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徐元平已然累的筋疲力尽,纵然对方不用利刃架在他项颈之上,也是无伤敌之能,当下轻轻—叹,道:“你的声音我很熟悉,但我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不知我可否回头瞧瞧?”
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道:“你想死的明明白白,那也是人情之常,你就回头看看吧!”
徐元平停下手指,正待回头看时,心中忽然一动,暗道:我如回头看到了他面貌,他势非杀我不可,不禁犹豫起来……
相持大约一盏爇茶工夫,徐元平尚未回首,那身后之人,已等得有些不耐起来,说道:
“你怎么还不回过头来看我呢?”
徐元平道:“如我不回头瞧你,可否廷长我三日死期?”
那人似是听得甚觉奇怪,说道:“什么?延长你三日死期?”
徐元平道:“你现在杀了我,我叔叔亦将伤发而死,岂不是一刀二命?宽限我三日时间,先让我把叔叔的伤势疗好,你再杀我也是一样。”
那人沉吟了一阵,道:“这么办吧!我身上携带有一种药物,服用之后,三日后才能够发作,你把这毒药服下,我才能信你!”
徐元平道:“好吧!你把那药物拿来!”
身后伸过来一只洁白的玉手,掌中托着两粒红色丹丸。
徐元平微微一皱眉头,暗道:此人肤色如玉,手指纤纤,看去不似男人,难道是个女孩子……
心中忖思之间,缓缓伸手取过两粒红色丹丸,正待吞下,心中一动,问道:“你这毒物服下之后,不知我的功力,是否会受影响?”
那人嗤的一笑,道:“三日后毒发必死,无药可救,但在三日之内,不会影响到你的功力。”
徐元平道:“在下相信大驾之言。”张口把两粒红色的药丸吞服下去,接道:“你现在可以离开了,或是隐身在附近暗处监视着我。”
那身后人沉吟了一阵,叹道:“你的言词,字字句句,都令人无法不信,果然是一位诚笃可信可托的君子。”
但闻步履之声,逐渐远去,渐不可闻。
徐元平服用下药丸之后,心中不禁泛生出黯然的感觉,想到父仇未报,母恨未雪,慧空大师遗托之事也未能办好,自己却要在三日之后告别人间,也许要死的不明不白,连逼自己服药而死的人,也难看上一眼。
他叹息一声,目光投注到金老二的脸上,只见他双眉轻皱,脸上一片痛苦之色,但嘴角间却又微微带着笑意,分明他在忍受着极深的痛苦,但又深信自己能够重伤复愈,两种神情混合在一起,显出他内心中坚决的求生意志。
徐元平振作津神,连吸两口长气,闭上双目,排除杂念,一意调息。
他得天玄道长无意一脚,踢活了生死玄关,虽然任、督二脉未通,但真气已可旁通奇经八脉,直上十二重楼,适才替金老二疗伤之时,虽亦常运气调息,但心中一直百感回旋,杂念未除,此刻,杂念澄清,神意集中,顿觉真气畅行经脉,内力源源而生。
原来他预知了三日后必死无救,报仇雪恨之事,都成了梦幻泡影,一心一意,只想救活金老二,反而有助他神意集中。
风雨渐大,大滴如珠,徐元平真气流转不息,内力绵绵不绝,人已进入浑然忘我之境,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早些疗治好金老二的伤势,对风雨的侵袭,浑似不觉。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落雨已住,云散天晴,夕阳返照来一抹阳光,积水反映,霞光闪闪。
忽然身后传过来一声叹息道:“天色又入夜了,你还不休息一下吗?”
徐元平抬头望望天色,道:“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那声音轻柔地接道:“可不是么,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我送给你的食用之物,你一点也未食用,都给大雨冲走了!”
徐元平目光一转,果见身侧放着两个瓷盘子,盘中一片莹洁,想那盘中食物,都已被大雨冲刷去了。
目光回转,向后望去,刚刚看到一角黑衣,心头突然一震,赶忙又转了回来,暗道:好险啊!好险,我如回头望他一眼,他借故说我看到他的面貌,变卦不守三日信约,岂不是其咎在我吗?”
那身后之人,等了一阵之后,忽然缓步而去。
徐元平不敢回头张望,只能从那人的脚步声中,辨出他逐渐远去。
这虽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但却要极大的忍耐之力,克制住好奇的冲动,只要他回头一看,立时可以辨出来人是谁,但他为了金老二的安全,必须强忍住心中的好奇和冲动。
他仰天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复运气调息,调息好津神,又开始用手推拿金老二的袕道。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工夫,忽然觉到那股绵绵不绝的内力,倏然中断,不禁心头一震,停下手来,暗道:这一日一夜的工夫,我一直觉着内力绵绵不绝,何以此刻突然中断不继?
心念一动之间,忽然觉着饥肠辘辘,饥饿无比。
他回头望了那两个大瓷盘子一眼,心中暗暗忖道:如果这两盘子中的食物,不被雨水冲走,我也不致受这饥饿之苦了。
他发觉了后力不继的原因,是因饥饿所致时,才想到自己已经两日一夜,未进饮食了。
一念动心,只觉那饥饿之苦,愈来愈重,如果不能及时进些食用之物,别说后力难继,无法再继续替金老二疗治伤势,单是这份痛苦,已是不易忍受了。
他咽了两口馋涎,自言自语地叹道:“还有两日夜时光之多,难道我能撑过这一段时间么?”
忽然由身后仰过来—个白色瓷盘,一个娇柔的声音,随着传了过来,道:“你腹中定然是很饥饿了,快把这半只鸡吃下去吧!”
徐元平凝目望去,只见那磁盘中除了半只鸡,还有两个馒头,一股肉香,直扑鼻中,本待伸手取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叹道:“阁下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那人奇道:“你不饿吗?”
徐元平道:“很饿,但我两只手不能离开我叔父身上袕道,无法取食。”
那人似是极为愤怒,冷哼一声,将那瓷盘收了回去。
徐元平咽下一口馋涎,咬紧牙关,闭上双目,勉强忍耐着饥饿之苦,继续运气调息,但觉腹中饥饿难挨,竟然难以提聚真气。
过了有一盏爇茶工夫之久,忽觉肉香浓郁,直冲内腑,睁眼看去,只见一只鸡退,正放自己唇边,身后传来一个平和的声音,道:“好吧,那我就喂你吃下去。”
徐元平腹中饥饿,也不再谦辞,张开口来,很快把鸡退吃完。
只听那身后之人,笑道:“你饿了很久吗?吃的像狼吞虎咽一般。”紧接又送过来夹着鸡肉的馒头。
徐元平一口气吃了半只鸡和两个馒头,肚内饥火已消,嘴巴在衣袖上擦了两下,说道:
“虽然两日之后,你要把我杀死,但今日一饭之恩,我仍然感激不尽。”
那身后之人默然不语,沉吟了良久之后,突然优优一叹,起身而去。
徐元平听他那移动的脚步之声落地甚重,似是有着很沉重的心事……
他微一思索,立时屏弃杂念,运行真气,替金老二疗治伤势,不大工夫,已入浑然无我之境。
当他再度停下休息时,忽然觉着头顶之上,多了一些什么,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茅草结成的顶盖,四面用竹子撑住,用以遮蔽烈日风雨。
三日时光,转眼过去,他有了茅棚遮日蔽雨,又有人及时送上饮食,得以维持他的体力,才算把一件艰苦的疗伤工作完成。
那送给他食物之人,对他似乎是愈来愈是关心了,单见那餐餐不同而可口的佳肴,已显示出对他的关怀。
第四日早晨时分,徐元平已觉出金老二几处受伤的脉袕,完全通达,疗伤大功告成,心中甚为喜悦,低声说道:“叔叔你可以睁开眼睛瞧瞧了。”
金老二自得徐元平启动生机之后,一直忍受着痛苦。但因徐元平绵缚不绝的内力,使他承受的痛苦大减,晕晕糊糊的过了三日夜的时光,有时神智全失熟睡不醒,醒来亦是晕淘淘的茫无所知,但他心中一直记着不能睁眼之事,始终闭目未睁,感觉之中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他均弃绝外念,不理不想,直待听到徐元平呼叫之言,才缓缓睁开双目。
徐元平满脸微笑之容,说道:“叔叔可暗中运气试验一下,看看受伤的脉袕,是否已经完全通了。”
金老二依言运气相试,果然伤袕全通,忽然挺身而起,抓住徐元平一只手腕,爇泪盈眶地说道:“孩子苦了你啦……”,他生平之中,极少有这样激动,只觉千言万语要说,但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之间,反而默然无语!
