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湖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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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祭

战机升离跑道,斜斜地冲往半空。

凌渡宇凝神贯注在飞机驾驶座前的控制仪抬头显示器上。

战机继续爬升,到了八千英尺时,凌渡宇将控制引擎动力的节流阀调低至百分之七十五,减低速度,让机鼻朝向正前方,在他熟练的操纵下,战机进入水平飞行。

收回起飞的襟翼和升降用的起落架,战机以每小时五百二十公里的速度向一望无际的黑夜进发。

目的地是南美的哥伦比亚和巴拿马交界处。

抗暴联盟玻利维亚的基地被抛在茫茫的后方,灯光迅速缩少减弱。瞬眼间变成了几点萤火般的微芒。

凌渡宇瞥了身后的女子一眼,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强烈的影象:高山鹰双目紧闭,植物一样躺在床上,饮食和大小便,全赖吸管进行。一个伟大精明的领袖,变成一条事事须人照顾的可怜虫。

想到这里,涌起一股怒火。

誓要把巴极博士干掉。

这也是他此次飞行的唯一目标。

坐在后座副机师位置的女子道:“龙鹰,紧张吗?”

凌渡宇冷笑一声,开启了预先拟定路线的自动导航系统,让战机向著目标飞行。

女子傲然道:“龙鹰!不要看不起女人,保证你不会后悔携我同行,只有我才清楚要攻击的正确目标。”

凌渡宇晒道:“是吗!雅黛妮小姐!”语气中有著浓烈的不满。

战机贴著科迪勒拉山脉,正北飞行。

雅黛妮的声音在身后传来道:“我不明白你为甚么反对我参加这一次行动,是否不想功劳给分薄了?”

凌渡宇失笑道:“这是风格问题,我一向惯于个人行动,若非……哼……算了!”

雅黛妮娇笑起来,道:“若非我威胁不把有关巴极的资料抖出来,你也不会允许我同行,是吗?凌渡宇先生。”

凌渡宇闭口不言,变了个哑吧。

雅黛妮盯著凌渡宇宽阔的肩膊,闪过不满的神色,冷冰冰地道:“这次的行动,最主要是时间的准确,一待『湖祭』完毕,巴极那魔王缩入他的贼巢,要找他难比登天了。”当她说到巴极时,透出一种深沉的恨意。

凌渡宇开启了资料库,一幅精致的地图出现在显示器的屏幕上。当中的一个红点不断闪动,红点四周有七个黄点、两个蓝点,还有一些飞机和枪炮的标志,以图形显示,使人一目了然。

凌渡宇端详了一会,道:“现在是二十三时五十一分,巴极的『湖祭』在凌晨四时举行。”指了指离红点最外围的一个蓝点,道:“大约二时二十三分,我们将抵达第一个脉冲雷达的侦查网内届时我会低飞慢速,直线穿入。”跟著指了指那些黄色的点,道:“这些都卜勒雷达难应付得多了,我要以圆周飞行,遂寸逐寸移近巴极的老巢,当巴极举行他的『湖祭』,仰天祈求时,把飞弹塞进他的臭口内。”

雅黛妮纠正他道:“『湖祭』时他是低著头,望著湖水的。”

凌渡宇气得转身狠狠盯了她一眼。这等说笑的事也要一丝不苟,人生是多么没趣。刚好雅黛妮侧望窗外,在这个角度下,线条分明的面庞美得特别眩人眼目,可惜凌渡宇对她并没有多大好感。

若果要形容雅黛妮,最直接也是最恰当的形容就是一句话:她是条美丽的雌豹。

在“抗暴联盟”内,她的代号非常贴切,就是“粉豹”。

雅黛妮是法国人,皮肤白晰透明,健美的身材,没有多余的脂肪,散发著健康和力量。

最使凌渡宇印象深刻的地方,却不是她的女性魅力,而是她眼中一种近乎疯狂的怒火和恨意。似乎全世界人都欠下她一点甚么似的。

她一定有些可怕的经历。

凌渡宇使自己平复下来,问道:“你肯定有湖祭这回事吗?”

雅黛妮收回往外看的眼光,正容道:“当我最初知道这件事时,亦是心中存疑,试想巴极此种冷血无情、以淫虐女性为荣的魔王,怎会为一个死去的女子,每年在她忌辰时举行祭湖的仪式,可是在我反覆求证下,湖祭是千真万确的事,这次是第三届了。”她提到巴极和他的恶行时,又透出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恨意。

凌渡宇苦笑一声,显然因难分事情的真假,故此无可奈何。

雅黛妮心中不悦,沉声道:“龙鹰!我负起组织内对付巴极博士这任务,已经有七年了,七年来,没有一刻不在留意他,没有人比我对他更清楚了。”

凌渡宇问道:“既然巴极一举一动都在你的严密监视下,为甚么你不能及早警告高山鹰,使他能避过大难?”

雅黛妮面色变得非常难看,道:“我承认这是我的失职,原因只有一个,组织内一定潜伏了一个巴极的内奸,洞悉我们的行动,不过,我们很快会知道答案了?”

凌渡宇心中一凛,雅黛妮的意思非常明显,这次他们的空袭是试金石,假若巴极张开虎口,等他们自动投网,不言可知,定是有内奸从中作祟,这次行动的凶险亦是可想而知,想到这里,不由得佩服起雅黛妮的胆识来。又或者可说佩服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雅黛妮默默不语,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俏面上一片漠然,然而凌渡宇知道这刚强的女子,心底下藏有无尽的秘密。

时光在沉默中渡过。

战机飞越茫茫的深夜,向虚黑中的目的地前进。

凌渡宇进行例行的检查,他现在驾驶的,是经组织内专家改善过的美制鹰式战机,不但增强了空中缠斗的威力,也从设计和装备上大大减低了被敌人雷达侦知的因素,还装有远程的电子系统,最高水平速度可达每小时一千二百公里的超音速。现在机上除了七百发轻型炮弹的火神炮外,还携带了两支刺戟空对空飞弹和四枚雷射导向炸弹,是特别为巴极准备的大礼。

飞机向下俯冲,凌渡宇同时把节流阀调低,把速度减至二百七十节左右,当飞机到达二百英尺的高度时,凌渡宇把机身抬起,回复水平飞行。

低空里气流冲激,飞机不断颠簸,抛起弹下,凌渡宇张开飞机的襟翼。增加浮力。

鹰式战机像黑夜里出动的幽灵,在夜空中无声无息地疾飞。

雅黛妮道:“还有多远?”

