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一觉醒来,日上三竿。
符太从与柔夫人的情场交锋学乖了,他的“三年之约”,与“人经俱弃”异曲同工,话则说得同样漂亮,难怪妲玛如柔夫人般,被冲击至六神无主,方寸大乱。显示出妲玛如柔夫人般,非是落花无意。
这小子,说话的神态语气,蓄意模仿下,愈来愈酷肖他,活灵活现。
我的娘,明天黄昏时分,将抵达永安渠的码头。上趟到长安,走马看花,逗留几天,立即匆匆上路,除了几条通衢大道、仙子的玉鹤庵、法明的大慈恩寺,唉!还有是太平借给他和小魔女主婢入住的望江山庄,联想到陶显扬的芙蓉山庄,现今人事全非,岂无感慨。
吃过早膳后,龙鹰仍是愁怀难解,这种情绪如浮沙般有使人陷溺的诡异力量,惟有到船尾,任大河的长风吹拂,看可否拂散忧思。
他明白自己,对陶显扬是欠他的人情,当年拍胸保证,如陶显扬有难,他必挺身而出,结果袖手旁观,坐看其父子人亡帮灭。确实的情况,是否如想象中的不堪?
命运难测,终于重返长安。
洞玄子荣登道尊,他的道宫就在长安郊野,道门形势的变化,对明惠和明心两师妹有何影响?她们当然晓得“范轻舟”是他龙鹰,当年他以“范轻舟”的身份,送她们往慈航静斋。
闵天女又如何?
晓得在神都发生的事,可使她对自己改观吗?她和杨清仁目前的关系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天女对他的误解,乃他难以忍受的事情之一,不过,无论日后如何发展,他们将永远没法回复以前那种水乳交融的关系,因出现了质的改变。
见亦难,不见亦难。
但他确渴想见到明惠和明心,与两女微妙的关系,乃人世间难得的机缘,可遇不可求,绝对的信任和恋栈,始终如一。比对起与天女的关系,大感珍贵。
现时若要找个地方,可与仙子重逢,该就是成为西京的长安。仙子想见他,机会最大的正是这座历史悠久的名城。扬州一别,龙鹰尽量不去想她,怕的是牵肠挂肚的情绪,也实在忙得没空去思念。然而,际此到长安的船程上,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意念、思虑、懊丧、困惑,纷纷来袭。
仙子选择置身于滚滚红尘之外,是明智的,可放手让他处理俗事,然后续谱仙胎和魔种超乎世间男女之情的恋曲。
对端木菱的仙心,他从来没怀疑过。
胖公公该早已抵达滇池,凭他的眼光,会劝万仞雨陪妻儿在南诏多过一点平静安逸的日子,避开中土的纷扰。
看着大河滚滚流水,龙鹰生出奇异的触感。
他当然是这天地的一部分,在一切之中,然而这一切又是在他之内。内外的界线,一时再没法辨别清楚。
郑居中来到他身后,道:“李趣依范爷之言,改良了‘春雨’,请范爷品评。”
龙鹰收摄心神,讶道:“他很努力。”
郑居中道:“他是真的欢喜这一行,希望当个香料师,本来心灰意冷,但范爷点燃了他新的希望,现在欲罢不能。”
龙鹰欣然道:“教他将改良品拿来。”
郑居中犹豫道:“这里风大呵!”
龙鹰道:“对我没分别。”
郑居中召来手下,着他依龙鹰之言找李趣,然后道:“明晚抵长安,我们该怎办?”龙鹰道:“如没有我,郑兄会如何?”
郑居中道:“早预了北帮直接或间接的干涉和留难,但只要不是由官府出手,江湖事可凭江湖手段解决,谅北帮不敢太过分,否则将触犯众怒。”
龙鹰道:“过得了北帮这关又如何?”
郑居中道:“落货运货,不过由于抵达时开始入黑,故香料留在船上过夜,天亮时才将香料送到西市的店去。”
龙鹰奇道:“西市的店铺这么大吗?”
郑居中傲然道:“是和黄河帮合伙买下来的,名虽一店,却是将四间大铺打通,前后铺间有大片空地,仓房、工场、宿处集中在一起。”
又现出沮丧神色,叹道:“铺子早于半年前关掉,陶过遇害后,皇甫长雄再无顾忌,咄咄逼人,我们鞭长莫及,黄河帮自顾不暇,故此任得皇甫长雄放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索性关掉铺子。”
又道:“今次放售的,主要是这个在西市的主物业,最可能的买家正是皇甫长雄,他一直觊觎我们这个物业。”
龙鹰闷哼一声,道:“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实在欺人太甚,他是商霸吗?”
