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翼领丘九师来到晴竹阁外院门,施礼道:“小婢就送公子到这里,请公子移驾入内,大小姐在等你呢。”
丘九师很想问蝉翼“郎庚”凭什么可令百纯“中途离场”去见他,可是今天红叶楼内人人兴高采烈,蝉翼更是一副喜翻了心儿的可爱模样,为免吓坏她,话到口边仍没法说出来,只好回礼。
看着蝉翼逐渐远去的背影,丘九师心忖郎庚肯定是五遁盗无疑,弄清楚百纯去见他的原因于事情并没有影响,且可能有反效果,可是自己真的很想知道。想到这里,心中一震。
难道自己竟起了妒忌之念,怕百纯是因爱上五遁盗,故而这么听五遁盗的话。又想到自己根本没吃醋的资格,暗叹一口气,踏进院门内去。
他是首次探访百纯的香闺,心情没由来的紧张起来。
在晨光的照射下,晴竹阁坐落挂瓢池西岸,众树围抱,建筑古朴秀雅,三面有围墙,墙上镂空的砖花,予人开扬通爽的感觉。
丘九师踏足直通正门门阶的碎石小径,心中没由来的生出倦意,想到昨夜没阖过眼,如果能在百纯的香闺睡上一觉,醒来时听着她在附近活动的声音,该是人世间最惬意的事。接着心中再暗吃一惊,他是怎么了?
在任何人眼中,包括阮修真在内,他都是一个坚强的人,不屈不挠,有钢铁般的意志。但事实上他也有不为人知脆弱的一面,他怕看到人的苦难。即使对着敌人,他也没法用上残酷的手段,只会给对方一个痛快。他向百纯说过,如果有选择,他会放过五遁盗,绝非违心之言。
“你来了!”
丘九师感到莫名的痛苦,他再不怀疑百纯对他的爱,只从这句话,他完全掌握到百纯此刻的心情,那种渴望和期待,内中又隐含犹豫和不安,怕再一次被伤害。
他也不怀疑自己对这个动人女子的爱,只恨与他们较量的是以凤公公为首的势力,乃当今天下间最庞大、最有实力和最残忍的集团,稍有错失,将带来无法弥补的可怕后果。忽然间他有点弄不清楚自己到这里来见百纯,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怎可以蓄意的欺骗百纯,向她说违心之言?
阮修真太高估他了。
不过他真的很想见百纯,否则他会打开始便拒绝阮修真这个建议。
百纯坐在面对女神像另一边靠壁的长椅处,乌黑的眼睛脉脉含情,丰润的红唇挂着盈盈笑意,有一些儿羞涩,偏是目光大胆直接;似是陷入了情网,又像完全超然其外。只是那种娴静端庄的坐在那里,已充满令人无法抵御的醉人风情。但真正使丘九师倾倒的,不仅是她美貌诱人,更因他晓得她内在尚有无尽的美好涵蕴,正等待他去发现,等待他去分享。
他对她的认识,只限于皮毛,可是只是这点皮毛,已足教他回味无穷。百纯宛如一座宝库,只是部分珍藏,已教他拜倒在她的脚下,而极可能凭一辈子时间,他仍没法尽览群珍,偏偏他不得不白白错过,这个想法,令他更感神伤魂断,不胜欷歔。
百纯柔声道:“丘公子坐下前,须先答我一个问题。”
丘九师勉力振起精神,提醒自己只动脑筋,不动感情的大原则。移到她身前道:“是不是若我答得不对,又或不肯作答,百纯立下逐客令呢?”
百纯平静的道:“丘九师你太多疑了。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是来擒人,请先收拾我;如果是来道别,那不要说一个字,立即头也不回的离开。”
丘九师脑际轰然一震,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紧攫着他,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事情怎会发展至如此地步?百纯表现的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情怀,比严词斥责他令他更感羞惭,迷迷糊糊间,他坐到百纯身旁。
倏地前方似有一美女正驾车往他冲过来。丘九师吓了一跳,清醒过来,看清楚点,始知对壁挂着一幅画。
百纯正朝他瞧来,道:“你看到什么?”
丘九师呆瞪着云梦女神,道:“我刚才一时眼花看错,还以为厅内多了个驾战车的女子。”
百纯道:“看你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有没有其他特别的体验呢?”
丘九师沉吟片刻,道:“就是如此,再没有别的感觉。我失魂落魄不是为了那张画,而是因听到百纯那几句话。幸好我今天来,既不是要拿人,更不是道别,而是想告诉百纯,钱世臣的天女玉剑昨夜失窃了。”
百纯道:“怎么可能呢?”