凌渡宇把驾驶盘扭向左方,战机几乎是贴著起伏的山势飞行,一边道:“以目前的速度,三十五分钟后可抵达巴极居住的『梦湖』,『梦湖』?嘿!这是谁给它起的鬼名字?”

雅黛妮道:“这名字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可能是由于湖面常年积有浓雾,我也想不通巴极为甚么要把整个湖和附近的土地买下来,建设他的私人王国。”

凌渡宇晒道:“管他甚么劳什子的理由,让我将他的巢穴夷为平地。”一扭驾驶盘,战机离开山区,向无尽的南美洲低地飞去,这时他们早深入哥伦比亚的国境,飞临著名的马格达雷拿河的上空,巴极居住的梦湖,是马格达雷拿河一条支流的湖泊。

梦湖在哥伦比亚和巴拿马国境的交界处,巴极利用两国交界的暧昧地点,划地称王,建立私人的军队,两国政府上下人等,都收受他大量的贿赂,对他的事漠然不理,巴极更是嚣张。

战机根据情报,绕著雷达以圆周飞行,以现时的低空和慢速,可以说是绝不会被发觉的。

凌渡宇低声道:“还有十五分钟,将到达梦湖的上空,如果你的情报无误,巴极的湖祭刚开始了十分钟。”

雅黛妮有点紧张地点头,带著请求的语气道:“龙鹰!让我发射导弹,可以吗?”

凌渡宇奇怪地望她一眼,想不到她也懂用这种语气求人,耸耸肩道:“有何不可?”

一个闪动的红点在搜索雷达的屏幕上慢慢扩大,显示巴极的梦湖在五十里的范围之内,从驾驶舱向前方望去,远方有一列模糊的灯火,那就是巴极的老巢。

雅黛妮道:“这附近的居民,一是给巴极买去了土地,一是给他用种种方法迫迁,巴极在梦湖的四周广置雷达和地对空飞弹发射站,又建有防卫的战机保护网,俨如独立的国家。”

凌渡宇嗯的一声,将发射导弹的武器舱门打开,雷射导向导弹锁定目标,蓄势待发。他准备当飞临梦湖约二十里处,攀升上二千英尺的空中,发射飞弹。导弹上的温度感应系统,可以把目标锁入弹上的电脑系统内,穿破黑暗及浓雾,命中巴极举行湖祭的祭台。

这个计画可说是万无一失,鹰式战机避过了雷达突然出现,一定使巴极方面措手不及。

四十哩、三十九哩……

梦湖的灯火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战机的速度开始缓缓增加。

就在此时,凌渡宇心内升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危险!

凌渡宇全身一震,几乎在同一时间,机上警报系统的警笛震天响起。

最少一枚导弹,向著他们的鹰式战机以惊人的高速射来。

雅黛妮面色刹地转白,骇然道:“甚么事?”

凌渡宇面色凝重,猛地收起襟翼、增大节流阀,调节引擎,把速度迅快加增,另一方面,启动了电子反掣雷达干扰器及红外线干扰器,这可以使波束导引和红外线导向的飞弹失效,坏处却会将他们的行踪暴露无遗,成为远近导弹发射台众矢之的和敌机追踪的对象,可是他们再没有选择了。

战机低飞回旋,错过了梦湖的方向,偏向西北飞去。

雅黛妮尖叫道:“不!不能半途而废!”

凌渡宇把雷达系统由空对地改换为空对空战斗模式,叫道:“你看!”

屏幕上有几个小红点,不断跳动。

凌渡宇叫道:“这是敌人的飞机,在梦湖的上空张开罗网,等我们去送死,至于现在我们能否逃命,仍在未知之数。”

话犹未已,机上紧急报警系统的红灯闪灭不停,代表敌方导弹已在三里的范围内,半分钟内击中飞机。

凌渡宇怒骂一声,飞机向上急速爬升,同时掷出作为引诱物的火球,这些火球可使热导飞弹误中副车。

“轰隆!”

导弹在机下里许处击中火球,强烈爆炸,飞机一阵震荡,在空中被气流抛得一连打了几个跟头。

凌渡宇不愧一流的驾驶员,在他的控制下,飞机很快回复水平飞行,斜斜向下冲去。

雷达的屏幕上,显示敌人的四架战机,衔尾穷追。

凌渡宇做了几件奇怪的事。他把电子和红外线干扰器闭上,又把节流阀大幅减低,打开了可增加浮力却拉慢了速度的襟翼,飞机几乎是滑翔地,从万多英尺的高空向下急街。

当飞机来到二百多英尺的低空,凌渡宇开动了空气煞机掣,低飞回旋,重新向梦湖的方向飞去。

雅黛妮骇然道:“干甚么,回去送死吗?”

敌人的战机空巢而来,这样回头,不啻是送羊入虎口。

凌渡宇在漆黑的驾驶舱内,望著远方梦湖的几点灯光道:“刚才我开启了干扰器,掷火球,同时以高速逃走,一定把敌人的雷达侦察网吸引,以为我们向西北方逃去,岂知我突然低飞,又关掉了一切引起雷达注意的因素,以近乎滑翔的方式和速度飞行,应该可以避过对方雷达的耳目,你现在快认清楚那红色的按钮,我们这样的高度是不可能发射导弹的,唯有动用火神炮,这武器只有在三里的范围内才能有精确度,所以必须善用战机飞临巴极上空那数秒的时间,你要把握时机了。”

雅黛妮出奇地遵从,道:“明白了!龙鹰!”

雷达屏幕上的敌机红点,果然中计,向西北方追去。不过!一待不见他们的踪影,将会掉头追来的了。

鹰式战机紧贴地面,向梦湖滑翔过去。

在红外线下,机下的地上景色,在萤光色的屏幕上,清晰可见。

雅黛妮紧张叫道:“到了!”

