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居中和手下如临大敌的紧张态度,龙鹰是明白的,香料易燃,也令三艘船变得非常脆弱,十来枝火箭,一旦着火,神仙难救。防御之法,是以攻止攻,在敌人全面发动前,先发制人摧毁对方。
如现在般的情况,有船从后赶上,在大运河是平常不过的事,过去了的一天之内,有七、八艘船赶过他们,是船速快慢的问题。可是对方明明可追越他们的船队,却一直留在后方,到入夜后加速赶上来,其不轨意图,显而易见。故船队的竹花帮众,全体进入战斗状态,一声令下,以百计的火箭将飞蝗般朝疑船投去,没人情可讲。
龙鹰眼利,疑船仍在里许外的当儿,瞧见对方船头立着七、八人,垂手,没有持弓带箭,与己船的剑拔弩张,成强烈对比。向身旁的郑居中道:“对方不似要攻击我们。”
在船桅望台高处站岗的兄弟嚷道:“对方打灯号哩!”
疑船船桅高处,升起三盏黄灯。
龙鹰对此并不在行,问郑居中道:“什么意思?”
郑居中道:“依灯号,对方表示没有恶意,还要求对话,但也可以是见我们有准备,用诈骗我们。”
龙鹰轻松的道:“这个容易,问两句便知是否有和我们说话的资格。”
说毕,朝赶至近五百丈的疑船扬声道:“本人大江范轻舟,立即给范某人减速,并报上来者何人,有何意图,否则休怪范某人手下不留情。”
即使在平野之地,四周阆无声息,这么远的距离,喊破喉咙,对方仍可能听不清楚。何况现在是大运河之上,凛冽的河风咆哮怒号,风帆“霍霍”作响,龙鹰又没有提高声音,郑居中和竹花帮一众兄弟听来,龙鹰的话只可能得他们听到,对方是不可能听到半点声音的。
岂知龙鹰说罢,对方立有反应,船帆开始降下小半,再非满帆,船速仍然高于竹花帮的船队,却是缓缓接近。
郑居中朝龙鹰瞧来,现出惊异神色。
后方一个兄弟道:“要慢便慢,操控自如,果然高明!”
龙鹰道:“因他们早准备这么做。”
郑居中问龙鹰道:“现在怎办?”
龙鹰道:“让他们到达可对话的距离,如有异举,我可以在他们发动前,将他们逐一射杀。”
郑居中点头应是,发出命令,同时以灯号示意另两船继续航行,他们的船蓄意落后,应付来船。
龙鹰心忖像竹花帮此等历史悠久的大帮会,老化僵化在所难免,但在人才和实力上却无庸置疑,郑居中是个例子,虽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然确有真材实料,能因应龙鹰指令,采取在现时情况里最佳的策略,即使对方骤起发难,龙鹰“逐一射杀”的诺言又不兑现,仍可保着另两艘船。
从竹花帮,转到黄河帮。
如黄河帮般的大帮会,除本身实力雄厚外,在地方上,与各势力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要将其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任田上渊邪功盖世,仍难凭个人的力量办得到,即使有大批北帮帮众、官府在背后全力支持,仍没可能像现在般狂风扫落叶似的先摧毁洛阳帮,接着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得黄河帮永不超生。
明显的是,就龙鹰所见,不论龙堂堂主乐彦,又或三大战帅之一的郎征,均非泛泛之辈,其帮徒组织严密、训练有素,绝非一般帮会拉杂成军的情况。
任何帮会,都有个茁长的过程,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且须经历时间的考验,方能扎地生根,然后逐步扩展。竹花帮如是,黄河帮如是。
北帮如何在不到十年的短时间崛起称霸,是个疑问;如何聚集这么多一流的人才,是另一疑问。唯一的解释,就是早在北帮成立前,像大江联般,已筹备多年。
北帮的冒起,砸毁台勒虚云侵占蚕食黄河帮的如意算盘,到刺杀田上渊失败,大江联失去了与田上渊在北方较劲的凭依,只能坐看北帮称雄大河。
台勒虚云尙有个反击的机会,是希望田上渊贪胜不知输,将魔爪往大江伸过来,那时台勒虚云有两个选择。
一是通过与“范轻舟”的合作,联合起来应付共同的大敌;另一就是在大江重建势力,此正为符君侯派手下北犯大江的原因。由自己人去修理田上渊,当然比倚赖“范轻舟”着实多了。
同时想起高奇湛,在现今的江湖形势下,台勒虚云这个爱将最能发挥其所长,因他手上有个能打硬仗的精锐部队,潜伏于南海和广东一带,正枕戈待旦,等待出击的时机。
难怪台勒虚云要卖船生财,支持这么一个不事生产,以免暴露的江湖军团,是非常吃力的一回事。
现在符君侯的北上之梦,毁于龙鹰手上,台勒虚云反击田上渊的大计,系于他的意向,际此形势,惟有全力笼络“范轻舟”。
他脑海泛起美女巧笑倩兮的动人形相。
龙鹰暗叹一口气,晓得追来的船上,所载何人。
龙鹰从天而降,落在对方船首处。
立在该处的六个大汉,客气施礼,一圑和气。龙鹰认得其中两人是杨清仁“二十八宿”的人物,以前充满敌意,此刻却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时移世易,前倨后恭之态,充满讽刺的意味。
龙鹰先向郑居中隔船打出一切妥当的手号,然后随其中一人,朝船尾的两层舱房走去。领路者止于舱房入门处,着龙鹰登上第二层的舱厅。
龙鹰依指示走过长廊,在另一端正准备拾级登阶,湘夫人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道:“徒儿终于来哩!”
