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深底铝锅下,张老是什么表情,蒋白棉和商见曜都无从知晓,只能看着他略有点颤颤巍巍地抬起右手,试图按向左胸。
不过,这个动作并没有完成,张老手掌刚贴住衣物,停了两秒,又滑了下去。
他嗓音仿佛低哑了一点,语速一如既往地略快:
“脑控的事情简单来说就是,曾经毁灭旧世界的幕后黑手希望人类保持现在这种状态,永远不能重建起真正的文明,于是用脑波仪秘密控制了一大批人,包括各大势力的上层,让他们失去进取之心,忘记曾经的理想,不再为全人类的复苏而努力,成为堕落之人。
“脑波仪是当初带来‘无心病’的罪魁祸首,直到今天,它们依旧在很多地方发挥着作用,为幕后黑手清除发现秘密的人类做出贡献。”
“可是,我们遇到的好多‘无心病’患者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类,没任何可能发现脑控的秘密。”哪怕面对曾经的“救世军”老战士,诚实的商见曜依旧该反驳就反驳。
张老等人明显考虑过这个问题,早就想好了理由,一点都不带磕巴地回答道:
“你们啊,太年轻了,这叫把水搞混!
“如果只是清除知道脑控秘密的人,很容易就被发现不对,必须顺带让一些普通人也变成‘无心者’,才能把水弄混,让事情显得不那么突兀。
“在旧世界,有一句老话是这么说的:
“藏好一根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扔进大海里。”
“那要找出来也很难啊。”诚实的商见曜中肯评价道。
张老喘了口气,压着嗓音道:
“总之,你们趁着现在还没被脑控,赶紧找两个铝锅戴上,没有铝锅,铁锅、铜锅、不锈钢锅也能顶一顶,只有这样,你们才能保持思维的独立,理想的纯净,不会被一点点利益一点点享受腐蚀。
“这都是有前车之鉴的啊!多少‘救世军’战士当初为了拯救全人类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什么都不怕,结果情况好起来之后,反而变了质。
“他们都是被脑控了啊!”
张老越说越是痛心疾首。
“对对对!”商见曜仿佛找到了知音,“肯定是这样,要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就背弃曾经的理想,忘记发过的誓言。”
那都是在血与火中经受过锤炼而没有褪色的。
蒋白棉在旁边好几次试图打断两人的对话,但都加入不了一老一少的交流。
张老重重点头,以至于头上的铝锅都出现了晃动:
“看来你们虽然才到没几天,但也见识到了一些丑陋的现象。
“嗯,给你们开通行证的还是洪光明,对吧?”
“对。”商见曜没有隐瞒。
张老挥了挥手,情绪一下变得激动:
“洪光明那老小子我见一次骂一次,指着他鼻子骂!
“当初他还在我手下的时候,多淳朴多热忱一小子,看到有荒野流浪者的孩子吃不饱,都偷偷把自己那一份食物分了一半过去。
“有一次,我们被那个时候一伙只知道烧杀抢掠的人包围了,他为了掩护大部队撤离,主动站起来请求断后,差点没死在那里。
“就这样,他怕了吗?没有!还是一次又一次冲锋在前。你们也看到了,他陆续失去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还好我们当时找到和缴获了不少机械义肢,又有擅长这方面手术的人加入队伍,他才能活到今天。
“现在,大家不说能吃饱,至少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饿死了,不说能穿好,至少不会有人被冻死,他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发现之后,想了一整年都没想明白,后来知道脑控的秘密,戴上了这口铝锅,才一下懂了。
“哎……”
“哎。”商见曜跟着叹气。
难得遇到知音,张老终于不那么警惕,他想了想道:
“你们不是想问我们戒严期间在周围走动时,有遇到什么可疑的人吗?
“跟我去疗养院,挨个挨个问吧。”
他虽然还是担心商见曜他们是试图打入反秘密控制组织内部的间谍,但想着只是带他们去问一些戒严相关的事,不牵涉其他,又觉得没什么问题。
蒋白棉心中一喜,正要答应下来,商见曜已是态度坚定地说道:
“不行!”