丘九师微笑道:“百纯是不是因真的五遁盗既在红叶楼,布政使司府又戒备森严,而天下间,只有五遁盗或许有此能耐,故而大惑不解?”
百纯双目闪闪生辉,显然是想到某一个可能性。
丘九师晓得她猜到钱世臣在搞鬼,因为她晓得的,当然远超过他和阮修真,比他们更有资格猜到真相。
百纯确是灵巧伶俐的女子。
百纯目光投往对壁的云梦女神,柔声道:“真的没有想过,竟然可以和你这个小子并排坐在这里,共赏郎庚的作品。”
丘九师还是平生第一次被女性唤自己作小子,且是出自像百纯般如此美女之口,感觉是火辣辣的。
百纯正向自己展现她的魔力。
丘九师苦笑道:“我终于明白百纯为何这么欣赏他了,这幅确是了不起的杰作,我还是首次把画像错认作真人。”
百纯轻轻道:“你知道每次我看这幅画,看出什么来呢?”
丘九师好奇的道:“真的是无从猜估,百纯看到什么?”
百纯美目深注画上,梦呓般道:“我看到了希望。”
丘九师欲语无言。
百纯闭上美目,柔声道:“我现在比任何时刻,更清楚他的心意。”接着睁开眼睛,目光移往丘九师,看进他眼里欣然道:“画中的女子被命名为云梦女神,过去几天幸得他一直陪伴我,否则都不知怎样过日子。”
丘九师一头雾水的道:“我不明白百纯在说什么?”
百纯白他一眼,道:“你真的不明白吗?可是你不是说过你们的对手是无形无影的神灵?现在让百纯介绍你认识她吧!”
丘九师一震后朝云梦女神瞪视,道:“我仍是不明白。”
百纯轻柔的道:“整个命运之局最巧妙的关键正是这幅画,没有他,不会有八美图,不会有我们的八天之约,辜月明不会去找郎庚,现在你不会和我坐在这里谈论他。这幅画来历离奇,是他在郎庚的梦中显露真身,让郎庚绘之于画纸上。你说过有神灵在保护郎庚,那个神灵正是你在看着的云梦女神。”
丘九师难以置信的道:“为何百纯唤他作云梦女神?”
百纯悠然道:“这个你要亲自去问郎庚才成。丘九师你明白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希望是什么吗?”
丘九师颇有一塌糊涂,头昏脑胀的感觉,茫然摇头。
百纯淡淡道:“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就是愈来愈熟悉他,明白他的心意,郎庚不单是受他庇护的人,更是他钟情的人。不论任何人,以任何手段对付郎庚,最后终究是白忙一场,如此我和你的矛盾再不复存,丘九师你现在该明白我看到的是怎样的希望。”
丘九师剧震往她望来,道:“百纯!”
百纯耸肩道:“你现在或许不相信,但我敢肯定云梦女神对我是充满爱心和善意的,对你和阮先生亦是如此,否则昨夜我们该‘乒乒砰砰’的打起来。不要说话,回去好好的想想。记着!没有人强逼你去做不情愿的事,勉强你是没有意思的。对吗!”
辜月明来到位于西北角的马厩,无双女优美的背影出现眼前。
她穿上粗麻制的工作服和长革靴,正忙碌地为两匹马洗刷梳毛,一匹是她的黑马,另一匹竟是辜月明的灰箭。旁边有个水井,取水方便。
粗线条的马夫装束,却完全无损她的天生丽质,反赋予她充满生气的动人美态。秀发挽在头顶上成一个髻,以长钢针固定,有十多绺不受管束的散垂下来,露出的玉颈雪白粉嫩,令从不对女性动心的辜月明都生出想香一口的欲望。
灰箭见到辜月明,引颈长嘶,却没有走过来和他亲热,显见它非常享受这个美女的悉心照料。
辜月明来到她身后,发觉她玉颈满布红霞,晶莹的小耳朵都红透了,如此情况出现在这个一向冷漠的美女身上,分外诱人。她没想到会被辜月明撞破“好事”,羞得手足无措,怕的肯定是辜月明误会她爱屋及乌,而她现在的行为,正是百词莫辩“爱屋及乌”的行为。
辜月明不想她尴尬难堪,淡淡道:“真古怪,灰箭很少这么顺从的,只肯我照料它。”
无双女没有回头看他,“嗯”的应了一声,然后提起身旁尚余半桶的清水,泼往灰箭和她的黑马,接着呼啸发令。
两马齐声欢啸回应,跑到马厩的另一端,毫不客气的放怀大嚼堆在那里的草料。
辜月明看到沾在她鬓发的汗珠,心中掠过从未有过的动人感觉。天地或许仍是以前那个天地,但他的心改变了,所有过往没有相干的事,变得充满着某一难以言喻的深切含义。
无双女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你的马儿很乖,我横竖闲着无事,天气又这么热……你明白了。”
辜月明道:“我当然明白。”
无双女语气不善的道:“你明白什么?”
