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三竿,王家老栈大门仍未打开,门口贴了一个红纸条,写的是:“整修房舍,暂停营业。”酣睡了大半夜的王耀东,突然睁开了双目,看满窗阳光,急急说道:“翔儿,快些把俞相公请出来。”王翔应了一声,打开暗门,穿过地道,请出了俞秀凡。灵丹妙药,半夜好睡,使得重伤的断臂,好转了很多。王耀东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俞秀凡伸手按住,道:“老前辈,快请躺下。”王耀东道:“兄弟,别这么叫我,这太见外。”俞秀凡道:“小弟目睹大哥的神勇,重伤之后,仍能惊退强敌,实叫小弟佩服。”
王耀东笑一笑,道:“就是那两招,九老指点的两招刀法。如非九老留下这一点恩泽,昨夜王家十余口男女老幼,恐怕都要作刀下之鬼了。”俞秀凡想到江湖上弱肉强食的情形,然就是这么回事,不禁黯然一叹。王耀东笑了一笑,道:“托天之福,我只断了一条臂,但他们死了五个人,这个帐算起来,咱们不亏。”语声一顿,接道:“还有一件好消息告诉你,兄弟,九老已经到了。”俞秀凡喜道:“真的,艾大哥来了?”王耀东道:“真的。如不是九老驾到,我的伤,怎会好得这么快呢。”目光一掠王翔、王尚,接道:“这两个奴才,有眼无珠,不识九老,竟然当面把九老给开罪了。”俞秀凡道:“不要紧,不知者不罪。艾大哥绝不会计较这些事情。但不知艾大哥现在何处?”
但闻一个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道:“俞兄弟,我在这里。”俞秀凡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文士,站在门口,果然是艾九灵。艾九灵脸含微笑,缓步行了进来,轻轻一掌拍在俞秀凡的肩头上,道:“兄弟,苦了你啦!”俞秀凡笑一笑道:“我还好,苦了这位王大哥。”艾九灵目光转注到王耀东的身上,微微颔首。他未说一句感谢的话,但这对王耀东已经够了。只见他强坐了起来,道:“九老,耀东很惭愧,未能好好的安排俞相公。”艾九灵挥挥手,道:“你躺下吧,你已经尽了心力了。”一股柔和的力道,缓缓把王耀东推倒在床上。
王耀东望了王翔、王尚一眼,道:“你们这两个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过去给九老赔礼。”兄弟俩奔过来双双欲拜伏于地。艾九灵挥挥手,道:“不用了,你们起来。”一股无形的气,挡住了王氏兄弟的下拜之势。艾九灵顺手拉过两把木椅,笑道:“俞兄弟,你也坐下。”双目深注在俞秀凡的脸上,接道:“目下对你的事,小兄最感为难。”俞秀凡道:“我?”艾九灵道:“不错,你本是读书人,只为救了我的性命,无端端的卷入了江湖凶杀恩怨之中。江湖多险诈,你本可出任仕途,但你已卷入了这场风波之中,只怕他们不会放过你。”
俞秀凡叹口气,道:“大哥,小弟这几日听见所闻,亲身经历,比我十几年岁月还多,使小弟对人生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艾九灵道:“兄弟,可否说给我听听呢?”俞秀凡道:“自然可以。不过,小弟自知说了也是白说。”艾九灵微笑道:“说说看吧,也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俞秀凡道:“小弟意欲弃书学剑,但我自知学武艺要幼年才好,我这样大的年纪了,只怕是无望学剑有成了。”艾九灵双目深注在俞秀凡的身上,道:“兄弟,你今年几岁?”俞秀凡道:“实岁十六。”艾九灵道:“还不算太晚,不过,读书苦,学剑更苦,但不知兄弟你是否有这份决心。”俞秀凡道:“仗剑天涯,为人间除不平,是何等快意的事。”艾九灵沉吟了片刻,道:“兄弟,剑道一门,首重德操,小兄一生习剑,但一直不能达上乘剑道,就因为德操不够。你的德操很好,正是习剑的第一要件,至于禀赋,也足应付。”
沉吟了一阵,接道:“年龄虽然大一些,但并非不可弥补的大憾,兄弟如若真有习剑之心,小兄愿尽力助你。”俞秀凡道:“大哥,这话当真么?”艾九灵点点头,道:“江湖道上,首重恩、义二字,生我者父母,育我者恩师,救我之命者俞兄弟也。小兄愿尽我之能,助你习成剑道,但此事非同小可,非具大决心,难望有成,这一点,兄弟你要三思。”俞秀凡双目凝注在艾九灵的脸上,缓缓说道:“大哥,我不怕苦,也有决心。但小弟听说,一个人如想在武功上有大成就,必需具习武的骨格,如是小弟没有这份骨格,岂不要浪费大哥的心血么?”