徐元平仰天长长吸一口气,勉强压制下心中的激动,说道:“平儿替叔叔疗伤,真气损耗甚大,必须要十日静养,想请叔叔替我配几剂药物,以便我静养时服用。”他想到今日已是相约三日死期,必须想个法子,让金老二离开此地,免得他看到这一幕惨剧。
果然金老二为之一骇,霍然站起身来,说道:“你知道什么药物吗?我立刻就去配制。”
徐元平淡然一笑,随口说了几样药物,他曾经看了那紫衣少女开给丁玲疗治伤势的药单,脑际之中,还隐隐记得两样,随口说了出来。
金老二久在江湖上走动,见闻极是广博,那紫衣少女开的药物,都是疗伤圣品,徐元平说了两样,果然把金老二给骗过,当下默记心中,说道:“平儿,你就在此地等我……”,仰脸望望天色,接道:“在天色入夜之前,我一定赶回此地。”
徐元平微微一笑,道:“叔叔不用太急,我只不过是损耗一点真气,你大伤初愈,不宜急急赶路。如果今夜赶不回来,明天回来也是一样。”
金老二似是急于徐元平复原,说道:“不论如何,我今天一定可以赶回。”也不待徐元平再答话,急奔而去。
徐元平望着金老二急奔而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了一阵凄苦之感,低声说道:“再见了,叔父,当你购药归来的时候,平儿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说的声音异常低沉,但金老二却似受到了感应一般,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徐元平只道被他听到,不禁心头一惊。
只见金老二高举右臂挥手说道:“平儿,不要离开此地,天黑之前,我一定可赶回来。”
纵身跃起,施展开陆地飞行功夫,急奔而去。
徐元平眼看金老二背影消失不见,缓缓站了起来,步出草棚,只见草色枯黄,落叶纷纷,一片肃杀之气。
三面青山环抱,正西方却是一片黑黝黝的密林,这是一个很少人迹的荒凉所在。
一丛及人的青草,矗立在丈余外处,那方圆数尺之地,似是得天独厚,仍然有些青翠之色。
徐元平此时的心情有如汹涌的长江大河,万念滚滚闪过心头,他缓步走近草丛,凝目相注,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地方倒是一处大好的埋身之地。”
他呆呆的站了一阵,缓步走回那草棚之中,盘退而坐,闭上双目,想以内家调息之法,使杂乱的心情平复下来。但他却失败了,千古艰难唯一死,他虽有着视死如归的豪气,但这死前的一段折磨,却不是豪气所能抗拒,但觉往事如电闪过心头,一直无法使心情平复下来。
忽听一阵沉重的步履之声,急急走了过来,停在身侧之处。
徐元平只道是相约之人,暗道:既愿束手就死,何须再见仇人形貌。于是眼也不睁的说道:“你动手吧!”
这四个字说来虽是简简单单,却不知掺柔着多少种复杂的感情,未了的恩仇、常忆的友情,以及他这一生中的曾遭遇到的悲欢离合,辛酸苦辣,他似乎都要在这一刹那间体会、宣泄出来,因为自今而后,世上的成败荣辱,俱都不再与他有关,就正如坠下的果实与生长的枝叶一样。他怅惘而无可奈何地离开了这多姿多彩的世界。
只听那沉重的脚步声,突地一顿,然后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了过来。
他仔细地分辨着这脚步声,冀求能在这单纯的声音中,寻找出自己的答案:“此人究竟是谁?”但他转念一想,又不禁暗笑自己,暗笑人类的情感为什么永远是这么矛盾?一种根深蒂固的理智,与另一种无可奈何的情感,永远是在互相争斗着,直到他死前的一刻,仍无法终止。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对于生命的存在与人类的通性,似乎又了解了许多。
脚步之声更近,终于停在他身侧,他心中暗叹一声,缓缓说道:“三日之限已至,你只管快些动手。我……死亦无憾。”
他突然想到他凭自己的力量,救活了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嘴角当时泛起一丝安慰的微笑。
秋风簌然,立在他面前之人,似乎轻轻惊叹了一声,然后一个沉重嘶哑的口音诧声说道:
“动手?动什么手?”
徐元平微微一笑,缓缓道:“我既已与你订下三日之约,你便是将我千刀万剐,我也不会怪你,此时此刻,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大可不必在我临死前还这般折磨侮辱于我!”
他语声竟是那般诚恳而无畏,叫人听了,无法不由衷地发出敬佩与感叹。
哪知那沉重嘶哑的声音竟又轻咦了一声,讷讷道:“公子,你……究竟说的是什么,小的……小的实在听不大懂。”
徐元平心中一动,沉声问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直到此刻,他犹未张开眼来,那嘶哑的语声“呀’地一声,感叹道:“原来公子竟是个……竟是个……”
他终究不敢说出“瞎子”两字,改口说道:“小的名叫张忠,又有人将我唤做张一爷。
公子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吩咐好了,小的还有两膀子气力,叫我做‘动手’的事,再好也设有,叫我用心思,那却是……”
他“嘿嘿”干笑数声,倏然顿住语声。
徐元平心中思潮反复,不知面前之人是戏弄自己,抑或是真的与此事无关。心念数转,他终于忍不住霍然张开眼来。
凝目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大汉,肩上挑着一担木柴,腰中斜插着一柄巨斧,只看那巨斧要大于平常樵夫所用的两倍,就了然此人有过人的臂力。
张忠惊噫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放下柴担。
他原想徐元平是个目难睹物的瞎子,不料他睁开眼睛之后,却暴射出慑人的神光,像两道挟着霜刃的冷电,看透了人的肺腑心肝。
徐元平轻轻一皱剑眉,茫然一笑,说道:“你当真是行樵之人吗?”
张忠干咳了一声,道:“是啊?小的打柴为生,已近十年了。”
徐元平道:“你每日都由此处经过么?”
张忠摇头笑道:“没有,这条路我已经一个多月没走了。”
徐元平轻轻叹一声,道:“那你是不知道了……”,他这话似是对张忠说,但又似自言自语。
张忠茫然一笑,道:“公子是读书之人,说的话我自然是听不懂了。”挑起柴担,举步欲去。
徐元平看那一担柴,大约有两百余斤,但他随手一提,竟然放在肩上,毫无吃力之感,不禁赞道:“你的气力不小啊?”
这次,张忠似是听懂了徐元平说的什么,咧嘴一笑道:“我娘老是说我像头蛮牛,一把死气力,除了打柴之外,什么也不会。”
徐元平心中一动,问道:“你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张忠道:“除了老娘和我之外,再无他人了。”
徐元平凄凉一笑,道:“你很好福气,还有个妈妈照顾你……”
探手人怀,摸出一把碎银,和两个金锭,“你拿去用吧!”
张忠有生以来,从未见过金锭,和那样多的银子,不禁为之一呆,双目盯在金银之上,全身轻微的颤抖,显然,这一堆金银,使他十分动心。
他呆呆的瞧了良久之后,突然叹一口气,道:“我未替相公做一点事情,如何能受此重金,就算替你家做上十年长工,也用不了这多金银。”
他的纯厚朴实,勾起徐元平的感伤,暗道:我如不是身负有血海深仇,我如有双亲在堂,倒宁愿像他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一生。心念转动,黯然一叹,道:“这些金银,对我来说,已是无用之物了……”
张忠瞪大双目奇道:“金银怎会无用,可以买牛耕田,买马拖车,置房买田讨媳妇,样样都用得上,哪里会没有用呢?”
