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
画阁红楼宫女笑,玉箫金管路人愁;
幔城入涧橙花发,玉辇登山桂叶稠;
曾读列仙王母传,九天未胜此中游。”
上阳宫位于皇城西南隅,南临洛水,西拒谷水,东接皇城,主殿正门皆向东。宫南沿洛水筑曲折长廊,延亘一里,蔚为奇观。又引谷、洛二水入宫,缀以亭台林园,遍植花木,清渠萦回,竹木森翠,衬托得殿宇院落更是美轮美奂,胜景无穷。
龙鹰、胖公公等依例在正门下马落车,步过正门楼,气象万千的主殿观风殿矗立前方,守门卫士从殿台排玉阶而下,持戟,甲胄鲜明,气象肃深。尽显大周天子武曌如日中天的威势。
此时一位女郎在司礼监的殷勤引领下,从石阶走下来,打扮朴素不携兵器,本不该引人注目,可是众人的目光却没法从她身上挪开。
远看过去,已觉此女非常出众,不但因她拥有修长美腿,身形高挑,更因她不作发髻,任由乌黑闪亮的秀发垂流两边香肩,衬得冰肌玉骨般的肤色胜比霜雪,夺人眼目。
羽林军副统领向随来的八个手下喝道:“是静斋来的特使,避道!”
龙鹰和胖公公随他们避往一旁,好待对方经过后,方继续行程。
若依礼法,尤其对方是女性,避道者须两眼望地,不准平视。可是静斋仙子的朵儿太响了,开国时匡助李世民登上天子之位的师妃暄便艳绝一时。龙鹰不用说,其他人包括胖公公在内,无不按捺不住好奇心,趁女郎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金睛火眼的打量。
女特使闲适自然,步姿优美,在洛水吹来的长风下秀发随风飘舞,风姿绰约,令人更想一窥玉容。
到五十步许远的距离,众人终于看清楚,登时呼吸屏止,连心中赞叹都给忘掉。她的美丽是不该属于这个尘世的,即使倾尽所知的形容词,也不过只能描述她仙姿妙态的万一,在她不食人间烟火,纯净洁美得如烟如水的气质前,任何言语均告乏力。黑白分明的一双美眸,完美无瑕地嵌在若刀削般分明的轮廓上,为她的美丽作出无可挑剔的封印。倾国倾城之色,不外如是。众人把礼法抛往九霄云外,忘掉该是垂下目光的时刻。
龙鹰亦被她空山灵雨般的气质和清丽脱俗的容貌震慑,忘掉武曌,全心全意饱餐秀色。特别是她一双眸神若如两泓深不见底的清潭,引人入胜至极。
负责送客的司礼首先向他们投以责怪的眼神,只是见到带头的是胖公公,不敢有太多表情和动作。
静斋特使倒似没什么,像看不到他们般神色恬静,安步而来。
胖公公首先如梦初醒,正要以身作则,领各人随他致礼,特使轻描淡写的往他们瞧来,左则法和一众手下与她目光相触,如遭电亟,警醒过来,又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纷纷垂首避开她契合剑道的眼神。
胖公公心呼厉害,她使的分明是一种厉害功法,纯以目光即可降魔伏妖,不战屈人之兵。亦可见此女与当年厚道的师妃暄作风迥异,不饶过他们的无礼,来个小惩大戒。
当特使的目光与狠盯着她的龙鹰相触,美女蓦地娇躯轻颤,秀目采芒烁闪,秀眉轻蹙,额头现出三道可爱波纹,顿使她多添几分人气,生动活泼起来,又是另一种迷人美态。
特使瞬间收回目光,惊异神色一闪即逝,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般越过他们去了。
众人正要举步,发觉龙鹰伫立原地,双目紧闭,浑体轻颤,摇摇欲坠。
胖公公抓紧他胳膊,骇然道:“什么事?”
左则法和众卫大惊失色,难道刚才观美之际,龙鹰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暗算了?
龙鹰艰难地撑开少许眼帘,向凑近的胖公公道:“催魔!”
言罢倒入胖公公的怀抱去,不省人事。
龙鹰回复意识,一时以为仍在太平公主坐驾舟的舱房里,皇宫内发生的事不过南柯一梦。
继而心湖泛现一双明眸,猛然省起前事,骇然坐起,发觉自己拥被睡在罗帐垂罩的床上,这个大如厅堂的起居室由槅窗至一几一椅,无不用料讲究,极工精巧,不少更是镶金嵌银,极尽奢华之能事。
目光不由落到被子的刺绣上,是由多种绣象组成,认得的有日、月、星、山、龙等经美化了的形体,心中一震,已晓得这是武曌的龙房,而他奶奶的自己正睡在她的龙床上。因为被子的图纹大不简单,是皇帝专用的,其他人用就是僭越,像他现在般更是犯下杀头死罪。
刹那间灵觉提升至极限,搜索远近,出乎料外的竟听不到任何人声足音,如果这是武曌的起居室,理该有成群结队的太监宫娥在外候命。难道只是个清醒的梦,他在梦中醒来又陷进另一个梦去?