艾九灵笑一笑,道:“这些事,不用兄弟发愁,小兄自会考虑,但有两件事,小兄要先行说明。学剑之道,第一要有决心毅力,第二要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不能回家。”俞秀凡道:“小弟出身贫寒之家,父为人耕,母代纺织。”艾九灵接道:“兄弟,这不困难,你写封书信,我会派人送去。两位老人家的生活,有小兄安排,不用你兄弟费心。”俞秀凡道:“如何能这样麻烦大哥。”
艾九灵道:“兄弟,大哥这条命是你救的,又为我吃了不少苦头。唉!你如是武林中人,晓知我是何许人物,那还有可说,但你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不知大哥是什么人,但你救了我一命,忍了很大的痛苦,这是何等高深的德操,也是习剑人所必备的条件。”俞秀凡道:“大哥如是觉着小弟确具有习剑的条件,小弟愿尽全力一试。”艾九灵道:“好!咱们就这样一言为定。”目光一掠王耀东道:“耀东,你断了一臂,不是十天半月能够完全恢复,开着这间王家老栈,很难免去麻烦,那班人有如怨魂缠身,没有个完。”王耀东道:“九老的意思是︱”艾九灵道:“你们祖传的基业,也不能就在你手中停下抛弃,我的意思是,暂时停它个一年半载,再重新开张。”
玉耀东道:“九老说的是,我早已存了关店的心,但总觉着有背祖先开店的意愿,所以拖延了数年之久。如今,我为这座客栈付出了一条手臂,关了它,也可以安心啦!”艾九灵道:“听我说下去。”目光转到王翔、王尚的身上,道:“这两个孩子都有一身练武好骨格,但他们不是习剑的材料。”王耀东道:“是的,九老,他们没有那个气质。”艾九灵微微一笑,道:“剑道未必是武功中最高之学,其他的功夫也非低浅,这要因人施教,才能有大成。两个孩子看起来都很纯厚,我想日后,要他们跟我俞兄弟在江湖上闯荡一番。”王耀东道:“这是好事。孩子们也早有了这个心愿。不过,他们那点艺业,如何能在江湖上走动?”艾九灵道:“这个你放心,我会想法子把他们教成一等高手。”王耀东道:“九老,你肯成全这两个孩子,真是他们的福气。”
艾九灵沉吟一阵,道:“我想把两位令郎,介引于两位高人门下,不知你的意下如何?”王耀东道:“九老觉着应该如何,尽请吩咐,耀东无不遵从。”艾九灵笑一笑道:“你也不宜留在这座客栈中了,最好能找一个隐秘安全的地方,住些时间。他们没有证明我确是俞兄弟所救,你再躲一躲,他们找不出头绪,这件事自会不了了之。”俞秀凡奇道:“大哥,那些人是不是很怕你。”艾九灵笑一笑道:“可以这么说,如若他们确知我毒伤已愈,必会惊慌而逃。”俞秀凡道:“大哥,小弟觉着那些人都是凶恶之徒,大哥何不挺身而出,为天下除害呢?”艾九灵道:“他们只不过是小卒啰兵,真正的幕后人物,一直隐藏不出。大哥只要一日不死,他们就心存顾忌,不敢妄动,但这一股潜隐于江湖中的暗流,波澜汹涌,势力庞大,小兄已花了不少心血,但却一直无法找出那真正幕后人物。可是他们对我的陷害,却是迫不及待,狙杀、用毒、诡计百出。”
王耀东接道:“九老,为什么不生擒他们一两个人来问问呢?”艾九灵道:“这方法我也曾试过,但却无法问出内情,这方法只好作罢。这一次,我不幸中毒,而且是一种很剧烈的无形之毒,但他们不知道我早已有备,配制了很多解毒之药,但这次所中的毒太厉害了,发作得十分快速,当我觉出不对时,他们已然追踪而至,若非小兄弟及时相救,只怕我早已死在剧毒之下了。”一顿,道:“这些时日中,我一直设法净化内腑中的奇毒,也藉这些时日中想了不少事。觉着我只有暂时隐失,他们才会疏于防范,才能找出他们真正的幕后人物。现在,更好了,我也借这段时间,为俞兄弟一尽心力。”
王耀东老于世故,立时了然艾九灵的言中之意,急急说道:“九老,你看,我们要几时离开这里?”艾九灵道:“越快越好。今晚就要行动。你现在设法通知内宅,要他们整理细软,二更后离开此地。”王耀东叫过王翔,道:“去告诉你娘,要她快准备,所有的仆从丫环,多送些银钱,要他们各自回家,留的人越少越好,咱们三更动身。”王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艾九灵对王耀东处事的快速,似是很满意,点头一笑,道:“耀东!这一次,让你放弃了王家老栈的基业,实在是敌势太强大,我又不能现身出来。”王耀东接道:“九老,我明白。你是为王家好,你肯成全两个孩子,我已经感激万分。唉!这丬王家老栈,王家守了两代,总不能老守下去啊!”艾九灵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交给王耀东,道:“这玉瓶中的丹丸,益神补血,增长功力,有这瓶丹丸,可以保你伤势早愈。”王耀东道:“九老,谢谢你了。”
