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西安城,难得有雨,而雨中的古城,却并没有难堪的灰黯,反而呈现一种蓬勃的半气。
但无论如何,这古老的城市,毕竟已渐在衰落中,汉宫风流,长存未央,固然已是遗迹,秦时豪华,巍巍阿房,更是已变做一堆瓦砾。只有大雁、小雁双塔,还行着昔日的瑰丽,笔直地矗立在西北亘古未息的风沙里,伴着曲江清淡的水波,向远方的游子夸耀着这古城的风流遗迹。
大雁塔半里处,一片松柏如云,便是“西北神龙”韦七太爷的庄院,过了这片屋宇栉比的庄院,再行半里,那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便笔直地通向东边的城门。
蒙蒙的雨丝中,城外放蹄奔来一辆马车,五匹健马,车上的帘幔深垂,马上人却是灰袍大袖,乌簪高髻的道人。
傍看马车的四骑,俱是面容苍白,目光炯炯,腰边佩着长剑,像是终年不见阳光的中年道人,眉宇之间,又都带着十分沉重的神色。
当头—骑,却是苍眉白发,形容枯瘦,腰间空空,衣袂飘拂,提着缰绳的手掌,竟是莹白如玉,宛如妇人女子。
这五骑一车,一入城内,便毫不停留地往“飞环”韦七的“慕龙庄院”奔去,各个神色间,都仿佛有着什么急事。
松柏连云的“慕龙庄”中,演武厅外四侧的长廊下,围绕着每边四十四张,四边一百七十二张,一行首尾相连的大桌,首张桌上,是一只全羊,次张桌上,是整只烤猪,第三张桌上,是半只红牛,然后是十二只烧鸡,十二只熏鸭,十二只肥鹅,四瓶陈年的汾河“竹叶青”酒,然后又是一只全羊……往后循环,只闻一片酒肉香气,随风四散,几乎可达西安城外。
方桌边沿,摆满了数百柄精光雪亮,红丝缠柄的解腕尖刀,余下的空隙,堆着一叠叠花瓷海碗,青瓷巨觥。
演武厅内,松柏树下,六角亭中……笑语声喧腾,豪士云集。
“西北神龙”韦七太爷,大步走到长廊外,突地大喝一声,纵身跃上了大厅上的滴水飞檐,笑语纷纷的武林群豪,不禁为之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哪知这精神矍铄的老人,竟双足微分,笔立在檐沿上,振臂大呼道:“承各位朋友兄弟看得起,今日到这‘慕龙庄’来,我韦七没有什么招待,有的只是粗菜淡酒,以及武夫的本色!”
群豪恍然哄笑,接着是一片怒潮般的喝彩声,宛如百十个霹雳一齐响起。
“伪龙”韦七目光闪动,神采飞扬,突又大喝道:“佩刀的朋友拔刀,佩剑的朋友拔剑,不使刀剑的朋友,桌上有的是屠狼杀虎的解腕尖刀……正点子都在桌上,并肩子上呀!”
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响彻云霄,又是一阵欢呼喝彩哄笑声,山洪般响起,接着便是一连串“呛啷”之声,剑出匣,刀出鞘,群豪欢笑着拥向方桌,“伪龙”韦七嗖地跃下飞檐,伸手一抹须发上的雨珠,抓起一柄解腕尖刀,刀光一闪,一片浆汁淋漓的大肉,已被他挑起在刀尖上!
长廊外,假山边,一座绿瓦朱栏的六角亭中,笑声未歇,“万里流香”任风萍,仍自手摇折扇,面对凭栏而立的神龙子弟——郭玉霞、石沉,含笑道:“这韦老前辈当真是位豪杰,想不到,我任风萍初出玉关,便能遇到这般人物,今日之筵,纵不饮酒,就凭这份豪气,已足以令人饱醉!”
郭玉霞嫣然含笑,道:“今日之筵,的确是别开生面,从来未有,只可惜……”她突地幽幽一叹,转首道:“只可惜你大哥不在这里,三弟,你说是么?”
石沉木然颔首道:“是!”
任风萍目中光芒一闪,含笑道:“是极,足极,若是‘铁汉’龙大哥在这里,这‘慕龙庄’内的豪气,只怕更要再添几分。”目光凝注,似乎要看透郭玉霞所说的话,是否真心?
话声方了,只见那“飞环”韦七,已自手持尖刀,大步而来,朗声笑道:“任大侠,你虽怯敌,但老夫这第一块肉,却总是要敬你这位远客的。”
任风萍微做一笑,欠身道:“这怎地敢当。”
韦七浓眉微轩,笑声突敛,凝注着刀尖上的肉块,沉声道:“中原武林,老成凋零,行大侠此番东出玉门,定可为中原侠义道壮几分声色,莫说区区一块肉,便是成群的牛羊,也是当得起的。”
任风萍目光一闪,亦自肃容道:“任某虽才薄,当不起老前辈的厚爱。但为着天下武林的正气,任某当全力以赴!”收起折扇,双手自刀尖取出肉块,也不顾肉汁淋漓,一撕为二,放到口中大嚼起来。
韦七呆望了半晌,突地仰天笑道:“好英雄,好豪杰,好汉子!”霍然转身奔了出去。
郭玉霞道:“我只当你要乘机显露一下武功,哪知你却规规矩矩地接来吃了!”嫣然一笑,又道:“但这样比显露再高的武功都好,你说是么?”
任风萍道:“在下化外村夫,有什么武功好显露的?夫人取笑了。”
石沉垂首而立,听得他言语清晰,不觉奇怪,抬目望处,只见他在这刹那间竟已将那一大块牛肉俱都吃尽,不禁心头微凛,暗暗忖道:“此人锋芒不露,但在有意无意间,别人不甚注意处,却又显露出绝顶的武功,只教人无法说他卖弄。”一念至此,不觉暗暗生出敬佩之心。
目光一转,只见“飞环”韦七,竟又飞步奔来,双手捧着一坛美酒,口中犹在低语着:“好汉子……好汉子……”“刷”地掠上小亭,大笑道:“我韦七今日遇着你这般的汉子,定要与你痛饮一场!”双手举起酒坛,仰天喝了几口,方待交与任风萍。
却见任风萍双眉微皱,似在凝思,又似在倾听,韦七道:“任大侠,你还等什么,难道不屑与老夫饮酒么?”
“岂敢!”任风萍微微一笑,道:“只是还有一位武林高人来了,任某只得稍候。”
韦七浓眉微皱,奇道:“谁?谁来了?”
只见任风萍身形一闪,方自退到栏边,亭外微风簌然,已飘下一个灰袍大袖、乌簪高髻、形容枯瘦的白发道人来。
“飞环”韦七目光动处,惊呼道:“四师兄,你怎地来了!”
白发道人一双锐利的目光,却炯然望着任风萍,冷冷道:“这位朋友好厉害的耳目!”
韦七已自哈哈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四师兄来了,今日之会,更是锦上添花。四师兄,你还不认得这位耳目厉害的朋友是谁吧?”
郭玉霞心头一震:“终南掌门来了。”只见他面容冰冷,冷冷道:“少见得很。”
韦七笑道:“这位便是塞外奇侠‘万里流香’任风萍。”
白发道人双眉一扬道:“原来是任大侠!”语气之中,却仍是冰冰冷冷。
任风萍含笑一揖,道:“这位想必就是江湖人称‘玉手纯阳,终南剑客’的吕老前辈了,想不到任风萍今日有幸,能见到武林之中的绝顶剑客,‘终南’一派的掌门大侠!”
白发道人单掌问讯,道:“贫道正是吕天冥。”
原来自从“终南三雁”死于黄山一役,这终南派第七代的四弟子,便被推为掌门,“飞环”韦七技出“终南”,排行第七,是以武林中方有“韦七太爷”之称。
“玉手纯阳”天冥道长,已有多年未下终南,此刻韦七见了他的掌门师兄,更是大笑不绝,“四师兄,待小弟再向你引见两位英雄人物!”
他大笑着道:“这位郭姑娘与石少侠,便是一代武雄‘不死神龙’的亲传高弟。”
郭玉霞、石沉,齐地躬身一礼,“玉手纯阳”却仍是单掌问讯,郭玉霞目注着他莹白的手掌,暗道:“难怪他被人称为玉手纯阳。”
石沉却暗暗忖道:“这道人好倨傲的神气。”
吕天冥枯瘦的面容上,干涩地挤出一丝微笑,道:“令师可好?”
