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和拓跋仪在码头分手,后者返驿站召集本部人马,而燕飞则往见纪千千,把最新拟定的战略循例交她定夺。
在红日斜照下的边荒集,充盈着初战胜利带来的喜悦和希望。所有人不论男女,不论种族,不论派系,全体投入到备战的行动里去。
燕飞从小建康进入边荒集,踏足刚被他征服的地域,心中感触丛生。
边荒集从未试过如此众志成城地做一件事,这可是眼前铁铮铮的事实。而他们要对抗的却是南北最强大的四股力量,他们的领袖不单是武技上大宗师级的人物,更是战场上的无敌统帅,人人久经战阵。假若一旦守不住,被惹怒的敌人将会以血清洗战争的仇恨,后果不堪想象。
燕飞含笑挥手接受沿途战士们对他的致敬和边众的欢呼,往夜窝子驰去。
古钟楼帅旗高悬,帅旗不但是新的设计,且是刚画上去的,湿润的墨彩在斜阳光里闪闪生辉,非常夺目。
帅旗以蓝布制成,绘上鸟形图案,便若一头冲天而飞的鸟儿,充满对自由的渴望,不愿受到任何的约束,意象极佳。
一群骑士正从古钟场驰来,领头者是姬别,见到燕飞,欣然迎来。
燕飞勒停马儿恭候,姬别直驰至他马旁,勒马停下,笑道:‘你们经实地勘察,有甚么成绩呢?’燕飞见他笑得勉强,微笑反问道:‘姬大少是否仍不看好今夜之战?’姬别苦笑一下,压低声音道:‘说不担心是骗你,别人我不清楚,可是铁士心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知之甚详。以他一个汉人,能在北方站得住脚绝不简单,何况还使黄河帮日益壮大。唉!你笑我没胆子也好,我的恐惧是从心里涌出来的,根本没法控制。’燕飞同情地道:‘害怕起来确是没有法子,在敌人如此声势下,谁能无惧?这只是个控制和处理恐惧的问题,你的控制力并不算差,至少仍可以装笑面。’姬别再凑近少许,现出遇上知心的神情,近乎耳语般道:‘还是燕兄够坦白,我和老红都怕得要命,却不敢露出丝毫异样。我们这些做老大的,绝不能把心底事摆到脸上来,因为恐惧有如瘟疫,会蚕食我们的斗志。’燕飞首次发觉自己有点喜欢他,为他打气道:‘你已干得很好,刚才在颖水旁,我看到你的巧匠正把尖刺装到庞义的木材去,把木雷改装为木雷刺。你真的很有办法,这么快弄出大批钢刺来。’姬别欣然道:‘你当我是神仙吗?钢刺是就地取材,把弩机用的特制钢箭修改而成。哈!不过我们边荒集确是物资丰盛,只是战马加起来竟有三万头之众,以一万战士计,每人可换三次马。’燕飞虽很想陪他聊下去,却因时间紧迫,只好拍拍他肩头道:‘好好干下去,打不过便逃,这处是我们的地头,所谓猛虎不及地头虫,让我们向天下人证明此点。’说罢策骑直入夜窝子去了。
换过任何一个时候,刘裕相信自己在见到这位他曾朝思暮想的俏佳人,他也可以装出若无其事,把感情深深埋藏的模样。
可是值此人生最失意无助、身心劳损的时刻,他却感到心内燎原的野火正在失控地扩大,脱口唤道:‘淡真小姐!’竟是高门贵女,大臣王恭的女儿王淡真,他在谢府一见难忘的美人儿。
王淡真迎上他灼热的目光,似有所觉,粉睑飞起两朵红霞,令气质雅秀的她尤显得娇艳无伦。
至少在这一刻,刘裕感到不论为她作出任何牺牲,均是值得的。
只有她方可使自己忘掉一切困苦烦恼,连心中一贯的豪情壮志,一时间也变得毫不足道。
王淡真并没有因他率性直接的目光有分毫畏缩,来到他身旁,探出一对胜雪欺霜皙白粉嫩的玉手,抓着他右手,三根玉指搭上他的脉搏,现出专注的动人神情,为他把脉。
马车开出,大队继续行程。
亲密的接触,令刘裕的心差点溶化。
河风徐徐从南面淮水处透窗吹进来,马车的摇晃颠簸不再是苦难而是乐趣,嗅着她迷人的体香气息,忽然间刘裕体会到他毕生所有幸福和快乐,均系于眼前好心肠的人儿身上。若她能成为自己孩子的良母,人生还有甚么可以奢求的呢?同时他更清楚这个想法的高度危险,以他寒门卑士的身分地位,若敢对此高门贵女有非分之想,其后果足以把他辛苦争取回来根基尚未稳固的绵薄功业彻底毁掉。
不过这想法在此刻遥远而微弱,他怎可以错过天赐的眷宠?王淡真放开他的手,喜孜孜的道:‘刘大人的体质好得教人难以相信,只这么半个时辰,情况大有改善。早前遇上你时,还以为你没法撑到广陵去,那样淡真便不知如何向玄帅交待呢?’当她提到谢玄,一对秀眸立即闪亮起来,深以能为谢玄办事为荣。