两头毛驴,缓行在直奔嵩山的大道上,驴上两个人,一个是白髯苍苍土布裤褂的村夫,一个是三十上下,满脸黑光的务农人。这两人像是爷儿俩,似乎就是近村的人;看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走得很悠闲。突然间,四匹快马,荡起了一天尘土,从两个村夫后面疾奔而来。马上人个个疾服劲装,佩带着兵刃,疾掠两个村夫而过。那白髯老者望望四匹奔过的健马,双目中神芒一闪,但立刻敛失不见。两头小毛驴,仍然缓缓的走着,是那么安详。
天色逐渐的暗了下来,两头小毛驴也行进了山区。这是通往少林寺的大路,两侧林木夹道,但路面却很宽阔,足可容三匹马并肩而进。那白髯老人突然一提缰,两头小毛驴极快的向前奔去。得得蹄声,划破了山野的静寂。两头小毛驴已跑的满身大汗,颇有难再向前奔行之势,白髯老人才勒缰停下,把两头小驴放入松林,白髯老人突然伸手抓住那黑脸人,道:“兄弟,我带你走。”走字出口,突然飞跃而起。那黑脸人只觉着被一股强大绝伦的力量拖着,身不由己的向前飞奔。
不知道奔行了多少时间,到了一座巍然矗立的大寺院前。黑脸人低声说道:“艾大哥,这就是名闻天下的少林寺么?”敢情那白髯老者,竟是名震江湖黑白两道的奇侠艾九灵。天下唯一能称艾九灵为大哥的,自然是俞秀凡了。艾九灵低声说道:“兄弟,记着,尽量少开口。一切都由为兄对付。”俞秀凡点点头,紧随在艾九灵的身后。少林寺大门前面,高挑着两盏风灯,夜色中不停的摆动。两扇大门,还未关闭,一个四旬左右,身着灰袍的僧人,突然间出现在两人面前,合掌说道:“两位施主,可是迷了路途?”艾九灵道:“这里是少林寺吗?”灰衣僧人道:“不错,正是少林宝剎。”艾九灵道:“那就有烦大师通禀一声,在下要见贵寺方丈。”灰衣僧人呆了一呆,道:“现在么?”艾九灵道:“正是现在。”灰衣僧人笑一笑,道:“这位老施主,你可是有病么?”艾九灵道:“老夫健壮得很。”灰衣僧人道:“嗅!贫僧奉告两位施主,敝寺方丈,难得见客。两位施主就算是白昼到此,只怕也难见到,何况时届深夜呢。”艾九灵道:“少林寺的规矩,果然是严格得很。”
探手从怀中取出一个一寸高低的金佛,道:“大师,识得此物么?”灰衣僧人接在手中,仔细一看,立时脸色大变,道:“金罗汉!”艾九灵道:“有这尊金罗汉,是否可以见到贵寺方丈?”灰衣僧人一迭声应道:“可以,可以。贫僧这就代施主通禀。”双手捧着金佛,转身疾奔而去。俞秀凡看得心中甚感奇怪,但他却强自忍下,没有多问。那灰衣和尚几乎飞奔而入,但仍然等了近顿饭的工夫,才见他急急行出,一合掌,道:“老施主,金罗汉已呈敝寺方丈。”艾九灵一皱眉头,道:“收了金罗汉,还是不见老朽么?”灰衣僧人道:“施主别误会,敝方丈正披法衣,候驾禅室。”艾九灵道:“有劳大师带路。”灰衣僧人口中连连应是,转身而行。
跨院正房,早已高燃了四支松油火烛,一身披黄色袈裟的五旬僧人,挺立阶前!在他身后,一排横立着四个身披大红袈裟的僧侣,两小沙弥,分立左右。黄衣僧人大约早从知客口中,知道那执有金罗汉主人形貌,合掌对艾九灵一礼,道:“少林二十八代掌门人玄庄,迎见施主,”艾九灵一挥手,道:“不敢当,掌门人,咱们里面谈。”玄庄大师啊了一声,遣走了随身护法,独自步入禅室。艾九灵道:“大师日理万机,老朽长话短说,那尊金罗汉有些什么效用?”玄庄大师道:“那是敝寺珍藏的七小金佛之一,不谈它的名贵。此物列为少林重宝。”艾九灵接道:“为什么会落入外人手中?”玄庄大师道:“如有人能救了少林灭门之危,或是救了方丈性命,本寺才奉致七小金佛一座。执有此小金佛者,可向我少林要求一事,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事,绝不推辞。”
艾九灵接口道:“好,在下凭奉上的金佛,求方丈一事。”玄庄大师道:“施主,可否赐告姓名?”艾九灵摇摇头,道:“似乎用不着了。”玄庄大师道:“也好,我们只答应执有金佛之人的一切要求,施主既然不要见告姓名,本座也不好多问了,施主请说出要求之事。”艾九灵道:“在下要求的事很难。”玄庄大师道:“那当然了。如是很容易办到的事,阁下也不会动用这座金佛了。”艾九灵道:“易筋经上伐毛洗髓之学,要多少时间能够练成?”玄庄大师道:“很难说。如是资质过人,又肯用苦功,也得二十年的时间,也有终身苦学,难至善境。”艾九灵道:“我听说有一种快捷方式,能在数月工夫中,达此境界。”玄庄大师脸色微变,沉吟良久,问道:“老施主,事无幸成,伐毛洗髓之术,确有快捷方式,但此乃我少林门中机密,施主何以得知?”艾九灵道:“老夫既持有少林金佛,与贵派自然有着很深渊源,知晓这一点隐密不值得大惊小怪!”
