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数天,龙鹰策雪儿冒着风雪,昼夜不停地朝北赶路,避过牧营村镇,专拣荒僻处走,初时还会左思右想,不久后回复了荒谷小屋时的心境,天地间唯只一人一马,晋入魔变的状态,视万物为波动,他和雪儿则为波动的部分。
被参师禅三人凭狡计掩至近处偷袭,敲响了他心里的警钟,虽能安然逃走,但余悸犹存。在理论上,不论参师禅和那两个不知名的可怕高手如何高明,如何深谙潜踪匿迹之术,仍是一种波动,而他龙鹰既能嵌进任何波动去,便该心现警兆,偏是在那一刻因注意力集中在正接近的蹄响,出现可致命的疏忽,由此可知魔种还是受限于道心,自己虽身处“道心种魔大法”第十一重“魔变”的层次,仍未攀登上该层次道即魔、魔即道的至境,否则绝不该出现此纰漏。
借着此次行程,透过“万物波动”的心法,潜心修行,望能自然而然,于有意和无意间,再做突破。
他有信心凭雪儿的神速,将以参师禅为首的百人高手团远远撇在后方,想吃尘也办不到。但以参师禅的才智,虽然不知他到何处去,更不清楚他因何事离队独自北上,但怎也猜到他会回头和己方人马会合。到时对方将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他陷身其中,肯定是力战而死的下场。
敌我的实力太悬殊了。
他并不担心在绿洲的兄弟,丘陵区边缘由他一手炮制的大爆炸,当令他们生出警觉,并派出如虎义般的高手朝爆炸声传来处察看,凭他的沙漠灵鼻隔远嗅嗅,已知是怎么一回事。可以这么说,只要他们还在沙漠,都是安全的。但如离开沙漠,只是这个由默啜促成,堪称集突厥所有最顶尖高手的团队,已足以造成他们极大、甚至乎致命的损害。
所以从任何一方面看,他都要趁处于我暗敌明之际,干得掉他们多少人便多少人。
于伊吾城西南五十里处的山林区,龙鹰遇上一群七、八只恶狼,疯了似的追来,他本不愿杀生,岂知雪儿大发脾性,硬生生踢死其中一只,龙鹰只好动粗驱散狼群。
龙鹰和雪儿顺势休息,雨雪在前一夜临天明前停止,地面铺上深至及膝的积雪,龙鹰心中一动,索性拨开一片积雪,采来柴枝,就在密林外一处乱石丛里生火烧烤狼腿。当然先照顾好雪儿。
虽说人、马都寒暑不侵,但烈焰的暖意,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刻,仍使他们感到惬意舒适。太阳曾在午间露过一面,此时又躲进云层后,只隐见晚霞的光辉。
朝南望去,白雪皑皑的平野点缀着疏落的云杉,一只雪豹领着两只雏豹,在半里外悠然步过,该是刚从藏身处走出来,准备入黑后进行捕猎的头等大事。早前龙鹰遇上一群野鹿,在不远处奔跑跳跃地经过,想到其中的老弱,或会成为雪豹果腹之物,不由心下恻然。可是弱肉强食正是原野的法则。人的战场亦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事实上,整个塞外已沦为突厥人的猎场,如果他龙鹰没法挽狂澜于既倒,塞外诸国,将逐一成为默啜果腹之物。
他长身而起,因感应到敌人出现在十多里外处,也不得不大赞对方,以雪儿的速度,只能领先半天的光景,可知敌人除沿途不住换马外,还有精于雪地追踪的高手,非但没有走错路,亦不容他和雪儿有休息的机会。
龙鹰搂着雪儿马颈,和它说出心中计划,正不知它是否明白时,雪儿一声长嘶,放开四蹄,朝北奔去,没入林里,直至它深入林区逾里,龙鹰收拾心情,将两筒箭挂到背上,背林向篝火而坐,继续大嚼狼肉。
他虽准备大开杀戒,此时心中却没有丝毫杀机。
敌人的马蹄声,隐传进他耳内。
能否再建奇功,就要看他“万物波动”的无上心法,是否如他想象般的厉害。不破此一高手团,将来必没有好日子过。
雪原尽处,现出晃动的影点,夕照的余晖在左边若现若隐,天地逐渐昏暗。
敌人虽然不住接近,他的心神却扩展至整个天下去,初唐全盛时期版图之大,确是史无先例,自己走过的地方,全是属土。这个辽阔无边的地域,西高东低,自西至东逐级下降,山地、高原、盆地、沙漠,占去了大部分国土,中土平原,只占一小部分。想延续大唐的光辉,岂是易事。
敌骑分散开来,扇形地逼近,领头者正是“老朋友”参师禅,不须用眼去看,只从他的“波动”,已知他如其它人般,正疑神疑鬼,看不通自己凭什么安坐篝火后,大模斯样地恭候他们。在他们心中,唯一解释是龙鹰忽然疯了。
参师禅举手示意,众人随他勒马停步。包括参师禅在内,追上来的只有五十六人,此为必然之事,昼夜不停冒着风雪地狂追,功力较次者当然挺不下去。即使是眼前的参师禅,亦告疲态毕露,其它人更不用说。
情况逆转,变成龙鹰是蓄势以待,对方则是师老力疲。
不见乌素,只有他的同族兄弟。乌素确是受了不轻的内伤,至少表面看是如此,故未能随行。但由于龙鹰运功巧妙,乌素休息两、三天后,便可恢复过来,不会有后遗之患。
众敌纷纷下马。
参师禅排众而出,独自一人往他走过来,其它人移前十来步后,停下来,以备龙鹰忽然发难,既可保持安全距离,又可迅速支持参师禅。对龙鹰名震天下的箭,谁有把握在近距格、挡、闪、躲。龙鹰胸有成竹、好整以暇的悠闲姿态,震慑着人数上不成比例的敌人。
龙鹰遥想着当日法明在东宫内的威风,一个人接着对方二、三十人的围攻,其中更有像妲玛和洞玄子般的特级高手,仍凭“不碎金刚”保住性命,加上有倚墙而战之利,使得两人全身而退,否则他龙鹰肯定没有今天的威风。
龙鹰哈哈笑道:“参兄辛苦了,何不坐下来先休息吃肉,食饱后再想其它呢?”