屏幕上白蒙蒙一片,那是梦湖湖面上经常积聚的著名浓雾。

凌渡宇把机鼻朝下,飞机滑入浓雾里,在离开湖面百英尺许时,作水平飞行。

凌渡宇表现出精湛的飞行术。

战机在浪雾中无声无息地滑行,几乎全靠襟翼的滑翔力量。

眼前冒出了一列灯火,迅速扩大。

凌渡宇低喝道:“准备!”

火神炮瞄准正前方。

凌渡牢一按驾驶盘,飞机向下俯冲,驾驶舱的正前方蓦地大放光明,湖面上有座圆圆的大木台,台上生起了熊熊火焰,火焰四周人影闪现,巴极的湖祭如期举行。

凌渡宇大喝道:“放炮!”

雅黛妮在他余音末歇时,按动二十厘米口径火神炮的按钮,炮弹雨点般向湖面祭台狂射。

战机划过湖面的上空,呼一声斜冲掠上,背后是祭台冒起的火光和浓烟。

雅黛妮正要欢呼,飞机轰然一震,失去了平衡,迅速下跌。

凌渡宇叫道:“中弹了!”苦苦控制著受创的战机,勉强回复了水平飞行,机尾拖著一条浓烟做成的长尾。

武器舱和左引擎亮起了严重损毁的红灯。

凌渡宇望著雷达屏幕上迫来的红点,道:“你准备好了没有?”

雅黛妮坚强地点头。

凌渡宇启动紧急逃生的按钮,两个人同时被弹出了打开的驾驶舱外。

夜风中,凌渡宇张开了降伞,心想:又是一段艰苦的旅程了。拍拍背后装有食物、自动武器和行军必需工具的背囊,才稍有安全感。

战机爆炸的声音在前方隆隆响起,烈焰冲上了半天,照得整个梦湖旁的林区一片血红。

两人徐徐降落在梦湖旁的森林内。

雅黛妮先著地,抽出腰刀,在泥地旁掘了个小坑,把降伞埋在泥内。凌渡宇把降伞作同一处理,暗忖这强壮的美女确是经过了严格的军事锻炼,省去不少工夫,大增这次逃生的机会。

雅黛妮取出一张地图,凌渡宇连忙拿出电筒照明。地图上有个蓝色不规则圆形,那就是梦湖。

雅黛妮指著梦湖正北的几十个方格子,道:“这是巴极的巢穴『梦湖水庄』,散落在梦湖正北处,三边是平坦的梦湖平原,若要从陆路接近巴极的水庄,几乎肯定会被他发觉,所以梦湖平原可说是巴极的天然屏障。”

凌渡宇点头同意,他有点不明白雅黛妮为何要解释巴极“梦湖水庄”的形势,现下首要之务,就是逃得愈远愈好,那管他巴极的老巢是否铁壁铜墙。

雅黛妮的手指从梦湖的正北向下移,来到梦湖西南处的树林,道:“我们在这里,离开梦湖水庄只有九哩!”她的手指按著在他们的落点附近打了个大圈,道:“这附近一带满布沼泽,雨林和丘陵,最近的城市在二百多哩外,我们是绝对逃不了的。”

凌渡宇眼中电芒一闪,淡淡笑道:“在真正失败之前,我是从不言败的!”

雅黛妮望向凌渡宇,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不过很快会明白我的话。随我来吧!”

凌渡宇低喝道:“不!先告诉我逃走的路线。”说到逃命,他绝对算得上是个一流的专家,那肯让人牵著鼻子走。

雅黛妮闪过不悦的神色,道:“好!你看!”把地图打了开来,道:“我们首先沿湖而行,到了梦湖正西方,再往西行大约三小时,穿过树林到达凶名远播的『水月雨林』,那处满布沼泽,连当地的人也极少进入这区域,可是我们若要逃出生天,那里反而是唯一生路。穿过『水月雨林』,到达连绵的山脉,那时要躲藏行踪,容易得多了。”

凌渡宇问道:“要多少天才可以穿过这鬼地方?”

雅黛妮道:“那要看有否行差踏错,据我推算,最顺利也要费十天工夫,才可穿越。”

凌渡宇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雅黛妮说得对,除了这雨林区,附近一是平原,又或是荒芜的丘陵,要躲过巴极的现代化追兵,是绝无可能的。

凌渡宇喃喃道:“不知巴极那魔头死了没有?”

雅黛妮指著梦湖另一方的上空道:“你看!”

凌渡宇抬头远眺,几个闪动的红点,逐渐扩大,耳际同时传来轧轧的声响。

五架大力士型的重力运输直升机结成完整的队形,横过梦湖,同他们堕机的方向飞来,。

凌渡宇按熄电筒,叫道:“走!”

两人戴上红外光夜视镜,在漆黑的树林内穿行,林内虽然无路可循,但他们脚步矫健,身手灵敏,踏著高及膝盖的植物,窜高伏低,不一会把直升机的响音远远抛在后方。

两人一口气急行了三个小时,凌渡宇体质远胜常人,轻松自如,雅黛妮虽然受过严格的锻炼,这样的狂奔,仍使她吃不消,不过她人极好胜,苦咬银牙,死撑下去。

又走了两个小时,来到了梦湖的正西处。

异响从后方传来,凌渡宇惊觉地回头,恰好见到雅黛妮掼倒地上,跌了个人仰马翻。

雅黛妮趁机仰卧在厚厚的草丛上,喘著气道:“让我休息一会,好吗?”

凌渡宇淡淡一笑,默然坐下。

林中虫鸣蝉唱,间杂著鸟兽走动的声音,有种出世的和平和宁静。

雅黛妮道:“巴极末死!”

凌渡宇愕然望向她。

雅黛妮脸上露出深沉的失望道:“巴极在他的手下中,不但是领袖,而且是神,假设巴极遇袭身亡,他的手下一定会疯狂地向我们展开搜捕,像刚才那样队形完整地搜索,说明了巴极依然毫发无损。”她对巴极一方的情形有深入的了解。

凌渡宇呆了一呆,道:“为甚么巴极的手下如此敬畏他?”

