家父五十次口述往事,发觉了一个疑点,那就是他出手杀死令尊时,五十次都不相同。”
易剑寒道:“姑娘,怎见得,这不是令尊的阴谋鬼计。”
岳小湄吁了一口气,平静的说道:“易兄,家父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仍然觉得自己是凶手,对此事心存怀疑的,只是小妹。”
易剑寒哦了一声道:“姑娘当真是异想天开。”
岳小湄举手理一理鬓边的散发,柔声说道:“易兄,此刻距天亮还早,何不坐下来,共同硏商一下,这件事,固然是关系着先父的沉冤,但对易兄讲,也是一件重大的事,你杀小妹,不足为惜,但如让真凶逍遥法外,易老伯,也难瞑目九泉了。”
易剑寒双目盯在岳小湄的脸上。
只见她目光清澈,眉宇间充满着灵秀之气。
她是个很美的女孩子,美得不带人间烟火气。
缓缓坐了下去,易剑寒的口气,也变得缓和了不少道:“好!在下倒要听听姑娘说出什么高见。”
挽起桌上的瓷壶,替易剑寒斟满了一杯香茗,岳小湄由身上取出了一本簿子道:“易兄,你听过令堂述说先父伤害令尊的经过么?”
易剑寒道:“听过,你由令尊口中听过数十次,我也从家母口中,听过了很多次的传述,他告诉我,我爹生前如何救了令尊,为他如何伤了右臂。”
岳小湄点点头道:“易兄,先父出剑伤害令尊时,令堂是否有过详细的描述?”
易剑寒道:“有,你父亲一剑直刺,正中要害,一剑毙命。”
岳小湄道:“剑中何处?”
易剑寒道:“咽喉。”
岳小湄道:“先父为什么要拔剑刺出?”
易剑寒道:“这正是他丧心病狂之处,也是我要找他算账的原因,冷剑伤人,一击取命。”
岳小湄道:“易兄,当时,先父是否站在东面?”
易剑寒沉吟了一阵道:“对!家母告诉我这个方位。”
岳小湄道:“凶杀现场,是一个培养花苗的花房,摆满了花架,架上也摆满了瓦盆盛装的花苗,其中大部份都是牡丹。”
易剑寒又沉吟了一阵道:“不错。”
岳小湄道:“令堂是不是站在他们两人之间?”
易剑寒道:“站在两人之间是不错,不过,离两人还有一段距离,绝对妨害不到你爹出剑。”
岳小湄缓缓把手中一本纸簿推了过去道:“小妹就先父口中所得内情,归纳之后,画出了这十二幅图,易兄请看看,那一幅适合令堂告诉你的情景。”
易剑寒开始感觉到对方不是狡辩了,而是精心硏究过这件事情。
这个充满着灵秀的丫头,实在化费了很大的心思,完成了一个精美的设计。
易剑寒暗暗的警惕自己,千万不可上了这个丫头的当。
但他仍然伸手接过了画册。
工笔彩画,画得很生动逼真。
一个花房,满是花架,一个中年妇人,站在花房靠北面的地方。
一个缺了右臂的中年人穿着长衫,右胁间,悬挂着一柄长剑。
他右臂已断,长剑悬在右肋?想是便于左手拔剑之故。
那独臂人的形貌有八成神似易剑寒亡故的父亲。
那中年妇人也很神似健在的母亲。
岳小湄不可能见过他们,想来,她只是由父亲口述中,揣摩的样子。
她实在是一个丹青妙手,画的是那么神似动人。
易剑寒翻完了十二幅画册,每幅都看得很仔细。
十二幅画,骤看起来,大都一样。
但仔细看去,却有很多微小的差异。
另一个中年大汉,右手拔剑击出,剑尖刺入了那独臂人的咽喉。
不错,岳小湄的画上和易剑寒的口中,有着一致的结论。
那一剑,刺入咽喉。
岳小湄的图画上,出剑还有着弧形的虚点,描绘出剑路去势。
合上了画册,易剑寒道:“姑娘是一位丹青妙手,画的很动人。”
岳小湄道:“易兄,小妹这些画,不是要易兄鉴赏的,而是要易兄在这些图中选一幅出来。”
岳小湄道:“对!易兄感觉到那一幅最适口你由令堂口中听到的现场情景,咱们就来谈谈那一幅图。”
易剑寒道:“我已经看得很仔细了,最适合家母口述情景的画,是第七幅。”
岳小湄展开画册,翻在了第七幅上。
那一幅画上,三个人站立的位置,和第一幅完全一样。
最大的不同,就是那一剑是直刺,好像拔剑之后,毕直的刺入对方咽喉中。
靠在北部的花架上的中年妇人,险上露出了惊骇之情。
岳小湄道:“易兄,肯定是这一幅了。”
易剑寒道:“岳凤山的剑法虽然不错,但和先父还有一段距离,他如是不直接刺出这一剑,我父亲就有躲闪的能力。”
岳小湄点点头道:“易兄,如是先父告诉小妹的不错,易伯父的名讳,是叫易成山。”
易剑寒道:“不错。”
岳小湄道:“易兄,我们先由一个人的心理上谈起。”
易剑寒道:“任你舌灿莲花,也不过还有一个多时辰,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就要出剑取你的性命了。”
岳小湄道:“那时候,易兄如若是仍然凶心不减,小妹束手就戮。”
易剑寒道:“好,你就说下去。”
岳小湄道:“就此图而言,先父早存凶心,一直在等候这个机会,所以,剑出如电,一击刺入了易伯父的咽喉。”
易剑寒遗:“嗯!”
