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不见一点灯火,只有暗黑里数以千计的人沉重的呼吸声,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广场远处,下一刻已来至近前,于丈许外止步,合十致礼道:“小僧法明参见圣上。”
龙鹰终于面对被誉为慈航静斋外佛门第一高手的僧王法明,此君比自己还要高上半寸,不论外貌体型,均予人完美无瑕的感觉,脸上的轮廓如从精致的大理石鬼斧神工雕凿出来般的俊伟,一副佛光普照的有道高僧模样,神态从容,似看破了人世虚幻的本质。深棕色僧衣,黄色肩披,双目神光湛然,澄明如镜。却偏是这种“莫不完美”,令他生出诡异莫名的非凡气质,充满慑人的异力。
龙鹰完全掌握不到他的虚实,他的魔功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容窥探。
武曌玉容静如止水,淡淡道:“着你的徒子徒孙全退到寺后去。”
法明一声“遵旨”,发出命令。
直至此刻,法明一眼不望龙鹰,似是他根本不存在,以示对他的轻蔑。
武曌道:“朕对你是一忍再忍,你却是一错再错,今次朕对你发出最后一个警告,如你再有越轨行为,朕必亲手取尔之命。”
法明合十宣念佛号,谦卑地道:“师姐请息怒,公主一事,法明确对不起师姐,可是……”
武曌冷然道:“给朕闭嘴。朕今次来不想听你砌词狡辩,若非念在同门之情,兼之师尊千叮万嘱明空须照顾你,今晚就将净念禅院夷为平地。不要以为你可远遁避难,天下虽大,朕却可令你没有容身之所。”
法明叹道:“法明所有作为,均是秉承恩师遗命,针对我们大敌慈航静斋而发,包括今晚惹得师姐动了真火的行动在内,岂知得不到师姐体谅。奈何!”
武曌淡淡道:“朕再没有闲情听你的乱言疯语。日出之前,你须将禅院所藏弓矢兵器,全送到广场上来,然后朕的人会搜遍全寺,若发现其他兵器,将没有人可生离禅院。”
法明神色不变地道:“法明领旨。”
武曌声音转柔,道:“朕仍让你保留僧王封号,是对你格外开恩,希望你好自为之,珍惜最后的机会。”
说罢拂袖而去。
回到上阳宫,天尚未亮。
龙鹰向飞骑御卫借得快马,催骑直抵陶光园,经传报后到临河轩,坐到平台桌子的另一边。
太平公主眼皮红肿,半躺在卧椅里,身上还盖着薄棉被,不用猜也知她不但哭过一场,且没合过眼,对龙鹰的来临没有任何动作表情,不作一声,一副不闻不问的气鼓鼓姿态。
宫娥知机离开后,龙鹰伸个懒腰道:“公主输了!”
太平公主紧抿香唇,立定主意不说话。
龙鹰闲话家常地道:“记得小弟和公主赌终有一天公主会为老子洒下情泪,公主还说什么娘的走着瞧。哈!哪知公主哭得眼皮子都肿了。哈哈!爽透哩!”
太平公主坐直娇躯,朝他瞧来大骂道:“我喜欢哭就哭,关你龙鹰屁事,臭美!”
龙鹰笑嘻嘻道:“这叫声东击西,昨夜公主为谁哭自己心中清楚,可是你昨夜离开芳烈院时,十多双眼睛眼睁睁看着你一脸热泪地奔出去,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否认。”
太平公主没好气道:“那不是情泪,而是给你气出来的苦泪,那样不留情面地侮辱人家。本殿说出口的话绝不收回来,昨夜已和你一刀两断。你若恃强要人家的身体,本殿绝不反抗,但休想本殿给你任何回应。”
龙鹰哑然笑道:“既然一刀两断,为什么仍要诱惑老子,这么摆明任老子为所欲为,叫他娘的一刀两断吗?”
太平公主忍俊不禁地娇笑起来,回复浪荡迷人的本色,柔声道:“你哄人的本事只属九流,骂人的本事却是一等一。人家当众向你认输投降,你却没点好脸色给人看。不过也幸亏给你骂走,在回宫路上用神观察,发现异样情况。所以虽然你骂人家的话错得厉害,总算给你说对一件事。”
龙鹰笑道:“于是我的公主进行平生第一次自省,晓得老子句句金玉良言,遂知错即改,为了老子……”
太平公主打断他道:“又要自作多情哩!本殿哪来闲情为你这个可恨的死小子臭小子尽力,你被人干掉最好,一了百了,以后本殿再不会被人作践,本殿为的是自己,明白吗?死小子臭小子。”
龙鹰大奇道:“但你的行为和所带来的后果,直接的受益人该是老子,对吗!”