徐元平淡然一笑道:“我已快要死了,这些金银你拿去替我买口棺木,明天来此地收我尸体,埋在那深草之下,余下的,你就买些田产、牛马讨个媳妇,奉养老母,好好的过日子吧。”
张忠凝目望了徐元平一阵,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金银,说道:“我先把金银带去,回去问问我娘,该怎么办?”这位纯厚的樵人,显然已为他生平仅见的财物动心了。
徐元平望着他急奔而去的背影,心中暗暗忖道:看来人生名利之关,实是不易看破,此人这般忠厚纯朴,也会为财帛动心。
他安详的微微一笑,似是对人生又深入了一层认识,缓缓闭上了双目。
人在将死的时候,不是万念涌心,思绪如潮,那就会特别的平静。徐元平经过一阵躁急不安之后,变的特别平静,心如止水,万念俱寂,慢慢的运气调息。
要知一个人在整个的生命过程中难得有几次真正的胸无杂念,不论如何调息求静,潜意识中,总难免有所挂念。此刻,徐元平却进入了确无杂念之境。
调息一阵之后,突觉一股真气由丹田之中向上面冲去,有如渴骥奔泉,不可遏止。如在平常之时,徐元平必会为此一特异情形,停下行功,但此刻,他却置之不理,暗暗忖道:是啦!我服用那人的毒药,也该到了发作的时候,想是药性发作了。仍然运息如故。只觉那向上疾冲的真气,冲过了十二重楼,直向生死玄关逼去。
全身的血液,也随那向上冲动的真气,沸动起来,躁动起来,一种忽升忽沉的感觉,使他心中起了无比的忧急和不安。
这时,忽然又响起了一阵脚步之声,直行过来。
徐元平正为体内一种真气忽升忽沉的冲突干扰,好像一只大鹏被关在一所铁笼之中,久思破笼而出,此刻那铁笼破损了一个大洞,它正用尽全力向外挣动,但那破损的洞口甚小,却无法容它展翼而去。
他虽隐隐感到又有人向他走来,但体内气血强烈的冲突,使他无暇去想这件事情,反正他觉得今日死不可了……
忽然觉着气血强猛向上一冲,脑际之间,轰然一声大震,那躁急和不安的情绪,顿时为之消失,一种飘飘欲飞的感受,使他又生出轻松之感。
这当儿,忽然感到右腕脉袕,被人一把扣住,耳际间响起了一个陌生口音,道:“好啊!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徐元平听那口音不对,霍然睁开了双目。
只见一个身体高大的和尚,用左手扣着他的右腕脉门,放声大笑。
徐元平仔细睡了一阵,忽然忆起此人,乃是少林寺中慧字一辈,仅存的两位高僧之一,慧果大师。
慧果笑如龙吟,直冲霄汉,余音回荡在山谷之中,满山回鸣,尽都是哈哈大笑之声。
他似是有着无比的欢情,也有着无比的激动,长笑声绵延了一刻工夫之久,才停了下来,冷冷说道:“你终于被老衲找到了,哈哈,为找你踏破三双芒履。”
徐元平神色镇静,毫无脉袕被拿住的惊慌,淡淡一笑,道:“老禅师找到了在下,也不值得这般高兴啊!”
慧果满脸泛布起杀机,道:“小施主不用装痴作呆,拿出来吧!”
徐元平道:“拿出什么?”
慧果道:“戮情剑。”
徐元平暗暗忖道:我已是将死之人,留下宝刃,也是无用,此剑取自少林,还于少林,总比落于他人之手好些。左手缓缓伸入怀中,摸出戮情剑来,说道:“拿去吧!”
慧果接过宝剑,随手放入怀中,道:“剑匣呢?”
徐元平道:“遗失啦!”
慧果脸色一整,冷然说道:“此剑虽有削铁如泥之利,但剑匣尤为珍贵,眼下施主的生死,已在老衲掌握之中,一个人死了之后,万事皆休,留得剑匣,也是无用,小施主要三思了!”
徐元平仰脸一声轻笑,道:“生死之事,在下早已置之度外,老禅师如果想借此要挟,那可是失算之策……”,他微微一笑,又道:“不过此剑乃贵寺之物,还于贵寺,乃理所当然之事,戮情剑匣,现在南海门那紫衣少女手中,老禅师找她去讨吧!”
慧果微微一笑,道:“剑在你的手下,剑匣却被人拿走,此言叫老衲如何能信?”
徐元平大声说道:“我说的字字真实,你不信那有什么法子,慧空、慧因两位老前辈,他们人格何等清高,你却这般贪心,同出一门,一样的修为,优劣之分,有如天壤之别,我还剑于你,也无非是看在慧空、慧因两位老前辈的份上而已,哼!我懒得再理你!”说完缓缓闭上双目。
慧果凝目望去,只见他脸上一庄严,毫无一点畏死的神情,使人一瞧之下,竟有着一种凛然难犯之感,不禁心中一震,暗道:此人小小年纪,却有这等视死如归的豪气。一阵惶愧之感袭上心头,缓缓松开了徐元平右腕脉袕。
徐元平缓缓睁开双目,淡然一笑道:“戮情剑匣确在那南海紫衣少女的手中,大江南北的武林道上,都已为此女进入中原,不远千里赶来,想来老禅师亦必早有耳闻了!跟下二谷三堡中人物,都在勾心斗角,想从紫衣少女手中取得剑匣,老禅师定要寻找此物,那就快些赶去,迟恐生变,也许会被人夺走!”
慧果大师道:“不知那紫衣少女现在何处?”
徐元平道:“我离开之时,她们都还留在孤独之墓,眼下行踪何处,我就不知道了!但她在中原根据之地,在邙山碧萝山庄,我已把胸中所知,尽皆相告。你要去,可以去了。”
慧果双眉一耸,说道:“老衲有一句不当之言,不知是该不该问?”
徐元平道:“老禅师尽管请说。”
慧果道:“施主坐在此地,可是等什么人?”
徐元平笑道:“等死!”
慧果听得一怔,道:“什么!等死?”
徐元平道:“不错,我是等死。”
他微微一顿之后,又道:“如非等死,我也不会把戮情剑还给你了!此剑虽是你们少林寺中之物,但慧空老前辈已经打赌输给我了。我如能活在世上,必要保有此剑!”
慧果道:“但眼下你并未死,为何有心放弃此剑?”
徐元平笑道:“快啦!我已经活不了多久啦!最长也不会到日落时分,也许顷刻之间。”
慧果道:“老衲虽然不通星卜之术,但就你气色而论,既不像身受重伤,也不像中了什么奇毒。但听你言来,却是非死不可,实叫老衲猜测不透了。”
徐元平笑道:“天下的事,有很多是出人意料之外,在下不愿把此事告人,老禅师……”
师字未完,突然急声吼道:“闪开!”
一道白芒,疾如流星般急射而到,掠着徐元平耳根擦过。
慧果头也未转,冷冷喝道:“什么人?胆敢暗算老衲?”
只听一声娇脆的冷笑,道:“你再试试我满天花雨的手法!”
慧果肩头微耸,身形突地斜斜飘起,只见他宽大的袈裟,飘拂飞舞,有如一朵轻云般冉冉升了上去,去势似乎并不甚急,但那来势急快的银芒,竟未能接近他身形三尺以内。
日光强烈,但这一蓬银芒,比日光尤觉强烈,带着丝丝缕缕尖锐的风声,闪电般掠过慧果的脚下,击向徐元平身上。
徐元平眼帘微垂,有如一尊石像般,竟似全然没有将这一蓬致人死命的暗器放在心上,直到他身形一尺开外,这一蓬银芒突又一散,惊虹电掣般自他身侧擦过,尖锐的风声,震得他衣衫为之拂动起来。
慧果真气一沉,双足落地,情不自禁地转目一望,见到徐元平这等镇静的功夫,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敬佩之意,暗叹忖道:“此人性命若真的无法活过今日,倒的确是武林中一大损失。”
他虽然心胸狭窄,但见了徐元平这种恢宏气度,英雄本色,心下却也不禁暗中倾倒。
心念一闪便过,只听身后又是响起一声冷笑,慧果浓眉一扬,沉声道:“漫天风雨,又当如何?”
身后那娇脆而冷峭的声音,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还有子母流星呢!”