辜月明欣然道:“我明白姑娘是爱马的人,加上灰箭是姑娘马儿的好朋友,就是如此这般的明白,没有其他意思。”
无双女缓缓转过身来,脸上仍挂着未完全褪掉的红霞,没有看他的眼,轻垂螓首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听说你和大河盟的丘九师在楼外街上动手。”
辜月明道:“为的正是五遁盗。丘九师八十一路封神棍法,前二十路是近身搏击的招数,中四十路是远攻和游斗,后二十一路最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偏偏在丘九师不得不使出压箱底最后二十一路棍法的一刻,阮修真来叫停,说钱世臣被五遁盗偷了镇宅之宝天女玉剑,让我和丘九师息止干戈,不用分出生死。”
无双女呆了一呆,接着露出深思的神态。
辜月明亲切的道:“所以红叶楼今天气氛宁静和谐,大部分人忙于准备后天的晚会。事实上多方势力较量角力的紧张情况一点没变,只是由明转暗。有点像前几天那场大雨,来前天气好得出奇,来后却一发不可收拾。”
无双女没有说话。
辜月明关切的道:“姑娘有决定了吗?”
无双女终朝他望来,一触他的眼神,目光游移往别处去,道:“决定什么呢?”
辜月明道:“决定是不是和我们到云梦泽去碰运气。”
无双女浅叹一声,以带点无奈的语气道:“我可以有另一个选择吗?”
辜月明心中一阵悸动。
她说得对,被卷入此事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另一个选择。
眼前的美女是个不幸的人,过去的十年,她一直在流亡,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生命对她是难以承受的重担,所以她觉得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她是如此美丽动人、青春焕发,大好的生命正等待她去品尝。
事实上他的处境比她好不了多少,他们俩都曾陷入绝望的深渊,快乐在重重阻隔之外,可是“命运”却把他们撮合在一起,为共同的目标奋斗。
辜月明暗下决定,不论前路如何艰苦,他誓要带她进入神秘的古城,洗刷她父亲和亲舅蒙受的不白之冤。
道:“现在我去找五遁盗,和他商量逃往云梦泽的大计,有结果后,会到雨竹阁见姑娘。”
说毕去了。
丘九师回到八阵园,直入书斋见阮修真,后者见他神情古怪,讶道:“发生了什么事?”
丘九师在他对面坐下,道:“我见到我们的无形对手了。”
阮修真失声道:“什么?”
丘九师把见百纯的情况道出来,道:“我直到这刻仍有糊里糊涂的感觉,不过你的猜测没有错,五遁盗肯定和云梦泽的古城有关系,否则他不会把笔下的美女命名为云梦女神。唉!愈知道多一点,我愈感迷失方向。”
又道:“百纯提出一个我们没想过的想法,就是云梦女神可能不是我们的敌人。”
阮修真苦笑道:“朋友也好,敌人也好,于事何补?抓不到五遁盗,大河盟主事的人就不是你和我。季聂提会先收拾钱世臣,然后轮到我们。在这种情况下,神仙都没法打救我们。”
丘九师道:“可是如百纯猜对了,我们只是白忙一场,我们该怎么办?”
阮修真道:“如果抓不到五遁盗,我和你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公开脱离大河盟,然后分头逃亡,有多远走多远。再由大龙头去向季聂提谈条件,解散大河盟,能保住多少兄弟就看大龙头的本事。”
丘九师颓然道:“这岂非无路可走。”
阮修真道:“这正是我们的处境。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我们真的没有选择。没有五遁盗,什么都没有。”
又道:“你是否因百纯失去了斗志?”
丘九师苦笑道:“说百纯对我没有影响是违心话,不过我会懂得分辨轻重,你拟定了对付五遁盗的大计吗?”
阮修真道:“我有一个新的策略,就是完全不去想这方面的事,令守护古城的美丽女神无从捉摸我们的计划,来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或许是唯一能赢取最后胜利的方法。”
丘九师愕然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