太平公主狠狠道:“谁受益本殿管不了,可是法明那混账诓本殿说出你的身份来历,然后出卖本殿,对你进行刺杀,本殿当然要出卖他,这叫报仇,明白吗?死小子臭小子。”
接着抿嘴浅笑,一脸欢喜神色。
龙鹰给她弄得一头烟,点头道:“明白了!真好,既然公主已和我一刀两断,小弟昨夜又没睡过觉,趁还有点时间,立即飞马回上阳宫,睡他奶奶一大觉。”
太平公主好整以暇道:“你敢!”
龙鹰哈哈笑道:“有什么是老子不敢做的!快认错。”
太平公主娇嗔不依道:“人家有什么错?”
龙鹰道:“那晚你本该和老子合体交欢,却去了和另一个男人抵死缠绵,还骗我说什么人家想得心儿都累哩!事事提不起劲儿来,连亲个嘴儿都不肯,这样还不算错,如何才算错?”
最后几句他是模仿太平公主的声音语调,又以最夸张的方式说出来,太平公主哪忍得住,笑得不知多么辛苦。
回复过来后,太平公主柔声道:“龙鹰你不会嫉妒吃醋吗?为何提起此事时像说的是沐浴更衣般的平常事?”
龙鹰若无其事地道:“男人处处留情叫风流,女子朝秦暮楚叫淫荡,只是穷酸想出来的玩意,好占尽女性便宜,老子不吃这一套,公主爱和哪个好就和哪个好,不过老子不管你时你也别来管我。”拍拍大腿,道:“给老子坐到这里来。”
太平公主娇嗔道:“人家已和你决裂了嘛!让人家保留一点尊严和矜持好不好?一句好话也不肯说,唉!没理由要人家投降两次的。”言罢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龙鹰知她因与自己嬉闹调笑,松弛下来,所以感到困倦,长身而起道:“公主好好睡一会,臭小子今晚来陪你,可不准推三推四,否则老子拂袖便走,永远不回头。”
太平公主抗议道:“你究竟是来哄人家还是威吓人家?”
龙鹰来到她旁俯身痛吻她香唇,公主热烈反应。
良久后龙鹰离开她丰润的小嘴,微笑道:“这叫做没有反应吗?”
公主探手抚摸他脸颊,不解地道:“你不算长得英俊,可是你和万仞雨在一起,我却感到你一点不逊色于他。唔!可能是你那双专勾引良家妇女的邪眼。”
龙鹰道:“公主并不是良家妇女。”
公主道:“做良家妇女有何乐趣?真好!你不管我,我不管你。本殿不但要你今晚陪我,还要你陪本殿晚膳。回甘汤院告诉那三个丫头,鹰爷今夜不回家哩!”
龙鹰赶到御书房,入门前被荣公公截着,后者低声道:“鹰爷真棒,昨天刚和鹰爷说,圣上今早已颁下旨令,以后丽绮阁那七个丫头,正式脱离皇宫,成为鹰爷私产。奴才已使人去通知她们,让她们晓得此天大喜讯。”
龙鹰心忖,以后如何安排她们是以后的事,至少现在大感欣慰。道:“圣上到了吗?”
荣公公点头。
龙鹰进入御书房,武曌正批阅奏章,见他现身眼前,含笑道:“还以为龙先生来不了,朕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龙鹰落座工作,边书写边道:“圣上该高兴,公主终于入睡,小民今晚会去陪伴她。”
武曌精神奕奕,丝毫不觉她昨夜没有睡过,可是她拿起奏章只是看看首页,就那么不看内容的签押,连续数份仍是如此,看得龙鹰发怔。
武曌笑道:“刚才批核的是国老的奏章,全与大运河有关。本来阅读国老的奏章是一种乐趣,但因近两天积压了大批奏章,为节省时间,只好忍着不去看。”
龙鹰道:“圣上是真正信任国老。一条大运河需要这么多道奏章吗?”
武曌显然心情极佳,道:“虽只是一条大运河,却关乎到天下的运作和福祉。不论后世如何褒贬隋炀帝杨广,开凿大运河对当时造成多么大的苦难,可是接通扩建自春秋战国以来多段古运河的大运河,对后世确是雄图伟略、了不起的恩赐,整条大运河最大的成就是线路的选定,工程分为永济渠、广济渠、山阳渎和江南河四段,把中原、江淮和大河之北联系起来,形成一个以神都为中心,西通关中西京,北抵河北重镇,南经太湖流域,直达苏杭全长数千里的庞大水系。正是‘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苦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龙鹰现出深思的神色,手却不闲着,运笔如飞。
武曌欣然道:“龙先生可知你书写的速度每天都在增加中,由此可知你的武功亦在不住进步,种魔大法真是令人惊异。”
龙鹰心忖,希望有朝一日可与圣上你并驾齐驱,那将非常理想。笑道:“因为赶工的关系,不得不写快些许。”
武曌道:“对着龙先生处理国政,是朕的赏心乐事,让朕见到最多的笑容,又可畅所欲言,不像其他人一面严肃,甚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哈哈!因为龙先生一点不怕朕。”
龙鹰笑道:“在圣上龙驾前小民已非常克制,或许我是天生这种人。”
武曌轻描淡写道:“一个人的性格才情,先天只占小部分,最关键在后天的培育。龙鹰你正是另一个向雨田,挥洒自如,才艺纵横,天马行空,无从揣测。任何人低估了你,终有一天会吃苦果,法明正是其中一人。”
龙鹰心中微颤,武曌这番话大有深意,难道她竟晓得向雨田为大法注疏一事?