玄庄大师黯然叹息一声,道:“行此大术,有三不能外,还有一大伤。”艾九灵接道:“先说三不能?”玄庄大师道:“一不能年过弱冠,二不能有武功根基,三不能身有残疾。”艾九灵道:“那一大伤又是什么?”玄庄大师道:“伤我少林长老百年功力。”艾九灵道:“会使人力竭而死么?”玄庄大师道:“如是一人行功,纵有深厚功力,亦难传薪,纵然力竭而死,受益人亦是难望有成。”艾九灵道:“可有补救之法?”玄庄大师道:“大乘之道,何来快捷方式,薪赖火传,要牺牲本寺中九位长老的百年功力。”艾九灵叹息一声,道:“此等奇术,除了贵寺之外,别人纵知其窍诀,亦是无法施展了。”玄庄大师低喧一声佛号,道:“所以,施主如能改变一个要求︱”艾九灵道:“不!我已经决定了,但不知要多少时间,才能得此大功。”玄庄大师道:“那要看受术人的资质了,多则半年,少则三月。”
艾九灵一指俞秀凡道:“老夫这位兄弟受术,三月之后,我来接他,告辞了。”俞秀凡急急叫道:“大哥,这︱”艾九灵一挥手,接道:“兄弟,记着我的苦心,你要全力求进,三个月时间,匆匆而过,我希望你在这三月之中,最好能不说一句话。”俞秀凡呆了一呆,但接着颔首应允。艾九灵挥挥子,飘然而去。望着艾九灵远去的背影,玄庄大师低喧了一声佛号。回顾了俞秀凡一眼,玄庄大师缓缓说道:“施主,可否见告姓名?”俞秀凡摇摇头,道:“大师,大哥的吩咐,我不能不听从。”玄庄大师双目如电,打量了俞秀凡一眼,道:“施主脸也用过了易容药物?”俞秀凡点点头,道:“不错,大师好眼光。”笑一笑,玄庄大师说道:“施主的真面目,似是也不愿老衲看见了?”俞秀凡道:“大师,见我真面目,不是很重要的事吧?对我而言,本无不可,但大哥安排的事,我不愿违背。”
玄庄大师严肃的说道:“施主,执有金佛的人,对我们少林寺,有着很大的恩德。不过,要我们少林寺中长老,牺牲了百年功力,为一外人伐毛洗髓,这要求很苛刻,也很意外。”俞秀凡道:“大师,那你为什么不拒绝我大哥要求呢?如今,他走了。”玄庄大师道:“我没有办法拒绝,持那金佛的人,可以要求我们少林寺答应他任何能够办到的事。”俞秀凡道:“这么说,大师,你们只有接受了?”玄庄大师道:“目下关键在阁下了。”俞秀凡道:“我?”玄庄大师道:“是你。我们先要看看你能否接受这场伐毛洗髓的传功奇术,如是你具有慧质、奇骨,本寺自然遵命施为。如是你没有这份慧质,那就要白白浪费了我们九位长老的功力,而且,一个不好,你也将终身残废。”
俞秀凡道:“大师的意思是…”玄庄大师道:“我如不能看你庐山真面目,那就揣摸一下你的骨格。”俞秀凡道:“好!大师请出手。”玄庄大师果然很细心的徐徐移动双手,揣摸了俞秀凡全身的骨格。俞秀凡心中很焦急,双目凝注在玄庄大师的身上,希望能瞧出点内情。玄庄大师停下了双手,缓缓说道:“你没有练过武功?”俞秀凡道:“没有。”玄庄大师道:“这事很重要。你如已练过武功,行术时,本能会运功抗拒,那将使气行岔径,走火入魔,重则殒命,轻则重伤。”俞秀凡道:“小生从不说谎。”玄庄大师道:“伐毛洗髓的过程很苦。”俞秀凡道:“我不怕。”玄庄大师黯然说道:“小施主,本寺要选出九位长老,为你各牺牲十余年的功力,对你而言,是一次奇遇;不过,伐毛洗髓之后,并非是说一个人已有了武功,本座不知你那位大哥如何安排你。”俞秀凡笑一笑,道:“在下也不知道。”玄庄大师道:“此事太过重大,本座也作不了主,必得召集长老会议。”俞秀凡道:“小生悉听安排。”
就这样,俞秀凡在少林寺住了下来。伐毛洗髓,大都要数十年的功力,才能有所成就。但俞秀凡在九大高僧相助之下,以三月工夫,速登大成。九大高僧,却各损失了十余年的功力。三月期满,艾九灵如约而来。他仍是白髯苍苍的村夫装扮。玄庄大师亲自接见,合掌说道:“少林寺未辱施主所命。”艾九灵道:“天下第一大门户,果然是非同凡俗,在下拜领了。”玄庄大师合掌说道:“彼此交易已成,施主可否见告姓名?”艾九灵笑一笑,道:“日后在下总会说明,不过不是现在。”玄庄大师叹息一声,道:“施主执意不肯见告,本座无法勉强了。”艾九灵话题一转,道:“大师,你看江湖上近来可有什么变化?”玄庄大师肃然说道:“盖世奇侠艾九灵,金笔点才,在江湖上提拔了不少仗义行侠的英雄,绿林道上邪魔敛迹,开江湖上从未有过的太平岁月。”
艾九灵接道:“艾九灵已近十年未在江湖上露面,可能他已隐山林。就算他还在江湖上走动,但他一人双目,能见多少,又能顾得多少。俗语说得好,独木难支大厦。贵派一向被武林尊为泰山、北斗,倒该对武林事尽些心力才是。”玄庄大师沉思有顷,道:“艾大侠一代奇才,除魔卫道,不遗余力。本寺因清规森严,非足证明的确十恶不赦之徒,不便施下杀手,有了艾大侠的光芒,本寺就黯然失色了。可惜的是,本座竟未能和艾大侠会晤一面,请教他整治江湖之道。”艾九灵道:“那艾九灵就算是武功高强,但他也不过是一个人,怎比得贵寺这等浩大气势,维护江湖上的正义,还得凭仗贵寺。”玄庄大师叹口气,道:“如是本寺能够办到,绝不推辞。”艾九灵道:“有大师这一句话,天下武林有幸了。”
玄庄大师目睹艾九灵离开之后,叹口气,回顾身侧一位灰衣老僧,道:“师叔,瞧出这人的身份么?”灰衣老僧摇摇头,道:“回掌门的话,老僧不识此人。”玄庄大师愣了一愣,道:“师叔你多次出入江湖,耳目之广,识见之多,少林寺无出师叔之右。这人能持本门金佛,自非泛泛之辈,师叔怎的竟会不认识呢?”灰衣老僧沉吟了一阵,答道:“中原武林道上所有高人,老朽至少也认识个十之七八,但此人却是从未见过。”玄庄大师凝目思索了一阵,道:“适才那位施主说的话,师叔听到了么?”灰衣老僧道:“听到了。”玄庄大师道:“他虽未正面说明,但言语之间,隐然有所听闻,本座之意,想劳请白云师叔,重入江湖一行,也好探听一些江湖消息。”白云禅师合掌道:“掌门所命,老衲自应从命。”玄庄大师道:“本座希望早得到江湖上消息,师叔愈早动身愈好。”白云禅师道:“既是如此,老朽明晨一早就走。”玄庄大师道:“师叔早去早回,如不能三月回寺,至迟不能超过半年。”白云禅师合掌当胸,道:“领法谕。”欠身退了出去。