岳小湄道:“易兄是否想到,如若先父早有凶心,在杀了令尊之后,再杀了令堂,那时易兄还小易家无人,就算先父不斩草除根,杀了你易兄,你易家又有何人知晓此事?”
易剑寒呆了一呆道:“那是因为岳凤山心存惭愧,所以才放过我母亲。”
岳小湄道:“至少,先父可以烧了你易家剑谱,现在,易兄,也练不成易家的一字剑法了,那就不会有今日易兄上门报仇的事了。”
易剑寒又是一怔道:“岳小湄,岳凤山杀人之后,想到了先父昔年救他之恩,愧对天地,而且,那时我年纪还小,也想不到我会有报仇之举……”
岳小湄神情肃然的说道:“易兄,咱们再硏究一件千古奇冤,这奇冤关系着你我两家的存亡绝续的,不可先入为主,也不可意气用事,徒逞口舌之利。”
易剑寒道:“你——”
岳小湄道:“我说的句句真实。”
易剑寒道:“好吧!你再说下去。”
岳小湄道:“先父―剑刺死了易伯父,却不伤令堂,也没有毁去你们易家剑谱,那至少说明了一件事,先父并非早存凶心。”
易剑寒沉吟了一阵道:“姑娘,听你之言,颇有道理,不过,令尊如无凶心,为什么要拔剑偷袭。”
岳小湄嫣然一笑,笑的好甜,好甜。
显然,她对易剑寒接受了她的看法,很觉满意。
玉手轻举,又替易剑寒换了一杯热茶道:“易兄,这就是要找出来,为什么家父出剑了。”
易剑寒并没有被岳小湄那动人的娇美,迷惑了心志,他一直警惕着自己,冷冷的说道:“姑娘,对这个又有什么好的解释。”
岳小湄道:“有!”
易剑寒道:“说!”
岳小湄道:“易兄也谅解了先父没有杀人之心,他却为何出剑?其中必有原因。”
易剑寒冷冷一笑道:“人心难测,也许别有企图。”
岳小湄道:“二十年岁月匆匆,如是真的别有所图,也应该显露出他的目的了,易兄,有一件事我想你更会谅解,先父决不会为钱杀人。”
易剑寒不能不承认,点点头道:“家母告诉过我,易家一切财物,都未损失。”
这本是顺着岳小湄的话,重复证实岳小湄的推断正确。
但岳小湄的脸上却闪掠过一抹讶异,但却很快的回复了平静。笑了笑道:“易兄,我们先从人的内心说起,一个人,杀一个人,第一要有动机,令尊待先父如兄如弟,为救他断去一臂,先父感恩图报,愿留府中,听候差遣,他们两位老人家,一个重情,一个承恩,都是江湖上的仁侠之士,先父为何出剑,他没有杀死易伯父的动机。”
易剑寒道:“姑娘,但他毕竟出了剑杀了人。”
岳小湄道:“易兄,一个没有杀人动机的人,拔剑刺向了他的恩人,你不觉这中间,有很多可能商榷的地方?”
易剑寒沉吟了良久道:“这个,这个,总不能连我娘也骗我吧!”
轻轻叹息一声,岳小湄道:“易兄,就事论事,撇开亲情,撇开心中的积念、怨恨。”
易剑寒道:“岳姑娘,就这样,就让我抛下了杀父之仇不管。”
摇摇头,岳小湄道:“不是,这只是开始,先父出剑了,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我懂事那一天起,他就告诉我这件事,一直到他弥留之际,仍这么说,小妹对此,决不怀疑。”
易剑寒道:“也许是先父言语间开罪了他,也许是他那一阵有些失神……”语声一顿,接道:“姑娘,令尊有没有什么病?譬如说失心症?”
