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离筏登岸,左右为他披上紫红色绣金龙的披风,在七、八名亲信大将簇拥里,立在岸旁直如从冥府里走出来的魔神。
他招牌式的环额束发钢箍在散于肩膊的深黑长发的衬托下,于火把光里闪闪生辉,不过仍未比得上他眼内神采之一二。
慕容垂自懂事开始,一直遭人嫉忌,皆因才智过人,有勇有谋,战无不胜。
他乃前燕主的第五儿,王位当然轮不到他,坐上去的是老二慕容隽,首先是硬迫他改名字,由慕容霸改为慕容垂。
他知时不我与,忍了这口鸟气,还为慕容隽灭掉后赵,扶助慕容隽称帝。他亦因战功被封为吴王,其镇守过的郡县,政绩卓著,为人乐道。
桓温北伐,对前燕用兵,吓得前燕上下魂不附体,准备逃亡之际,独慕容垂临危请命,主动出战,击退桓温。此战奠定慕容垂北方第一武技兵法大家的至誉,也令前燕上下极力排挤他,慕容垂在无可选择下投奔苻坚。
苻坚对他倒屣相迎,不过苻坚的心腹大臣王猛却力劝苻坚杀他。慕容垂为向符坚表示忠诚,自愿作先锋军,一举破灭前燕。在前燕亡国的一刻,他立下大志,定要在自己手上复兴燕国。
苻坚的淝水之败,正是上天赐予他的良机,更使他认识到边荒集超然的战略位置。
一直以来,他秘密透过拓跋圭从边荒集得益,更通过拓跋圭扯苻坚的后腿。若拓跋圭肯死心塌地的为他办事,他绝不用亲自征伐边荒集。可是拓跋圭拒绝他的封赏,令他生出警惕,遂下决心把边荒集控制在手心,同时扶助赫连勃勃以牵制拓跋圭。
一切都依他的策略进行,直至今天,边荒集竟出现他意料之外的变化。
手下战士于颖水两岸布防。
黄河帮的营地和船队在下游不远处,离他们登陆处只有数千步。
一道黑影从西面的林木间疾掠而来,手下们齐声叱喝,慕容垂却道:‘是政良!让他过来。’那人速度惊人,众人眼前一花,已跪倒慕容垂身前,叩头道:‘政良拜见大王。’赫然竟是曾于边荒集刺杀燕飞不遂,有‘小后羿’之称,以猎头为业的刺客宗政良。
慕容垂现出笑容,道:‘政良平身,边荒集现在情况如何?’宗政良起立说话道:‘形势非常不妙,边荒集各大帮会破天荒团结一致,且有大批边民响应追随。’慕容垂脸色一沉道:‘勃勃是怎么弄的?怎可能让如此局面出现?’宗政良叹道:‘赫连勃勃已背叛大王,甫到边荒集竟然扮花妖搅风搅雨,岂知惹出真正的花妖来。他更不依大王指示,妄图控制边荒集,落得损兵折将,惨败而逃,再没有面目见大王。’慕容垂的心腹大将高弼闻言讶道:‘赫连勃勃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即使可以控制边荒集,可是我们大军正压境而来,不怕大王治他违背军令之罪吗?事情如此不合情理,他该是另有所恃。’宗政良道:‘照我猜测,他是想趁我们大军到达前,先杀尽拓跋族的人,然后把边荒集抢掠一空,留下一座被破坏的空集给我们。此人一向残忍成性,以杀人为乐。’慕容垂哑然笑道:‘我是低估了他,他却是高估了自己。政良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论他如何开罪我,我暂时确难分身去理会他。只要他善用从边荒集得来的兵器、物资、牲口和财富,在短时间内灭掉拓跋圭,势可统一北疆,立告坐大。唉!我真的希望他成功,如此我便不用为拓跋圭头痛。勃勃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拓跋圭却是另一回事。’高弼和宗政良当然清楚慕容垂为何分身不得。现在北方,苻坚虽是强弩之末,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曾统一北方的霸主?长安仍是在苻坚的控制下,以此为据地与慕容永和姚苌展开争夺关中的激战。
一旦长安被任何一方攻陷,杀死苻坚,北方将立即陷进大乱。慕容垂必须把握时机,完成统一北方的鸿图霸业。
如此情况下,岂有闲情去理会北疆的事。
慕容垂想不到赫连勃勃如此工于心计,所以说低估了赫连勃勃;说赫连勃勃高估了自己,则是嘲笑他闹得个灰头土面、弃戈拽甲惨败而回了。