郭玉霞方待答话,哪知“玉手纯阳”突地转过身去,一把拉住了方待步出小亭的“飞环”韦七,道:“你要到哪里去?”
“飞环”韦七笑道:“我要向武林朋友宣布,我的掌门师兄到了。”
天冥道人冷冷道:“且慢宣布。”
韦七道:“为什么?”
天冥道人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突下终南,兼程赶来这里,又不经通报,便越墙而入?”
韦七心中虽一动,但面上却仍带着笑容,道:“我只顾见了师兄欢喜,这些事竟俱都没有想到。”
“玉手纯阳”吕天冥长叹道:“你年纪渐长,脾气却仍不改,你可知道——”他语声突地变得十分缓慢沉重,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冷血妃子尚在人间,此刻只怕也已到了西安城!”
“飞环”韦七心头一凛,面容突变,掌中的酒坛,“噗”地跌到地上,碎片四散,酒珠飞溅,俱都溅在他紫缎锦袍之上。
石沉、郭玉霞心头一凛,但见“玉手纯阳”面容木然,“飞环”韦七白发颤动,任风萍虽仍不动声色,但目光中亦有了惊诧之意,“飞环”韦七颤声道:“这消息从何而来?是否确实?”
“玉手纯阳”目光一转,无言地指向亭外,众人目光一齐随之望去,只见四个灰袍道人,搀扶着一个神色狼狈,面容憔悴,似是患了重病的汉子,随着两个带路的家丁,缓缓而来。
“飞环”韦七皱眉凝注,沉声道:“此人是谁?”
石沉、郭玉霞心头一惊,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原来这伤病之人,竟然就是那在华山峰头,突然夺去那具紫檀棺木的神秘道人。
“玉手纯阳”吕天冥冷冷道:“此人是谁,你不认得么?”
韦七双目圆睁,直到这五人俱已走到近前,突地大喝一声!颤声道:“叶留歌……叶留歌……”
那绿袍道人“剑客公子”叶留歌抬眼一望,踉跄着奔入亭来,扑到“飞环”韦七怀里,嘶声道:“七哥,七哥……小弟今日能见你一面,当真已是两世为人了……”言犹未了,晕倒当地!
刹那之间,满亭之人,面面相觑,俱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立得较近的武林群豪,已渐渐围到亭前,以惊诧的目光,望着亭内亦是满心惊诧的人。
“飞环”韦七浓眉紧皱,双目圆睁,不住顿足道:“这……究竟这是怎地?留歌,老弟,你……你……你一别经年,怎地变得如此模样?老哥哥险些都认不得你了。”
吕天冥长叹一声,道:“留歌我也有十年未见,直到昨日午后,他满身浴血奔上山来,我方知道他竟亲眼见着了梅冷血,而且还被……”他冷冷瞟了石沉、郭玉霞一眼,接道:“不死神龙的弟子刺了一剑,若非幸遇奇人搭救,他此刻只怕早已丧命在华山苍龙岭下,那么这一段武林秘闻,便再也无人知道了。”
“飞环”韦七浓眉一扬,面上更是惊诧,目光利刃般转向郭玉霞与石沉.诧声道:“神龙子弟,怎会刺了留歌一剑?”
郭玉霞秋波一转,面上故意作出茫然之色,颦眉寻思良久,方自叹道:“难道是五弟么?呀——一定是五弟,唉!他与我们分开方自一日,怎地便已做出了这么多荒唐的事来?”
吕天冥冷冷道:“谁是你们五弟,此刻他在哪里?”
“南宫平!”韦七恨声道:“定是此人,龙夫人,石世兄,你们……”
郭玉霞沉声一叹,截口道:“韦老前辈你不必说,我们也知道,五弟——唉!他既然做出了对不起武林同道的事,师傅又不在,我们不能代师行令,为武林主持公道,已是惭愧得很,韦老前辈你无论怎么做,我们总是站在你一边的。”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道:“当真是龙生儿子,各不相同,五指参差,各有长短……想不到龙夫人你竟这般深知大义。”
郭玉霞长叹垂下头去,道:“晚辈实在也是情非得已,因为晚辈方才也曾眼看我们五弟与一个姓梅的女子在一起,那女子还曾与‘岷山双侠’……”
韦七截住道:“便是那车上的女子么?”不住顿足:“我怎地方才竟未看清……”
郭玉霞道:“以晚辈所见,只怕她已习得驻颜之术!”
“飞环”韦七心头一震,愕了半晌,喃喃道:“莫非她武功又精进了……”突又四顾大喝道:“长孙兄弟呢!……任大侠,长孙双侠呢?”
任风萍一直俯首凝思,此刻抬起头来,满面茫然之色,道:“方才还见着他们,此刻怎地不在了?”
他神色间似乎隐藏着什么,但此时此刻,却无一人发觉。
“飞环”韦七长叹道:“不死神龙若在此地就好了,唉——怎地神龙一去,江湖间便乱了起来?”
吕天冥突地冷笑一声,道:“但愿神龙未死……”韦七却未听出他言下的恨毒之意,扶起地上的“剑客公子”。叶留歌,面向亭外的武林群豪,突又大喝道:“各位朋友兄弟,酒后莫走,与我韦七一同去搜寻一个武林中的叛徒,以及那冷血的女中魔头‘冷血妃子’!”群豪立刻一阵惊乱,又是一阵和应。
任风萍双眉微皱,心中暗叹:“这韦七竟发动了倾城之力,来对付他们孤身两人。”又忖道:“我若要使他归心于我,此刻岂非大好机会!”
只听这震耳的呼声,一阵阵随风远去。石沉仍自木然垂首,不言不语,郭玉霞秋波流动,却不知是愁是喜?
“剑客公子”叶留歌缓缓睁开眼来,呻吟着道:“见了那毒妇……切莫……容她多说……话……你不伤她……她就要伤你了。”
“飞环”韦七望着亭外的群豪,自语着道:“她伤不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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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蒙蒙,犹未住,天色阴暝,更暗了……
岷山二友的面容,就正如天色一般阴暗,他们暗地跟踪着南宫平,直到他丧事完毕,入了西安城,驱车进了一家规模奇大的粮米庄的侧门,长孙空远远立在对面的屋檐下,低声道:“那女子既然不是梅吟雪,他却唤我兄弟二人跟踪作甚?”
长孙单沉吟半晌,道:“此人乃人中之龙,所有言行,均有深意,此刻我亦不知,但日久,必定会知道的。二弟,你我空有一身武功,却落得终身在河西道上蹉跎,空有些许虚名,僻居一隅,又有何用?你我若真要在中原、江南的武林中扬名吐气,全都要靠着此人了!”
长孙空叹息一声,忽见对面门中,大步行来一人,将手中一方请柬,躬身交到长孙单手上,便垂手侍立一侧,却始终一言不发。
“岷山二友”愣了一愣,展开请柬,只见上面写的竟是:“武林末学,‘止郊山庄’门下五弟子南宫平,敬备菲酌,恭请‘岷山二友’长孙前辈一叙。”
长孙兄弟心头一震,个个对望了一眼,却见南宫平已换了一身轻袍,面含微笑地立在对面门口,遥遥拱手。
这兄弟两人虽是久走江湖,此刻却也不知所措,呆呆地愣了半晌,长孙单方才抱拳朗声道:“雅意心领,来日再来打扰!”不约而同地转身而行,越走越快,再也没有回头望上一眼。
南宫平目送着他们的身影远去,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长叹一声,沉重地走入门里,天色渐暗,后堂中已燃起铜灯,但灯光却仍带着惨淡的黄色,他虽有满身武功,亿万家财,但此刻心里却横亘着武功与财富俱都不能解决的心事。
他喃喃自语道:“我若是能分身为三,便无事了,只是……唉!”他却不知道他此刻纵能分身为三,烦恼与不幸亦是无法解决的了。
梅吟雪娇慵地斜倚在精致的紫铜灯下,柔和的灯光,梦一般地洒在她身上,面前的云石紫檀桌上,有一蓝紫竹编筐、绿丝为带的佳果,鹅黄的是香蕉,嫣红的是荔枝,嫩绿的是柠檬,澄紫的是葡萄……这些便连大富之家也极为罕见的南海异果,却丝毫没有吸引住她的目光,她只是懒散地望着壁间的铜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宫平沉重的步履,并没有打断她轻烟般的思潮,她甚至没有转目望他一眼,苍白的面容,在梦般的灯光中,宛如冷玉。
静寂中,就连屋角几上的铜壶滴漏中的流沙声,似乎也变得十分清晰,无情的时光,便随着这无情的流沙声,悄然而逝,轻轻地、淡淡的,仿佛不着一丝痕迹,却不知它正在悄悄地窃取着人们的生命。
良久良久,梅吟雪终于轻叹一声,道:“走了么?”