刘裕却不大在意,因早在建康时便晓得她对谢玄的仰慕。问道:‘小姐为何会走这条驿道呢?到广陵去不是以水路较方便吗?’王淡真现出不屑神色,道:‘听说北方胡马又再蠢蠢欲动,南方的乱贼亦伺机发难,三天前两湖帮的贼船曾与建康一支水师在大江激战,互有损伤。所以水师把江淮上游封锁,以保扬州的安全。’刘裕听着她犹带三分少女天真语调的吴浓软语,大感享受,兼之在如此隔离独立的环境裹,近在咫尺地欣赏她认真得来却不脱孩儿气的神态表情,禁不住魂为之销。只希望一切可如此这般地继续下去:水远不会改变。
虽说离家远行情况特殊,不过以她尊贵的身分,肯磨在车厢内和他说话,刘裕已大感受宠若惊,飘飘然如登仙境。
换过任何一处地域环境,他清楚以自己卑微的出身,根本没可能与她有如此亲近的接触。
刘裕不解道:‘只要小姐表露身分,水师船怎敢阻小姐去路?’王淡真娇哼道:‘负责守淮水的是那个甚么司马元显,人家最讨厌他,情愿走陆路,也不想见到他的恶形恶状。’刘裕方明白她语带不屑的因由,心忖谢安离京,确生出很大的变化,总揽大权的司马道子把儿子司马元显捧上操实权的军位,掌领其中一支水师。可以想象,谢安若去,加上谢玄因命运撤手归西,情况更不堪设想。
任青媞说得对,若没有曼妙在司马曜旁为自己说话,他除了立即当逃兵外,他日定死路一条。
王淡真讶道:‘刘大人在想甚么呢?’
刘裕摇摇头,最好是凭此动作把一切烦恼驱走。所有牵涉到人与人间斗争的卑污和丑恶,对这位如空谷幽兰般的美女都是一种冒渎。
王淡真兴奋道:‘人家知道你在担心贼子作乱。怕甚么呢?一天有我们玄帅在,怎到那些跳梁小丑放肆哩!嘻!人家尚未有机会问你,为何会昏倒路旁呢?’她问者无心的几句话,登时勾起刘裕的心事,残酷的现实又再与这温馨迷人的车厢天地接连。
唉!我该从何说起呢?
夜窝子再不是夜窝子,因为她已由风花雪月的胜地变成边荒集的军事后援和补给中心。
数百座建筑物全部开放,从集内各区源源不绝运来的牲口粮草和物资,给送进经细心分门别类的建筑物内安放储存,其后院则成为马厩。
所有出入夜窝子的通道均设立坚强的关垒,以弩箭机、投石机作基本的防御武备。夜窝子是集内房舍宏伟高耸的建筑物,其上层和楼顶理所当然成为箭楼哨岗。
边荒集饱经灾劫,所有楼房均以坚固、实用和防火为主,在此等非常时期特别实际和可倚赖。
古钟场散布着大堆小堆的东西、一群又一群的骡子和战马,最令人触目是以石车把古钟楼团团围起来,使古钟楼成为最后的防线。一天古钟楼没有失守,边荒集仍未可言败。
乍看似是杂乱无章,细看又觉一切井井有条,没有任何布置是未花过心思的。
整个夜窝子像蛛网般被连结为一不可分割的整体,发号司令的核心就是古钟楼,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古钟楼会如蛛网内的蜘蛛生出感应,对付入侵的敌人或猎物。
一路驰来,看得燕飞目眩神迷。
夜窝子竟会变成眼前般模样,实教人难以相信。
他们和敌人的最大分别,乃他们是自发地为保卫边荒集的自由和公义而战。
边荒集的‘公义’,是人人认同并奉行不悖的规矩。
姚猛正在指挥一群夜窝族人在搬运一桶桶不知从哪个井打来的清水,见到燕飞兴奋的道:‘千千小姐肯定是当今天下最杰出的统帅,她的主意不但别出心裁,还特具神效。我们今次定要把甚么慕容垂、孙恩杀得弃戈拽甲而逃。’燕飞心忖,你这小于真不知天高地厚,不过纪千千能予他们如此信念,当非坏事。皱眉道:‘这些水是用来干甚么的?’姚猛和附近的夜窝族人齐声失笑,得意忘形。
姚猛喘着气道:‘原来燕飞也会看走眼,桶内放的是油而非水,是用来制滚油弹的原料。我们的千千小姐想出以牛皮制成弹壳,灌以易燃的火油,封口后以投石机往敌人抛掷,再以火箭燃着火油,这招便叫火油歼敌。明白吗?我没时间和你说话哩!兄弟们!继续努力!这百桶要送往北门去。’燕飞心叫厉害,一夹马腹,进入古钟场,朝古钟楼驰去。
想到即可见到心爱的人儿,看着她英姿赳赳的指挥群雄,心中像燃起一个火油弹。
他再不会欺骗自己,他要毫无保留地爱惜她,而对她的爱,最后一丝疑虑亦云散烟消。