“龙鹰!龙鹰!到朕这处来。”
龙鹰登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晓得不是梦境,而只看她能透墙穿壁的把声音送进自己耳内,光是这个能耐,已是独步天下,无人能及。
龙鹰来到院落间的园林,夜空星罗棋布,偌大的院落杳无人迹,只有洛水在远方流动的响音,寂静得不合常理。
“笃!笃!笃!”
敲打木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龙鹰循声寻去,穿过一片竹林后,一座宏伟的佛堂赫现前方,在佛堂透出的灯火映照下,堂外摆设齐腰高的炉鼎内插有三炷巨香,烟气弥漫堂前。
堂门左右昂然立着两座天王力士的石雕像,高大威猛。
木鱼声悠然从堂内传出。
龙鹰硬着头皮进入佛堂,做好一切心里准备,有什么不对劲立即有多远逃多远,逃不了只好认命,就在他右足踏上登堂第一道石阶触地的刹那,木鱼声同一时间收止,然后他看到她。
毫无困难地认出她是武曌,因为太平公主至少有五、六分肖似她。不过武曌横看竖看,只像是公主的姊姊,且年纪不差太远。如此驻颜有术,龙鹰大开眼界。公主继承了她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目和撩人遐想的身型体态,却欠了她带着浓重沧桑感的风华神韵,正凝视龙鹰的眸神异采慑人,内里似揉集某种澎湃而又压抑的感情。
她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素白贴身便服,容色苍白,没有半点脂粉饰物,黑发挽上结髻,玉颈修长优美,眼皮竟有点红肿,似是刚哭过来。纵然如此,仍不露丝毫衰老之态。身后是尊金碧辉煌的释迦牟尼坐佛,高达两丈。佛台上点燃一排九盏灯,灯火将她的影子投往前方,古佛女帝,情景诡谲。
自结魔后,龙鹰最明显的进步是感官上触角和灵敏度的提升,令他拥有以前梦想不到的超凡能力。只是听觉和嗅觉,比用眼睛去看更清晰。生命的所有秘密宛如一个个的锁,而魔种则是开启这些锁的钥匙,可是佛堂内的女皇帝却是首个他没法打开的锁。
嗅不到任何气味、听不到任何声息,完全感应不到她、掌握她。她仿佛坐在那里,但却只是徒具形相的幻影,如此魔功,确臻出神入化的至境。
龙鹰看得遍体生寒。
“赐坐!”
他头皮发麻地进入佛堂,见到离她五步许处放置了另一个蒲团,只好就蒲团学她般盘膝坐下,心忖此时的她活像暗夜里出没、美丽尊贵的厉鬼,随时可追魂索命,逃都逃不了。
武曌容色一黯,俏脸现出一闪即逝不可名状的哀伤,似是忆起生命中某段令她神伤魂断的往事,轻柔地道:“冥冥之中,自有主宰。龙先生或会奇怪为何仙居院内不见有人,事缘今天是朕一个至亲至爱尊长的忌日,每年今夜朕会独自静处。她的恩情朕永远报答不了,唯一可以做的是完成她将天魔策十卷收归于一的心愿,龙先生愿助朕玉成此事吗?”
她说话的声音低沉温婉、悦耳动听,不含丝毫威凌天下的气焰,且有种沧桑历尽,娓娓道来的感染力,本身已叫人难以拒绝。
龙鹰没想过她竟会对自己如此客气,且带点央求的味儿,不过如果自己断然拒绝,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若她所言属实,今夜的会面确巧合至令人心寒,难怪她说冥冥之中,自有主宰。
恭敬答道:“圣上着小民何时动笔,小民何时动笔。”
事实上他是有恃无恐,只要不将向雨田的注解一并默录出来,包保武曌练不成种魔大法。同时生出奇怪的感觉,身处的佛堂宛如武曌于宫阙的繁嚣之外,犁耕出自己幽秘的净土,只有在这里,她方可做回真正的自己。
武曌露出犹如射破阴云一抹阳光般的笑意,顿然令她的花容生动起来,显露醉人的风采媚态,欣然道:“如此朕必以国宾之礼待先生。当朕看通大法,说不定可以为先生解去迫在眉睫之前的大祸。”
龙鹰不解道:“大祸?”
武曌悠然道:“先生可知因何会晕倒于殿外?”
龙鹰心中大懔,惊的不是什么临头大祸,而是从苏醒过来后,武曌占尽先机,掌控一切,要他往东便东,往西便西。
迎上龙鹰询问的目光,武曌道:“仙胎魔种,天性相克,势不两立,其间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想不到端木菱那丫头年不过二十,竟练成剑典的仙胎,上臻剑心通明的至境,毫无疑问是继师妃暄后静斋最出色的高手。勿被她洁美如仙的表象所惑,这是仙胎功法有诸内形于外的现象,事实上她的人如剑般锋利。当时她的仙胎触发了你的魔种,由于史无先例,她一时尚未能掌握发生什么事,可是只要她进入禅定,她的慧心会令她明白过来。”
龙鹰咋舌道:“她会杀我吗?”