艾九灵带着俞秀凡,离开了少林寺后,立时放腿疾奔。一口气跑了十余里路,到了一辆蓬车前面。艾九灵牵着俞秀凡跃上蓬车,伸手拉下垂廉,道:“走!”赶车的把式,打了一个响鞭,蓬车疾快的向前奔了出去。俞秀凡低声道:“大哥,咱们现在要到那里?”艾九灵并未立刻回答俞秀凡的问话,自顾双目盯注在俞秀凡的脸上,瞧了一阵,缓缓说道:“兄弟,恭喜你啦!”俞秀凡笑道:“小弟有些成就吗?”艾九灵道:“很大的成就。明白点说,兄弟你已经脱胎换骨,进入了另一番境界。”俞秀凡道:“唉!这三个月来,小弟是经常在昏迷之中,只觉内腑中忽寒忽热,疼苦难耐。”艾九灵道:“对一个修习武功之人而言,你是一个异数,少林高僧果然是佛法无边,三月时光,他们竟然真能够改变一个人。”俞秀凡道:“大哥,你是说,小弟真的有了很大的成就?”艾九灵道:“是的,兄弟,你的成就,超过了我的想象之外,不过…”俞秀凡道:“不过什么?”艾九灵道:“对你而言,这不过是刚完成奠基的工作,此后,还有一段艰苦的行程。”俞秀凡道:“这都是大哥的栽培。”
笑了一笑,艾九灵道:“我也只能领你进门,至于你是否有很大成就,还要靠你的天分、毅力了。现在,大哥带你去见一位生性冷僻的高人,他肯不肯答允留下你,大哥也是毫无把握,大哥只能尽力去做,成败要看天意了。”一路上艾九灵十分谨慎,故意的错过了宿住的大镇,以避免泄漏行踪。昼行夜宿,一连走了半月时光。这半月中,艾九灵传授了俞秀凡扎基内功的吐纳之术,同时,也解说了练剑的要诀,和一套剑法的招术变化。俞秀凡很聪慧,再加上肯用心去听,虽没有练过一招一式,但却熟记一套剑法的要诀,在夜宿客店时,却练习了打坐吐纳。
这日中午时分,到了一条小河旁边,艾九灵喝令蓬车停下。俞秀凡缓步下车,抬头看去,只见四周一片荒凉,极目所及,不见一处人家。艾九灵拿出几片金叶子,交给那赶车的把式,道:“到了,我们就在此地下车。”车把式回顾了一眼,道:“这地方很荒凉啊!”艾九灵道:“是的。咱们就住在这地方,你可以回去了。”车把式心中充满着怀疑,望望艾九灵和俞秀凡,扬鞭驰车而去。俞秀凡低声说道:“大哥,这是什么地方,咱们要找什么人?”艾九灵笑一笑,道:“兄弟,敌人太厉害,咱们不得不小心一些。”俞秀凡若有所悟的哦了一声,未再多问。艾九灵道:“走!咱们到那边坐息一下。”
那是一座土坡,坡下生满荒草,深秋季节,草色枯黄,落叶满地,一阵西北风,吹得枝叶横飞。这不是深山大泽,但却有一股荒芜而近乎凄凉的感觉。天边一层云遮去了阳光,但七八丈外一条小河,却是激流奔腾,水声震耳。俞秀凡轻轻叹一口气,道:“大哥,这是什么所在?小弟觉着这地方有些奇怪。”艾九灵道:“你觉着那里奇怪?”俞秀凡道:“太荒凉。”艾九灵道:“这地方纵横二十里没有人家,没耕田牧地,自然是有些荒凉了。”
俞秀凡道:“不!小弟的意思不是因这地方荒草没胫,四无人家说它荒凉,而是这地方有一种凄苦、怆然的气氛,似乎是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十分凄伤。”艾九灵微微一笑道:“这地方本就叫作伤心坡。”俞秀凡道:“伤心坡,这名字奇怪得很。”艾九灵道:“并不奇怪,这地方的地质很特异,专生莠草,不长嘉禾。”伸手指指那条激流,接道:“那条河,叫作断魂河。河不宽,不大,但却狂流如矢。更奇怪的是,河底两岸,都生满着尖利的石笋,不论水性多好的人,也无法在那河中停留。在激流的冲击之下,必被那许多石笋刺死。”俞秀凡道:“天下有这等荒地、恶水,当真是不可思议。”艾九灵叹口气道:“兄弟,这断魂河,不但人无法停留,而且连鱼虾也无法生长。”俞秀凡点点头,道:“大哥,咱们到这边来,可是为了避人耳目么?”艾九灵道:“不是,咱们来这里找人。”俞秀凡道:“找人,这地方住得有人?”艾九灵道:“不错。只住了一个人,那人就是当今武林中第一神医。”俞秀凡道:“他住在那里?”艾九灵道:“伤心谷,咱们要乘船由这条激流中进去。”俞秀凡道:“咱们不能从陆地上去么?”艾九灵摇摇头道:“没有人能从陆地上去找到他。因为在他住处五百丈内,种满了毒花,布满了毒药,任何人都无法通过这片毒区。”
俞秀凡道:“从这条断魂河去?”艾九灵接道:“那是唯一通往他伤心庐的去路。”俞秀凡道:“他住的地方,也叫作伤心庐?”艾九灵道:“唉!正因他有一段伤心的往事,所以,才选择了这么一处所在。”俞秀凡道:“大哥,这地方哪有船只?”艾九灵道:“咱们要等两天了。明天,我先投柬求见,他如是愿意接见咱们,自会派出船来,如是不见咱们,凭小兄和他一番交情,也会有个回信来。”俞秀凡奇道:“投柬求见,这地方不见门户,咱们如何一个投法?”艾九灵笑一笑,道:“兄弟,这等奇异的地方,走遍天下,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地方来。现在,咱们先坐息一阵,你将会见识很多的新奇事情。”带着俞秀凡行入草丛中,在一处上崖断壁之下,盘膝而坐。