他是不愁对方会急着动手,现时对方最需要的是取得回气的空间,可以恢复多少便多少。龙鹰主动拖延动手的一刻,正中敌人下怀。
果然参师禅哈哈一笑,道:“龙兄真是客气。”
说毕,就在篝火另一边拣了块大石坐下去,并接着龙鹰掷给他的半边狼腿,又从外袍里掏出一瓶酒,抛给龙鹰道:“有肉怎可无酒?”
龙鹰一把接着,拔开瓶塞,“咕咕咕”地喝了几大口,叹道:“这是我喝过最香最醇的酒,有何名堂?”
在百多步外压阵的敌方高手,没有人露出不耐烦神色,还不知多么感激龙鹰,个个暗自调气运息,准备即将来临的艰苦血战。
龙鹰特别留意那两个像参师禅般,力能瞒过自己灵应的高手。
空手挡自己一拳者,背后交叉插着一对各长四尺的短戟,年纪在三十五至四十岁间,身材修长,举止优雅,唇上一抹清爽整齐的胡须,有着宗师级的高手风范。
从树顶扑下来的用刀高手,三十岁刚出头,穿得非常讲究,白色武士服外加熊皮背心,毛茸茸的,最突出是左耳挂耳环,为他凶猛魁壮的外表加添了少许温柔,穿着的牛皮革靴长到膝盖,眼神内敛,内里精芒电闪,是那种无所畏惧的超卓人物。
如有选择,龙鹰绝不愿与他们分出生死。
参师禅的声音传入他的耳内道:“这个酒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冰川天露’,有驱寒之用,换过在另一种天气喝,龙兄会觉得没这般浓厚香醇。”
龙鹰将酒瓶塞好,抛回给他。
黑夜降临雪野,篝火变为整个天地唯一的光明,将两人包裹在熊熊焰光里,火苗应风窜跳,令光影闪动变化。其它人则在红色的光晕边缘处,若现若隐,似为幢幢鬼影,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参师禅一把接着,闲话家常地道:“想不佩服龙兄也不行,有如能未卜先知,竟能先一步破掉我们可稳操胜券的攻击大计。只是有一事难解,既已完成任务,好该折返贞女,怎会忽然来个独自北上,累得我们劳师动众地追来?”
龙鹰细审他俊伟的容颜,没有直接回答,反道:“以参兄的人才武功、身份地位,美女还不是任参兄予取予携,为何却要煮鹤焚琴?还得到摧花的恶名?”