雅黛妮答道:“巴极是货真价实的英国牛顿大学哲学博士,样貌风度均无懈可击,兼且精通权术策谋,这也是他能在南美洲众毒枭中稳坐第一把交椅的原因。”

凌渡宇望向夜空,有些感慨,世界上这类天生领袖的人,自有其威慑他人的魔力,叫人为他效命,若是为恶,便祸害人间了。

天空传来直升机的响声,忽远忽近,在捕猎他们。

凌渡宇侧耳细听,直升机的噪音里,似乎还夹杂著点其他的声音。

凌渡宇轻叫道:“是狗吠声!”

两人同一时间弹起身来,继续艰苦的逃亡。

林木稀疏起来,地上一片泥泞,道路艰难。

狈吠声和人声时远时近,每一次都接近了少许,敌人紧蹑着他们的方向追来。

雅黛妮边走边道:“前面百多码处有道河流,沿河而行,可避过附近的沼泽!”

凌渡宇叫道:“还不快跑!”

两人在黑夜约雨林内踉跄前行,不一会,河水流动的声音,在前方不远处传来。

凌渡宇停下来,把滑倒地上的雅黛妮拉起来,后者一面泥污。

凌渡宇笑道:“这样跑不是办法,迟早会给敌人的猎犬追上。”不怀好意地从背囊中掏出一罐喷剂,喷出一股气体,附在附近的树木上,林间立时充斥著奇怪的异味。

雅黛妮奇道:“这是甚么?”

凌渡宇偏向左方走去,一边走一边喷,直到整罐喷尽,才转头走回来道:“这是专门针对猎犬设计的气味喷剂,这一罐喷的是白兔的气味,保证那群『跟尾狗』如醉如痴,大发狂性。”

雅黛妮看著凌渡宇促狭的笑容,有好气没好气地道:“你倒想得周到!”

凌渡宇从容道:“还未得周到,至少还未给你预备一条滚热的净面巾。”

雅黛妮知他笑她一面泥污,咧嘴一笑,转身继续前行。

凌渡宇第一次看到她展露美丽的笑容,只觉罕有动人,一时回味起来,忘了走路。

雅黛妮叫道:“还不赶快!”语气又回复先前的冰冷乏味。

凌渡宇苦笑摇头,跟了上去。

不一会,两人踏足坚硬的泥地上,沿著十多英尺宽的河流,向西北方走去。

河中不时见浮沉的鳄鱼,使人感到南美洲雨林危机四伏。

后方蓦地传来猎犬的狂吠和沸腾的人声,两人对望一眼,知道喷雾剂产生了作用。

凌渡宇刚要自夸两句,异变已起。

两个强烈的光芒,在前方亮起,把两人照得纤毫毕露。

探射灯。

在这雨林内,这是没有人能在梦想得到的怪事。

强光刺激下,雅黛妮睁目如盲,她虽是第一流的战士,仍然被这突变骇得魂飞魄散,一时失去了战斗反应的能力。

凌渡宇的反应却是完全不同,几乎在探射灯亮起前,他的自动步枪从背上滑至胸前,子弹呼啸狂叫。

两盏强力的探射灯亮著的时间不及一秒钟,又在凌渡字的枪嘴下化成粉碎。

像漆黑的夜空里,电光一闪,倏又消去。

同一时间凌渡宇侧撞呆立的雅黛妮,两人一齐滚落冰冷的河水里去。

敌人惊喝起来,枪声响起,火力笼罩著两人先前站立的一大片土地,一时枝叶横飞,空气中充斥火屑弹药的气味。

凌渡宇身手何等迅快,在跌进冰冷的河水前,两枚催泪爆雾弹扔往身后,催泪雾花朵般爆了开来,然后快速扩展,当凌、雅两人潜进河水里时,四周方圆百多方码的地方,陷进目不能视的黑雾里。

雾里敌人呛咳大作。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凌、雅两人心意相同,发力向对岸游去。

离岸只有数码时,凌渡宇忽感有异,一股暗涌从后方迫来,凌渡宇叫声不好,扭身提枪发射,水花激溅半天,身后数码的地方一阵翻腾,血腥扑鼻,紧蹑身后的鳄鱼在河面上垂死挣扎,打得一天浪花。

凌渡宇发力狂游,鳄鱼的挣动和鲜血,会把远近的鳄鱼吸引到来,须尽快离开险地。

两人先后匍伏上岸,不及察看对岸的情形,窜进了河旁的雨林里,两个小时后,他们深入雨林区内的沼泽地带。

这处树木稀疏,河道密布,地上一片泥泞,令人每一步仿如千斤重担。

雅黛妮出奇地熟悉地理形势,往往能先一步指出危险的沼泽,使他们避道而行,即管如此,到天明时,他们才推进了三哩许的路程。

太阳的曙光从东边斜射入林,映照起林内的沼泽世界,说不出的凄艳。

两人筋疲力尽,躺在一棵树下喘起气来。

凌渡宇盘膝静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他再睁开眼睛时,看到雅黛妮苦苦沉思,似乎在决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凌渡宇和她共了一夜患难,对她的印象改善不少,柔声道:“你在想甚么?”

雅黛妮浑身一震,惊醒过来道:“你……你醒了……刚才是在禅坐吗?”

凌渡宇避而不答,追问道:“想甚么?”

雅黛妮神色有点不自然,问非所答地道:“他知道我来了!”

凌渡宇皱眉道:“他?”

雅黛妮点头道:“巴极!他知道我来了,所以才能在那里布下埋伏。”跟著狂笑了起来,声音内充满悲愤的情绪道:“但人算不如天算,竟然让我们逃掉了。”

凌渡宇给她的说话弄糊涂了,同时又知内中大有文章。

雅黛妮沉默了一会,好像在下一个决定,抬起头,眼神注定凌渡宇道:“我要回去!”

凌渡宇几乎整个人跳起来,叫道:“甚么?”

湖祭二

雅黛妮从衣服内掏出一张发黄的纸张,递给凌渡宇。

凌渡宇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张手绘的地图,精细异常,图文并茂地指示了整个水月雨林的地理环境和穿行的方法。

雅黛妮站起身来,道:“以你的才智和手段,又有这地图辅助,一定可以逃出生天,这是我对你的报答。”

凌渡宇待要说话,雅黛妮伸手阻止,道:“不要问,由现在开始,我们各走各路,就算被碎尸万段,我也要亲手杀死巴极。”

凌渡宇道:“在目前这情况下,白白牺牲有何意义?”