俞秀凡开始习练吐纳之术,渐入浑然忘我之境。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突然被艾九灵低声唤醒。睁眼看去,只见艾九灵面色严肃,凝神倾听。俞秀凡低声问道:“大哥,你在听什么?”艾九灵道:“有人追踪咱们而来。”俞秀凡啊了一声,道:“什么人?”艾九灵淡淡笑一笑,谊:“不知道,幸好他们来的人数不多,只有两个人。”俞秀凡心中恍然大悟,艾九灵所以要选择这样一处隐密所在,原来是早有预感了。忽然间,艾九灵站起了身子,笑道:“咱们瞧瞧看来的是什么人?”俞秀凡站起身子,跟在艾九灵的身后,向前行去。行出草丛,果然见两个身着劲装,背插尖刀的大汉立刻停下了脚步。艾九灵低声道:“兄弟,你站在这里看热闹,我去打发这两个人。”举步向两人迎去,一面说道:“两位可是追踪我们兄弟而来么?”两个大汉同时撤下背上尖刀,喝道:“你这糟老头子,说话好生无礼,可是活得不耐烦了。”艾九灵笑一笑,道:“很可惜,两位这等有眼无珠,只怕还没有弄清我的身份,就要命丧在这十里伤心坡了。”
两个大汉相互望了一眼,道:“你是什么人?”艾九灵道:“两位想找什么人?”左首一个大汉道:“我们追两个行踪可疑的人。”艾九灵道:“那人有个名字么?”右首大汉冷笑一声,道:“反正不会是你这槽老头子,你就不用管找谁了。”艾九灵哈哈一笑,道:“两位可是想找一位叫艾九灵的么?”两位大汉同时一怔,道:“你……”艾九灵道:“我就是你们想找的艾九灵。”两个大汉心头一震,接道:“你是艾九灵?”艾九灵笑一笑道:“两位可是有些不信么?”两个大汉道:“咱们没有见过艾九灵,不过,咱们听过艾九灵的样子,绝不是你这样一个槽老头子。”艾九灵突然一伸手,取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道:“艾九灵是不是我这副样子?”两个大汉呆了一呆,望着艾九灵半晌说不出话。
艾九灵道:“因为,艾九灵看不到支使你们这般人为非作歹的幕后人物,所以我改了装束,希望能瞧到你们幕后的人物,但很不幸的是先被两位发现了。”语声微微一顿,接道:“现在,你们有两条路走,一条是你们和我动手,我让你们三招之后,再出手攻击你们。”左首大汉接道:“还有第二条呢?”艾九灵道:“你们跳到那小河中去,只要跳下去,再上来,你们就可以走了。”两位大汉低声商量了一阵,道:“艾大侠,咱们不能确定你是否真的是艾大侠。”艾九灵接口笑道:“那容易,两位动手试试就知道了。”左首大汉道:“艾大侠的身份,和我们动手相搏,那自然有些不值了。不过,咱们希望能见识一下艾大侠的武功。”艾九灵道:“你们选择了第二条路?”左首大汉道:“是的,咱们见识了艾大侠的武功之后,自然会走第二条路。”
艾九灵道:“好,你们身上带有暗器么?”左首大汉道:“有。在下用亮银梭。”艾九灵道:“拿一枚给我。”左首大汉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亮银梭捧了过来。艾九灵接过亮银梭,托在右手掌心之上,缓缓把左手合了上去。片刻之后,双掌一开,一枚亮银梭竟然变成了一个银色的圆球。两个大汉呆了一呆,道:“这是什么武功?”艾九灵沉声道:“接着。”掌势未动,但凭掌心的内力,把银球弹了起来,直飞过去。左首大汉伸手接住,顿觉着肌肤灼疼,一松手银球跌落地上。原来,那银球有如刚从火炉内取出来一般,热得烫手。
两个人目睹艾九灵内功化火,溶变银梭的功力,心中大是震惊。艾九灵道:“两位是否相信了在下的身份?”两个大汉点点头,道:“相信了。”突然转过身子,大步向河边行去。行到了河边,两个人突然停了下来。原来两人看到激流滚滚,心中有些害怕。艾九灵微微一笑,道:“两位可是要我出手么?”两个大汉相互望了一眼,突然奋身跳入激流之中。原来,两人自恃水性工夫不错,想逃过此劫,却不料这河中水流急旋,人一下河,立时被急流卷了进去。俞秀凡道:“大哥一代奇侠,用手段逼他们跳河自绝,自然是有原因的。”艾九灵道:“为了兄弟你的安全,为了咱们的行踪隐密,非要把两人置于死地不可。”俞秀凡道:“唉!这地方如此隐密,他们竟然也找了来。”艾九灵道:“不错。目下整个中原的江湖道上,只怕都已经布满了他们追查咱们兄弟行踪的铁骑了。”
俞秀凡道:“他们追踪咱们而来,是否已经知道了咱们的身份。”艾九灵摇摇头,道:“不会知道。追查咱们行踪的两人,只是千百个小组之一,他们发觉了奇怪、可疑的人人事事,就开始追踪搜查。”俞秀凡道:“这么说来,还会有别的人追来了。”艾九灵道:“大概不会吧!这两个人的武功不大高,机智也不够,所以,算不得很重要的人物,如是他们对咱们太过重视,绝不会派这样两个人物来盯咱们的梢了。”俞秀凡道:“他们追查大哥的下落?”艾九灵道:“还有你的下落。”俞秀凡微微一笑,道:“小弟也成了他们追查的目标,当真是荣幸得很。”艾九灵望望天色,道:“兄弟,咱们今晚上要在这草丛中坐一夜了。”俞秀凡道:“不要紧,小弟近来有个很奇怪的感觉。”艾九灵道:“什么感觉?”俞秀凡道:“我似乎是已经不大需要睡觉了,无论多疲倦,只要能够盘坐着行一阵吐纳之术,就会有疲累尽消的感觉。”艾九灵道:“你的进步,实在很快,一切都超越了我的预期。如是咱们再能顺利的见到他,他又肯收留了你,小兄对你安排,就成功十之七八。余下的,那就容易多了。”