南宫平道:“走了——这两人暗地跟踪而来,为的是什么?难道他们毕竟还是看出了你!”
梅吟雪淡然一笑,道:“你担心么?”
南宫平道:“我担心什么?”
梅吟雪悠悠道:“你在想别人若是认出了我,会对你有所不利,那时……你只怕再也不管我了,因为我是个被武林唾弃的人,你若是帮助我,那么你也会变成武林的叛徒……堂堂正正的神龙子弟,是不愿也不敢作武林叛徒的,就连不死神龙也不敢,你说是么?”
南宫平面色木然,阴沉沉地没有一丝表露。
梅吟雪又道:“武林中的道义,只不过是少数人的专用品而已,若有十个武林英雄认为你是恶人,那么你便要注定成为一个恶人了,因为你无论做出什么事,你都是错的,就连堂堂正正的神龙子弟,也不敢在‘武林道义’这顶大帽子下说句公道话,因为说出来,别人也未见得相信……喂,你说是么!”
南宫平目光一闪,仍然默默无言。
梅吟雪突地轻笑一声,道:“但是你放心好了,此刻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之外,再无一人能断定我是……”霍然面色一沉,窗外已响起一阵笑声,道:“孔雀妃子,这次你却错了!”
南宫平面色骤变,低叱道:“谁?”一步掠到窗口,只见窗框轻轻往上一抬,窗外便游鱼般滑入一个人来,长揖到地,微笑道:“事态非常,在下为了避人耳目,是以越窗而来,千请恕罪!”
语声清朗,神态潇洒,赫然竟是那关外游侠“万里流香”任风萍!
南宫平心头一震,倒退三步。
梅吟雪苍白的面容上,却泛起一阵奇异的神色,盈盈站起身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好么?”她语声轻柔而平和,就仿佛是一个和蔼的老师在要他的学生重述一遍平常的话似的。
任风萍微微一怔,不知这女子是镇静还是冷漠,但是他这份心中的奇异,却并无丝毫表露在面上,“南宫世家,的确是富甲天下!”他先避开了这恼人的话题,含笑向南宫平说道:“想不到远在西安,兄台亦有如此华丽舒服的别墅。”
南宫平微笑谦谢,拱手揖客,他此刻亦自恢复了镇静,这屋中的三人,竟生像是都有着钢铁般的神经,心中纵有万种惊诧,面上却仍神色自若,直到任风萍坐了下来,梅吟雪突又轻轻一笑,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么?”
任风萍微微笑道:“孔雀妃子,名满天下,梅姑娘你说的话,在下焉敢有一字错漏……”
梅吟雪突地脸色一沉,冷冷道:“也许你听得稍嫌太多了些……”莲步轻抬,身形闪动,一只纤纤玉手,已逼在任风萍眼前。
任风萍身形却仍然不动,含笑凝注着梅吟雪的手掌,竟像是不知道梅吟雪这一掌拍下,立时他便有杀身之祸。
南宫平目光微凛,一步掠到梅吟雪身侧,却见梅吟雪已自轻轻放下手掌,他不禁暗中透了口气,暗暗忖道:“此人不是有绝顶的武功,便是有绝顶的智慧……”思忖之间,突听任风萍朗声大笑起来,道:“佩服!佩服!孔雀妃子,果然是人中之凤……”
他笑声一顿,正色接道:“梅姑娘你方才这一掌若是拍将下来,那么你便当不得这四字了。”
梅吟雪冷冷道:“你话未说明,我自然不会伤你……”
任风萍突然朗声笑道:“我话若是说明了,姑娘便不会有伤我之意了。”
梅吟雪冷冷道:“知道得太多的人,随时都免不了有杀身之祸的。”
任风萍道:“我可是知道得太多了么?”
梅吟雪道:“正是!”她目光不离任风萍,因为她虽然此刻仍无法探测任风萍的来意,但她对此人已的确不敢轻视,能对一只在顷刻之间便能致人死命的手掌视若无睹的,他的动作与言语,都是绝对令人无法轻视的。
任风萍笑声已住,缓缓道:“我若是知道的太多,那么此刻西安城里,知道得太多的人,最少也有一千以上。”
梅吟雪神色一变,截口道:“此话怎讲?”
任风萍微一沉吟,缓步走到窗前,缓缓道:“梅姑娘驻颜有术,青春不改,世上本已再无一人能断定看似双十年华的梅姑娘便是昔年的‘孔雀妃子’,但是……想不到南宫兄剑下竟有游魂,而又偏偏去了‘飞环’韦七那里……”他语声微顿,突地戳指指向窗外星空下的夜色,大声道:“南宫兄,梅姑娘,你们可曾看到了西安城的上空,此刻已掀腾起一片森寒的剑气!逼人的杀气!”
他语声未了,南宫平、梅吟雪心头已自一震,此刻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手指望去,窗外夜色,虽仍如昔,但两人心中,却似已泛起了一阵寒意。
南宫平喃喃道:“剑底游魂……”
梅吟雪沉声道:“难道……难道那叶留歌并未死了?”
任风萍长叹一声,微微颔首,道:“他虽然身受重伤,却仍未死……”
南宫平无言地怔了半晌,缓缓道:“他竟然没有死么!”语气之中,虽然惊诧,却又带着些欣慰。
任风萍诧异地望他一眼,似乎觉得这少年的思想,的确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叶留歌虽伤未死,吕天冥已下终南。”他目光一转,大声又道:“此刻‘飞环’韦七,已出动了西安城倾城之力,要来搜索两位,兄弟我虽然无力臂助,却也不忍坐视,是以特地赶来……南宫公子,弱不敌强,寡不敌众,何况兄台你的师兄、师嫂,亦对兄台也有所不谅,依我之见……”
他语声微一沉吟,只见梅吟雪两道冰雪般的眼神,正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南宫平却缓缓道:“兄台之意,可是劝在下暂且一避?”
任风萍目光一转,还未答话,梅吟雪突地截口道:“错了!”她面上淡淡地闪过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任风萍道:“在下正是此意,姑娘怎说错了!”
梅吟雪道:“我若是你,我就该劝他少惹这种是非,因为凡是沾上了冷血的梅吟雪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嗤地冷笑一声:“你心里可是想要对他说这些话么?”
她不等任风萍开口,便又转向南宫平道:“我若是你,我也会立刻走得远远的,甚至跑到那‘飞环’韦七的面前,告诉他你与梅吟雪这个人根本毫无关系……”
她语声突地一顿,竟放肆地仰天狂笑了起来“梅吟雪呀,梅吟雪……”她狂笑着道:“你真是个既不幸、又愚笨的人,你明明知道武林中人,不会放过你,因为你不是‘侠义道’,因为你既可怜而又可恨的脾气……但是你也该骄傲而满足了,为了你一个孤单的女子,那些侠义道竟出动了倾城之力!”
南宫平双唇紧闭,面色木然,任风萍眼神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望着这失常的绝色女子,只见她狂笑之声,戛然而顿,沉重地坐到椅上,眉梢眼角,忽然变得出奇地冷漠与坚毅,好像是她所有的情感,都已在那一阵狂笑中宣泄,而她的血液,亦似真地变成流水般冰冷。
狂笑声后的刹那,永远是世间最沉寂、最冷酷的一瞬……
任风萍双眉微皱,暗暗忖道:“这一双男女既不似情人,亦不似朋友,却不知是何关系?”转目瞧了南宫平一眼,沉吟着道:“事不宜迟,不知兄台有何打算?”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兄台之好意,在下心领……”
任风萍道:“众寡悬殊,兄台不妨且自暂避锋锐。”
“众寡悬殊……”南宫平沉声道:“但终南一派,素称名门,总不致于不待别人分辩解说,便以众凌寡的吧!”