雅黛妮转身离去,神情坚决地道:“我自有主张,你还是管你自己的事吧!”

望著雅黛妮消失在雨林的深处,凌渡宇气得长叹一声,对于一个发疯求死的人,还有甚么道理可说。

奇怪的地方,是雅黛妮似乎有点杀死巴极的把握。

她凭恃著甚么呢?

雅黛妮离开了凌渡宇后,转向北方行去,她一点没有停留,明显是向著某一目的地进发。

愈往北行,地势渐有起伏,雨林疏密不一,地上的泥土坚硬起来。

阳光从林木间洒射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前进,途中两度遇上搜索的直升机,都给她躲在树丛中避过对方的耳目。

到下午四时许,来到一个小山丘前,她小心地审查附近的树木,半个小时后,欢呼一声,伸手激动地抚摸面前的大树,树身上有一个刀刻的鱼纹。

她望向树后浓密的树丛,野草杂生。

她待要往前走,忽然惊觉地转身,喝道:“谁?”

“轰!”

枪声响起!

雅黛妮手上一阵火般刺痛,无情的大力把她的自动步枪带得横飞开去,敌人的子弹准确命中她的步枪。

雅黛妮悲叫一声,摸上腰际的手枪。

一把男声以英语道:“不要动!否则格杀勿论!”

雅黛妮停止了动作,悲愤无限,为甚么是这时刻,成功是那么地接近,现在她的如意算盘,要胎死腹中了。

四个手持武器的男子,分从四个角落走了出来,像是早就布下罗网,等她到来。

雅黛妮心中想到凌渡宇,不知他吉凶如何?

其中一名蓄了小胡子的壮健男子道:“雅黛妮小姐,博士早知你会来此,所以恭候多时了。”

雅黛妮面色铁青,道:“你杀了我吧!”

四人一齐狂笑起来,另一名男子道:“你这样动人,我们怎会舍得,博士吩咐,要把你缚在祭台上,各位兄弟轮流享用……哈……”

雅黛妮悲啸一声,一把抽出手枪,要拚死挣扎。

枪声再起,雅黛妮手中枪被子弹击飞半天,强力把雅黛妮的虎口震裂,一手鲜血。

雅黛妮立心求死,向前方的敌人冲去,忽地脚踝一紧,身后的敌人手中飞出长鞭,把她缠著。雅黛妮失去重心,整个人仆倒地上,在敌人的嘲笑下,悲愤无奈。

雅黛妮悲叫道,“杀我吧!”

其中一名花花公子模样、脂粉气极重的男子道:“雅黛妮你说笑了,我们怎敢对你不敬!”

最先发话的小胡子道:“和你同来的男子到那里去了。”

雅黛妮叫道:“杀了我吧!我是不会说的!”

小胡子嘿嘿冷笑,道:“在博士面前,没有人能隐瞒任何东西,雅黛妮你不是不清楚吧?”又是一阵得意狂笑。

一把男子的声音响起道:“是吗!我却不相信。”

众人一呆。不期然望向声音的来处,一位体格魁梧、双目精光闪闪、仿似有透视人心力量的男子,从树后闪了出来,手上的自动武器,对正围绕在躺倒的雅黛妮四周的凶徒。

他虽是一身泥泞,神态却有种说不出的从容镇定,潇洒自信,使人绝对不敢轻视。

伏地的雅黛妮忍不住欢呼起来:“噢!凌渡宇!”

凌渡宇淡笑道:“小姐!你好!”跟著向那四人道:“好!男孩们,不要有任何异动,将武器慢慢掉在地上,切记不要引起我手上老伙记的误会。”

小胡子神情镇定,当先缓缓将手上的枪嘴垂向地下,一边道:“佩服!佩服!我们曾小心地留意你的行踪,居然发觉不了你紧跟在后……”手一松,手枪掉在泥土上。

同一时间,凌渡宇手上步枪火光闪动,那脂粉气极重的男子打著转,带著飞溅的鲜血,打横踉跄倒跌开去,滚倒地上。

其他三人一动也不敢动,连死者的鲜血洒得一头一脸,也不敢拭抹。

凌渡宇反应之快,大出他们意料之外。

他们都是一流好手,有高度的默契,小胡子藉动作和说话,吸引凌渡宇注意,另一人立时发难,举枪发射,却给凌渡宇先发制人。

凌渡宇若无其事道:“掉下武器,大字形伏在地上。”

三人对凌渡宇杀了一人后,依然无动于衷的冷血无情大感栗然,唯有遵从命令。

雅黛妮爬了起来,看著早先扬威耀武的敌人,形势逆转,伏在地上,大感快意,望向凌渡宇,后者似笑非笑地盯著她,雅黛妮禁不住俏脸一红,垂下头来,出奇柔顺地道:“拿他们怎么办?”

这是雅黛妮第一次低声下气徵询他的意见,格外珍贵,凌渡宇以行动来答覆她,拿出发射麻醉针的手枪,每人赏了一口,三人昏倒过去。

凌渡宇耸耸肩,道:“他们的事解决了,你的又怎样?为甚么他们认识你,你来这里干甚么?”

雅黛妮沉默了数秒,毅然转身,扑到一个丛林前,拨开茂密的枝叶,窜了进去。

凌渡宇大感好奇,跟了进去。

密林内有一片数十方码的空地,从被斩断的树木看出是人为的成果。

这时空地长满及胸的野草。

空地间有一庞然巨物,细看是一个巨大的绿色胶帐,覆盖著一个不明的物体。胶帐上放满变得枯黄的植物,显然是要避开天空来的侦察。

雅黛妮抽出腰刀,把胶帐割开,露出内里的玄虚。

胶帐盖著的,竟然是一架战斗直升机。

凌渡宇欢呼一声,当先打开机门,坐了上去,雅黛妮爬了上来,坐在他身侧。

凌渡宇检视仪器,发觉燃料充足,足供回程的消耗,武器库上显示直升机携有导向飞弹,这是令人意外的惊喜。

凌渡宇欢呼道:“这次有救星了!”绝望颓丧,一扫而空,试问谁愿意徒步在沼泽间走上七八天。

他别转头望向雅黛妮,笑容凝固起来。

她手中的枪嘴抵在他腰际。

凌渡宇叫道:“干甚么?”