参师禅现出不悦神色,但仍保持一定程度的礼貌,以带点轻蔑的语气道:“龙兄够本领的话,尽管来取本人之命,却不要来教训我。我想的东西,是你永远没法明白的,我也不用别人来明白我。”
接着冷哂道:“如果今次龙兄是要到瀚海军找独解支,恐怕会白走一场,他现在大气不敢透半口,休说肯发兵助你。”
龙鹰心忖这是参师禅能想到他北上一事的唯一理由,如对方所有布置,均针对此而来,将搔不着痒处。
龙鹰微笑道:“言归正传,在动手见真章前,参兄何不介绍各位朋友给小弟认识,以免死了也变成只糊涂鬼。”
他肯坐下来和对方说话,非是忽来如此兴致,又或故弄玄虚,而是用心良苦,为的是要掌握众敌的“波动”。
今次唯一致胜的窍诀,由能否“避强击弱”决定。在如此情况下,想杀参师禅般级数的高手,可说绝无可能,但是当对方没法形成围攻之势,他便有机可乘。
“万物波动”正是最高层次的知敌手段,敌人死了仍不晓得在何处出岔子。
当年在神都,法明指使四徒围攻他,龙鹰就是凭着一道长桥的特殊形势,处处先发制人,那时对波动的感应,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远及不上现在的豁然贯通,还成为过去几天修行锻炼的大方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万物波动”的无上心法,将兵法大家孙子颠扑不破的兵法至道,推上极致。
背后漆黑至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就是当年的抗敌长桥,也是法明在东宫力拒众劲敌的高墙。
当他闭着眼仍感觉到每一个敌人在他感应网上的烙印,不论敌势如何强大,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参师禅确是他命里的劲敌,这么小坐片刻,已疲色尽去,波动从外放变回内敛,强大澎湃。他以嘲讽的语调戏谑龙鹰,哂道:“还以为龙兄会和本人继续谈心,直至天明。其他人不用叨唠,只介绍会与龙兄有一面之缘的两位大哥,使双戟的是有‘沙陀第一勇士’之称的拔贺野,用刀的被誉为‘突厥族首席刀手’戈征,乃大汗的亲卫之首,他的愿望是能与贵友万仞雨分出胜负,可惜万兄今次竟没有来。龙兄接招。”
参师禅倏地弹起,双掌疾推,却非直击龙鹰,而是发出狂猛劲气,重撞篝火。
参师禅并不晓得,早在他发动之前,龙鹰已从他真气和精神的波动变化,掌握他发难在即,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入微境界,何况是像参师禅般的顶尖高手。
龙鹰旋转而起,手脚齐出,每根射向他的带火柴炭,全被他逐一击中,反方向朝参师禅去。后者一个翻腾,跃往龙鹰头顶丈许处,所有“火器”,全部落空。
龙鹰已先一步察觉参师禅的后着,并晓得对方的最佳战术,是截断他后路,令他没法避入林内此不利人多一方的绝地,当其它人合拢过来,龙鹰肯定活不了。
怎知龙鹰连消带打的“火器”反击,根本没有拿参师禅做目标的意思,醉翁之意,全在疾掠攻来的其它人身上,尤以拔贺野和戈征为主。只要稍阻他们刹那,他便可夺得先机。
十多根烧红了的柴炭,挟着漫空火屑,每粒火点均含着强大魔劲,如一阵光雨般朝已掠至十多步外的敌人洒去。
“锵!”
龙鹰同时以迅疾无伦的手法祭出折叠弓,后撤三步,向从上左右手各持一飞轮、照头攻来的参师禅射上去。
参师禅虽恨得咬牙切齿,却是别无他法,他做梦都没想过龙鹰像预演了千百次般,能在如此猝不及防的形势下,以强弓劲箭来对付他,不容他有临身的机会。
高手交锋,争的正是这一发之差。
参师禅凭近乎本能的反应,运轮劈箭,另一轮离手弯飞,削往龙鹰面门,还以颜色。
“当!”
轮箭交击。
参师禅闷哼一声,被劲箭蕴藏的魔劲撞得往后抛飞。
龙鹰则往左稍移,避过被飞轮将头颅破开成两半的厄运。
参师禅尽显功架,一个翻腾,摆脱了抛飞之势,从半空中钉子般笔直疾落,只要往前疾扑,仍可凭气机锁紧龙鹰,缠之不放。
“嗤!”
弓弦再响,另一箭从折叠弓射出,如一切不变,穿过参师禅胸膛时,恰是他着地前的刹那。
精准的程度,即使参师禅被他成功射杀,魂归地府后仍要心服口服。
此箭是避无可避。
速度最快、距离最接近的拔贺野和戈征,挡过龙鹰的“火器”后,因被自天降下的参师禅阻在前方,看不真切,分由参师禅左右绕至,见箭已及参师禅的胸口,无不大吃一惊,速度亦为之一窒。
“折”的一声,参师禅临危不乱,使出救命招数,竟一把抓着劲箭,箭矢再在他手里滑行两寸,触胸即止,堪堪保住小命。
触地,参师禅掷出另一飞轮,往龙鹰弯击过去,狂喝道:“截着他!”
由于龙鹰仍在退后,如果拔贺野和戈征两人凭其过人身法,顺前冲之势往他投去,确大有可能将他缠死。但两人顾忌他神鬼难测的射术,哪敢成为活靶,不理参师禅的指示,贴地疾掠。
龙鹰长笑道:“还以为参兄德高望重,人人肯为你卖命。”
边说边后逸,连续发箭。
他射出的角度非常巧妙,看似以拔贺野和戈征为目标,真正的对象却是追贴在两人后方,蜂拥杀过来的其它敌人。
龙鹰两句攻心的话语,亦生出离间作用,使当事者的参师禅、拔贺野和戈征都听得很不舒服。
双方都是无所不用其极。
拔贺野和戈征避开劲箭,后方两人视线受阻,哪知索命凶神忽然出现,惨呼声里,被射得往后抛跌,触地前早失掉性命。
龙鹰没入密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