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老府。书斋。
龙鹰揭掉面具,开门见山道:“妲玛是大江联派来颠覆大周皇朝的人。”
狄仁杰冷静如亘,沉声道:“圣上晓得了吗?”
龙鹰苦笑道:“没人敢告诉她,因恐立酿大祸。岳丈大人怎么看?”
狄仁杰沉吟片刻,淡淡道:“你可知刚才说的第一句话,有如当头棒喝,一言惊醒梦中人,所有本来模模糊糊的事,忽然清晰起来。”
龙鹰喜出望外的道:“那就有救了!”
狄仁杰没有答他,在书桌另一边站起来,移往福窗的一边,背着他,负手望往窗外的园景,满怀感触的道:“本性难移,但习性却可随环境的重大突变产生真正的变化,形成新的习性。韦妃变得很厉害,变得沉着低调,与她以前锋芒毕露的作风,有如南辕北辙,完全是两回事。只没想过问题出在她的新妹子妲玛身上。”
龙鹰道:“圣上正在上阳宫等候小子上报,我该告诉她吗?”
狄仁杰叹息道:“除非你想出万全之策,又能拿出妲玛是奸细的真凭实据,否则明天日出之前,整个宫廷将陷于腥风血雨,大周皇朝则四分五裂,没有人可左右形势的发展。”
龙鹰头皮发麻,道:“有这般严重吗?”
狄仁杰道:“比你想象的更严重。唉!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做着‘大唐梦’,希望可以回复昔日大唐开国时的光辉,那种深切的怀念,因圣上的酷吏政治和武氏子弟的祸国殃民,激化为根深蒂固和牢不可破的渴望和想法。我是由圣上一手提拔起来,但亦因看到这是大周唯一的出路,所以力主将帝座归还唐室,且是名正言顺。岂知事成之际,我嗅到的只是失败的气味。你道我因何托病不上朝呢?因为我太疲累了,不是体力上的不支,而是心力的疲累,源自对李显彻底的失望。”
龙鹰问道:“岳丈大人因何对他失望?”
狄仁杰转过身来,双目精光闪闪,语气仍是那么平静,道:“李显回朝后,一次也没有到这里来过,却与武三思如胶似漆,互相往访,夜夜笙歌,完全忘掉了与武氏子弟的深仇大恨,好像以前阻他回朝的,非是武氏子弟而是我们。这样的一个人,是非黑白不分,只顾一己私欲,无情无义。这么不堪的一个人,我狄仁杰实不屑为他办事。”
龙鹰道:“其他人有岳丈般的想法吗?”
狄仁杰苦笑道:“一个也没有,包括柬之在内,仍迷醉在‘大唐梦’里。实在难怪他们,表面上,李显对我们执礼甚恭,摆出一切不变的模样。一直以来,李显都是个没有主见和意志的人,故被韦妃操纵,当年做皇帝的日子是如此,现则尤甚。但因韦妃转趋低调,故令柬之他们生出希望,认为仍大有作为。”
龙鹰沉声道:“若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搏杀妲玛,事后再想办法收拾残局,岳丈认为可行吗?”
狄仁杰道:“假如这就是你的办法,我劝你还是不要告诉圣上。唯一可杀妲玛的办法,是将东宫重重包围,然后派兵进入东宫拿人。东宫内现在高手如云,不乏白道上顶尖儿的人物,更有从各门各派的好手收编而来的一队亲兵。只要宫内有兵员调动,由于人人心向李显,包括如李多祚般的御林军头子,立即会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你道李显的人肯让你们进入东宫吗?谁肯相信圣上只针对妲玛?后果可想而知。除非你能拿出真凭实据,可令李显和韦妃哑口无言。”
龙鹰颓言道:“这种事,哪来证据?”
狄仁杰道:“如此你的指控只是一面之辞,在与所有人的渴想和期望相抵触下,你辛苦建立的形象和声誉,会在一夜间报销,鹰爷从此会被视为圣上的走狗。明白吗?”
龙鹰哑口无言,开始明白为何胖公公和法明,都不敢向武曌上报对妲玛的怀疑。唉!真的只是止于怀疑。即使他把大江联所有事抖出来,亦是不见其利先见其害,形成两难之局。谁想得到事情这般棘手?大局已定,再没人有回天之力。他可以想出甚么办法呢?端木菱的金石良言,浮现心头。
狄仁杰有感而发道:“神都再不是以前的神都,李显登基之势,已成不可逆转的洪流,任何阻止的行为,最终只会酿成大祸。老夫须好好想一想,明天再来见我。仙儿到了甘汤院去。”
龙鹰遂告辞离开。
胖公公道:“国老有甚么话说?”