龙鹰想起她以“玉女宗”双修秘法助台勒虚云复元一事,不知是何滋味。勉强来说,糅杂着猜疑、妒忌和被掠夺的不良感觉,而事实上他到今天仍未和此女发生过亲密关系,顶多亲个嘴、摸几把,现在的情绪是毫无道理的。打开始便该晓得湘夫人非但不是他的情人,连朋友也算不上。
想是这么想,可是恼人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或许,他是清楚原因的,只是不愿意承认。
当年在大江联总坛,湘夫人用马车载龙鹰到汗堡见台勒虚云,在进入汗堡外堡门深达五丈的门道,湘夫人扑入他怀里献上毫无保留火辣辣的热吻,感觉刻骨铭心。与她的“师徒之情”,也是没齿难忘,只希望记忆永远那样地保留凝结,不受破坏。
龙鹰登上舱厅,微笑道:“徒儿拜见师父!”
湘夫人一身花纹布连裙长衣,披坎肩,坐在小圆桌另一边,不但没丝毫功力减退之象,且比以前更是艳光四射,眸神亮如深黑夜空的星辰,在左右两边挂墙的风灯映照里,神秘娇美,引人至极。
大江联总坛的美丽师父又回来了。
湘夫人能勾人魂魄的眸珠在他身上转动,樱唇轻启的道:“坐!”
龙鹰在她对面坐下,道:“多谢师父赐坐。”
湘夫人白他一眼,登时媚态横生,似是漫不经意的,道:“是否你干的?”
龙鹰哂道:“徒儿的面子真大,扬州发生的事,一概算到徒儿头上来。宗晋卿和周利用那两个家伙这么想,现在师父也这么说徒儿,我也不想费唇舌解释,就当是徒儿干的吧!”湘夫人掩嘴娇笑,喘息着道:“不过是顺口一句,徒儿何用发师父的脾气?算师父问错,要不要讨赔偿?”
赔偿该是亲个嘴诸如此类,湘夫人应晓得竹花帮的船等着他回去。龙鹰反问道:“师父是来见徒儿,还是顺路遇上?”
湘夫人道:“两方面也有一点点,师父正准备到西京,知徒儿的船起航,提早出发。听说徒儿也是到西京去呵!”
龙鹰笑道:“师父就是师父,耳听八方,没一件事瞒得过你老人家。现在见着徒儿哩!请师父即示。”
湘夫人道:“你对前晚遇害者的身份,没丁点好奇心吗?若杀他们的,又是来历不明的人,同样的事可以发生在江舟隆身上。”
龙鹰道:“该由师父告诉徒儿才对,我们不是合作的伙伴吗?现在却一副师父奸狡,徒儿欺诈的款儿,算什么娘的衷诚合作?”
湘夫人嗔道:“什么奸狡?哪有徒儿这么说师父的,要师父掏出心来给你这不肖徒看吗?”
龙鹰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胸脯上,不争气的咽一口,叹道:“师父勿色诱从不知定力为何物的徒儿了,小徒尙要赶着回去,长话短说,师父尽管吩咐。”
湘夫人回嗔作喜,向他皱起鼻子道:“这还差不多,小可汗要见你。”
龙鹰心想避得一时,避不开一世,他最怕见的人正是台勒虚云,说错半句话可后悔足下半辈子,道:“他在哪里?”