高弼问道:‘边民竟会同心合力,确是出人意表,不过与赫连勃勃一战,该已耗尽气力,变成伤疲之军。何况,不论他们如何精诚团结,始终是乌合之众,怎抗拒我们久经战阵的精锐之师?’宗政良苦笑道:‘边荒集本身是个教人难以置信的地方,一切没有可能的事也可以在那里发生。赫连勃勃的惨败,是一面倒的惨败,边人折损的只区区百来二百人。而同一时间,两湖帮的郝长亨反中了屠奉三的陷阱,被迫退返南面,令边荒集得到喘息的机会,全面布防。现在的边荒集再不是我们一向熟悉的边荒集,而是权责分明,有组织和高度效率的军事重地。’慕容垂目光投向黄河帮的营地,知道在己方登岸布防完成之前,铁士心不会过来打招呼。沉声问道:‘究竟何人在主持大局?’宗政良答道:‘他们捧出纪千千作名义上的统帅,实质上应是由议会作集体领导。’慕容垂与高弼愕然以对,后者问道:‘是否谢安的干女儿,有秦淮首席才女之誉的纪千千?’宗政良双目闪动着奇异的神色,轻轻道:‘正是她!’慕容垂平静的道:‘她是否确如传言所说般动人?’宗政良叹道:‘甚么倾国倾城,我看应该便是这样儿。她甫抵边荒集,把整个边荒集弄得神魂颠倒,人人争相讨好,改变一直奉行不悖以武力解决一切的习惯。她有一种媚在骨子里的魅力,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愈看愈动人。’心中同时婉惜不已。他本有得到她的机会,只恨过不了燕飞的一关。
慕容垂仰望夜空,似在思想宗政良对纪千千的描述。
宗政良又详细说出被迫离开边荒集前的所见所闻,扼要而清晰,尽显他作为超级斥堠的识见眼光。
高弼听得眉头深锁,最后问道:‘政良有否联系上任遥呢?’宗政良道:‘任遥方面更令人费解,自昨天开始,他与我断去所有联系。任遥曾和我说过,夜窝族里有他大批的手下,如能里应外合,我们可轻易摧毁边荒集的防御力量。’高弼不解道:‘任遥于此最关键的时刻消声匿迹,绝不寻常。’慕容垂并不把任遥的事放在心上,淡淡道:‘边荒集是否气数未尽呢?没有-件事切合我们的预期。’宗政良道:‘我是从边荒集来,离集时的印象仍非常深刻。集内边人不单战意高昂,且人人尽展所能,教人看得眼花了乱。例如负责清场的方鸿生,在搜索方面很有一手,甫踏进我藏身的破屋,竟直指我藏身之处,迫得我立即远遁,否则我会更清楚他们的布置。’慕容垂冷然道:‘边荒集是天下英雄集中之所,没有点斤量或怕死的都不会到那里去。这种人若不顾生死的拼命反抗,将汇合成一股强大的反击力量。千万不要低估他们,燕飞便是拓跋圭推崇备致的高手。甚么屠奉三、拓跋仪、慕容战均非泛泛之辈。所以我们必须改变策略,放弃从水路进攻,否则纵使得胜,亦要元气大伤。’高弼点头道:‘若我们从水路进攻,便是有迹可寻,只有利用广阔的边荒,方能令敌人防不胜防,无从阻截。’慕容垂吩咐道:‘给我把士心召来,大家从容定计。’高弼忙把命令发下去。
慕容垂双目神光闪烁,语气却从容冷静,道:‘高卿“ 无从阻截” 的一句话甚合我意,不论边荒集实力如何雄厚,仍没法同时应付我们南北大军的夹攻,所以对方必自恃熟悉地形,以奇兵伏兵骚扰我们行军,更妄想可以先击垮我们其中一方的部队。我们须拟定的策略,应是针对此点作出部署。’接着目光投往层云密布的夜空,叹道:‘想不到今次边荒之行,竟会有意外收获,纪千千将是我慕容垂攻克边荒集的战利品,成为南人没齿难忘的耻辱,却是我慕容垂的福气。让我看看这位有倾国倾城之色的绝世大美人,是如何动人?’宗政良和高弼听得面面相觑,想不到一向不好渔色的慕容垂,竟会有对女人动心的一天。
刘裕行尸走肉地坐在继续行程的马车内,沿古驿道朝广陵进发。
他失陷于前所未有的低潮里,一阵又一阵的颓丧情绪波浪般冲击着他,他竭力避免去想的事情,前仆后继地进犯他的脑袋。公私两方面固是一败涂地,未来也再没有任何可期待的变化。
自己心仪的动人女子已表达心意,自己反成为情场上的懦夫,不但辜负了她的青睐,还深深伤害了她,伤害了自己。
他感到孤独,一种从未感受过,可以淹没一切令人窒息的孤独。失去了朋友、失去了至爱、失去了理想的孤独。不论将来有甚么成就,却清楚知道再难快乐起来。
淝水之战是他最颠峰的成就,到边荒集去时更是意气风发,可是一切都完了,他的事业已彻底完蛋。与谢玄交待过边荒集的情况后,他会自动引退,返乡过些清茶淡饭的日子了事,因为他失去奋斗的雄心壮志。
假设自己知晓情况后立即不顾一切的赶回边荒集去,至少可以与燕飞等轰轰烈烈的并肩作战至死,怎都胜过目下的情况。
在极度的心倦力疲下,他合上眼睛,脑袋虚荡无物,任由命运安排他的将来,因为他晓得一切已成定局,他会失去一切。
阴奇来到化身宋孟齐的江文清的船上,随行船队泊在颖水支河隐秘处。
江文清和直破天神色凝重,看来是情况不妙。
阴奇先向他们布告边荒集最新的情况,同时说出从水路配合拓跋仪奇兵的战术。
直破天叹道:‘我们本在苦心静候敌人从水路进犯边荒集,待他们经过后顺流锲尾追击,在有心算无心下,肯定可令对方损失惨重。黄河帮的战船根本不被我们放在眼内,只恨对方显然洞悉水路的危险,已弃筏登岸。只要他们在两个时辰内起行,骑兵可于子时抵达边荒集。以慕容垂用兵的高明,我们恐难达到延敌的目标。’江文清苦笑道:‘我们本想趁慕容垂大军抵达前,先一步偷袭黄河帮,只要驱散对方的战马,将可令敌人失去机动性。可惜铁士心非常谨慎,把防御网大幅扩阔,又设置木寨,使我们无从入手,坐失良机。’阴奇沉声问道:‘敌人实力如何?’