话声落地,身后竟有暗器破风之声击来,慧果虽然自恃身份,至今未曾回首,但此刻只觉心弦震动,忍不住霍然旋过身子去,眼角斜瞟。只见一串银光,笔直袭来。
这一串银芒聚而不散,薄而不急,比方才那一蓬银雨的来势,竟是大不相同。但光芒闪动之间却似隐寒着一种令人不得不为之紧张的意味。
慧果只觉心头一震,不待银光袭至,身形又自一旋,的溜溜旋开五尺以外。
他身形方动,突听“叮”的一声轻响,当头一点银星,突地急射而出,有如一匹乍放缰绳的惊马,突地由缓行而急奔,速度之差异,竟无法以言语文字描述。
接着又是两声轻响,三点银星,由直袭变为横飞,然后便是一连串的“叮叮”声响,一串银光,又自变为一蓬银芒,四面八方,乱雨般击至端坐如山的徐元平身上。
这一阵“叮叮”声,一声接着一声,有如丧命之钟,又有如摄魂之铃,暗器未至,已足以令人惊心动槐。
徐元平双目一张,目光利箭般注向当中的那一点银星之上,对四散击来的银雨,竟似不闻不见。
慧果身形顿起,目光立刻转向徐元平望去,只见那当先激射而出的一点银星,在这微一霎眼之间,已将触及了徐元平的胸边要害之处。
这生死存亡的一刹那,徐元平忽然疾快的伸出了右手,屈指轻轻一弹,只听一声波然轻响,那激射而至的银芒,斜斜向一侧飞去。
紧接着一提真气,原姿不变的凌空而起,寒芒闪闪,分由他身外四周划过。
慧果轻声赞道:“好胆气……好身法!”
徐元平仍然盘膝而坐落在原地,淡然一笑,道:“老前辈过奖了。”
慧果目光一转,投注到丈余外一片丛草之上,高声说道:“老衲已领教了漫天花雨,子母流星,不知还有什么惊人手法吗?”
草丛后响起了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应道:“你向左面走上五步,再试试我‘三元联第’和‘一天飞蝗’手法如何?”
慧果大师脸色一整,道:“要老衲再试你两样手法不难,但得让老衲见识一下女施主是何等人物?”
草丛后缓缓走出来一个全身的黑衣少女,背插双剑,漫步而来。
徐元平目光一转,只觉此女似曾相识,但却一时间想不起何时见过。
只见那黑衣少女目光转动,一瞥徐元平微笑说道:“你的胆气实在叫人佩服!”目光一转,凝注到慧果大师脸上,道:“你可是少林寺中的和尚吧?”
慧果道:“老衲乃嵩山本院慧果。”
黑衣女道:“天下武林人物能够躲得我漫天花雨和子母流星两种手法之人,难得挑出几人。你这老和尚武功不错,因此我料想你必然来自少林。”
慧果看她一身黑衣,容色绝轮,年纪不过二十上下,能打出那等慑人魂魄的手法,决非平常之人。当下正容说道:“不知女施主高名上姓?”
他目睹徐元平击打暗器的手法武功之后,心中狂傲之气,忽然稍减甚多。他忽然想到如若把徐元平换成自己,决然不会有那等沉着的豪气。
只见那黑衣女淡然一笑,道:“我叫上官婉倩……”
徐元平心头一动,忽然想起和她拼掌受伤之事,接口说道:“在下和姑娘原有三年之约,只怕难以履行诺言,这里先行谢罪。”
上官婉倩笑道:“不要紧,过去之事,已成过去,不用多想它了。”
徐元平凛然说道:“大丈夫立世之本,信义当先,既有承诺,岂能不放在心上,不过今日乃在下的死期……”
上官婉倩接道:“设若你死不了呢?”
徐元平道:“旧约定当践履。”
上官婉倩笑道:“可惜你要死了。”
徐元平仰首望着天上一片变幻的云彩,心中暗暗忖道:天色已近午时,那相约之人,仍然不见到来,难道他忘记了今日相约之事吗?或是想我已服下毒药,难过三日之限,让我自行毒发而死呢?
他一心只想到自己生死之事,对眼下的情景,根本设有留心。
只听风声呼呼,衣袂被风飘了起来,转眼看去,原来上官婉倩已和慧果大师打了起来。
两人出手之势,十分吓人,每出一掌一招,必带起强烈的破空劲气。
转眼一瞥之间,忽然发觉那高耸的丛草旁侧,站着一个全身白衣的人。以他目光的锐利,一顾之间竟似未把那人看清,除了记得他穿着一身白衣之外,脑际之间,竟是未留下那人一点印象。
这时他不得不重新转过头去,仔细的向那白衣人望去,看了一阵之后,忽觉心地泛起来一股寒意。
那人长的并不如何难看,但全身上下却是找不出一点生人的气息,他脸上似是被一层青霜笼罩,掩藏了他内心所有的表情,有如从棺材中拖出来的一具尸体,使人一见之下,就有着一种陰气森森之感。
徐元平长长吸一口气,暗暗忖道:世上竟有这样死人般的活人。
忖思之间,想见那白衣人右手一探,似是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目光转动,好像在计算上官婉倩和慧果大师两人离他的距离。
徐元平愈看愈觉不对,忍不住高声叫道:“你们不要打了!”
上官婉倩娇躯一闪,脱开了慧果大师的掌势,落到徐元平的身侧,微微一笑,道:“怎么?你可是担心我打他不过吗?”
徐元平摇摇头,道:“不是。”
慧果和上官婉倩相搏了一阵,已知遇上了劲敌,只感对方武功路数诡异难测,而且内力充沛,乃生平仅遇的高手之一,打下去,决非一两百招之内可以分出胜败,是以听得徐元平喝叫之声,立时停手不攻。
上官婉倩星目一转,又道:“那你是怕我伤他啦!”
徐元平摇摇头,道:“两位动手相搏,胜败乃必然之事,在下自是不用多管闲事。”
上官婉倩嗔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是你嘴巴痒了吗?”
徐元平剑眉微微一耸,道:“两位转过头去看看那草丛旁边,再责怪在下不迟。”
上官婉倩回头望了一眼,不禁一怔,道:“这些人是人是鬼?”她骤然见到这些装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想到自己在武林中的威名,纵然是鬼,也不该这等害怕,赶忙住口。
徐元平目光一转,不禁也是一怔,说道:“奇怪呀!怎么一转眼,变成了这样多人?”
原来那草丛旁边,一排站了五个衣着、身材一般的白衣人,他们都穿着一样的麻布白衣,脸色同是一片青色,不论目光如何锐利的人,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把他们分辨出来。
慧果也似是为五个白衣人的出现有些震动,但他究竟年龄较大,为人较为沉着,保持着平静的神态,默然不言,心中却在不停的忖思江湖之上,哪一处人物这般装束?
片刻之后,上官婉倩的神情逐渐的平复下来,她身负绝世武功,胆气是要比平常之人壮大甚多,冷笑一声,说道:“我不信阳光普照之下,真的有鬼出现……”回目望着徐元平道:
“你有胆子没有,咱们一齐过去瞧瞧!”
徐元平摇摇头,道:“我要在此地等人,那人未到之前,我决不离开此地一步。”
上官婉倩嗤的一笑,道:“你等哪个?”
徐元平心中忽然一动,但口中仍然应道:“和我相约的人!”
上官婉倩道:“那个人不会来了!”
徐元平道:“你怎么知道?”
上官婉倩道:“要来早就来了,现在天已快过午时,自然是不会来啦!”
徐元平霍然站起来,道:“你见过那人吗?”
上官婉倩道:“见过,而且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形影不离。”
徐元平忽觉心中一阵剧激的震荡,道:“可就是姑娘吗?”
上官婉倩嫣然一笑,道:“不敢,不敢。”
徐元平轻轻叹息一声,道:“不知那药力几时发作。”
上官婉倩抬头看看天色,笑道:“早哩,要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夕阳残照。”
徐元平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来,我还有两三个时辰好活了。”
上官婉倩柔声说道:“要是那药物年久失灵了,你就永远不死啦……”
忽听慧果大声叫道:“鬼王谷……”
耳际间响起了一阵夜枭悲鸣般的长笑,尖锐刺耳,难听至极,突地,一个高昂的声音混入了那长笑声说道:“鬼王谷,鬼王驾到。”
这两句话,一字一句,拖了一盏爇茶工夫之久,余音荡漾在山谷之中,回鸣不绝于耳,听得人心头泛起一阵冷森森的感觉。
上官婉倩骂道:“鬼王谷中的人,果是没有一点人味。”
只见那草丛之后,一蹦一蹦的跳出来两个头戴白帽,身穿黑衣,腰系麻绳的人来。
这两人活像两具僵尸,行动之间,双退并立,只用双脚的强力跳动,手臂直垂,双目圆睁,怎么看也没有一点生人味道。
慧果大师合掌当胸,高喧一声佛号。
高喧的梵音,响彻云霄,混入那凄厉长笑之中。
徐元平暗暗叹息一声,忖道:“丁玲、丁凤在这等环境之下长大,自是难怪她们带有几分陰森之气,但自和自己相识之后,两个人都似在缓缓的转变,尤其是丁凤,出身鬼域,倒是难能可贵……
忖思之间,瞥见那两个跳动的人突然停了下来,那凄厉的长笑声,也随着停了下来。
高耸的草丛后,缓步走出一个头大如斗,巨目阔口,身披黑袍,身不满五尺的人来。
达人虽然长的很不匀称,但举步行动之间,却有着一种颐指气使的高傲气度。
慧果大师回首对徐元平道:“江湖上久传鬼王谷谷主丁高生具异像,此人可能就是鬼王谷的首脑丁高了。”
徐元平道:“老禅师也不识得鬼王吗?”
