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二十多天的行程,这一日两人来到甘肃省嘉裕关之北的一个大镇西窝铺。
找了一间客栈歇脚,梳洗後两人又聚集在客栈的酒家内进茶。
传鹰到了辟谷的境界,只是象徵式地喝点茶水。厉工功力深厚,数日一餐,吃点水果蔬菜,可足够身体所需。
这两人一路行来,有时整日谈论武道,彷若挚交,有时数日不言,状如陌路,不知情的人,一定会如丈八金刚摸不著头脑。
这时饭店内满是行旅,非常热闹。
传鹰道:“令东来潜修之处,便在此西行八十里之疏勒南山,该山为雄视当地的第二高山,至於进入函中所述地十绝关,就非要到当地视察形势,才能知道究竟了。”
厉工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颌首,表示赞同。
这时天气刚开始寒冷,这西窝铺地处新疆边缘,贴近塔克拉玛干沙漠,入夜後气温骤降,此时人人都加穿上厚皮革,厉、传两人寒暑不侵,只是不想惊世骇俗,仍是照穿不误,聊备一格。
酒家大门的门帑,每逢有人进入,掀起帑布,一阵寒风随著吹入,近门的人都禁不住瑟缩一番,暗暗记咒。
便在这时,那门帑忽然给人两边揭起,寒风呼呼吹入。
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身形矮壮的大汉走了入来,後面紧跟著一位明艳照人的美妇,跟著鱼贯走了四名大汉入来。
这些人都携有各式各样的兵器,神态悍勇,原来想发作的人,一见这等架势,连忙喋声不言。
这些人入来,酒家的夥计连忙赶来,招呼这一行五男一女,坐在那张传鹰和厉工两人旁的大桌。
这几人一坐落,立时游目四顾,打量四周的茶客,目光到了厉,传两人一桌,见两人低头喝茶,就不再留意他们。
这批人迅速以江湖切口交谈,听得厉、传两人大皱眉头。
原来这批人都属於雄霸甘肃陕西两省,势力最为庞大的甘陕帮,这个帮会自宋初创帮,至今有数百年历史,影响力笼罩甘肃、陕西和通往天山的交通要道,坐地分钱,极为兴盛。
现任帮主霍金城,更是雄才大略,武功高强,手下高手如云,本应大有作为,可惜生不逢时,随著蒙人入主中国,一股以女真人蒙人为主干,原为马贼的另一大帮飞马会,亦崛起於新疆西藏一带,近年势力开始伸入甘肃,向甘陕帮的地盘挑战。
十日前飞马会的会主哈漠沙,亲率会内高手及过千强徒,把通往疏勒南山的道路完全封锁,意图将甘陕帮在此区的势力连根拔起。
厉、传两人皱眉正在於此,要知这两人正要前往疏勒南山,这些帮会势力互争地盘,对他们的行程自然大有影响,平添无谓的麻烦。
这是个大动乱的时代,新旧势力交替,在整个中国每一个角落进行著。
就在这时,酒家正门的门帑给人一把撕了下来,登时满屋寒风。
众人还来不及咒骂,十多位身穿兽皮的凶悍马贼直冲入来,这些人搏斗经验十分丰富,一冲进来即散开,扼守著後门窗户所有去跆,目标显然是甘陕帮那五男一女。
一时酒家内刀光剑影,杀气弥漫。
其他食客面色发自,有些已软倒或蹲伏地上,刀剑无情,谁能不惧。
那五男一女安坐如故,神色都有点紧张,部分人的手已搭在刀柄上。
这时又有几人走了入来,看样子是刚才进来那些马贼的头目,当先一人身材中等,颇为健硕,双眼凶光毕露,一看便教人感觉到是好勇斗狠之辈。
这人开口道:“本人飞马会方典,与甘陕帮几位朋友在此有要事待决,其他朋友,请先行一步。”
酒家内霎时间鸡飞狗走,转眼只剩下甘陕帮和厉、传两桌的人,安坐如故。
传鹰对甘陕帮这批人略生好感,他们居然不趁其他人散去时乘机突围,免伤无辜,颇有原则。
那方典目光灼灼,在厉、传两人身上射来射去。
厉工形貌古怪,面上不露表情,传鹰英姿过人,意态悠闲,看来都是难惹的硬手。
方典暗自盘算,背後的手下已扬声喝道:“那边两厮,还不滚蛋!”