任风萍暗叹一声,忖道:“冷血妃子久已恶名在外,还有什么可以分辩解说之处……”口中却沉吟着道:“这个……”
梅吟雪突地冷笑一声,道:“想不到你看来聪明,其实却这般愚笨,那般自命替天行道的角色,早已将我恨入骨髓,还会给我解说的机会么?”
任风萍暗忖:“她倒是颇有自知之明……”目光一转,只见南宫平神色不变,不禁又暗中奇怪:“此人看来外和而内刚,却不知怎会对她如此忍受?”
思忖之间,突听门外一声轻轻咳嗽,魏承恩已蹑步走了进来,见到房中突然多了一人,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积年的世故与经验,却使得他面上的惊奇之色,一闪便过,只是垂首道:“小的本来不敢来打扰公子,但——”他面上露出一种谦卑的笑容,接着道:“小的一班伙计们,以及西安城里的一些商家,听得公子来了,都要前来谒见,并且在街头的‘天长楼’,设宴合请公子与这位姑娘,不知公子能否赏光?”
南宫平微一沉吟,望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眉梢一扬,虽未说出话来,但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哪知南宫平却沉声道:“是否此刻便去?”
魏承恩道:“如果公子方便的话……”
南宫平道:“走!”
魏承恩大喜道:“小的带路!”垂首退步,倒退着走了出去,神色间显已喜出望外,因为他的少主人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
任风萍心头一凛,此时此刻,满城的武林豪士,俱在搜索着南宫平与“冷血妃子”,他实在想不到南宫平竟会答应了这邀请,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人不是有过人的勇气,只怕便是不可救药地迂腐……”
南宫平微微一笑,似已觑破了他的心意,道:“任大侠是否有兴前去共酌一杯?”
任风萍忙拱手道:“兄台请便。”忍不住长叹一声,接道:“小弟实在无法明了兄台的心意……”
南宫平截口道:“家师常常教训小弟,事已临头,与其退缩,反不如迎上前去。”他微笑一下:“神龙子弟,自幼及长,心中从不知道世上有‘逃避’二字!”
任风萍俯首默然半晌,微喟道:“兄台也许是对的。”
南宫平道:“但兄台的这番好意,小弟已是五内感铭,日后再能相逢,当与兄台谋一快聚。”
任风萍道:“小弟入关以来,唯一最大收获,便是认得了兄台这般少年侠士,如蒙兄台不弃,日后借重之处必多——”语声顿处,突地叹息一声,道:“兄台今日,千请多多珍重。”微一抱拳,身躯一转,飘掠出窗外!
南宫平目送着他身形消失,微喟道:“此人倒真是一条汉子!”
梅吟雪冷笑一声,悠悠道:“是么?”款步走到门口,突又回首笑道:“我真奇怪,你为什么要这样地去送到……”
南宫平剑眉微剔,道:“你若不去……”
梅吟雪道:“你既然如此,我又何尝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唉!……老实说,对于人生,我早已厌倦得很。”抬手一掠发鬓,缓缓走了出去。
南宫平愕了一愕,只听一阵轻叹,自门外传来:“我若是他们,我也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的。”
但是,随着这悲观的轻叹声走出门外的南宫平,步履却是出奇地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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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已歇。
西安城的夜市,却出奇地繁盛,但平日行走在夜市间的悠闲人群,今日却已换了三五成群,腰悬长剑,面色凝重的武林豪士。
剑鞘拍打着长靴,沉闷地发出一声震人心弦地声响。
灯光映影着剑柄的青铜吞口,闪耀了两旁人们的眼睛。
多彩的剑穗随风飘舞着,偶然有一两声狂笑,冲破四下的轻语。
生疏步履,踏在生疏的街道上。
冰冷的手掌,紧握着冰凉的剑柄……
突地,四下起了一阵骚动,因为在他们的眼帘中,突地出现了一个神态轩昂的锦袍少年,以及一个姿容绝世的淡装女子。
“南宫平!”
“冷血妃子!”
满街的武林豪士的目光中,闪电般交换了这两个惊人的名字。
南宫平面含微笑,随着魏承恩缓步而行,他这份出奇地从容与镇定,竟震慑了所有武林群豪的心!
数百道惊诧的眼神,无声地随着他那坚定的步履移动着。
突地“呛啷”一声,一个身躯瘦长的剑士蓦地拔出剑来,剑光缭绕,剑气森寒,但南宫平甚至没有侧目望他一眼,四下的群豪,也寂无反应,这少年剑手左右望了两眼,步履便被冻结了起来。
梅吟雪秋波四转,鬓发拂动,面上带着娇丽的甜笑,轻盈地走在南宫平身侧,也不知吸引住多少道目光。她秋波扫及之处,必定有许多个武林豪士,垂下头去,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悲观者便在心中暗忖:“难道是我衣冠不整?难道是我神情可笑?她为什么要对我微笑呢?”
乐观者却在心中暗忖:“呀,她在对我微笑,莫非是看上了我?”
满街的武林豪士,竟都认为梅吟雪的笑容,是为自己发出的,梅吟雪见到他们的神态,面上的娇笑就更甜了!
天长楼的装设是辉煌的,立在门口的店东面上的笑容也是辉煌的,因为“南宫世家”的少主人,今日竟光临到此间来。
南宫平、梅吟雪,并肩缓步,走上了酒楼,谦卑的酒楼主人,虽然在心中抑制着自己,但目光仍然无法不望到梅吟雪身上。
酒楼上盛筵已张,桌旁坐着的,俱都是西安城里的富商巨贾,在平日,他们的神态都是倨傲的,但今日,他们却都在谦卑地等待着,因为即将到来的人,是财阀中的财阀,黄金国中的太子!
楼梯一阵轻响,满楼的富商,俱已站起身来,却又都垂下头去,像是这商国中的太子,身上会带着金色的光彩,会闪花他们的眼睛似的!
南宫平微微一笑,抱拳四揖,他们抬头一看,不觉又惊得呆了,但这次使他们惊慑的,却是南宫平飒爽的神姿,以及梅吟雪绝代的风华。
此刻酒楼下的街道上,静止着的人群,却突然动乱了起来,“南宫平与梅冷血上了天长楼。”这语声一句接着一句,在街道上传播了起来,霎眼间便传入了“天冥道人”以及“飞环”韦七的耳里。
片刻之后,一队沉肃的队伍,便步入了这条笔直的大街,沉重的脚步,沙沙地踏着冰冷的街道,每个人的面目上,俱都似笼罩着一层寒霜,便自四散在街上的武林群豪,立刻俱都加入了这队行列,庄严、肃穆而又紧张地朝着“天长酒楼”走去!
酒楼上的寒暄声、欢笑声、杯箸声……一声声随风传下。
酒楼下,挺胸而行的“终南”掌门“天冥道长”,却向身旁的“飞环”韦七道:“这南宫平闻道乃是大富人家之子……”
韦七道:“正是!”
吕天冥冷笑一声,道:“他若想以财富来动人心,那么他死期必已不远了,武林之中,岂容这般纨绔子弟混迹?”
“飞环”韦七道:“此人年纪轻轻,不但富可敌国,而且又求得‘不死神龙’这般的师傅,正是财势兼备,他正该好好的做人,想不到他看来虽然英俊,其实却有豺狼之心,真正叫人叹息。”
吕天冥冷笑道:“这南宫平白作孽不可活,就连他的同门手足,也都看他不起!羞于与他为伍。”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道:“但无论如何,今日我们行事,当以‘梅冷血’为主要对象,南宫平么,多少也要顾及一下‘不死神龙’的面子。”
吕天冥道:“这也得先问问他与梅冷雪是何关系!”
他们的脚步虽是沉重而缓慢,但他们的语声,却是轻微而迅快的。
霎眼之间,这肃穆的行列,便已到了“天长楼”下,吕天冥微一挥手,群豪身形闪动,便将这座辉煌的酒楼围了起来,显见是要杜绝南宫平与梅吟雪的退路,这举动惊动了整个西安城,无数人头,都拥挤到这笔直的大街上,使闻讯而来的官府差役,竟无法前行一步。
这变乱是空前的……
手里拈着针线的少女,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惶声问道:“什么事?”
怀里抱着婴儿的妇人,掩起了慈母的衣襟,惶声问道:“什么事?”
早已上床的迟暮老人,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惊起问道:“什么事?”