两人在荒草丛中坐了一夜,第二天,太阳上升,艾九灵立时叫起了俞秀凡,行到了断魂河边。艾九灵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方形木板,用指力在木板上写了几个字,扬腕投入了水中。日光下,那雪白之物,闪闪发光,随着滚滚激流而下。俞秀凡极目望去,只见木板在断魂河水上起伏,在数百丈儿进入了一个山洞中去,他大是担心,忍不住问道:“大哥,他如是看不到大哥投入水中的信物,到岂不是白费了大哥一番心力?”艾九灵笑道:“信物他是一定可以看到,但他是否会和咱们见面,那就很难说了。”两人在一片荒草上坐下,望着激流出神。这断魂河并没有波涛汹涌、巨浪涛天的气势,但它每一寸水流,似是都在翻动,显然是水底的激漩,比潮汐强大甚多。越看得久,就使人越觉得它的险恶。
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突然,一艘小船,逆流而上,渐渐地向两人驶来。那小船走的不太快,也不太慢,但却有一宗奇处,到就是它在一定的速度中,常会有极短的静止。小船慢慢行到两人身边,只见小船中铺着一块白色的羊皮。艾九灵笑一笑,道:“这老儿寂寞得太久了,对我竟然如此欢迎。”俞秀凡正想问,何以瞧出了人家欢迎的道理,左臂已被艾九灵提了起来,道:“兄弟,提着气,咱们上船。”但觉身子忽然腾空而起,越过了一股激流,落在小船之上。这艘小舟可算是名符其实的小舟,至多嘛,挤下去三个人。艾九灵扶着俞秀凡坐好了身子,道:“兄弟,抓紧两边的船沿,这小舟是特制的,坚牢得很。”俞秀凡忽然想到了这小舟上没有掌舵运桨的人,如何能够行驶,当下问道:“大哥,这艘小舟很怪,它似是自己在走动。”艾九灵微微一笑,道:“这等激流、漩水,纵然是天下第一等的行船好手,也无法在这断魂河中行舟,个中的内情,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突然发出一声长啸。啸声如龙吟一般,用内力送了过去。片刻之后,逆水而行的小舟,突然静止了下来。艾九灵道:“兄弟小心。”一语甫落,小舟突然顺水而下,快速如箭,加上那激流漩动,摇动得十分厉害,震得人头晕眼花。俞秀凡紧抓着小舟两边,闭起了双目。忽然间,那奔行如箭的小舟,似乎是撞在一片柔软的索绳之中。俞秀凡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耳际已响起了艾九灵的声音,道:“兄弟放手。”本能的,俞秀凡松开两手,一提丹田之气。但觉身子又腾空而起,落着了实地。
俞秀凡这才有时间转目四顾,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形势。自己已停身在四面山峰环抱的一片盆地上,山不高,但上面却长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草树,浓密异常,掩去原本的土山色。这片盆地,也就不过百亩大小,那条断魂激流,通过了一个山洞之后,在这片盆地中,突然开阔了数倍,水势也自然减缓了甚多。激流旁边,竖着一个高大的铁架,上面挂了一大盘铁索,另有两条铁索由水中盘入铁架中。
俞秀凡恍然大悟,原来,水底早已有两条铁索,整个的小舟,就由铁索滑轮操纵,人只要拉动铁索,就可以操纵小舟的进退了。艾九灵身侧,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人,白髯似雪,发丝如银,但脸上却是一片红光,道地道地的童颜鹤发。黑衣老人的身躯高大,高过了艾九灵半个头。但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很难看,两道炯炯的目光,盯注艾九灵,一语不发。俞秀凡暗暗忖道:“大哥说过,他们是老朋友了,很久不见的老朋友,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冷落法?”良久之后,才听那黑衣老人冷冷的说道:“你犯了我立下的戒规。”艾九灵道:“你如是不同意,我怎能进入你散布剧毒的伤心谷中?”黑衣老人道:“我只是要你一个人进来,你为什么带了一个陌生的人来。”俞秀凡恍然大悟,原来那黑衣老人是为了自己同来,所以才心中不悦。
艾九灵掏出了一包药粉,道:“兄弟,把脸上洗一洗,恢复本来面目,如是这地方不肯留咱们,咱们就光明正大去闯荡江湖了。”俞秀凡不太了解艾九灵言中之意,但他知道,大哥说的话不会错。当先接过药粉,洗去了脸上的易容药物。立时,还他一个面如冠玉的俊美少年。少林寺三个月伐毛洗髓,使他整个的脱胎换骨,脸上有一种飞扬的神采。黑衣老人的目光,突然投注在俞秀凡的身上,瞧了一阵,缓缓说道:“这娃儿是什么人?”艾九灵道:“是我兄弟。”黑衣老人道:“你几时有这么一个兄弟,我怎么从未听过?”艾九灵道:“你找了这处十里伤心坡,利用天然形势,再仗凭你一身所学,布置了这样一处狭小的天地,把自己关起来,与世隔绝。你关心过什么人,别说我只有一个兄弟,就算有十个八个,也不会告诉你了。”
黑衣老人冷哼一声,却未接言。艾九灵道:“你空有一身武功,但埋没于毒花毒草之中。”黑衣老人突然纵声大笑起来,声如龙吟,直冲云霄,良久之后,才停住笑声,缓缓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在江湖上走动么?”艾九灵摇摇头,道:“不知道。”黑衣老人道:“因为你。”艾九灵道:“因为我?”黑衣老人道:“我武功不如你,在江湖之上走动,也难得第一之称,那就不如藏起来了。”艾九灵道:“好啊!原来你和我呕了几十年气,今日我才知道。”语声顿了一顿,接道:“可是你医道世无其匹,但你又救了几条人命,造就了几个人才?”