雅黛妮坚决地道:“下去!”

凌渡宇呆了一呆,道:“甚么?”

雅黛妮歇斯底里地叫道:“我要你滚下去,不要再问!”

凌渡宇两眼射出慑人的神光,直刺进她的眸子里,左手缓缓举起,伸向她握枪的右手。

雅黛妮失声道:“不要!不要!我会杀了你的……”

凌渡宇柔声道:“你不会的……你不会的……我们是朋友嘛……”

雅黛妮现出茫然的神色。

凌渡宇一下抓紧她的手腕,还未发力,手枪掉在机舱内的地上,发出当一声大响。

凌渡宇跟著吻在她的嘴上,雅黛妮嘴唇冰冷,一点反应也没有。

凌渡宇离开她的香唇。

雅黛妮道:“我对不起你!你屡次救我,也要这样待你,但是,在我来说,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比杀死巴极更重要。”说到后来,她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凌渡宇把手围著她的香肩,让她把头伏在他宽阔的肩上,道:“我明白了!你是要驾驶这直升机,再次向巴极施袭,是吗!”

倚著凌渡宇肩头,雅黛妮苍白的脸多了一点血色,平静下来,点头道:“是的。”叹了一口气,续道:“两年前,因巴极以金钱支持南美的一个独裁政权,组织派出了一队精锐的特击队,连我在内共有四人,要暗杀巴极……”

凌渡宇望向雅黛妮,后者脸上忽红忽白,陷进了回忆里去。

雅黛妮道:“最初的计画,是想以导弹作突袭,可是,经过一番研究,发觉以这直升机的机动力和性能,绝没有可能突破巴极的空中防御工事及雷达网……”

凌渡宇点头同意,在他优良的战术下,仍难免机毁的结局,巴极水庄的防空设备,可说是铁壁铜墙,无隙可乘。

雅黛妮叹了一口气,道:“于是,我们把直升机留在这里,隐藏起来,四人背负烈性塑胶炸药,徒步到梦湖的西面,潜泳往湖北的梦湖水庄。”

雅黛妮激动起来,声音提高了不少,道:“我们的目标是水庄里著名的『玻璃屋』,那是巴极常到之地,湖的一面全用落地玻璃,使他可饱览整个梦湖的景色,也可以俯视直伸入湖五十多码用浮桶结成的一条长长的走道,每一个反对他的人,都是在那里给他公然虐待至死……”说到这里,她把双手埋在手掌里,情绪冲动至不能自制。

凌渡宇道:“不要怕,现在不同了。”

雅黛妮霍地抬起头来,尖叫道:“过去了?不!我每晚都梦见那可怖的情景,我们一潜进湖内,立即给他们布置在湖内的感应装置发觉,几乎在毫无还击下被一网成擒,他……”

泪水流下,呜咽道:“巴极把他们缚在湖心的浮台上,使人轮流鞭打,我在玻璃屋内听他们的哀鸣,足有三日夜……然后……他把我带出浮台上,在那处强奸我……”雅黛妮说到这里,终于失去控制,倒在凌渡宇怀内痛哭起来。

凌渡宇闭上眼睛,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一定要杀死这已不能称作人的凶兽。这时他才了解为何雅黛妮要亲手投弹,明知九死一生也要放过逃生的机会,回头拚命。

雅黛妮毕竟是个坚强的战士,很快平复过来,续道:“后来我逃了出来,请你不要问其中的过程,行吗?”

凌渡宇点头,内中当有难言之隐,话题一转道:“我现在明白这直升机的来历了,这对巴极似乎不是秘密了,否则他为何能布下人手,在这里待你自投罗网!”

雅黛妮离开凌渡宇怀抱,坐直身体,道:“我在为直升机覆盖掩护的植物时,曾经用了一点手法,假设任何人移动过,我是会知道的,所以敢肯定这直升机未曾被动过手脚,他们在这里出现,可能纯是巧合。”

凌渡宇皱眉不语,又想不到任何反对的论点。

凌渡宇道:“好了!现在让我们去完成末竟之约,如何?”

雅黛妮惊喜地望向他,眼中射出感激的神色,却道:“不!让我一个人去吧。”

凌渡宇淡然道:“你知吗!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去完成没有可能完成的任务。”人有时是须要以傻劲去代替聪明的。

他启动了直升机的引擎,主旋翼开始运转起来,当转速达至最高点时,凌渡宇把主旋翼攻角以适当的增加,加强主旋翼的升力。直升机逐渐升离地面,他踩著尾旋翼的踏板,使飞机保持方向,并稍微把控制飞行的循环杆拉向后,这使直升机鼻朝上,减少了向前移动的力量,飞机升离了树林,当离地面百来英尺时,直升机盘旋起来,凌渡宇把循环杆倾向左方,直升机呼一声,向梦湖的方向飞去。

雅黛妮微声道:“你是我认识的飞行员中,最优秀的人才。”

凌渡宇毫不谦让道:“功多艺熟,我十八岁取得专业驾驶的资格,二十一岁成为了美国有牌照的飞机试驶员……”忽地眉头一皱道:“我忘了问你,这次目标是甚么东西,还是大闹一番?”