武曌续道:“昨天过庭来见朕,向朕推荐万仞雨加入你们,令朕大感讶异,因过庭一向不喜欢世家望族出身的人,问清楚方知受你影响。龙先生究竟凭什么说服他?”
龙鹰想不到风过庭这么够朋友,答道:“小民告诉风公子,万仞雨这个小子爱说粗话。哈哈!”
武曌忍俊不禁哑然失笑,摇头道:“龙先生荐人之法,别开生面。既然你们两人同意,朕当然不会反对。”
又道:“龙先生指出若横空牧野遇袭,可肯定大江联背后有突厥人在主持,看法很有见地。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看大江联的手段和扩展的方式,可知主持者不论才智武功,均非泛泛之辈,你们必须小心行事。”
龙鹰道:“我们该何时到南方着手对付大江联呢?”
武曌道:“龙先生今天抄写第五篇,除去第六篇,尚有六篇,可尽量于三天内完卷,便可随时动身往南方去。”
龙鹰欣然道:“领旨。就这么办。”
武曌含笑道:“龙先生不是一直害怕,完卷之时就是命毕之日吗?”
龙鹰从容道:“圣上暂时该仍未舍得杀我。且圣上必须亲自动手,还要赶快点。哈哈!”
武曌叹道:“不愧邪帝本色。唉!龙先生可知朕现在舍不得杀你,以后更舍不得。你令朕不时像回到入宫前忘忧无虑的日子去,人生总是令人难以自已,不堪回首。”
龙鹰有什么可以说的,沉声道:“只要圣上多想点大运河和天下百姓的福祉,其他哪还计较这么多呢?”
武曌停止批核,怔怔看着他密密书写,好一会后道:“今次南行,必须小心法明,他在朕面前暂时会扮作安分守己,但对你却不会客气。这是朕一手营造出来的形势,代朕清理门户吧!想起师尊,朕不忍下手。且如是朕亲自下手,会动摇朕的根基,还牵连到错综复杂的形势,比杀薛怀义的影响深远多了。”
龙鹰轻松道:“遵旨!”
武曌道:“昨夜朕偕你到净念禅院,是要你亲眼看到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等于当年的石之轩,不论黑白两道如何恨之入骨,却从没有人能奈何他。”
龙鹰道:“他不是圣上对付慈航静斋的厉害棋子吗?杀他岂非帮慈航静斋一个大忙。”
武曌道:“哪有这回事。慈航静斋看的是天下百姓的荣枯,只要朕做好皇帝的本分,她们才没闲情来理会朕,谁蠢得去惹她们。偏是法明野心无止,硬要占据白马寺,终惹起佛门的反扑,又使师妃暄不能坐视,掀起轩然大波,弄至今天没法收拾的局面,也为你增添烦恼,待会龙先生去见端木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万事小心。”
龙鹰想起快要见到伊人,心中一热。更想起自己向万仞雨说的豪情壮语,假如真的把仙子弄上手,人生还有比此更惬意的事吗?
武曌讶道:“先生为何一脸陶醉的神色?”
龙鹰暗吃一惊,搁笔岔开道:“完工,若圣上没有其他事,小民立即去找胖公公。”
武曌深深望他几眼,道:“多聊几句吧!有你为朕解闷可少想很多东西。”
龙鹰强忍似箭的去心,道:“聊什么好呢?”
武曌道:“到书房前朕颁下旨令,将昨天随你到芳华阁的一众人等,全体晋升一级,当他们立下军功,给足先生面子。”
龙鹰大喜道:“谢主隆恩!”
抓头道:“原来到青楼去竟可升官发财,该是自古以来未之曾有。”
武曌笑脸如花,白他一眼道:“他们只是跟对了人到青楼胡混。不过没有他们,你大概不会到芳华阁去,你道朕不清楚其中情况吗?”
龙鹰咋舌道:“圣上厉害。”
武曌收起笑容,正容道:“先生现在和桂有为建立了密切关系,透过他可以更清楚大江联的情况。江湖人总爱讲江湖规矩,互相为对方隐瞒。不过先生到今天仍没有官职在身,桂有为又感激你为他向朕说项,该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聊完哩!先生可以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