若非在陷身于连场大战的极端环境裹,他与纪千千的发展绝不会如燎原野火般展开,正因晓得生死难测,愈使他抛开一切,全身全意投进火辣辣的男女爱恋裹去。
刘裕道:‘那天见过小姐后,坐船往边荒集去……’王淡真兴奋地打断他道:‘据闻纪千千是和你们一道去的,是否确有其事?你不知道此事在建康是多么轰动。听说司马元显闻讯后把家里可以打破的东西全摔烂了呢?哼!他肯定不懂照镜子,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刘裕心中一震,看来此事会一并算到自己身上来,他们找不到燕飞和高彦来出气,可怜自己却要面对所有因纪千千而致妒火高燃的权贵高门。
点头道:‘确有此事。’
王淡真兴致盎然的道:‘原来纪千千真的到了边荒集去,人家再不用问钟秀哩!边荒集究竟是怎样的地方?有那么多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大盗和逃犯在那裹,纪千千不害怕吗?’刘裕刚被她勾起心事,听她说话天真,愁怀稍解,失笑道:‘有甚么好怕的?边人不知多么欢迎和尊敬她呢。’王淡真现出心神向往的神色,柔声道:‘若不是怕爹责怪,我真的想到边荒集见识。噢!你会陪人家去吗?’刘裕呆望着这朵在最安全环境里长成的鲜花,心中百感交集,苦笑道:‘我正是从边荒集回来,还差点没命,你仍不害怕吗?’王淡真微一错愕旋又甜甜笑道:‘你是打不死的英雄豪杰,否则玄帅不会看中你。钟秀的爹是大英雄,绝不会看错人,我也不会看错你。’刘裕终醒觉此姝对谢玄近乎盲目的祟拜,更感觉到她对自己另眼相看,全因谢玄的关系,爱屋及乌。
她或许只是对谢玄看中的人有兴趣,而不管对方是张三李四。
这个想法令刘裕从云端直掉往实地,倏地感到一阵劳累和失落,情绪波动之巨,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一向以来,他都比一般人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面对苦心中暗恋的玉人,这方面的长处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实上令她感兴趣的是边荒集又或谢玄,从她问这问那,却始终没触及他受伤的经过,可见她小姐的真正心意。
王淡真见他面色不大对劲,吃惊地道:‘你不舒服吗?’刘裕此刻满怀爱意化作自悲自若,兼想起大祸临头的边荒集,登时生出万念俱灰的感觉。壮志豪情,只像个苍天弄人的恶作剧。
苦笑道:‘没有甚么大不了的,到达广陵时该可以复原。还未谢过小姐仗义援手之恩。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用得着我刘裕的地方,小姐尽管吩咐。’说出这番话,心中反舒服起来,因为似乎又重建起以前有门户之别的不对等关系,也等若刘裕放弃对此贵女的痴心妄想。
王淡真蹙秀眉微嗔道:‘刘大人仍未告诉淡真如何受伤的呢?’刘裕生出心力交瘁的颓丧,没好气的道:‘没有甚么的,只不过遇上孙恩,差点给他干掉,幸好逃得快。接着又遇上聂天还的船队,被迫在水裹泡了一刻钟,上岸时受风寒感染,就是如此这般。’王淡真听得一对美目不断睁大,听毕难以置信地道:‘外九品高手最厉害的两个人,竟全给你遇上了……’刘裕可以把她尚未说出口的话代她说出来,大概该是‘你竟然仍可以活着!’。双目精芒烁动,平静的道:‘任他们如何凶名盖世,说到底仍和你我没有分别,是凡人一个。终有一天我会教他们本利归还,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便成。’王淡真呆看着他,像首次认识他般细审他的脸容和神情的变化。
刘裕心中却希望能独自一人地好好去思索,更狠下决心抛开对她的任何妄求,不论此决定可对自己做成如何严重的打击和痛苦。
他缓缓闭上眼睛。
好半晌后王淡真轻轻道:‘刘大人好好休息,到广陵淡真再唤醒你。’听着她指示御者停车,刘裕差点想唤她回来说话,最后仍硬把冲动压抑下去。
更清楚,他不但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