龙鹰正听着马蹄声在深夜无人的大街上的回响。长街依然,但心内只有冰寒的感觉,还有十二天便是中秋,他却没有佳节临近的喜悦。
摇摇头,希望可把烦恼摇走般,扼要向胖公公叙述了与狄仁杰的对话。
胖公公听毕,道:“不愧是狄仁杰,众人皆醉他独醒,尤为难得的是对你的信任,不用详细解释已肯定了你对妲玛的看法和判断,省去唇舌。”
龙鹰苦叹道;“公公有甚么妙法?”
胖公公悠然道:“以江湖术语说,我们叫‘入了天仙局’,只看是输个倾家荡产,还是漂漂亮亮。哈!这又叫‘始料未及’。妲玛故是心腹大患,但我们料想不到的是武三思这小子,晓得唯一生路是韦妃,故将我们都出卖了。他奶奶的!”
龙鹰终感受到武曌愈趋被孤立的情况。武氏子弟是由她一手捧出来的,当他们因武三思全站往李显的一方,她将失去所有支持。难怪狄仁杰着他不要轻举妄动。
胖公公道:“不要以为现时的皇廷水深火热,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气氛空前良好,上下一片融洽,是神都从来未曾有过的。”
龙鹰道:“真的是无计可施吗?”
胖公公问道:“在现今的情势下,怎么算赢?如何才是输呢?先答公公这个问题。”
龙鹰欲答却乏言,发起怔来。
胖公公道:“你连确切的情况仍未弄清楚,怎想到其中为难处?首先要明白的,是因何武三思和韦妃一拍即合,天打雷劈都分不开来。”
龙鹰苦笑道:“我当然可举出诸般理由,但与公公心中想的,肯定肤浅皮毛,请公公指点。”
胖公公道:“现在神都内的每一个人,都为中宗重掌帝权后的自己做打算,说到底仍是个利益的问题。于武三思来说,他们武氏子弟的权力地位,全赖圣上,本身没有任何基础,一旦没有圣上在后面撑腰,人人去之而后快。当日我们是看准此点,故能轻易打动武三思,只没想过他会全面投向韦妃的一方,当然表面上仍是对圣上忠心耿耿的样子。”
龙鹰道:“这个我明白。”
胖公公道:“站在韦妃的立场,如果她是个没有野心的女人,当上皇后便心满意足,那武三思只是一时兴起下的短暂情人,但如果她想重演明空从垂帘听政至登基做女帝的情况,她与武三思便不只限于凭奸情热般简单,而是长远之计。”
龙鹰明白过来。
要知因有前车之鉴,朝臣们对韦妃可说是步步为营,怕的是历史重演。不论李显如何畏妻如虎,对韦妃言听计从,也难以违逆这股朝代的大潮流。只有以武三思为首的子弟肯支持她,当武氏子弟成为她的党派,操控军政大权,她方可以为所欲为,篡夺帝位,故胖公公称之为长远之计。可以预见,李显登基后,大权将因韦妃而落入武三思手上,大利当前,像武三思这种卑劣小人,怎还会顾及武曌的“恩情”?何况武曌和武氏子弟间,从开始已是互相利用。
龙鹰不解道:“李显对武三思和韦妃私通,竟不知不觉,又或视若无睹吗?”
胖公公道:“你太不明白皇廷内的伦常关系了,就是没有伦常关系。父不父,妻不妻,子不子,亲情淡薄,且被利欲扭曲。李显刚接收了由武三思精挑细选下送给他的八个各族绝色美女,应接不暇下,对有人可安抚爱妃是求之不得,不但是只眼开,只眼闭,且视武三思为兄弟和恩人。”
龙鹰叫道:“我的娘!”
马车驶进皇城。
胖公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妲玛正是利用眼前微妙的情况,先操纵韦妃,再透过韦妃主导形势的发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妲玛而言,一切随她的摆布发展;但从我们的立场看,皇廷已失控了。”
龙鹰头皮发麻的道:“连公公也一筹莫展吗?”
胖公公拍拍他肩头,道:“告诉公公,目前我们可以做甚么呢?”
龙鹰头痛的道:“小子终于明白了。等于上战场,必须定下明确的军事目标,方知如何调动兵员。现在则不但没有目标,且不知战线在哪儿,根本有力难施。公公告诉我,待会见到圣上,我该说甚么呢?”
胖公公道:“你要先弄清楚自己的立场,究竟当自己是明空手下的一员猛将,还是她的小师弟,又或是可与她分庭抗礼的圣门邪帝?”
龙鹰发呆片晌,嗫嚅道:“好像样样都有一点吧!”