慧果道:“鬼王丁高很少在江湖上行动,老衲虽然久闻其名,但尚未见过其人。”
徐元平道:“这就是了,待晚辈问他一声。”
上官婉倩却似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之事,低声对徐元平道:“鬼王丁高的寒陰气功,已练到伤人于不知不觉之中,而且擅施迷药,天下无出其右,你可要小心一些了。”
只见丁高在两个黑衣白帽,以蹦代行之人左右护卫之下,直对三人停身之处走来。
徐元平突然一侧身,大步迎了上去。
上官婉倩回手一抓,没有抓住,双足一点实地,娇躯疾射而出,后发先至的抢落到徐元平的前面,玉臂拦住了徐元平前行之势,说道:“站住。”
徐元平微微一怔,但却依言停了下来,心中暗道:这丫头的举动好生自负,也不想想凭什么可以拦阻我的行动……
只见那黑袍大头怪人,左手一挥,两侧随行之人,应手停了下来。
上官婉倩不容徐元平开口,抢先说道:“你就是鬼王丁高吗?”
那大头黑袍怪人巨目中神光一闪,陰森森地说道:“你是什么人,敢这般对老夫说话?”
上官婉倩笑道:“怎么样?我没有开口骂你,已经算对你客气了!”
黑袍大头怪人冷然一笑,巨目一转,说道:“给我拿下。”
左面那黑衣白帽之人,应声出手,直垂的长臂突然一举疾向上官婉倩抓去。
上官婉倩星目一瞥,看那人指掌尽成一片紫色,冷哼一声,道:“好赃的手。”娇躯一晃,闪了开去。
那人一击不中,突然一跳,疾如流矢般直冲过来,双臂齐举合击而下。
徐元平心中暗暗忖道:我连番奇遇,学成了一身武功,父母大仇未报,却已死亡在即,现在,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施展武功机会了。
一股强烈冲动,泛上心头,口中大声喝道:“上官姑娘请让在下一阵。”一提真气,右手疾挥而出,一招“金索缚龙”,直向那黑衣白帽的怪人右腕之上抓去。
这时,上官婉倩已二度纵身避开那人的袭击,两手一挥,肩上双剑一齐出鞘。
只听慧果大师失声叫道:“十二擒龙手法,这是我们少林寺不传之秘啊……”
那黑衣白帽之人,身体虽然僵挺不弯,但动作却是快极,第二度扑击上官婉倩未中,人却突然一跳,横里蹦开三尺让开了徐元平的一击。
徐元平道:“这是少林寺的十二擒龙手法。”口中应话,人却欺身而进,扬手一掌,拍向鬼王丁高。
站在丁高右面那黑衣人突然一蹦,抢到了丁高前面,双手齐举硬接了徐元平一掌。
徐元平只觉一股极强的暗劲,硬把自己的掌力给挡了回来,不禁心头一震,暗道:看不出他还有这等深厚的功力。
那人挡开徐元平一掌之后,长臂一伸,五指若钩的当头抓下。
徐元平忖道:这两人行动之时,一蹦一蹦的,手臂也似是异于常人,也不知练的什么武功,接他一掌试试。心念一动,右手一抬硬向他手上抓去。
他一心只想到难以活过今日,纵然对方练有绝毒武功,也不放在心上。
两人手掌相接,徐元平忽觉如触冰铁一般,不禁心头一骇,暗道:这人手指怎么这般寒冷。
就在他心神分动的工夫,忽觉腕脉一麻,右腕已被人一把扣住。
这时的徐元平,又非月前可比,慧空大师转纳于他的一口真元之气,均已大部为他引归经脉,收为己用,因此他的内力,陡然大进,一觉脉袕被扣,立时迫运一口真气,贯注于右臂之上,即时行气似珠,运劲若钢,右脉间立时坚逾铁石。
那黑衣白帽怪人,一把抓住了徐元平的脉门,心中甚是高兴,纵声大笑,道:“如此雕虫小技,也敢卖狂……”,突觉对方腕脉上泛起一股强猛之力,猛一扩张,紧扣的五指,登时被震的一松。
他正在洋洋自得,自擂自夸之际,陡然受此一震,立时警觉到遇上了生平未遇的强敌,笑声中断,神情大变,大张的嘴巴,突然合拢起来,神情尴尬至极。
这当儿,那攻袭上官婉倩的人,陡的转过身来,举手一掌,拍向徐元平的背心。
徐元平被扣脉袕一解,行动已恢复灵活,听得身后掌风袭来,霍然转身拍出一掌。
他不知本身功力,已入生搏虎豹之境,只想到右腕仍在人五指合扣之中,必须全力发掌拒敌,这反手一掌,用出了十成功力。
双掌接实,砰然一震,那白帽黑衣人突然闷哼一声,身子忽的向上一蹦,重又落在原地,双手直垂,静站不动。
徐元平暗暗叹道:江湖上的高人,当真是有如过江之鲫,这两人不过是鬼王丁高左右手下,竟然能接了我全力一掌,而且原地未动,连一步也未后退……
心中忖思之间,忽见那人直垂的双手,平平向上一举,张嘴吐一口血块,全身挺直跌倒在地上,呼的一声,沙土横飞。
原来他全力一击,无意用出了慧空相授的般若掌力,一击之下,把那人内腑心脏,震的片片碎裂。
此掌乃佛门无上心法,掌力击出,毫无惊人的威力,专以伤人内腑,纵然练有铁布衫一类横练功夫之人,也无能抵受。
这惊世骇俗的一掌,使鬼王丁高和上官婉倩同时为之一呆。
只听慧果低声的惊叹,道:“啊!般若掌力,这是不可练成的事……”,他显然震骇的有些失了常态和镇静。
那扣着徐元平右腕的白帽黑衣人,似是已被吓傻,呆呆的站着不动。
徐元平对自己惊人的掌力,也似甚感意外,满脸茫然的望了那倒摔在地上的尸体一眼,缓缓的转过脸去,低声喝道:“松手!”
那扣着徐元平手腕的白帽黑衣人,惊吓迷乱的神智,似是被徐元平一喝而醒,举手一掌,当胸拍去。
徐元平横臂一架,反手一招“五岳困龙”,反扣住了对方手腕。
慧果大师低声赞道:“好手法!”