湘夫人道:“你答应便成,他自会来找你。”
龙鹰道:“那即是不见也不成。师父又如何?”
湘夫人微耸香肩,横他一眼道:“同一座城市,你这个徒儿不但大逆不道,没有伦理道德,又深谙诱惑师父的邪术,试问师父怎控制得住自己的心?”
龙鹰暗叫厉害。湘夫人的风采又回来了,威力依然,其眉梢眼角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风情,娇躯暗示性的动作,仍是那么诱人,令自己与她的关系,光阴倒流似的回复至当年纠缠不休的妙况,忘记其他。
本以为她因功力损耗,没一段长时间难以回复旧观,岂知她不退反进,媚术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
她是否代替了沈香雪之位,变成他和大江联间的联系人。
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龙鹰道:“那就西京见吧!”
湘夫人嗔道:“你知是谁干的,快说出来。”
龙鹰没法回避这个问题,因为关键所在,也是湘夫人追来的目的。宗晋卿的一关易过,大江联的一关,则极难打发,又不能含糊了事,否则合作的精神将荡然无存。
叹一口气道:“真不愿说出来,不过纯粹是猜测,且是捕风捉影,并非真的晓得。”湘夫人一双明眸充盈期盼。
龙鹰心底矛盾,可以的话,他不想骗她,论感情,湘夫人对他比沈香雪更真挚。道:“多少与竹花帮有点关系。”
湘夫人皱眉道:“竹花帮该没这个能耐。”
龙鹰道:“夫人可知龙鹰到南诏前,秘密到扬州见桂有为,表明若竹花帮有事,他不会坐视不理。”
湘夫人一怔道:“竟有此事?”
龙鹰道:“顺便告诉你一个秘密,桂有为为飞马牧场之主商月令向龙鹰提亲,龙鹰今次到扬州去,是下聘礼,就是他名震天下的‘少帅弓’。”
湘夫人露出思索的神色。
龙麿道:“小弟凭此猜出事情或多或少与竹花帮有关,因前夜的刺杀,似军事行动多于江湖仇杀,用的是非一般的强弩,只有龙鹰的人,方有此能力。”
他说的全是不容置疑的实话,若在身份未被证实前,肯定加深湘夫人认为他是“龙鹰”的怀疑,现在他是离苦得乐,爱怎么说都可以,因大江联一方再没有人循这个方向想。湘夫人同意道:“虽是凭空猜测,然不无道理。”
龙鹰道:“现在轮到师父告诉徒儿,被杀者是谁,因何惹出龙鹰的?”
湘夫人无奈的道:“你听过符君侯吗?”
她不得不说实话的原因,是怕“范轻舟”从宗晋卿处掌握实情,皆因从洞玄子处晓得武三思与他勾结,算是韦武集团旗下的人,宗晋卿没理由对属己方人马的“范轻舟”隐瞒。
龙鹰道:“当然听过,听说他在岭南从事人口贩卖,干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不过人心不足,竟敢到扬州来和竹花帮争地盘,不知个‘死’字是怎样写。”
听到“人口贩卖”四字,湘夫人双目掠过厌恶之色,垂下螓首,到龙鹰说毕,换上笑脸,道:“虽是不肖之徒,但天分奇高,一点便明,难怪为师对你难舍难离。好哩!我们满帆增速,赶过你们。西京见!”
向郑居中交代几句,又看着湘夫人的船越过船队,没入大运河上游的暗黑里,龙鹰收拾心情,返回舱房,宽衣脱鞋,躺到榻子去,手执的当然是符太的《实录》。
今次扬州之行,尙算圆满,分别鎭着宗晋卿和大江联两方的人马,在新的形势出现前,再没人敢捋竹花帮的虎须。
自己的范轻舟亦因此事,顿成各方努力争取的人,他关心的,是大江联派出何人来对付他。所谓“对付”,当然是笼络和迷惑,应不出无瑕和湘夫人两者,最好是两女各施浑身解数,他可享尽温柔滋味。唉!真是色性不改,偏朝这方向自我陶醉。
湘夫人刚才确勾起他变得遥远陌生的某一情怀,感觉迷人。
唉!
这么多年了,有妻有儿,还是这么不长进,见色起心。
想到这里,心中一震,晓得心神受湘夫人的媚术影响,余波及处,心内满塞遐思,大叫厉害。
定一定神,龙鹰揭开《实录》,钻入符太的天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