郑居中道:“世上很多事都没有天理,强权就是一切,皇甫长雄凭这种手段起家,大鱼吃小鱼,生意愈做愈大。”
龙鹰道:“我们这般的运三船香料到西京,皇甫长雄会怎样想?”
郑居中道:“我们尙未考虑过这方面,因是给范爷用来作人情送出去,现在却是拿来干买卖,且是与皇甫长雄的香安庄打对台,依皇甫长雄的专横霸道,势认为我们是明着剃他的眼眉。”
龙鹰道:“对付如此一个卑鄙小人,于我来说易如反掌,不过以暴易暴,不够过瘾,特别在不明的形势下,轻举妄动,或弄巧反拙。故而首要之务,是先立稳阵脚,一边秘密练兵,一边招兵买马,成为劲旅雄师后,大张旗鼓,开锣开铺,一展拳脚,将这家伙的生意抢过来,如此方能显示我们的手段。”
李趣来了。
郑居中打手势,着他在远处止步,稍待片刻,让他可和龙鹰商量多几句。
龙鹰问道:“我们的店铺叫什么?”
郑居中答道:“叫长盛兴。”
龙鹰心忖人怕生坏命,铺怕改错名,“长盛兴”充满生意人的铜臭味,没半丝趣雅之意,与香料风马牛不相关。咕哝道:“须改另一个名字。”
郑居中道:“依范爷意思。可是,唉!可是怎样过第一关?当对方一意逞强,不动刀剑,很难摆平。”
龙鹰暗忖“范轻舟”的朵儿肯定不够响,即使在大江,大部分人仍视江舟隆为竹花帮的附庸,上次挟牧场余威到神都去,发觉仍没多少个人放“范轻舟”在眼内,遑论长安。沉吟道:“你们将铺子放售的风声,传出去了吗?”
郑居中道:“即使我们不说,外人也猜得到。长安再没有我帮容身之所。”
龙鹰又问道:“皇甫长雄须多久时间,始收到我们抵达的消息?”
郑居中道:“关防该有他的人,我们这边报关缴税,他那边晓得。”
又道:“依常理,对三船香料他理该并不在意,又没想过范爷在船上,且本身是大忙人,收到消息后,顶多派个手下来摸底,不会骤起发难。”
龙鹰道:“这就成了。知彼知己,抵西京后,给我找个熟知情况的人来,弄清楚一切,有整晚的时间,够我们做好准备。”
郑居中道:“如范爷吩咐!”
伸手召李趣过来。
李趣双手捧着个盛香油的小瓷瓶,战战兢兢来到龙鹰前面,恭敬呈上。看他的表情,若如候判的犯人,知他多么着紧呕心沥血制成的香品。
龙鹰接过香瓶,挪到鼻端下,拔开塞子。
李趣垂下头去,呼吸转速。
龙鹰闭目,好一阵子才张开,赞道:“大有改进,这是一流的香油,我嗅到橄榄、茉莉和白兰花的气味。”
李趣喜出望外,连声感谢。
龙鹰道:“在这方面,李老师肯定有天分,既有灵鼻,兼备巧手,否则‘香怪’岂容你踏足门墙内,只因当时尙未开窍,现在是窍开一半。”
李趣信心遽增下,整个人焕然一新,道:“范爷几日前那番话,令下属对香气有全新的体会,方向明确。若完全开窍,是怎样子?”
龙鹰道:“关键在要打出名堂,必须炮制出香气的彩虹,是独一无二,不会令人联想到世间的任何香气,敌对的同行亦无从复制,再配上引人入胜的名字,有效的推广,我们方能和财雄势大、早落地生根的香安庄争一日之短长。”
李趣道:“只怕下属资质有限……”
龙鹰打断道:“勿妄自菲薄,差的只是炼制的独特手法,欠如‘香怪’般的名师指点。抵达的第一晚,我就和李老师去找‘香怪’,能说服他,等于事情成功了一半。”
又意兴飞扬的道:“现在让范某人仔细检看,嗅嗅我们手上的本钱,吃粥吃饭,全仗它。”
龙鹰满鼻香气的回到舱房,仍在驰想他未来的香料业务。
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在他和李趣的通力合作下,选了批香料,调配妥当,龙鹰赖的是他的灵鼻,李趣则提供技术和工序上的意见,希望能再经一晚的努力,精益求精,制作出与别不同的新品种,好拿去给“香怪”品评,激起他的斗志。“香怪”若仍不肯重出江湖,龙鹰只好披甲上阵。只是没了“香怪”般级数的大师帮忙,恐怕须摸索一段时间,费时失事。更大的问题,是怕难保持品质。
如何可使旗下香料在西京风行一时?