岳小湄道:“没有!先父为此事,有如毒蛇噬心一般,二十年一直在自责自叹中渡过,不瞒易兄说,先父是痛悔死的,他钢铁一般的身体,就被这件事造成的痛苦给溶化了。”
她目中蕴含着盈盈的泪光,那说明了,她的话字字出自真诚。
易剑寒苦笑一下道:“姑娘,到现在为止,我还无法了解你说这些话,证明了什么。”
岳小湄道:“易兄,正如你所说,先父出剑那一刹间,会不会受到了什么迷惑?”
晷剑寒道:“迷惑?什么迷惑?”
岳小湄道:“再说明一些,那一瞬间,先父被一种外力支配,忘去了一切。”
易剑寒道:“这简直是白日作梦,鬼话连篇。”
岳小湄道:“会不会,是先父看到了什么?那一剑为了想救易伯父?”
易剑寒道:“听我娘说,令尊的剑术造诣很高,怎么一错如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岳小湄道:“易兄,请你再仔细看那半幅图。”
易剑寒道:“我看的很清楚,那图上的一草一木,我都记得。”
岳小湄道:“先父站在花房靠窗处?”
易剑寒道:“不错。”
岳小湄道:“窗外面有一个很大的水池?”
易剑寒道:“不错。”
岳小湄道:“先父由那水池的倒映中,可以看到身后发生的事情。”
易剑寒沉思了一阵道:“不错。”
岳小湄道:“易兄,到过现场没有?”
易剑寒道:“我至少去过十次,那里的一切景物,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连那水池的水,也保持着亡父在世时深度。”
岳小湄道:“那很好,是一直保持如此,还是易兄记事后,恢复旧观?”
易剑寒道:“五年前,我和母亲重返故居后,恢复旧观。”
岳小湄道:“十几年后重建的花房,也许和过去有很多不同之处了。”
易剑寒道:“就家母记忆所及,完全一样。”
岳小湄道:“易兄,现在,我们要硏究出,什么样一个变化中,使先父不顾一切拔剑刺出?”
易剑寒道:“这个,要听你姑娘的高见了。”
岳小湄道:“假如,那水池中出现了一个影像,要加害令尊,先父那出手一剑……”
易剑寒冷冷接道:“别的没有刺着,却刺死了我父亲!”
岳小湄道:“不!小妹是说,倒映在水池中的影子不见了令尊,只看到那个幻影。”
易剑寒道:“幻影?好姑娘,你越说越玄了,一个幻影,由池水映现出来,遮去了亡父……”
突然,住口不言。
岳小湄道:“易兄,这是很精妙的设计,小妹如若能到现场中,仔细观察一下,也许会有更多的发现。”
易剑寒怔了一怔道:“姑娘,你不觉这太过玄虚?”
岳小湄黯然说道:“易兄,先父对我很了解,我娘早死,父女俩相依为命,他传了我一身武功,但却一直嘱咐我不可和易兄为敌,我们岳家,欠你们易家太多,他要我逆来顺受,我长大了,懂事渐多,我多希望能听到我爹说一句话,他不是凶手,或是误杀了易伯父……”
易剑寒冷冷说道:“他说了又会如何?”
岳小湄道:“他怕我因此会抹去心中的惭疚,不会再甘心就戮于易兄的剑下。”
易剑寒冷哼一声。
岳小湄淡淡一笑道:“但我在仔细的观察中,发觉了先父心中不少的隐密。”
易剑寒道:“什么隐密?”
岳小湄道:“有一次,爹喝多了酒,说出了他心中的话,他不是要杀伯父,只为了要救他……”
易剑寒道:“姑娘可以相信,他究竟是你的父亲,但我却不会相信,也不愿相信。”
岳小湄道:“天色快亮了。”
易剑寒道:“你也很快就要死了,是么?”
岳小湄道:“是,不过,我觉得先父是受屈,易伯父是含冤。”
易剑寒道:“姑娘,你的话实在很动人,可是,这些事必须要有证据。”
岳小湄道:“不瞒岳兄,小妹今宵相候于牡丹园中,心中早已有了两个打算。”
易剑寒冷笑一声道:“说。”
岳小湄道:“第一、易兄如果是个蛮横无状,不可理喻的人,小妹就甘愿死于易兄的剑下,代偿家父心愿,使他老人家死的瞑目,也使易伯父永远含冤九泉……”
易剑寒皱一皱眉头,接道:“这倒是很特殊的想法,如果在下还可理喻呢?”