黑衣老人冷冷说道:“我不知他们几时会死,又瞧不到他们是否有救,如何能救他们?”艾九灵道:“你躲在这伤心庐中,如何能见到有病的人?”黑衣老人道:“我医道虽精,但灵药难求,我教活十人,难免有一次失手,那岂不是把一世英名尽付于流水么?”淡淡一笑,接道:“有成功,就有失败,就像有死亡才有新生一样。”艾九灵缓缓地道:“你躲在这里半辈子,可有什么快乐?”黑衣老人道:“但至少我没有遗恨、憾事。”艾九灵叹道:“世人如都和你的想法一样,那还成什么世界?”黑衣老人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是唯一能来这里探望我的朋友,咱们不谈这些了,里面坐吧!”转身向前行去。艾九灵一面随在黑衣老人的身后而行,一面说道:“兄弟,小心一些,他这花花草草上都有奇毒,别伸手触摸。”俞秀凡道:“多谢大哥指教。”
由花草环绕的一条小径,行入了一座茅舍。茅舍中的布置很简单,但却打扫得很干净。黑衣老人轻轻咳了一声,道:“入门一尺,任何物品,都没有毒,你们随便坐吧!”转身行入内室,提了一个葫芦,拿了三个瓷杯出来,拔开塞子,倒出三杯碧绿色的水来。艾九灵端起瓷杯,闻了闻,道:“好大方啊!”黑衣老人笑一笑,道:“一个人小气了几十年,总也该大方一次啊!”双目盯注在艾九灵的脸上,瞧了一阵,道:“你身体怎么样?”艾九灵怔了一怔,道:“很好啊!”黑衣老人道:“哼!幸好你来了一次伤心庐,如果你晚来一年,我就要失去你这唯一的朋友了。”艾九灵道:“为什么?”黑衣老人道:“认为你内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可以把所有侵入体内之毒,都逼出来,是么?”
艾九灵心中已然明白,道:“难道有几种奇毒逼不出来?”黑衣老人道:“不错。你中的混合之毒,那配毒人很高明,所以,能使你毒存内腑,留作后患。一旦再发,那就无药可医。可惜他不够高明,少配了几种药物,使你留下命来。”艾九灵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他们到处找我了。”黑衣老人道:“因为,那配毒之人相信你是非死不可。”艾九灵道:“他们找不到我的尸体,所以一直放不下心。”黑衣老人笑道:“喝下那杯万应百花露,你将使他们很失望。”艾九灵道:“因为我不会死了。”举杯一饮而尽。黑衣老人笑一笑,道:“所以,我又得在伤心庐住下去了。”
艾九灵放下空杯,道:“这么说来,我似是不应该喝下你这杯万应百花露了。”黑衣老人道:“可惜的是你已经喝下去了。”俞秀凡心中暗忖道:这老人这大年纪,在这等寂寞的所在,一住几十年,难免是有些喜怒无常,孤僻冷怪了。只听艾九灵叹口气,道:“花兄,咱们相交了几十年,兄弟还不知道你是因我在世,才立志隐居不出,其实,你那一身武功成就,绝不在兄弟之下。”黑衣老人一笑,接道:“这个,我心里有数,咱们不用再争论此事了。我数十年枯井不波,也很难使我兴起重出江湖的念头。”目光转注俞秀凡的脸上,接道:“你带他来,用心何在?直接了当的说出来吧!”
艾九灵道:“好!这位俞兄弟对我救命之恩,而且,他具有习剑的德操,可惜的是,我们相逢恨晚,无法使他在童年奠基。”黑衣老人接道:“但我看你这位俞兄弟,似是已具有了很深厚的功力。”艾九灵道:“花兄,好眼光。不过,这都是借人的功力。我以一座金佛,强使少林掌门,动员数位长老,为他伐毛洗髓,助长了他数十年功力。但目下时机危殆,江湖上酝酿大变,说不得只好借你的回春妙手,绝世医道,助他一臂之力,早登大乘。”黑衣老人点点头,道:“好吧!三个月后,你来接他。”艾九灵一抱拳,道:“花兄,情重不言谢,小弟告别了。”黑衣老人伸手取出两个玉瓶,道:“一瓶保命丹,一瓶拔毒生肌散,你带着,以备不时之需。”艾九灵笑一笑,道:“花兄,谢谢你了。咱们交了几十年的朋友,你好像是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我。”黑衣老人神情肃然的说道:“因为,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对你下毒手。目下的情况,似是有些不对了,有人敢对你下手,那可能是人家早有了完全的准备,我就不能不关心你了。”艾九灵站起身子,道:“花兄,你费心了,三个月,我来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