蛋字还末出口,一股茶箭从厉工手中茶杯泼来,穿入他口中,那喝骂的汉子向後倒跌,膨一声撞在墙上,七孔也流出了鲜血,当场毙命,全场除了传鹰外,无论是飞马会或甘陕帮的人,都目定口呆,惊骇欲绝。
传鹰暗忖,若是厉工大开杀戒,自己的立场将颇为尴尬。
方典毕生还是首次见到这等惊人武功,即使是自己敬若天神的飞马会会主哈漠沙,比起此人还是万万不及,不要说为手下报仇,就算是想也不敢。
厉工若无其事,继续喝茶。
方典道:“这位高人贵姓大名,还请见告。”他现在说的是场面话,日後也好向会主交代。
厉工面无表情。
传鹰心知他动手在即,忍不住喝道:“滚!”这一声如巨锤一样,全场各人心头一震。
方典知机得很,立即退出门外,其他人也恨爹娘生少对脚,一下子全部退去,真当得上来去如风这个形容。
隔桌那带头的矮壮汉子起身道:“在下甘陕帮谢子龙,今日有眼无珠,不知高人在座,并得以仗义出手,谨此致谢。”
厉工一言不发,自顾自在喝茶。
谢子龙对厉工的高深莫测亦极忌惮,深恐一下言语得罪,惹来杀身之祸,拱了拱手,率领手下离去。
霎时间整座酒家,只有厉、传两人。
传鹰见厉工一出手震慑全场,依然无一丝得色,知道此人全心全意,将一生的目标放在与无上宗师令东来的较量上,其他世俗的一切名利生死,全不放在心上。
传鹰忍不住冲口问道:“厉兄昔日与令东来一战,内中情形,可否见告。”
厉工面容一动,两眼望看传鹰,精芒暴闪,过了好一会,轻垂眼睑,望向碧绿的茶水,缓缓道:“在遇到令东来之前,本人纵横宇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傲视当世。”
说到这,停了下来,陷进了回忆之中。
这时风沙从门闻处吹了进来,把酒家的油灯弄得闪烁不定。
偌大的空间内,除了厉、传两入外,便只有二十多张空子,情景诡异。
厉工长长吁了一口气,续道:“那天早上,我在临安郊野的一所别院内静修,忽然一阵箫声,从山顶处传来,如在天边远方;低回时,如耳边哀泣,箫声若即若离,高至无限,低复无穷,已达箫道之化境。”
厉工面上露出沉醉的神色,显然当时他被箫声感动非常,至今难忘。
厉工望向传鹰,眼中露出兴奋神色道:“於是我知道,那是令东来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甚么会知道。今天我知了,我也到了这种心灵传感的层次,当时他已经做到了。”
厉工眼中露出一种崇敬的神色。
传鹰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是厉工这次找令东来,并不是因为自己曾被击败,所以要矢志报仇,而是他太怀念那经验,要再去经历多一次。
厉工淡淡一笑道:“你明白了?”
传鹰默然不语。
厉工仰天一声狂笑,震得所有油灯一阵狂闪。
外面的风愈刮愈大。
酒家内静如鬼域。
狂笑倏然而止,厉工眼角有点温润,道:“这个世界能令我动心的事物非常少,但对於与令东来再见真章,厉某却是没齿不忘。当时我一听到箫声,立即冲出别院,找寻声音的来源。奇怪得很,当时随我同在别院的,还有其他教派的弟子和与本派有关系的朋友其二十多人、我居然一个不见。箫声飘忽不定,我在山野间四处追逐,始终未能找到吹箫之人。”
厉工顿了一顿,又道:“我无功而返,别院内仍是空无一人,当时我已经筋疲力尽,意冷心灰,坐在静室内,静候令东来的大驾。这刻箫声忽止。”
传鹰见到厉工脸上现出惊畏的神色,知道这一代宗主陷入了当时情景的回忆内,重新经历当日的事物。不知有甚么情形,能令他回忆起来也觉得惊畏。
厉工续道:“就在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我立即提聚全身功力,准备与令东来拚个生死。当时的形势,真是千钧一发。”
厉工望向传鹰,摇头道:“结果我并没有攻出那一击。进来的是我的第二徒。我连忙质询他们到了那。他说他们如常一样,都聚集在别院内,没有人听到箫声,没有人见过我来回狂奔,一切也如常,没有丝毫特别。”
厉工露出一丝苦笑,道:“你一定以为我是走火入魔,故满脑幻象,请让我给你一样事物。”
说完便解开包袱,将一件白袍拿了出来。
白袍的背後画满了各种姿势的人像,旁边密密麻麻写了很多蝇头小字。
传鹰留心一看,都是先有一式然後再述说那一式的破法。
字形龙飞凤舞,满布白袍的背後。