做工的放下工作,读书的放下书卷,饮食中的人们放下了杯盏,赌博中的人们放下赌具,匆匆跑到街上,互相暗问:“什么事?”
有的以为是集体的抢劫,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夜西安城中的富商巨贾都在天长楼上,于是西安城里的大富人家,惊乱比别家更胜三分。
有的以为是武林豪强的寻仇血斗,因为他们知道领头的人是“西安大豪”韦七太爷,于是西安城里的谨慎人家,俱都掩起了门户。
焦急的公差,在人丛外呼喊着,挥动着掌中的铁尺!
惊惶的妇人在人丛中呼喝着,找寻他们失散的子女……
古老的西安城,竟然发生了这空前的动乱,而动乱中的人却谁也想不到,这一切的发生,仅不过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一个美丽的女子——“冷血妃子”!
但是,酒楼上,辉煌的灯光下,梅吟雪却是安静而端庄的。
她甚至微带着羞涩与微笑,静静地坐在神色自若地南宫平身侧。
酒楼下街道上的动乱,已使得这富商们的脸上俱都变了颜色,心中都在惊惶而诧异地暗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在这安详的南宫公子面前不敢失礼,是以直到此刻还没有人走到窗口去望一下。
突地,下面传来一声大喝,接着四下风声飒然,这酒楼四面的窗户,窗台上便突地涌现出无数条人影,像是鬼魅般无声地自夜色中现身,数十道冰冷的目光,穿过四下惊慌的人群,笔直地望在梅吟雪与南宫平的身上。
“什么人?”
“什么事?”
一声声惊惶而杂乱的喝声,一声声接连响起,然后,所有的喝问俱都被这些冰冷的目光冻结,于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便沉重地落了下来。
南宫平轻叹一声,缓缓长身而起,缓缓走到梯口前,像是一个殷勤的主人,在等候着他迟到的客人似的。
楼梯上终于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吕天冥、韦七目光凝重,面如青铁,缓步登楼,灯光将他们的人影,投落在楼梯上,使得它们看来扭曲得有如那酒楼主人的脸!又有如韦七握着的手掌上的筋结。
南宫平微微一笑,长揖到地,道:“两位前辈驾到,在下有失远迎。”
“玉手纯阳”吕天冥目光一凛,便再也不看他一眼,缓缓走到梅吟雪犹自含笑端坐着的圆桌前,缓缓坐了下来,缓缓取起面前的酒杯,浅浅啜了一口,四下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但觉这清新的晚风,突地变得无比地沉重,沉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只见吕天冥又自浅浅啜了口杯中的酒,目光既不回顾,也没有望向端坐在他对面的梅吟雪,只是凝注着自己雪白的手掌,沉声道:“此刻夜已颇深,各位施主如已酒足饭饱,不妨归去了!”
一阵动乱,一群人杂乱地奔向梯口,像是一群乍逢大赦的死囚,早已忘了平日的谦虚与多礼,争先地奔下楼去,另一群人的目光,却惊诧地望着南宫平。
一个胆子稍大的银楼主人,干咳一声,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无故前来闯席,难道……难道没有王法了么?”他语气虽甚壮,其实语声中已起了颤抖。
吕天冥冷笑一声,头也不回,道:“你若不愿下去,尽管留在这里!”
那臃肿的银楼主人四望一眼,在这刹那之间,满楼的人俱已走得干干净净,他再望了望四下冰冷的目光,突地觉得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匆匆向南宫平抱了抱拳,匆匆奔下楼去。
于是这拥挤的酒楼,刹那间便变得异样地冷清,因为四下窗台上的人们,根本就像是石塑的神像。
“飞环”韦七冷笑一声,凛然望了望孤单地立在自己面前的南宫平,突地大步走到吕天冥身旁,重重坐了下来,劈手一把,取来了一只锡制酒壶,仰首痛饮了几口,目光一抬,梅吟雪却已轻轻笑道:“十年不见,你酒量似乎又进步了些。”
她笑声仍是那么娇柔而镇定,“飞环”韦七呆了一呆,“啪”地一声,将酒壶重重掷在圆桌上,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被震得四下跌落出去。
南宫平神色不变,缓步走来,突地手腕一沉,接住了一壶热酒,脚步不停,走到梅吟雪身侧,缓缓坐下道:“酒仍温,菜尚热,两位前辈,可要再喝一杯?”
“飞环”韦七大喝一声,双手掀起桌面,但吕天冥却轻轻一伸手,压了下来,只听“咯、咯”两响,榆木的桌面,竟被“飞环”韦七的一双铁掌,硬生生捏下两块来。
南宫平面色微变,沉声道:“两位前辈如想饮酒,在下奉陪,两位前辈如无饮酒之意,在下便要告辞了。”
“飞环”韦七浓眉一扬,还未答话,吕天冥突地冷冷道:“阁下如要下楼,但请自便。”
梅吟雪轻轻一笑,盈盈站起,道:“那么我们就走吧。”
韦七大喝一声:“你走不得!”
梅吟雪眉梢一挑,诧声道:“我为什么走不得,难道韦七爷要留我陪酒么?”
吕天冥面色阴沉,冷冷道:“姑娘你纵横江湖近三十年,伤了不知多少人命,至今也该活得够了。”
梅吟雪娇声道:“道长须发皆白,难道还没活够,再活下去……哈,人家只怕要叫你老不死了。”
“飞环”韦七双目一张,吕天冥却仍然神色不变,微一摆手,止住了韦七的暴怒,自管冷冷说道:“姑娘你今日死后,贫道必定为你设坛作醮,超度你的亡魂,免得那些被你无辜害死的孤魂怨鬼,在鬼门关前向你迫魂索命。”他语声冰冷,最后一段话更是说得鬼气森森。
梅吟雪轻声道:“哦!原来你们今夜是同来杀死我的?”
吕天冥冷冷道:“不敢,只望姑娘你能饮剑自决!”
梅吟雪道:“我饮剑自决!”她满面作出惊奇之色:“为什么?”
吕天冥道:“本座本已不想与你多言,但出家人慈悲为怀,只是你若再如此胡乱言语,本座便只得开一开杀戒了!”
梅吟雪道:“那么你还是快些动手吧,免得我等会说出你的秘密!”她面上还是微微含笑,“天冥道人”阴沉的面色,却突地为之一变。
“飞环”韦七道:“我早说不该与她多话的。”双手一错,只听“当”地一声清响,他掌中已多了一双金光闪闪,海碗般大小的“龙风双环”。
面色凝重的南宫平突地低叱一声,“且慢!”
韦七道:“你也想陪着她一齐死么?”双环一震,面前的酒桌,整张飞了起来。
南宫平袍袖一拂,桌面向外飞去,“砰”地一声击在他身后的墙上,他头也不回,沉声道:“两位匆匆而来,便要制人死命,这算做什么?”
四周的武林群豪,似乎想不到这两人在此刻犹能如此镇定,不禁发出了一阵惊喟之声,楼下的武林豪士见到直到此刻,楼上还没有动静,也不禁起了一阵动乱。
南宫平四眼一望,突地提高声调,朗声道:“今日两位如是仗着人多,以强凌弱,将我等乱剑杀死,日后江湖中难道无人要向两位要一个公道?两位今日若是来要我二人的性命,至少也该向天下武林中人交待明白,我等到底有什么致死的因由!”
他语声清朗,字句锵然,压下了四下杂乱的语声,随风传送到四方。
“天冥道人”冷笑一声,道:“你这番言语,可是要说给四下的武林朋友听的?”
南宫平道:“正是,除非今日武林中已无道义可言,否则你便是天下武林道的盟主,也不能将人命看得如此轻贱!”
四下的武林群豪,方才本是一时热血激动,蜂拥而来,此刻听到南宫平这一番充满正气的言语,俱都不禁暗中心动,立在窗台上的人,也有的轻轻跃了下来。
吕天冥四顾一眼,面上渐渐变了颜色。
梅吟雪娇笑道:“你现在心里是否在后悔,不该与我多说,早就该将我先杀了!”她话声虽尖细,但字字句句,却传得更远。
“飞环”韦七目光闪动,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你若换了别人,这番话只怕要说得朋友们对我兄弟疑心起来,但你这冷血的女子,再说一千句也是一样,纵然说得天花乱坠,我韦七也不能再为武林留下你这个祸害。”
他目光转向南宫平,“你既已知道她便是‘冷血妃子’,还要为她说话,单凭此点,已是该杀,但老夫看在你师傅面上……去去,快些下楼去吧。”
吕天冥道:“你如此护卫于她,难道你与她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不成?”