雅黛妮道:“巴极对梦湖有种疯狂的迷恋,认为它是有灵性的神湖,所以每天日出和日落的时刻,都来到他偏爱的玻璃屋,观看梦湖的美景……”叹了一口气,道:“那的确是迷人之极,可惜给这恶魔霸占了。”

凌渡宇心中一动,雅黛妮和巴极间的关系,可能大不简单,非纯是敌对的立场。

雅黛妮好像察觉自己的失言,转口道:“来!让我告诉你玻璃屋的位置。”她启动飞行电脑的按钮,键入指令,电脑的显象器现出一幅梦湖的平面图,雅黛妮指著黄色的一个星形标志,凌渡宇连忙记下精确的位置。

直升机越过水月雨林,飞临沿湖的疏林地带,凌渡宇把直升机降低,在林木间穿行,除非是林木过密不能行,才飞离林面。

精湛的驾驶术,令雅黛妮目瞪口呆,她现在明白凌渡宇为何在组织内享有如此崇高和超然的地位。多年来,每次她要求组织提供她战机时,都被上层以种种理由拒绝,主要的原因,当然是战机的珍贵,其次,是对她缺乏信心。但是,凌渡宇的要求他们几乎是立即首肯,这也是她起初对凌渡宇充满敌意的原因之一。

凌渡宇指著雷达道:“奇怪,全无巡梭的战机,难道这次真能攻其不备?”

雅黛妮道:“小心巴极安装在梦湖旁的四台地对空飞弹,全是自动系统,只要雷达一发现不明物体,又不能回应雷达的暗码,就会自动发射。”

凌渡宇苦笑道:“我知道!”他曾身受其害,怎会不知道。他一边检看直升机上的武备,问道:“巴极的贩毒生意一定使他成为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恶势力的人,否则为何能拥有这样惊人的武装力量?”

雅黛妮见到他留意直升机的武器系统,有点兴奋地道:“武器由我来操纵,机上的三种不同类型武器,都是应我的要求,特别针对巴极的贼巢而设,威力最大的是三枚刺针热导飞弹,可以对付敌人的战机;四枚火箭弹则是袭击地上大型而固定的目标,另外的休斯链炮,则是常规装置,有一千二百发。”

凌渡宇点头同意,这样的配备,最少可以把巴极的老巢轰去半边。

直升机离开了梦湖西面的林区,当飞临梦湖时,折向左方,向湖北巴极的水庄飞去。他决定以直接突入,迅雷不及掩耳的雷霆手段,置对手于万劫不复的地步。

他要在敌人梦想不到的时刻,把巴极的脑袋炸掉,这令人发指的魔头,他绝不能容许他存在世上。

日正西沉。

余辉染红了半边天,夕霞万道,不可方物。

梦湖覆著依稀薄雾,把湖水,湖旁的林木,远方若隐若现的房舍,转化作不具实质的梦境。

直升机贴著湖面滑行,旋翼的高速转动,打起了一天的水雾,长长地拖在机后,此落彼起。

玻璃屋在前方哩许处出现。

一道长达五百码的木制浮道,从玻璃屋前的平台直伸往湖心,尽处是一个方圆四百多方英尺的大浮台。

那是令人闻之胆丧的“祭台”,料不到被凌渡宇在昨晚袭击损破后,这么快修复过来。

恶行都在其上进行。

凌、雅两人几乎停止了呼吸。

事情出奇地顺利,目标就在眼前。

七百码……

凌渡宇盯牢雷达,上一次飞机失事前,虽因距离太短,警笛来不及响起,战机已中弹。

但却不能瞒过雷达的探测。

雷达上一点动静也没有。

六百码……巴极的数十幢连湖而建的华宅,在暮色茫茫中,出现在他们的正前方。所有屋舍都亮起灯火,连系它们的道路亦亮起路灯,在薄雾里有种出奇的宁静与和平,与巴极的恶名毫不匹配。

只有位于正中、君临湖边、向湖一边尽是落地玻璃的华宅,灯火全无。从它处直伸出湖的窄长浮道和尽端的大浮台,却亮起了两列长长的灯火和绕著浮台装置呈正圆形的光灯。

目标明显。

那就是玻璃屋。

直升机越过湖面,飞临祭台之上,浮道的灯火仿如指示方向的灯列。

直升机笔直朝玻璃屋飞去。

难道玻璃屋内没有人?

火箭锁定目标,待命而动。

雅黛妮拿起望远镜,察看在前方不断扩大的玻璃屋。

雅黛妮茂叫起来,指著前方,道:“他在露台上,他在露台上……”

其实不用她说,凌渡宇锐利的眼睛,已看到三百码外玻璃屋前的大露台上,一个身形雄伟的男子,安坐椅上,悠闲地看著他们闯入。

难道他误会了直升机是他们的人。

凌渡宇没有思索的时间,喝道:“放弹!”雅黛妮惊叫一声。

凌渡宇骇然望向雅黛妮,后者面色苍白,猛按发射钮,一点反应也没有。

直升机往露台飞去,旋翼的风把巴极的头发打得飞舞半天。

巴极手中拿著酒杯,同他们祝酒。

凌渡宇做梦也想不到和这著名的凶人竟是以这样的形式见面。

直升机忽地向上爬升,越过玻璃屋。

雅贷妮叫道:“飞回去!我们用机枪……”

凌渡宇动也不动。

雅黛妮陷于歇斯底里的精神状态,尖叫道:“我说飞回去,你听不见吗?”

凌渡宇沉著地道:“对不起,飞机进入了被遥控的状态,一点不受我控制。”

雅黛妮呆了一呆,忽地扑了过来,一把抢过循环干,疯狂地前拉后撞。

一点作用也没有。

凌渡宇试图打开机门,纹风不动。

直升机在这时掉头飞回去。

机上的通讯系统传来沙沙的声音,一把温文的男声以纯正的国语道:“凌兄!崩不到我们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无论如何,你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凌渡宇吓了一跳,这人的口气自是巴极无疑,想不到他精通国语若斯,又是这般温文有礼。

雅黛妮面色苍白,口唇颤动,歇斯底里地:“巴极!我要杀死你……”

直升机绕了一个圈,往回飞去,再次飞临梦湖祭台之上,缓缓降下,凌渡宇侧目向下看,圆圆的浮台上站了十多名武装壮汉,恭候他们大驾光临。

巴极的声音再次响起道:“我费了一天功夫,将覆盖直升机的植物拍下照片,又费了两天功夫,将它们回复原状,不过,在这一刻,所有这些工作都收回了应有的代价。”

凌渡宇心中凛然,这巴极的机心和耐性骇人听闻,望向雅黛妮,后者软瘫在座位上,双目一片茫然,心中怜意大生,可是目下自身难保,对她的处境有心无力。

直升机缓缓降落在浮动的祭台上。

机门自动打了开来,数挺自动武器抢著伸进来。

凌渡宇一动不动,淡淡道:“巴极!如此岂是待客之道?”