“为什么?”灰白色的铝锅掩盖了张老疑惑诧异的表情。
商见曜义正辞严地回答道:
“现在是戒严时期,我们不得到允许不能离开酒店。
“您和您的老战友有外出散步的权利,我们没有,不能仗着有您挡在前面,就无视规定。
“那样一来,和以权谋私的堕落者有什么区别?”
这个刹那,蒋白棉脑海内冒出了两个词语: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后面那个词其实和场景不太符,但与前面那个词语很搭。
张老愣了几秒道:
“好样的!如果‘救世军’新一代人人都像你,那就好了。”
人人都有精神病可能不太好吧……蒋白棉只觉张老这句话充满槽点。
顿了顿,张老主动说道:
“那我回疗养院帮你们问,然后把答案记录下来,带到酒店。”
“谢谢。”蒋白棉忙不迭出声。
她想了下,又补充道:
“顺便再问一问您的老战友们最近三天遇到了哪些值得注意的事情,正常没有的,嗯,不值得注意也没关系,只要是平时不怎么发生的,都记录下来。”
“很细致嘛。”张老见多识广,赞了一句。
他随即说道:
“我现在就回去,争取晚上10点前把问到的内容送过来。”
商见曜热情地挥起了手:
“一路顺风啊!”
目送张老消失在酒店停车场另外一个出口后,蒋白棉带着商见曜走正常路线回了小楼。
酒店经理沈康站在门边,原地踱步,一见两人进来,连忙问道:
“张老走了?”
“走了。”商见曜回答得相当积极。
沈康松了口气,转而说道:
“张老老糊涂了,又有战争创伤综合症,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他们这一辈,很多习惯不好,有的还酗酒,观点又保守,就跟活在几十年前一样,说什么都不要信。
“你们想想,能信脑控,能天天戴个铝锅在头上的,能有多正常?”
他话里话外都在指张老精神出了问题。
“确实。”商见曜赞同点头。
蒋白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你们还是很清醒嘛。”沈康很是欣慰。
商见曜随即指了指自己:
“我精神也有问题,你为什么要信?”
“……”沈康一下被绕了进去。
…………
晚上,广播里宣布了明天开始疏散民众之事。
“如果那枚核弹头被带走,送到某个势力,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龙悦红一边因明天一早就能离开乌北而充满期待,一边颇有点担心地说道。
老实的格纳瓦回答道:
“和留在‘救世军’手里应该没有显著区别。”
都缺乏成规模制造的能力,大概率仅用来威慑。
商见曜正要加入讨论,突然听见窗户外面有人在喊:
“下午那个小子和女娃,你们要的东西搜集来了!”
蒋白棉和商见曜对视了一眼,打开窗户,果不其然发现张老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救世军”黑色制服,戴着灰白色的深底铝锅,站在停车场内,手拿一叠纸张,不断高声喊着。
三两下之间,两人就“速降”到了张老旁边。
“我挨个挨个问过了,都记录在了纸上,放心,没有遗漏,包括我自己的都写了。”
商见曜和蒋白棉连忙诚恳道谢。
“你们快看看有什么问题。”张老递出纸张。
蒋白棉接过材料,取下悬挂在腰间武装带上的电筒,当场浏览起来。
纸张上记录的情报是以人为顺序的,每个人都包含两个部分,一是戒严期间是否遇到过可疑的人,二是这三四天内遇到过哪些正常少有发生的事情。
商见曜凑到了蒋白棉身旁,和她一块一条条往下阅读。
“没什么有效情报啊……”快翻完之际,商见曜失望地叹了口气。
蒋白棉没有多说,将目光投向了最后一页。
这一页只记录了一个人的反馈,那就是张老自己:
“张:1.沿途只遇到了负责戒严的战士;2.大前天下午,酒店有住客的降压药被偷走,没能及时服药,高血压迅猛发作,情况非常严重,被送到医院救了两天。”
高血压发作,被送到医院救了两天……蒋白棉心中一动,缓慢抬起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