只见徐元平双目圆睁,沉声喝道:“松手!”那白帽黑衣人,果然应声松开了握在徐元平右腕上的五指。
原来徐元平反手扣制了他的右腕脉门,微一加力,那人登时感到半身麻木,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指。
这时徐元平如动杀机,右手一挥,立可把对方伤在掌下,但他突然放开了那人脉袕,冷冷说道:“你不是我敌手,我要斗斗鬼王丁高。”他出道以来,常听鬼王之名,想在日落身死之前,和扬名天下的鬼王打上一架,也可多使这短暂的生命,留给武林道上一些回忆。
这是他生平中最后的一战,说完话,立时凝神提气,蓄势待敌。
鬼王丁高就在他身前丈余左右之处。
那黑衣白帽的怪人虽被徐元平松开脉袕,但并未马上离开,微闭着双目,静站在原地不动,似是受了重伤一般。
只听鬼王丁高陰恻恻的一声冷笑,道:“你当真要和老夫动手吗?先报姓名上来。”
徐元平朗然一笑,道:“在下徐元平。”
忽见那静立不动的白帽黑衣人,突然睁开了两目,右手一挥,疾快绝轮的向徐元平右手之上划去。
徐元平怒声喝道:“你要找死吗?”手腕一翻,拍出一掌。
只听砰然一声,掌力正击在那黑衣白帽怪人前胸之上。
那黑衣人惨叫一声,向后倒去,但左手却借势扫出,划在徐元平左手背上。
徐元平觉出手上轻微一疼,怔头看时,左手背上微见血痕,被那黑衣人的指甲划破,伤势轻微,也未放在心上。
这时,鬼王丁高向前移动了一下矮胖的身躯,冷然说道:“徐元平这三个字,在武林虽是藉藉无名,但你的武功,却是老夫一生所遇的有限高手之一,能在举手投足之间,打死了我护身之鬼,眼下江湖难以选得几人。只此一桩,老夫也该和你动手几招了。”
徐元平目光一瞥仰卧在身后的两具尸体,正容说道:“有幸奉陪。”
鬼王丁高敞声大笑,道:“小心了!”举手缓击一掌。
徐元平右手一招“手拨五弦”,斜里发出一掌,人却疾向旁侧闪开五尺。
他在近月之中,连番和当代第一流高手相搏,对敌的经验大增,心知以鬼王的盛名,这缓来一击,必藏杀手,不是存心引敌,定是将暗发出绝毒的功力,斜发一掌,以测强敌实力,横跃避开,以充裕的时间应付强敌诡变。
果然,两股掌力一触,鬼王发来掌力之中,蕴蓄了极强弹震之劲,徐元平只觉自己的掌力有如击在一股暴射而下激流上,柔软中带有强大的反弹之力。
鬼王丁高冷然一笑,左掌一扬,接连又劈出一掌。
徐元平试敌一掌,戒备之心更甚,肃容而立,诚诚敬敬,发出一掌。
这一次,他用出了八成真力,脚踏丁字步,原地未动,显然,他已存心硬接鬼王一击。
两道破空的劲气一接,激起了一阵气漩,丝丝寒气,有如针芒般穿透徐元平劈出的护身掌劲,袭上身来,登时体内生寒,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不禁心头一凛,纵身而起,飘出八尺。
鬼王巨目一瞪,暴射出两道摄人心神的寒光,喝道:“再试我一掌如何?”右手疾急的推来一掌。
这一掌和前两次的势道大不相同,掌势挥动之间,立时划出了一道狂风,激射而到。
徐元平两掌平胸推出,果然又硬接一击。
但见人影一闪,鬼王丁高那矮胖的身躯,快若电光石火一般,紧随着发出的掌力而到。
徐元平二度接实对方一击,心头忽然剧烈一震,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三步。
只听冷笑起自身侧,一双巨灵之掌,斜肩抓下。
这惊人的迅快,迫得徐元平有着措手不及之感,匆忙之中,随着那下击的掌势,疾向地上倒去,身子还未落实地,忽然一个转身,横翻五尺。
丁高冷哼一声,道:“好一式云里翻身!”左脚一抬,疾欺而上,徐元平身子还未挺直,鬼王丁高右掌已到身前数寸之处。
形势迫得徐元平无法选择,不是挺受一击,就只有硬挡他袭来的掌势,当下右掌一翻,接住了鬼王丁高的一击。
只觉对方掌势来的虽快,但劲力并不强大,心中方自奇怪,忽觉一股陰寒凌厉的暗劲,循臂而上,冲向内腑。
原来鬼王丁高蓄劲掌中不发,只待双方接实,才发出强凌的内劲,柔合着寒陰气功之力,想一举震伤徐元平的内腑。
徐元平吃那凌厉的反震之力一弹,身不由己向后退了四步,全身摇颤,步履不稳。
鬼王丁高冷笑道:“萤火之光,也敢和日月争辉,再试我一掌如何?”双肩一晃,紧迫而上,右手一扬,当胸劈出。
徐元平只觉如置身在冰雪之中,寒意阵阵泛上心头,眼看丁高又是一掌劈来,突然大喝一声,振奋神威,又接一击。
这次他全力出手,用出十成功力,但却未带一点破空风声。
这正是佛门中至上心法的般若掌力。
第四度双掌相接,有如轻絮相触,听不到一点声息。
但闻鬼王丁高哼了一声,矮胖的身躯,忽然向后暴退七八尺远。
徐元平却欺身攻上,挥手抢攻,左掌右指,连环击出。
鬼王丁高的高傲气焰,似乎已被那一掌压制下去,双目圆睁,脸色凝重,显然已毫无轻敌之念。
这时,两人似都已存了以快速的掌势变化决胜,攻拒之间,神妙无方,上官婉倩和慧果大师都被两人掌招之上的诡谲变化吸引,聚津会神,凝目而视。
徐元平愈打津神愈好,拳路掌势的变化,也愈来愈奇,鬼王丁高,却是脸色越来越是沉重。
激斗之间,见徐元平口齿启动,一缕柔和的歌声,袅袅飘起。
他的脸上,随着那柔和歌声,泛起一片庄严,急快的掌势,也忽然慢了下来。
上官婉倩大为焦急,暗道:怎的这人忽然疯了,相搏正值紧要关头,生死决于瞬息之间,他又枪得先机,只要后力能继,终有胜敌之时,能够一举击败息隐江湖十余年的鬼王丁高,那可是一件大光彩的事,但他却无缘无故的唱起歌来……
转眼望去,只见慧果大师双目圆睁,缓步向前移来,似是看的更入神了。
突听鬼王丁高一声厉啸,迅急的拍出一掌,转身急奔而去。徐元平也不追赶,望着鬼王远去的背影,呆呆出神,那飘荡在耳际的歌声,也随之中断。
不远的草丛处站的白衣人,也紧随鬼王丁高身后而去。
徐元平回目一瞥那倒卧地上的两具尸体,仰脸长长吸一口气,看着夕阳残照,低声说道:
“太阳就要下山了……”
上官婉倩莲步姗姗的走了过来,说道:“你真的很怕死吗?”
徐元平淡然一笑,道:“想到人世上还有很多事要我去做,眼下实是死非其时。”
慧果大师突然走了上来,手中摇动着戮情宝剑,耀目的寒光,在落日映照之下闪动着,说道:“此剑还是交由你暂时保存吧!”
徐元平摇摇头,笑道:“此剑得于少林,还于少林,乃理所当然之事,还是由老禅师收着吧!”言词之间,隐隐流露出将死的悲哀。
上官婉倩突然伸出雪白的玉掌,笑道:“交给我吧!我替他收存着。”
慧果一缩手腕,道:“女施主不觉太贪心吗?”倒捏剑尖,把宝剑送入徐元平的手中,道:“你的武功,足以配用此剑,老衲告别了。”
转过身子,大步而去。
徐元平望着他随风飘动的衣袂,心中暗暗忖道:奇怪呀!此人一向贪心,天涯追踪,志在求剑,怎的宝剑到了手,反而这等大方起来……
上官婉倩突然伸手一把抢过他手中宝剑,笑道:“人家既然不要,那就送给我吧!”
徐元平略一沉岭,道:“此剑乃少林寺之物,我不能答应送你,但我可以不向你讨。”
上官婉倩流目四顾,但见荒山寂寂,四外无人,突觉一阵羞意泛上心头,垂下头去,说道:“你的武功,眼下我已自知不是你的敌手,咱们比剑之约,就此取消。”
徐元平道:“任凭姑娘裁决,在下无不从命……”,忽然心中一动,接道:“咱们向那边走走可不可以?”
上官婉倩道:“好啊!这我应听你的了。”
徐元平道:“你等等。”急急跑到那草棚之处,用手写了几个大字,匆匆向东奔去。
上官婉倩紧紧相随着他,放退而行。
徐元平信步而奔,毫无目的,走了一阵,到了一处山脚之下。
但闻泉水淙淙,一溪青流,由山上倒泻下来,就在断崖下聚成了一个水潭,四周青松环绕,景物甚是清优,立时坐了下来,闭上眼睛。
上官婉倩看他望也不望自己一眼,一副冷傲神态,心中甚是恼怒,当下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两人僵持了良久工夫,上官婉倩再难忍耐,首先开口说道:“你怎么不说话呀?”
徐元平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冷冰冰地说道:“你该走了,坐在这里干什么?”
上官婉倩生平之中,从未受过此等羞辱,霍然跃起怒道:“是你叫我来的,哼!谁稀罕跟你一起?”