岳小湄道:“小妹就陪同易兄,查明内情,替易伯父昭雪沉冤,也为家父洗去蒙尘还他清白。”
易剑寒道:“很动人的说词。”
岳小湄轻轻吁一口气道:“易兄,你好像还不太信任小妹。”
易剑寒道:“二十年积忿,埋在心头能被你几句话,把我说服。”
岳小湄沉吟了一阵道:“易兄,来此的用心,就是杀死小妹了?”
易剑寒点点头道:“是!”
岳小湄道:“如果易兄杀不了小妹呢?”
易剑寒大笑三声道:“姑娘,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话音一顿,严肃的说道:“岳姑娘,我来此之前,原想你必已有很充分的准备了,想象中,必须要通过重重埋伏,险阻,才能杀了你,想不到你竟遣走了园丁、武士,只留下一个随身的女婢……”
黯然一笑,又道:“姑娘美若天人,剑寒颇有不忍下手之感,姑娘如肯自绝,剑寒愿意,留姑娘个全尸。”
岳小湄道:“先父遗命,小妹本不敢有违,但为了易伯父的沉冤……”
易剑寒冷冷接道:“任你舌灿莲花,易某人也不能留下你的性命。”
岳小湄道:“易兄,如果杀不了我呢?是否愿意信小妹之言?”
易剑寒道:“好!只要你能接下我三招,我回头就走……”
岳小湄接道:“不!你不能走,你要答应我,帮助我查明易伯父的死因,洗去先父蒙受的奇辱。”
易剑寒道:“好,接下我三剑,我就答应你。”
岳小湄微微一笑道:“易兄,三招是不是少了一些?”
易剑寒双目一瞪道:“你能接下三剑,我就依约而行。”
岳小湄道:“既然如此,易兄就请出手吧!”
易剑寒道:“岳姑娘请亮剑。”
岳小湄道:“只有三招,小妹就以空手试试!”
易剑寒的脸色一变道:“岳小湄,你好大的口气。”
岳小湄道:“反正,易兄有杀我之心,就算失手把我杀了,那也是不用担心的事。”
易剑寒冷笑一声道:“那就请姑娘小心了。”
忽然间,拔剑挥出一剑。
这是相当快速的一剑,很多人根本就没看清他如何拔剑挥出。
只见他右手扬了一扬,一片寒芒,卷袭过去。
岳小湄像一只灵巧的大白蝴蝶,只见她闪了两闪,竟从那纵横剑影中穿了出去。
易剑寒收住了剑势,望着岳小湄冷冷的说道:“姑娘的身法很快。”
岳小湄道:“是易兄剑下留情。”
易剑寒冷笑一声,第二度挥剑击出。
这一剑出招很慢,剑招缓缓刺出。
剑势却笼罩了岳小湄身上数处大穴。
岳小湄肃立不动,直到剑势近身尺许左右时,才突然一个转身,疾快的飘飞向一丈开外。
易剑寒第二剑,也告落空。
易剑寒很快的发出了第三剑。
这一剑威势惊人,长剑幻起了一片剑光,把岳小湄整个人卷入了一片剑光之中。
不知道岳小湄施用的什么身法,竟然是安全无恙的,由那重起的剑光中,退了出来。
她没有还手。
但这已经够了。
易剑寒第三剑,确是全力施为。但他仍然没有伤到岳小湄。
黯然叹息一声,岳小湄缓缓说道:“易兄,还要打下去么?”
易剑寒缓缓收了长剑,还入鞘中。
两道凌厉的目光,盯在岳小湄身上,瞧了一阵,突然转身行去。
岳小湄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温柔一些道:“易兄,留步。”
易剑寒停下了脚步,但却没有转过身子,缓缓说道:“一年后我再来,如果姑娘要我易某留下一些什么?只管吩咐一声,易某人决不吝惜。”
岳小湄道:“不!易兄误会了!”
易剑寒道:“岳姑娘的意思是……”
岳小湄道:“留下来,唯们好好的谈谈。”
易剑寒道:“在下想不出该和姑娘谈些什么?”
岳小湄道:“易伯父的真正死亡原因!”
易剑寒道:“他是令尊所杀,原因至明,不用再查了。”
岳小湄道:“易伯父枉死,先父含冤,上一代已经很不幸,咱们身为子女,难道就真的忍下心不管,让两位老人家含恨九泉么?”
易剑寒道:“这个……”
岳小湄道:“易兄,宽限小妹一年的死期,也请易兄和小妹合作,小妹相信,穷一年时光,定可以找出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