直破天答道:‘黄河帮的战士约三千人,战马多达五千头,应是全供慕容垂之用。至于慕容垂的部队,在一万二千人至一万五千人间,以我们的微薄力量,根本没法阻止他们向边荒集推进。’江文清道:‘只要慕容垂和黄河帮近二万人的部队,夹着河道分多路向边荒集挺进,船队随后而至,除非我们和他们正面硬撼,否则将难以延误对方的行程。’直破天道:‘加上你们,我们可以登岸作战者不到七百人,不论偷袭伏击均难以凑效。阴兄有甚么好提议?’江文清忍不住问道:‘阴兄起程时,我方北上的船队仍未抵达吗?’阴奇一直避免触及此事,现在避无可避,只好老实答道:‘贵帮的船队恐怕在途中出事,凶多吉少。’江文清娇躯剧颤,垂下头去。
阴奇当然不晓得她关心父亲的安危,转返正题道:‘能否延误北方来的敌人,已成今战成败的关键。我有一个提议,是从水路直接攻击敌人,凭着夜色的掩护,攻其不备,至少可对黄河帮的船队造成严重的破坏,不但可挫折敌人的士气,更可令他们没法好好休息,使拓跋仪的部队处于有利的情况下。’江文清和直破天均脸露难色,要知逆水偷袭,犯水战的大忌。更何况除两艘双头船有比黄河帮远为优越的战力外,其它战船的平均战力,均在黄河帮战船之下。
阴奇续道:‘拓跋仪是马贼出身,擅长设置陷阱,虽难对敌人造成严重的损害,却可拖慢对方行军的速度,打击对方的信心和士气。’江文清似回复过来,冷静的道:‘阴兄的提议虽然大胆却非是完全行不通,细节则仍须斟酌。’直破天皱眉道:‘不嫌太冒险吗?’
江文清道:‘不冒险怎会有成果?偷袭一事由我们两艘双头舰负起全责,以闯关的方式偷袭对方,不论得手与否继续北上,若可引得敌船追来将更理想。’阴奇点头道:‘我们埋伏在这里,待对方经过后顺水从后方发动攻击,如此或可令敌人乱了阵脚,拓跋仪将有机可乘。’直破天终于同意,皆因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点头道:‘只要我们闯越敌人,敌人将有后顾之忧,怕我们随时掉头来攻,被迫与颖水保持距离,难收水陆呼应之效。’阴奇道:‘敌方骑兵只有五千之众,其它步兵行军缓慢,黄河帮更要倚赖船队运载兵员,当他们以为你们已逃往上游,我们却来个拦腰突袭,肯定可令对方阵脚大乱。此计妙绝。’江文清断言道:‘就这么决定。’
直破天仰观天色,道:‘云层愈积愈厚,若降下大雨,对我们更是有利。老天爷呵!你可否帮个忙呢?’阴奇也在抬头观天,摇头道:‘可惜我们没有等待的时间,我们带来大批由千千小姐设计的火油球,配合火箭,威力惊人,我立即使人搬过来。’直破天拍拍他肩头道:‘让我先到你处好好研究,看可否派上用场。’两人去后,江文清再控制不住心中的悲苦,涌出热泪。
在与两湖帮多年的斗争中,此刻他们大江帮已落在绝对的下风,江海流更是生死未卜,假若边荒集失陷于聂天还的手中,大江帮将遭到灭帮的厄运。
一直以来,边荒集是大江帮存活的命脉,上至朝廷,下至帮会,想从边荒集得到欠缺的物资,均直接或间接地透过他们去办事,也令他们得到庞大有形和无形的回报。
所以,江海流派出得力的拜把兄弟程苍古和费正昌到边荒集劻助祝老大。可是一日之内,整个情况完全逆转过来。
大江帮究竟在哪一方面出了岔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