胖公公“呸”的在他耳边喝一声,道:“你这糊涂小子,让公公告诉你,从你踏足神都的第一天,你就是圣门邪帝,现在你必须以此身份,让由明空一手夺回来的天下,有个完美的结局,不是遗臭万年,而是名垂千古。”
龙鹰像被他喝醒般,魔种朝上提升,道;“那究竟是让李显登基?还是要粉碎他的帝皇梦?”
胖公公道:“若我能想通此点,早就计如泉涌。此为一个死结。你道公公向圣上说的‘是时候哩’这句话,是那么简单吗?那包含了功成身退的意思,我们已完成了魔门最光荣的任务,只因多了妲玛这个不测的因素,功成身退变成了炮制出个烂摊子。不是没有战场,不是没有明确目标,而是最前战线移到神都来,变得敌我难分,目标则是如何从我魔门建立起来的不朽大业,开出另一个盛世。”
龙鹰心神剧震,犹如从一个似永远不会完结的梦魇里惊醒过来。
胖公公叹道:“公公老哩!再禁不起另一次激烈的宫廷斗争,所以只能倚赖你去履行。”
龙鹰骇然道:“公公竟有隐退之意?”
马车驶入上阳宫的观风门,车速减缓。驾车的是个年轻太监,自是胖公公信任的心腹。想到见完武曌可以“回家”,仿如有股热流注进心里的“冰天雪地”
胖公公退隐之心,早有迹可寻,例如要着他接收两个宫女,又向两女透露未来的主子是觅难天,均有安排后事的味儿。
胖公公或许是宫内最懂审时度世的人,故能有先见之明,知道李显一旦回朝,神都会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
胖公公道:“对宫廷的事,公公已深切厌倦,留一天也嫌多。你提议让人雅她们到高原去,正深合公公之意,我不单陪她们一道去,去了还永远不会回来,这里便靠邪帝老哥哩!”
龙鹰失声道:“怎么成?”
胖公公道:“这就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若真的对公公好,该因公公可急流勇退,安享晚年而为公公高兴。哈!公公终于可以不用再去想宫廷的事了。”
龙鹰讶道:“公公最关心的圣门典籍又如何?”
胖公公轻松的道:“当然会妥善处理,没有圣门典籍,公公怎肯走?”
龙鹰追问道:“圣上点头了吗?”
胖公公漫不经意的道:“在目前的情况下,哪由得她不同意,她想成为圣门的罪人吗?”
龙鹰感到无话可说。
胖公公凑近少许,低声道:“公公变了,明空也变了,不论直接或间接,改变多少与你有关系。人有个倾向,就是对任何事都能习以为常,漠视变化,所以老哥你必须像老狄般,众人皆醉我独醒,掌握所有变化,见招拆招,凭你的才智武功,终有一天可找到最佳的解决办法,寻得全胜的法门。不过这一天绝不是明天,也不是明年,而是不知多少年之后。这是个旷日持久的斗争。你不单要应付宫廷的变化,还要应付大有可能会趁火打劫的法明,公公想想便立即头痛。”
马车停下。
龙鹰清楚马车停在上阳宫的何处,却有种失去了方向的感觉。
千万里之外,默啜覆灭娑葛的战争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以前一切清楚分明,便像那次远征孙万荣,目标明确,割下他的首级,饮可凯旋而归。现在则似不论在外面赢多少场胜仗,不但于事无补,还可以一铺即把所有辛苦努力全赔进去。
还有大江联的问题。
怎可能在目前的形势下,取得女帝对他的想法的谅解和支持?
武曌对敌人,从来不会手软。
胖公公道:“想好了吗?”
龙鹰断然道:“小子决定如实上禀。”
胖公公点头道:“这才是圣门邪帝的作风。”
龙鹰感激的道:“全赖公公提醒,让我从没有办法中想到办法。”
胖公公大喜道:“果然没有辜负公公对你的期望?你想到了甚么办法?”
龙鹰叹道:“我的前生肯定是个大懒虫,所以今世生了条辛苦命,想过些安逸日子也不行。他奶奶的,我的办法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至于是否灵光,须看老天爷的心意。”
胖公公没有逼他立即说出来,道:“明空等得心焦了,见到她再说。”
龙鹰推门下车,胖公公随他下车后,挥手令御者驾车离开。
龙鹰发觉自己立足处是御园内那座佛堂正门外的广场,堂内隐有灯火透出,摆在广场上的炉鼎里插着的香正燃烧着,香气弥漫。
就是在这座佛堂里,他与大周女帝首次会面。
堂门左右仍是那两座天王、力士的石雕像,栩栩如生,但落入他魔目里,与当年该夜已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因他对上阳宫每座建筑、一草一石,均种有深刻的感情。
回到这里,有着浪子归乡的滋味。
胖公公道:“进去吧!今夜没人可踏足御园半步。”
龙鹰收拾心情,入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