南宫平剑眉微剔,怒火上涌,他原以为这“终南”掌教与“飞环”韦七俱是侠义中人,此刻见了这般情况,心中突觉此中大有蹊跷。
四下的武林群豪,听了他两人这般言语,心中又不觉释然,暗道:“是呀,别人还有可说,这‘冷血妃子’恶名久著,早已该死,这少年还要如此护着她,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了。”其实这些人里根本没有一人真的见过梅吟雪,但人云亦云,却都以为自己观念不错,方自对南宫平生出的一点同情之心,此刻便又为之尽敛,要知群众之心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便是十分明理之人,置身群众之中,也往往会身不由主,做出莫名其妙之事。
南宫平暗叹一声,知道今日之事,已不能如自己先前所料想般解决,转目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见她竟仍然面带微笑,竟真的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笔下写来虽慢,但当时却绝无容人喘息的机会,南宫平方一沉吟,四下群豪已乱喝道:“多说什么,将他两人一齐做了。”
吕天冥冷冷笑道:“你要的是武林公道,此刻本座只有凭公意处理了!”
“飞环”韦七大喝道:“你还不让开么?”双臂一振,右上左下,他神态本极威猛,这一招“顶天立地”摆将出来,更显得神威赫赫,四下群豪哄然喝起彩来。
梅吟雪不动神色,缓缓道:“你一个人上来么?”
韦七心头一凛,突地想起了“冷血妃子”那惊人的武功,呆呆地站在当地,脚步间竟无法移动半步!
南宫平哈哈笑道:“江湖人物,原来多的是盲从之辈……”言犹未了,四下已响起一片怒喝之声,他这句话实是动了众怒。
梅吟雪娇躯微拧,轻轻道:“随我冲出去。”她神色不变,实是早已成竹在胸,知道对方人数虽多,但反而易乱,凭着自己的武功,必定可以冲出一条血路。
哪知南宫平却傲然立在当地,动也不动一下,朗声大喝道:“住口!”这一声大喝,当真是穿金裂石,四下群豪俱都一震,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只见南宫平目光凛然望向吕天冥,大声道:“不论事情如何,我南宫平都先要请教你这位武林前辈,梅吟雪到底有什么昭彰的劣迹,落在你眼里,她何年何日,在何处犯了不可宽恕的死罪?”
吕天冥想不到直到此刻,他还会有此一问,不觉呆了一呆。
南宫平胸膛起伏,又自喝道:“你若是回答不出,那么你又有什么权力,来代表全体武林?凭着什么来说武林公道?你若是与她有着深仇大恨,以你一派掌门的身份,也只能与她单独了断,便是将她千刀万剐,我南宫平也一无怨言,但你若假公济私,妄言武林公道,借着几句不着边际的言语,一些全无根据的传言,来激动了百十个酒后的武林朋友,便奢言替天行道,作出一副替武林除害之态,我南宫平俱都无法忍受,你便有千百句藉口,千百人的后盾,我南宫平也要先领教领教。”
他滔滔而言,正气沛然,当真是字字掷地,俱可成声。
“飞环”韦七固是闻言色变,四下的武林群豪更是心中怦然,只有“玉手纯阳”吕天冥,面上却仍阴沉得有如窗外的天色,直到南宫平话已说完许久,他才冷冷道:“如此说来,你是在向我挑战的了?”
南宫平朗声道:“正是!”
一个初出师门的少年,竟敢向武林中一大剑派的掌门挑战,这实是足以震动武林之事,四下群豪,不禁又为之骚动起来。
原本拥立在楼下的群豪,此刻竟忍不住一跃而上,有的甚至攀着酒楼的飞檐,探身向内观望,西安城的百姓更是惊慌,官府中的差役也不知城里怎会突地来了这许多武林高手,他们虽与韦七太爷有交,却也担当不起,只得悄悄去转报上峰。
吕天冥目光一扫,见到自己的帮手,此刻竟都成了观众,心中也不觉有些后悔,他却不知道人多误事,乃是必然,又何况这般武林豪土来自四方,宛如一盘散沙,又岂是他能控制得来?当下冷笑一声,缓缓挽起衣袖,一面道:“你既如此猖狂,本座也顾不得以大压小了。”
南宫平冷笑一声,他穿着的虽是大袖袍,但此刻竟未除下。
“飞环”韦七怔了一怔,缓步退了开去。
梅吟雪道:“有趣有趣,这地方若不够大,我再将那边的桌子拉开些。”言语之间,竟似此事乃是别人比武,根本与她毫无关系。
南宫平知她生性如此,心中便也不以为奇,但别人却不禁暗暗惊诧,有的便在心中暗道:“此人当真是无愧为‘冷血妃子’!”
有些好事之徒,便真地将四面桌椅拉开,于是十分空阔的酒楼,便显得更加空阔起来。
南宫平、吕天冥身形木立,对面相望,吕天冥自是心安理得,拿定了这少年不是自己的敌手,南宫平心中却不禁有些忐忑,要知他虽有铁胆,但初次面逢强敌,自亦不能免俗,当下暗暗立定心意,开始几招,先得以谨慎为先,暂且要以守为攻。
吕天冥身经百战,见了他目光中的神色,便已测知了他的心意,心中更是稳定,沉声道:“七弟,莫要放走了那妖妇。”
韦七答应一声,梅吟雪笑道:“如此好看的事,我还会舍得走么?”
南宫平不闻不问,吕天冥冷“哼”一声道:“请!”
他毕竟自持身份,还是不愿抢先出手,哪知南宫平已决定以静制动,以守为攻,亦是动也不动。
“飞环”韦七低喝道:“四哥,与这般武林败类,还讲什么客气?”
吕天冥道:“正是!”
纵身一掌,向南宫平肩头拍下!
他这一招人未着地,手掌便已拍下,左手紧贴胸胁,全未防备自身,全身上下,处处俱是空门,右掌所拍之处,亦非南宫平之要害,名是先攻了一招,其实却等于先让了一着,四下的观众俱是武林好手,怎会看不出来,不禁轰然喝彩。
南宫平微微一惊,想不到这终南掌门竟会击出如此一招。
他到底交手经验不够,心中又早有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算,眼看吕天冥这一只白生生的手掌拍来,竟没有乘隙反击,抢得机先,反而身形一缩,闪电般后退了三步。
吕天冥微微一笑,脚尖点地,身形跃起,又是一掌拍去,仍然是左掌紧贴,人未着地,右掌便已拍下,竟仍然和方才那一招一模一样,南宫平又自一愕,身形再退,群豪再次喝起彩来。
彩声未落,哪知吕天冥竟又一模一样地原式拍出一掌,南宫平心中大怒,方待反击,哪知他这一掌已是拍向南宫平的天灵脑门,自身虽仍处处是空门,但所攻却是对方必救之处。
南宫平暗叹一声,身影一拧,滑开两尺,群豪第二次彩声未落,第三次彩声便又发出,南宫平一招未发,吕天冥已连获三次彩声,强弱之势,昭然若见,有人不禁暗中低语:“如此身手,竟然也敢向‘玉手纯阳’挑战,真是可笑得很!”
三招一发,吕天冥精神陡长,右掌追击,斜切南宫平左颈,左掌突地反挥而出,五指微飞,拂向南宫平腰边三处大穴。
南宫平沉了沉气,脚下微错,让开这一招两式,右掌一反,竟闪电般向吕天冥丹田穴上拍去。
吕天冥暗暗一惊,闪身撒掌,刷、刷两掌劈去,他手掌虽然莹白娇嫩,有如女子,但掌力却是雄浑惊人,掌势未到,掌风已至。
南宫平微一塌腰,双掌竟齐地穿出,切向吕天冥左右双腕,他本是以守为攻,此刻却是寓攻于守,连卸带打。
吕天冥低叱一声,“金丝绞剪”,双掌齐翻,南宫平身形一仰,蓦地一脚踢出,吕天冥刷地后掠三尺,再次攻向前去,心中的傲气,却已消去不少。
他本抢得先机,这几招更是招中套招、迅快沉猛的好招,四下群豪只当南宫平霎眼之间,便要败在他的掌下。
哪知南宫平年纪虽轻,却是败而不乱,那一脚无形无影地踢将出去,时间、部位,更是拿捏得好到毫巅,群豪又不禁暗中低语:“神龙子弟,果然有不凡的身手。”
只见酒楼上人影闪动,兔起鹘落,却是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刹那间便已数十招过去,南宫平心中仍有顾忌,身手施展不开,竟又被吕天冥占得了上风,群豪喝彩之声又起,“玉手纯阳”白发颤动,掌影如玉,掌戳指点,竟将“终南”镇山“八八六十四式春风得意剑”,化做掌法使用,而他那十只纤秀莹白的手指,亦无殊十柄切金断玉的利剑!