徐元平微闭的双目,突的一睁,看晚霞只剩下一抹余彩,不禁轻声一叹,自言自语地说道:“金叔父该回来了!但愿他不要找到此地才好。”他似是根本忘记了上官婉倩还在身侧,看也未看她一眼。
这冷漠使上官婉倩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愤怒的拔出长剑,直向徐元平前胸刺去。
哪知徐元平浑如不觉,剑尖刺破了他的衣服,他仍然若无其事,闭目而坐,动也未动一下。
上官婉倩玉腕一挫,及时的收住了剑势,无法宣泄的愤怒,化成了满腹委屈,滴滴爇泪,夺眶而出。
她原想徐元平会和她大打一场,或是好言解说,要她放下宝剑,至低限度也该出言责骂她几句,可是对方这不声不响漠视生死的神态,却大出上官婉倩的意料。她本可一剑把他杀死,但她却又无法下得了手。她天性中潜在着无比的倔强,冷漠和羞辱,在她的感受上,重过生死。
徐元平缓缓睁开了微闭的双目,淡然一笑道:“你哭什么?”
上官婉倩用力的把宝剑摔在地上,用衣袖拂拭一下脸上的泪痕,怒声说道:“我高兴哭,你还能管得了吗?快些捡起地上的宝剑,我给你一个公平的取胜机会。这一次不分出生死,决不许住手。”
徐元平望了那宝剑一眼,道:“我在最饥饿的时候,你送给我食用之物,不用问那遮蔽风雨的草棚,也是你替我搭的了……”
上官婉倩尖声叫道:“不要说了……”
徐元平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但我已答应不向你讨戮情剑,作为答谢。我们之间的恩怨,已经清结了……”
上官婉倩道:“谁稀罕你的戮情剑!”探手摸出戮情剑,振腕甩了出去,只见一道青芒,电射飞出,击在一块大山石上,深没及柄。
她余怒未息拔出背上一支长剑,挥剑一挑地上宝剑,直向徐元平飞了过去,冷冷说道:
“接住!”
徐元平伸手一把,接过长剑,但立时放在身侧地上,说道:“比剑之约,姑娘已经亲口取消了。”
上官婉倩娇艳的嫩脸上,已变成一片青白之色,显然,她心中仍有无比的气愤、激动,目光凝注在徐元平的脸上,说道:“我不愿杀死一个坐以待毙的懦夫,你如不愿动手,那就用你身边的剑自刎算啦!”
徐元平似是被她的羞辱激怒,伸手握剑,挺身而起。
上官婉情冷笑一声道:“好,这才像男子汉的气概。”挥手一招“龙行一式”连人带剑,一齐冲上。这一击,似是发泄了她胸中所有的愤怒,冲刺之势,凌厉无匹。
徐元平突然横跨三步,避开来势,投剑于地,挺胸一站,和颜笑道:“我已是垂死之人,提不起争胜之心……”
上官婉倩柳腰一挫,硬收住向前冲击之势,大声接道:“胡说八道……”
徐元平脸色一变,道:“你不信我的话,那也是无法的事,在下为人最恨谎言。”缓缓闭上双目,盘膝而坐。
上官婉倩呆了一呆,慢步走了过去,只见徐元平脸上,泛起了一层青气,果已中毒甚深。
但觉前胸之上,如受人重重一击,手中长剑当的一声,跌落在地上,缓缓蹲下了身子,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徐元平脸色庄严,冷冷地说道:“你快些捡起那戮情剑去吧!我自愿服用下你的毒药,我一点也没有恨你的感觉……”,他微一停顿,接道:“我现在正以本身的内功,和攻入体内的药毒相抗……”,他庄严的脸上,忽然泛升起一缕微笑,道:“我不是你心中想象的懦夫,我不愿和你动手,是因为我感激你,在我最饥饿的时候送给我食用之物,如果不是你送食物给我,也许不用服你的毒药,我已经早被饿死了,唉,那时候我如死了还要拖累我金叔父一起死去。”
上官婉倩急道:“我给你服用的不是毒药,你怎会中了毒呢,天啊,要急死我了……”
徐元平霍然睁开双目,两道眼神炯炯如电的逼视在上官婉倩脸上,只见她泪眼眨动,满脸惶急之情。
这位横行在西北武林道上,倔强任性的女孩子,忽然间变的脆弱起来。
只听她如泣如诉地说道:“自从我懂事之后,没有人敢忤逆过我,父母宠爱,恩师情慈,我幼小就在娇纵的环境中长大……”
徐元平泛起一个黯然的微笑,道:“你很幸福。”
上官婉倩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痕,接道:“我记得我没有流过眼泪……”
徐元平道:“我们男孩子,遇上了委屈伤心之事,也常会在无人之处,大哭一场,女孩子流上几滴眼泪,那也算不得什么丢人之事。”
他生平之中,最是不解女孩子家心事,说几句慰藉之言,听来也十分刺耳。
上官婉倩怔了一怔,叹道:“我艺满出师后,一向横行在西北道上,这些年来,从没有遇过敌手,但在偃师郊外易天行那密府之中一战,却和你打了个两败俱伤,从那天起,我心中就恨上了你,我暗中不知发了多少次誓,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徐元平道:“唉!女孩子的气量当真是小,两败俱伤,你仍然这般记恨于心。”
上官婉倩道:“因此,当我再遇上你时,确存了杀你的心……”
徐元平淡淡一笑,道:“你现在该很快乐了,我仍然死在了你的手中,但我将死时的心情,却一点也没有恨你的感觉,杀一人并不太难,但一个被害人毫无恨你的感觉,那实是不容易了。”
上官婉倩急道:“可是我,我……我早就不愿让你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觉出我不是真的恨你。”
徐元平奇道:“你暗中发了无数次的誓,要杀了我,那还不是真的吗?”
上官婉倩凄凉一笑,道:“我也弄不清楚,反正那不是真的,我给你服用的药物,是我爹爹秘制的疗伤灵丹,不但不会伤害到你,而且对你的身体,还有补益,可是你怎会中了毒呢……”
她眨动了一下圆圆的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黯然地接道:“但你中毒的事,却又是千真万确,你的脸色上已显示出剧毒侵入了内腑,你真的是不能活了……”,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乞求和渴望。
徐元平微微一笑,接道:“是真的,我也难再久于人世了……”
他仰脸望望天色,道:“天色不早了,你该走啦!”
上官婉倩期望在他的答话中,能找出一线生机,但她却失望了,他漠然生死的神情,使人有着生机全绝的感觉。
她生性暴急,但此刻却变的无比温柔,低声说道:“你当真要我走吗?”
徐元平道:“我就要死了,你留这里,可是准备替我收尸?”
上官婉倩笑道:“好吧!不论你如何讥讽我,我也会逆来顺受。”缓缓站起身来,急步而去。
徐元平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说道:“唉,最是难解女人心,她迫我服下致命的毒药,在我将死之前,却又这般友善的对我……”
片刻之后,上官婉倩怀抱了一捆枯枝赶来,在七八尺外,燃起了一堆野火。
天已入夜,黑暗中那一堆野火,更显得特别明亮。
上官婉倩大胆的走到了徐元平的身侧,傍着他左肩坐了下来,优优一叹,说道:“一个人没有了求生之心,纵然有起死回生的灵丹,也无法挽回他的生命。你虽然中毒甚深,但尚未陷入生机全绝之境,只要你生意坚决,疗治并非太难。”
徐元平淡淡一笑,道:“不错,我也觉出受毒甚深,但如说在今夜中能要我的命,只怕未必见得。”
上官婉倩道:“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死?”
徐元平道:“如果你能早些离开,也许我还不致于死。”
上官婉倩脸色一变,挥手一掌拍了过去。
但闻砰然一声,徐元平面颊上登时肿起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她生性暴急,虽然尽量想使自己变的温柔,但火气一冲,仍是无法控制得住。
徐元平睁开双口,望了上官婉倩一眼,淡淡一笑,道:“打的好!”