由“范轻舟”去推广香料,似个笑话多些儿。
闵天女是绝对适合的人选,只要带着个“春雨香囊”,立收宣传之效。可是现今和天女这般的关系,想都不该朝这个方向想。
“啪!”
龙鹰一手拍在腿上,大骂自己蠢材。
穷则变,变则通。
想通了,心怀大快,踢掉鞋子,脱下重甸甸的外袍,搭在椅背,掏出《实录》。
第二卷所余无几,看来到西京后,仍要继续努力,希望届时仍有闲下来的时间吧!
睁眼。
龙鹰睡醒过来,发觉手上仍拿着符太的《实录》。
读毕余下页半的东西,因没有刺激的情节,又因不愿离榻去取下一册,犹豫不决时,倦极入梦。
符太开始懒惰,连续十多天没做笔记实录,一来没什么特别的事。晨早高力士来找他学“长生拳”,接着到尙药局炼药,又因在工序上出岔子,前功尽废,须推倒重来。小敏儿怕“痕痒”,没像以前般缠着要献身,在这期间没见过妲玛,唯一注意到的,是武三思和他的党羽不住进出禁中,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汤公公、荣公公等忙得透不过气来,迁都的行动,将于六月初展开,部分侍臣、宫娥,会离开洛阳,成为开赴新都的先头部队。
符太大多时间躲在尙药局的炼药工场,借机重温以前学下来的混毒本领,顺道栽培常青和茂平两个小子,让他们认识库存的各类药物,为他们升上主药之位铺路。
韦后和公主或许以为符太正努力自医,没来烦他。可是符太清楚明白,避得一时,避不开一世,要来的终究要来,躲无可躲。
龙鹰梳洗更衣,走出舱房,到船尾为看毕的第二卷举行河葬。
郑居中来到他身侧,道:“我们比预定的时间,早一个时辰抵西京。”
龙鹰别头朝桅帆望上去,点头道:“今天是顺风。”
接着道:“对我们是好还是坏?”
郑居中道:“这个很难说,只要我们不卸货,分别不大。”
龙鹰不得不掌握细节,问道:“如何将香料运往西市的店铺去?”
郑居中叹道:“西市在码头区旁,路程很短,但运送三船货物,没人帮忙是不成的。以前用的是黄河帮的脚夫,他们有组织、有规模,一切不用担心,办得妥妥贴贴,现在必须从头做起,依一贯做法,到时有人来找我们洽谈,现时很大机会是北帮的人。”
龙鹰道:“如此就易办。”
郑居中道:“全赖范爷,否则我们寸步难行。”
龙鹰道:“就表面看,今次随来的兄弟,似比我以前见过的,质素上有更高的水平。如郑兄般,便深明大体,有智有谋。”
郑居中谦让两句,沉声道:“不瞒范爷,今次同行的兄弟,是从扬州和附近堂口精选出来,首先必须对本帮忠心耿耿,不容易被收买,其次是机灵大胆,不怕事,最后才是武功。帮主说,这趟不容有失,失财事小,丢脸事大,退也要退得漂漂亮亮。”
稍顿,续道:“我们叨了范爷的光,自易帮主惨遭不幸,我们的船队止于洛阳,官府和北帮虽没留难,成本却增高了,可是我们却须忍气呑声,免致断去到北方的水道命脉。”龙鹰问道:“你们做的是哪类生意?”
郑居中道:“主要是客货运,收入稳定,养活很多兄弟。”
龙鹰说出心内疑惑,问道:“你们今次人强马壮的到长安去,负有别的任务吗?”
郑居中道:“帮主指明,卖出物业,收回的须是金锭,在此事上绝不容让。也因此怕皇甫长雄来个谋财害命,使我们人财两失。”
龙鹰失声道:“皇甫长雄竟这般卑鄙无耻。”
郑居中道:“‘香怪’的遭遇,是前车之鉴,这几年他势力日长,又看准我们力不及洛阳,遑论西京,故不得不防他有此一着。”
接着冷哼道:“希望他这般做,就可拿他派来的人出一口气。”
龙鹰问道:“真正称得上是高手的兄弟,有多少个?”
郑居中道:“至少有五人,是帮主点名派来的,他们全隐在另两艘船上,范爷未见过他们。”
龙鹰喜道:“这就成了。到永安渠的码头区后,勿要泊岸,用锚将船定在河心,到离天亮个许时辰方泊岸,办得到吗?”
郑居中叹道:“现时我们变得人生路不熟,不知能否预先安排好泊位,要到西京方清楚。”
龙鹰断然道:“那我就直接和田上渊说,这个面子,他定要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