“飞环”韦七掌中紧握着的“龙凤双环”,已渐渐松弛,凝重的面色,也已渐渐泛起笑容,侧目一望,哪知梅吟雪亦是面含微笑,嫣然注目,竟似也已胸有成竹,稳操胜算。
又是数招拆过,吕天冥攻势越发凌厉,但一时之间,南宫平竟也未见败象,群豪虽不断在为吕天冥喝彩加油,但心中亦不觉大是惊异,这少年初出师门,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有这般武功,能在“玉手纯阳”掌下,经久不败。
数十招拆过以后,南宫平心神渐稳,见到吕天冥攻势虽然凌厉,但亦未能将自己奈何,心中不觉大定,自觉致胜已有把握。
要知“神龙”武功,本以空灵变化、威猛凌厉的攻势为主,南宫平此刻仍以守势为主,看似已尽全力,其实却只不过用了五成功夫。
只见吕天冥双掌翻飞,一招“拂花动柳”攻来,南宫平突地长啸一声,腾身而起,吕天冥心头一震,只觉四股锐风,上下左右,交击而来,他无论如何闪动,都难免要被击中,他若不闪动,虽然无妨,但对方身形已起,下一招瞬息便至,他木然当地,岂非是等着挨打!
群豪亦都大惊,“飞环”韦七变色惊呼道:“天龙十七式!”他一生之中虽然最服“不死神龙”,但在他心底深处,却仍存着一份私念,想要与“不死神龙”一较短长,如今见于这等妙绝人寰、并世无俦的招式,心中不禁怅然若失。
原来普天之下,身形飞腾变化的身法招式,本只寥寥数种,但“苍穹十三式”、“天山七禽掌”、“昆仑神龙八掌”,虽然亦俱是威震武林、留传千古的武功,但却都是在身形腾起之后,才能出掌伤人,以上击下,威力凶猛,但对方只要武功高强,便可先作防范,不难避过。
只有这“止郊山庄”独创的“天龙十七式”中,最后的“破云四式”,却是在身形腾起时,便已发出招式,或是攻敌之所必救,或是先行封闭对方的退路,招中套招,连环抽撤,是以“天龙十七式”一出,“天山”“昆仑”便尽皆为之失色!
南宫平此刻一招施出,便正是“破云四式”第一式“破云升”中的变化“直上九霄”,双掌双腿,乘势发出,先封住了吕天冥的退路,然后踢腿沉掌,变为一招“天龙爪”,十指箕张,破云而下!
他久已蓄势伺机,直待这一掌便奏全功,众人亦都失色惊呼,哪知这“玉手纯阳”能掌一派门户,武功上果有超人之处,他身形木然,直待南宫平十指抓下,突地一招“双掌翻天”,向上迎去,只听“啪”地一声,如击败革,四掌相交,二十只手指,竟紧紧纠缠在一处!
南宫平这一招攻势,固是惊世骇俗,但吕天冥双掌上翻,竟能在闪电之间,接住了南宫平变幻的手掌,其功力之深,部位之妙,时间之准,更是令人心惊。
群豪齐地发出一声大喝,亦不知是喝彩,抑或是惊呼。
只见南宫平凌空倒立,身躯笔直,竟宛如一只凌风之竹,四下窗隙中吹来的晚风,吹得他大袖轻袍猎猎飞舞,他本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已没有一丝血色,目光炯然盯着吕天冥的眼睛,良久良久,身形方自缓缓落下,但四只手掌,犹未分开。
他脚尖乍一沾地,吕天冥左脚后退半步,然后两人的身形,便有如钉在地上似地动也不动,四道发亮的目光,也紧紧纠缠到一处,这两人此刻竟是以自己全部的心神、功力相斗,甚至连生命也押做了这一番苦斗的赌注。
于是四下的惊呼声一齐消失寂静,默默如死,但呼吸之声,心跳之声,却越来越见沉重,楼上的人,眼看着这两人的空门,同是心弦震动,楼下看不到他们的人,见了四面窗台上的人突地变得异样的沉寂,更是心情紧张,不知上面究竟是谁胜谁负。
静寂中,突听楼板“吱吱”响动了起来,只见两人的额面上,都沁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南宫平虽然招式奇奥,毕竟比不得吕天冥数十年性命交修功力的深厚,此刻更已显出不支之态,于是“飞环”韦七渐露喜色,梅吟雪面色却渐渐沉重。
死一般的寂静中,楼下突地轰然发出一连串惊呼,众人心头方自一惊,只见这沉寂的夜晚,突地涌起了一阵热意,就连旁观者的面上,也沁出了汗珠,南宫平、吕天冥更是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接着,竟有一阵铜锣之声响起,一个尖锐的喉咙喊道:“失火了,失火了……”
满楼大乱,满街亦大乱,一片赤红的火焰,突地卷上了酒楼……
四下群豪,顾不得再看,接连着飞跃了下去,看热闹的人们,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跌跌冲冲地冲出了这条街。
虽有救火的人,但这火势却来得十分奇怪,猛烈的火舌,霎眼间便将整个酒楼一齐吞没。
但南宫平、吕天冥四掌相交,生死关头,却仍谁也不敢后退半步。
“飞环”韦七满头大汗,目光尽赤,双环“当”地一击,方待跃去,哪知面前人影一花,梅吟雪已冷冷挡在他身前。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声,右掌“金龙环”疾地击向梅吟雪面门,左掌“金风环”突地离腕飞出,一股劲风,一道金光,击向南宫平胁下。
此刻南宫平心力交瘁,莫说是这一只威力强劲,韦七仗以成名的“飞环”,便是十岁幼童手中掷出的一块石子也禁受不住,只得瞑目等死。
“飞环”韦七虽是双环齐出,但力道俱在左掌,右掌这一环只不过是聊以去乱梅吟雪的耳目,他自己也知道伤不了梅吟雪分毫。
只见梅吟雪冷笑一声,腰身突地向后一仰,手掌轻轻抡出,她腰肢柔若无骨,这一仰之下,纤纤玉指,已将那疾飞而去的“金环”搭住,指尖一勾,金环竟转向吕天冥击去。
南宫平方才心中一惊之下,被对方乘隙进逼,此刻更是不支,眼看已将跌倒,哪知吕天冥此刻心头亦不禁一震,他心头一喜,拼尽余力,反击过去。
梅吟雪轻轻笑道:“这就叫做自食……”话声未了,突见那“金环”呼地一声,竟飞了回来,反向梅吟雪腰后击去。
梅吟雪微微笑道:“好,你居然在环上装了链子!”谈笑之间,玉手轻抓,竟又将那飞环抓在手中,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要知她在棺中十年,苦练武功,终年静卧,耳目之明,实已天下无双,便是一只飞针自她身后击来,她也一样可以接住。
“飞环”韦七心头一凛,身形后仰,全力来夺这只金环,他在金环上系了一根千淬百炼的乌金链子,虽然细如棉线,但却坚韧无比,刀剑难断,哪知梅吟雪笑容未敛,右掌突地一剪,便已将金链剪断,“飞环”韦七重心骤失,虽然下盘稳固,却也不禁向后移了半步。
此刻火舌已倒卷上来,将楼上四面窗台,烧得“必剥”作响,炙热的火焰,烤得南宫平、吕天冥、韦七,俱已汗透重衣,梅吟雪亦不禁香汗淋漓,突地,南面的窗屏被风一吹,整片落了下来,燃起了墙角堆移的桌椅。
渐渐,屋梁上已有了火焰,一片焦木,“啪”地落在梅吟雪身边,她纤足移动,避开了“飞环”韦七的一腿,右足一挑,挑起了那段带着火焰的焦木,呼地一声,向韦七激射而去!