武曌淡淡道:“大概会废去你的武功,而你的魔种将永远不能复元过来。”接着叹一口气,道:“看你的样子,知你把朕的警告完全不放在心上。你的危机,是一个身分的危机。本来朕只要出一个公告,可解决所有问题。只恨你的确修得魔种,不论你愿意与否,你就是新一代的邪帝,试问武林千辛万苦铲除肆虐多年的魔门后,肯否容忍另一个邪帝的冒起?肯否容许魔门死灰复燃?除非你永不踏出宫门半步,否则将是寸步难行。”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自被押离小谷后,要动的脑筋全用在眼前女帝上,现在与武曌的紧张关系至少表面缓和了,却又陷身另一个危机中,这算什么运道?
武曌忽然长身而起,吓得龙鹰慌忙肃立,颇有点手足无措,因不知如何方可合乎君臣礼节。更不敢打量她曼妙动人比之太平公主更具诱惑力的身材。
她缓缓移动龙躯,婀娜多姿地来到龙鹰触手可及处。忽然间,以他魔种的角度来说,她从幻影化身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龙鹰首次听到她心跳、呼吸乃至于血液微仅可察的脉动,满鼻她独有的芳香。心念电转,龙鹰暗叫好险,知她适才一直运转魔功,准备一言不合,随时出手,幸好自己的表现合她心意,还成为了她的国宾。
武曌柔声道:“看朕!朕恩准你看。”
龙鹰心中唤娘,她这两句话语带双关,比任何直接露骨的话更具挑逗性,大有任君观赏的含意。朝她瞧去。
她双目的采芒敛收,代之是如烟如雾深具朦胧美态的神色,令龙鹰记起她的姹女大法。
武曌的高度比得上静斋名副其实的仙子端木菱,再加上头结高髻,只矮他寸许,正凤目深注地看他,没有半点太平公主式的浪荡神情,一派端庄自持,温柔地道:“朕感应到龙先生的魔种,你的道心纯净洁美,令它更是生机澎湃,此正为大法的精粹。”
龙鹰问了个不得不问的问题,故作惊讶道:“圣上怎能对种魔大法了如指掌?”
武曌往他移前小半步,再走一步就会将自己送入他的怀里去,娇喘细细地道:“起始时,魔门十卷并不存在,只是套笔记式的帛书,内中包罗万有,到汉代第一代邪帝谢眺去芜存菁,以他的通天智慧,写成《道心种魔大法》和《魔道随想录》两书,又自称为魔,始有魔门之名。种魔大法为他的主学,随想录是他的杂学,此两书实为魔门所有经典的源头,在两书的基础下,他收的八个徒弟开枝散叶,各有著述,到今天能禁得起时间考验的,只余天魔策十卷,绝不只是十套功法,而是魔门前辈经验智慧识见的总集,旁及千门万类的技艺。朕是唯一看遍除种魔大法外其他所有魔门典籍的人,对种魔大法的来龙去脉当然清楚。快天亮哩!朕还要梳洗更衣,主持武成殿的早朝。”
龙鹰愕然道:“我怎么办?”
武曌伸出龙手,抚上他的脸颊,晶莹玉白的手灼热至不合常理,笑意盈盈满心欢喜地道:“先生不是要为朕完成心愿吗?朕早安排了先生到朕的御书房办事,还在上阳宫的宫女中挑了最娇俏可人的小宫娥为先生磨墨作伴,早朝后朕亲来陪你。”
言罢轻拍他脸颊两下,方爱怜地收回尊贵的手,好像龙鹰是她最珍贵的玩物。
龙鹰给她摸得舒服透心,暗叫姹女大法果然不同“凡摸”。同时心中大骂自己,又骂来俊臣那坏家伙。若不是自己问及青楼的事,来俊臣不会断定他好色,而且若不是来俊臣将自己此弱点禀上武曌,现在就不用应付武曌一波接一波的美人计。
武曌别转龙躯,往大门走去,道:“随朕来!”
龙鹰跟在她身后,武曌踏出佛堂的大门外。
“圣上神安!万岁万岁万万岁!”轰然响起。
龙鹰目光越过武曌香肩,往外一瞧,登时呆了眼。
宫娥、太监、亲卫各式人等,跪满炉鼎后广阔的空地,超过百人之众。
一个太监俯头躬身,将一迭衣物高举过头,来到脊挺肩张,变回睥睨天下,肯定是前无古人,也极可能后无来者的女皇帝脚下,另两个太监小心翼翼地为她披上龙袍,戴上冠冕,然后退跪一旁。
武曌冷喝道:“令羽!”
有人大声应道:“臣将在!”
武曌道:“给朕好好招待龙先生。”说罢在众人前呼后拥下昂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