上官婉倩尖叫一声,突然伏在徐元平的怀中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口中低声诉说道:
“我没有存心打你的,但我情不自禁。”
徐元平道:“你打的很好,时机选择的恰当无比,在目下情景之中,你纵然再打我几个耳光,我也不会还你一掌。”
上官婉倩道:“你如肯好好打我一顿,我也不会这样气愤了。”
徐元平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我心中平静的很。”
上官婉倩轻轻叹息一声,忖道:哀莫大于心死,他连一点反抗的意识也没有,自然是难以活下去了。
一缕深沉的愁苦,泛上眉梢,她缓缓解下披在身上的黑缎斗篷,披在徐元平的身上,道:
“你安心的死吧!我要坐你的身边陪着你,我会把你尸体运到甘南上官堡去,选一处山明水秀、风景优美的地方,把你埋葬起来……”
徐元平摇摇头道:“不要,待我毒性发作时候,我会跳下悬崖,摔个粉身碎骨,让野兽和老鹰吃去我残余的骨肉。”
上官婉倩道:“我决没有给你服下毒药,但你又中了剧毒,在你死之前,应该弄清楚什么人下的毒害你。是那少林寺的老和尚,还是鬼王丁高。”
徐元平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掌毙丁高随身二鬼时,手背曾被划伤的事。
低头看去,只见那受伤的手背上的伤痕,只余一道微白的痕迹,心中暗暗忖道:如果那人手上剧毒侵入了我的内腑,这伤处早该溃烂,决不会好的这等迅快,这想法实是多虑了。
忖思之间,忽听上官婉倩怒声喝道:“什么人?”
徐元平转头看去,只见那一堆燃烧的野火之后,站着一个身躯魁梧的人影。
夜色朦胧,中间又有火光映照,无法看清那人的脸色神情。
突然间,由另一个方向中传过来一声冷笑,道:“别说你躲在这个浅山崖下,纵然是藏在天之涯,海之角,老身也能追查到你的行踪。”
这声音苍劲尖厉,显然是女子口音。
徐元平只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却又想她不起,冷然的扫掠了一眼,只见人影幢幢,在夜色中晃动,淡然一笑,闭上双目。
上官婉倩星目一转,忽然挺身而起,娇躯闪动,迅快绝轮的奔到一块大石旁边,玉腕轻伸,拔出戮情剑,重又跃回徐元平的身侧,倒捏剑尖,道:“快拿起兵刃。”
徐元平微一启动双目,接过宝剑,随手放在身前。
上官婉倩迅快的捡起地上双剑,握于左手,冷然喝道:“什么人,快些报名上来,要不然别怪我暗器歹毒了!”
正西方传来了一声粗豪的大笑,道:“女娃儿好大的口气。”
徐元平低声说道:“趁他们尚未近身,姑娘快些走吧,咱们已经被包围了。”
上官婉倩盈盈一笑,柔声说道:“不要紧,你当真不能打架了吗?”
徐元平疾睁双目,神光一闪,但迅快的重又闭上,说道:“我恐怕是不行了,你快走吧!”
上官婉倩举手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前散发,笑道:“那我更不能走了。”
徐元平道:“为什么?”
上官婉倩道:“我要留在这里保护你。”
只听正北方传过来一声叹息,接道:“只怕连你也活不成了,还要保护别人?”
这声音有如黄莺晨唱,动人至极,徐元平闻声惊心,登时醒悟到来人是谁。
但见那野火之后的高大身形,缓缓向前走动,片刻之间,已到了那高烧的野火前面。
火光照耀下面目已清晰可见,只见他方面大耳,长髯垂胸,正是碧萝山庄的庄主王冠中。
他神态肃然,眉宇间泛现出深沉的愁苦,但举动却十分缓慢,有如拖着千斤重铅,走过那高烧的野火直向两人停身之处行来。
相距还有四五尺远,上官婉倩突然一挥手中长剑,冷冷喝道:“站住啦,再往前走一步,当心我手中长剑。”
王冠中冷漠的瞧了上官婉倩一眼,沉声叫道:“徐元平,你睁开眼睛。”
徐元平缓缓睁开双目,凝注在王冠中的脸上,肃然问道:“什么事?”
王冠中冷笑一声,道:“当今之世,有几个徐元平?”
徐元平淡然一笑,道:“在下所知,只有一人。”
王冠中道:“我却见两个了……”
他微微一顿之后,又道:“可惜另一个徐元平已经死了!”
上官婉倩听得微微一怔,回头把目光盯注在徐元平的脸上,连眨也不眨动一下,似是要看穿徐元平的内腑,显然,他两人的谈话,已引起她甚大的关怀。
徐元平微微一笑,道:“如若当今之世,真有两个徐元平,只怕那活的一个,也不久于人世了。”
王冠中道:“很好,很好,一个人能预知自己的死期,可算得第一等聪慧之人。”
上官婉倩仔细打量子徐元平,觉着眼下之人,和第一次相遇的徐元平,毫无不同之处,她心中曾经极端的厌恨过这个人,因此,她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人和留在她脑际中的人,毫无不同。
她挥动一下手中的长剑,指着王冠中冷冷喝道:“你这人疯疯癫癫,胡说八道的什么?”
只听身后一个尖厉的声音,说道:“此人与你无涉,最好不要惹火亡身。”
上官婉倩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发飘飘的老妪,站在丈余开外,手握竹杖,满脸肃杀之气,两道目光盯在自己脸上,不禁心头火起,一挥长剑,怒道:“你瞧什么?”
那老妪还未来得及答活,身后突然闪出来一个面垂黑纱的女子,接道:“瞧你长的有几分人才……”
上官婉倩大怒,接道:“瞧了又怎么样?”玉腕一扬,登时有两点寒星疾射而出。
徐元平深知她发暗器的手法,厉害无比,不自觉的竟然替那紫衣少女担心起来,低声喝道:“姑娘不可……”
只见梅娘手中竹杖一挥,立时幻起了满天杖影,一阵乒乓之声,那电射而去的寒芒,完全被击落在地上。
上官婉倩吃了一惊,忖道:这老婆婆好快的手法。
徐元平目光一转,只见驼、矮二叟,和一个身着红衣,肋架铁拐的人,分站成一个圆周,把两人团团包围起来。
徐元平忽然一挺而起,大声说道:“诸位摆出这等阵势,不知是何存心?”
上官婉倩放下平举胸前的长剑,缓缓走到徐元平的身侧,说道:“你很想死吗?”
徐元平道:“不死也不行啊!他们要我项上之头,那有什么法子?”
上官婉倩嗔道:“你的手呢?”
徐元平扬了双手道:“长在双臂之上。”
上官婉倩道:“要它做什么用?人家要杀你,你就不会反抗吗?”
徐元平低声一叹,道:“就算我杀了他们几个,我身上剧毒,亦将发作而死。”
上官婉倩怔了一怔,道:“那你是甘愿被人杀死了?”
徐元平淡淡一笑,拱手对王冠中道:“你们如想我束手待毙,先请让开一条路,放这位姑娘过去。”
王冠中转向那面覆黑纱的紫衣少女望去。显然,他是无法作得了主。
上官婉情一挥手中长剑,道:“不用让,我自己想走时,自然闯得出去。”
王冠中冷冷说道:“想向你讨上一点东西!”
徐元平道:“不知你们要向我讨什么?”
王冠中道:“讨取你项上人头。”
徐元平神色如常的淡淡一笑,道:“只要你们能耐心等上一夜,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几句话,大出王冠中意料之外,不禁微微一怔,道:“什么?”
徐元平心平气和的重又说了一遍,道:“我说只要你们能够耐心的等到天亮,取我项上之头,并非难事……”他抬头望望天色,又道:“现在已经初更时分了,距天亮的时间,并不太长。”
场中突然肃静下来,那缓缓向徐元平逼行而来之人,也同时停下了脚步,似是所有的人,都为徐元平这几句话为之一怔。
山风吹拂四外松枝,发出轻轻的沙沙之声,充满着凄凉的山野,更显得凄凉了。
徐元平道:“你武功再高,也不是他们的敌手。”
上官婉倩道:“纵然非敌,我也不甘心坐以侍毙,反抗而死,总要比任人屠杀的好。”
徐元平笑道:“人家要杀的是我,不知你急的什么?”
上官婉倩呆了一呆,怒道:“难道别人能杀你,我就不能杀你吗?”
徐元平道:“姑娘误会了,在下之意是此事既与你无关,你似是不必卷入这次是非的漩涡之中。”
上官婉倩余怒未息地说道:“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哼!我爹爹都不管我的事,你是我什么人?要你管我?”
徐元平怔了一怔,正色说道:“你的武功虽然不错,但想凭借一人之力,胜过数人之众,绝对难以办到……”
忽听那紫衣少女大声接道:“这位上官姑娘既然愿以身陪葬,你们就快些动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