厉工道:“当时我穿的就是这件白袍,背後给人写了这许多东西,居然一无所觉,你看看。”把长袍的左下摆给传鹰看。
传鹰看到左下角尽处写著:令东来破阴癸派天魔手七十二式,特为君贺。
厉工道:“他那破解之法,妙绝天下,至今仍不能想出更好的破解方法。如果我不是修成紫血大法,根本连尝试见他的勇气也没有。”
厉工又道:“其实我只想见见他而已。”
从西窝铺往疏勒南山约八十里远,一般行旅乘马最快也要四日才到,加上天气乾燥,风沙大,沿途都是沙漠或半沙漠地带,路程颇为艰苦。
幸好沿途有几个绿洲,例如嘉峭关附近的酒泉,和途中的绿田,均是各民族聚居交易的地方。
传鹰二十多岁时曾在戈壁沙漠追杀当时肆虐的几股马贼,以之为练剑对象,所以对这区区八十里行程,并不放在心上。
厉工年近七十,一生纵横天下,经验丰富不在话下,所以二人买了两支骆驼,拒绝了那些毛遂自荐的向导,踏上行程。
他们在早晨出发。
天气极佳,传鹰安坐骆驼之上,心中还想著厉工所述与令东来交手的经过,从这件事看来,令东来的武功完全超出了武道的范围,而较接近八师巴那类的精神奇功,接触到心灵至深之处,生命的玄机。
但他在厉工身後衣服画上破解他镇派之艺天魔手的方法,又实实在在是武道的极至,整件事显示出无上宗师令东来崇高的智慧。
现在不止是厉工,连传鹰也生出一见此“巨人”的渴望,那必是难忘的经验。
到了黄昏时分,两人已赶了三十多里路。
他们不赶宿头,在沙漠露天濡地,准备度过一夜。
这两人滴水不进,却完全没有一般人那种饥渴和疲累。
厉工道:“我感到前面有陷阱等待著我们。”眼睛望向漫无尽头的沙漠远处。
传鹰点头表示同意,这等沙漠之地,威力最大的还是沙漠那种自然的力量,好像飞马会的强徒,因长年在此活动,最懂得利用沙漠种种特别的条件,来加强他们的攻击力,使他们更为可怕。
所以尽管以传、厉二人之强大实力,仍不得不早作准备,以应付即来的攻击。
这时天色开始暗下来,骆驼俯伏地上,头也埋在沙里。
传厉两人在骆驼间打坐。
两人经昨夜的交谈,距离又拉近了少许,像是两个知交好友,无所不谈。
太阳下山,整个天黑起来,露出一夜星空,壮丽无匹,斗、牛、女、虚、危、室等星宿横跨天际。
传鹰凝神专志,感到自己成了宇宙的中心,漫天精气贯顶而下,大地精气,由督脉直上,交汇於任督两脉的周天运行,一时之间,沙漠周围数里之地,沙内每一点生命,也和自己产生感应,物我两忘。
传鹰自於战神图录得到启示後,加上无时无刻的修炼,肉体转化成吸收天地精华的媒介,意识的领域不断扩张,以至经常感受到奇异的空间,甚或超乎现实物质的世界,他已到了炼神还虚的初步阶段。
良久,传鹰从万有中返回自己的意识,一睁目,厉工两眼在黑夜灼灼生光,凝视著自己,传鹰还沉醉在刚才与天地冥合的奇异情绪,不欲开口。
厉工道:“传鹰你简直是一个奇迹。刚才那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在你是唾手可得,甚至已成了日常生活的大部分。在我来说,却需天时地利、用志不分,长时间进入心灵的深处,才偶一得之。”说完凝视夜空,沉吟不语。
传鹰道:“由这一刻开始,我才完全感觉不到你的敌意。”
厉工仰天一晒道:“人之感情,自生即有,若不能去,何能超脱。”两人陷入沉默。
厉工又道:“那日我见你割爱与赫天魔,毫无激动,平静如昔,初时以为你是天性冷酷之人,到今天才知道,你已进窥天地宇宙之道,完全超越了这世间的情爱仇恨,譬之如天上飞鹰,世人歌颂之事物,与它何干。”
传鹰暗暗思索,厉工旁观者清,这等自然转化,自己竟是丝毫不觉。
厉工续道:“如果要选後继令东来之人,我一定选你。我虽从魔功入手,但敝门的紫血大法,正是使人由魔入道,便如山峰高高在上,不同的路径,虽有不同的际遇,目标还是要抵达山峰。”
顿了一顿,厉工再道:“想当年我魔功初成,足以横行天下,但内心常有不足,要知我们意念识想,通灵透达,任意翔翔,无远弗届,却为肉身所拘,缚手缚脚。故当我每感苦困,便动手杀人,希望藉那短暂的刺激,忘却那重重的锁困,直至遇到无上宗师,始知别有天地,千载潜修,初窥天人之道。”
传鹰道:“阁下如遇上令东来,还会否与他作生死之战。”
厉工肃容道:“令东来如能叫我进窥至道,我愿叩头拜他为师,否则一决生死,也好来个大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