“飞环”韦七厉叱一声,左掌反挥,一股掌风,将焦木击落楼外,他却忘了自己腕上还残留着半截乌金链子,左掌挥出之际,金链猝然反抡而出,竟击在自己的后颈之上。
金练虽细,但却是千淬百炼而成,再加上他自身的功力,后颈之上,立刻鲜血淋漓,韦七大吼一声,摔去了左腕的金链,梅吟雪笑道:“好招式,这可是叫做‘狗尾自鞭’么?”
口中虽在笑语,但身形却已转在吕天冥身边,南宫平苦斗之中,见她仍然未走,心中不觉大感安慰,但此刻见她一只纤纤玉手,已将拍在吕天冥身上,竟突地低叱一声,双掌齐推,将吕天冥推开五尺,两人一齐砰地坐在地上。
梅吟雪惊喟一声,掠到他身边,“飞环”韦七亦自赶到吕天冥身旁,齐地俯身一看,只见他两人虽然气喘咻咻,全身脱力,但显见没有受到内伤,只是目光发怔地望向对方,似乎心里俱都十分奇怪。
原来这两人苦斗之下,俱已成了强弩之末,加以连遭惊骇,真力渐消,两人四掌虽仍紧紧握在一处,但掌上却已都没了真力,南宫平铁胆侠心,不愿藉着第三者的力量来伤残对手,见到梅吟雪一掌拍下,便不惜自己身受重伤,将吕天冥推开。
他一推之下,才发觉各个俱已全无余力来伤对方,不禁怔了半晌。
突听楼下响起了一阵大呼,“韦七爷、吕道长……”呼的一片冷水,往南面火焰上泼来,接着剑光闪动,四个灰袍道者,一手舞剑,紧裹全身飞跃而上。
梅吟雪心头一凛,轻轻道:“走!”
哪知吕天冥略一调息,又见来了助手,精神突长,大喝道:“南宫平,胜负未分,走的不是好汉!”
南宫平剑眉怒轩,挣脱了梅吟雪的手腕,蓦地一跃而起。
吕天冥人已扑来,呼地一拳,击向他胸膛,这老人虽然须发皆白,但此刻目光尽赤,发髻蓬乱,神情之剽悍,实不啻弱冠年间的江湖侠少。
南宫平心头一阵热血上涌,亦自激起了心底宁折毋弯的天性,身形一转,避开这一拳,左掌横切右掌直劈,呼呼两掌,反击过去。
一阵火焰随风倒下,又是数段焦木,“砰砰”落了下来。
四个灰袍道人身影闪动,各仗长剑,围了过来,这四人俱是“终南掌教”座前的护法,身法轻灵,剑势辛辣。
“飞环”韦七大喝道:“男的留下,先擒女的。”四道剑光“刷”地一转,有如四道霹雳闪电,反劈向梅吟雪击下!
梅吟雪身居危境,面上娇笑,却仍未敛,秋波转处,向这四个灰袍道人轻轻瞟了一眼。
这四人自幼出家,枯居深山,几曾见过这般绝色美女,几曾见过这般甜美的笑容,四人只觉心神一荡,四道剑光,势道都缓了下来。
梅吟雪柳腰一折,纤掌挥出,只听“当”“当”“当”三声清鸣,三柄长剑,竟在这刹那间,被她右掌的金环击断!
第四人手持长剑,方自一愕,只见眼前金光缭绕,右腕一麻,掌中长剑便已落到梅吟雪左掌之中!
梅吟雪秀发一甩,右掌一挥,掌中金环,呼地向正待扑向南宫平的韦七身后击去,双掌一合,右手接过了左手的长剑,平平一削,第一个道人后退不及,额角一麻,惨呼一声,满面流下鲜血,第二个道人俯腰退步,只觉头顶一凉,乌簪高髻,竟被她一剑削去,第三个道人心魂皆丧。
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甩,顿住了剑势,左掌无声无息地拂了出去,只听“当”地一声,第三个道人掌中的断剑,落到地上,他左手捧着右腕,身形倒退三步,呆呆地愕了半晌,还不知道梅吟雪这一招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第四个道人眼见她嫣然含笑,举手投足间,便已将自己的三个师兄打个落花流水,哪里还敢蛮战,转身奔了出去。
梅吟雪笑道:“不要走好么?”声音柔软,如慕如诉,宛如少妇挽留征夫,第四个道人脚步未举,两胁之下,已各自中了一剑!
“飞环”韦七身形方自扑到南宫平身前,身后的金环却已击到,风声之激厉,竟似比自己击出时还要猛烈三分。
他不敢托大,甩身错步,右掌金环,自左胁之下推出,使的却是“黏”字一诀,正待将这金环挡上一挡,然后再用左掌接住,哪知双环相击,梅吟雪击出的金环,竟突地的溜溜一转,有如生了翅膀一般,旋转飞向韦七的身后。
此刻一段燃烧着的焦木,突地当头落了下来,“飞环”韦七前后被击,双掌一穿,斜斜向前冲出,“当”地一声,那金环落到地上,他顿下脚步,稳住身形,却见梅吟雪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
火势更大,将四下燃烧得亮如白昼,也将这个坚固的酒楼,燃烧得摇摇欲坠。
南宫平咬紧牙关,施展出“天龙十七式”中的“在田五式”,双足钉立,与吕天冥苦苦缠斗!
“天龙十七式”中,惟有“在田五式”,不是飞腾灵变的招式,这五式共分二十一变,有攻有守,精妙无俦,但此刻在他手中发出,威力却已锐灭,便是真的击在吕天冥身上,也未见能将吕天冥伤在掌下!
身形闪变的吕天冥,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末,打到后来,两人已是招式迟缓,拳脚无力,有如互相嬉戏一般,只有面上的神色,却远比方才还要沉重,南宫平一掌“天龙犁田”拍去,吕天冥退步避过。
突听“哗啦”一声,楼板塌了一片,火舌倒卷而出,吕天冥这一步退将过去,正好陷在倒塌的楼板里,他惊呼一声,手指扳住楼板的边缘,但边缘处亦在渐渐倒塌,眼看他便要被火焰吞没,以他此刻的功力,哪有力道翻上?
南宫平剑眉微轩处,心念无暇他转,一步跟了过去,俯身抓起了吕天冥的手腕,但他此刻亦是油尽灯枯,用尽全身气力,却也无法将吕天冥拉上来,又是“喀喇”一响,他的立足之处也在倒塌之中,他此刻若是闪身后退,吕天冥势将跌入火中,他此刻若不后退,势必也将被火舌卷入。
吕天冥全身颤抖,被火炙得须发衣裳,俱已沾满了火星,渐将烧着。
南宫平望着这曾与自己拼死相击的敌人,心中突地升起了一阵义侠怜悯之感,手掌紧握,竟是绝不放松,一段焦木,落将下来,他避无可避,闪无可闪,眼看着焦木击上了他的额角,若是再偏三寸,他性命就得丧在这段焦木之上。
吕天冥眼帘微张,长叹一声,他此刻实已不禁被这少年的义侠之心感动,颤声道:“快逃……快逃……不要管我……”
南宫平钢牙暗咬,右掌抓着他手腕,左掌紧握着一块横木,鲜血和着汗水,滚滚自他额角流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吕天冥身上。
“飞环”韦七抬眼望见了梅吟雪,大吼一声,扑了上去,“今日我与你拼了。”右掌飞环,左掌铁拳,呼呼击去。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十年之前那段事,可是我的错么?”
她潇洒地避开韦七的两招,纤手一挥,一道剑光,直削韦七“将台”大穴!
韦七须发皆张,大喝道:“无论是谁的错,你总是启祸的根由,若没有你,哪来这些事故!”
他喝声虽快,但梅吟雪身形犹快,就在这刹那之间,数十道缤纷的剑影,已将他围了起来。
但喝声一了,梅吟雪却不禁呆了一呆:“若没有我,哪来这些事故……”她暗暗忖道:“难道是我的错?但我又何曾错了!”
“飞环”韦七乘隙反扑,切齿大吼道:“祸水!祸水,今日叫你死在我的手下!”
那四个灰袍道人,此刻惊魂已定,再次扑了过来。
梅吟雪长剑一展,剑光如雪,将他们全都逼在一边,秋波转处,突地娇唤一声,闪电般掠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