巴极笑道:“如何待客,凌兄快要知道了。”

离开直升机,两人立时给隔离起来,六名壮汉把凌渡宇押上了一辆停在玻璃屋前的吉普车。

这六人笔挺西装,态度粗豪但保持了某一程度的礼貌,身上的装备,除了电子感应的全自动步枪外,其他的通讯器材和手枪等,莫不是第一流的精良产品,兼且这六人行动机灵敏捷,互相配合无间,是富有经验的好手,巴极能在黑道出人头地,是有道理的。以这样的实力,他真的不明白当日雅黛妮是怎样逃出虎口,可惜他不知是否再有问她的机会了。

想到雅黛妮,想起刚才她给人押走时,死灰般的脸色,心中抽搐,护花无力,令人悲愤,假设巴极对她有任何不轨,他誓要将巴极碎尸万段。

吉普车在整齐宽敞的道路奔驰,路旁满植热带林木,不时现出各式各样的华丽平房,在暮色里出奇地安宁,彷若世外桃源,谁能联想到,这就是巴极的罪恶王国。

吉普车在一所灰白色三合土的大平房前停下来。

其中一名壮汉拿起对讲机道:“白奇医生,贵宾来了。”

对讲机响起高亢难听的声音道:“把他带进验身室。”

凌渡宇被客气地请了下车,进入平房内。

门后是一道长廊,每边各有三道门户。

凌渡宇给引进了右边第一道门户,里面的设备,把他吓了一跳,手术间、手术床、扫描机、X光机、心电图、墙柜上的药瓶……足足媲美设备完善的医院。

凌渡宇心念电转,正盘算应否作最后反击,一位身穿护士袍的美女,笑盈盈从手术间转了出来,手中拿著一个盛满晶莹药液的针筒,针尖向上,同他友善她笑道:“凌先生,请躺在推床上,要给你注射麻醉药了。”

凌渡宇心中一喜,改变了拚死反抗的念头,他对药物有高度的抗力,麻醉药对他的影响不大,却故作惊惶地道:“你们要干甚么?”

话犹未已,背后已抵著两管冰冷的枪嘴,凌渡宇“无奈地”躺上推床,美丽的女护士把整管针药打进他身内,凌渡宇闭上眼睛,感觉著被人推进手术室去,护士亲自为他宽衣解带起来,使他身无寸褛,窝囊的感觉是那样强烈,使他大叹虎落平阳。

脚步声由远而近。

凌渡宇集中精神,以意志把心跳和血液的流动减缓,造成昏迷的假象。

脚步声传来,凌渡宇细心分辨,应该是四个人,其中一人的脚步声特别响亮,可能是女子的高跟鞋。自己这样赤身露体,任人观赏,确不是滋味,不过目下焉岂能计较。

白奇肃然道:“博士!”

凌渡宇心中一凛,居然是巴极亲临,可惜他不能张眼细看这魔君。

一把悦耳动听的女声道:“凌渡宇这家伙名震非洲,连马非那老狐狸也在他手下栽了跟头,还不是给博士手到拿来,收得贴贴服服。”这女子深谙大男人喜欢女人吹捧的心理。

巴极的声音道:“爱丽丝,你错了,失败的只是雅黛妮,若非她志切复仇,凌渡宇和她早已在百里之外了。”

白奇嘿然道:“这些所谓正直的蠢人,怎能有分析利害的能力?”

巴极道:“侥幸之事,何足挂齿,白奇,可以动手术了吗?”

凌渡宇一方面惊叹巴极的胜而不骄,另一方面吓了一跳,甚么手术?他若蓦起发难,是有一定的成功机会,现在是要决定的时刻了。

美丽的女护士解决了他的难题。只听她道:“两个微型追踪器植在甚么地方?”

白奇道:“藏在膝盖后的软肌里吧!”

凌渡宇心中暗骂,巴极布置周详,以外科手术,把微型的追踪器藏进肌肉的组织内,所以即管自己逃到那里去,亦要被他轻易找回。若非自己只是诈作昏迷,这样的布置下,可以说是绝无平反的机会了,巴极只要派人整日看著追踪仪,自己的一举一动便全在他的掌握中,想到这里,心下奇怪起来,巴极这样对自己大费周章,究竟有何目的?

他给反转过来,膝后稍下小腿嫩肉蚁咬般轻痛,锋利的手术刀割开了肌肉的组织,又缝合起来,凌渡宇一点也感不到对方放了任何东西进去,可见微型追踪仪是何等细小。接著对方在他另一条腿亦作了同样手脚。凌渡宇默默记着对方安装的方法和位置,同时集中无上意志,不动声息苦忍手术带来的剧痛,若非他这类自幼锻炼以精神战胜肉体之士,只是这关便过不了。一边想一边庆幸,他胸前贴着一块假胸肉,藏有几个精巧的工具,幸而不被敌人发觉。

湖祭三

手术完后,巴极的声音响起道:“把他送至迎客楼,记著给他最好的房间,他的身体虽很强壮,我看也要到明天才可回醒,找人二十四小时看紧他。我要和他面谈。”

手术室门打开,守候在外的大汉步了进来,把他推了出去。他感到给人用担架床抬上车子,最后送到一张床上,他知道这时正在敌人的严密监视下,不宜行动,乘势倒头大睡起来,睁眼时已是天明,睁眼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先在胸前一阵搓揉,把一块人造的假胸皮取下来,胸肉后有排管状仪器,凌渡宇把能发射四枝麻醉针的发射器取下来,才把胸皮贴回去。

窗外白蒙蒙一片,梦湖在哩许外,云雾的散聚,若现若隐。

凌渡宇神思飞越,一把轻柔的女声把他惊醒,是那爱丽丝的声音。

爱丽丝的声音从四方八面传来,使人很难辨别声音的来源,对方传音的设备非常巧妙。

爱丽丝道:“凌先生,你好!昨晚睡得好吗?”

凌渡宇诈作抬头四处找寻声音的来源,一边抚著头,扮作麻醉药后的昏沉,答道:“好!很好!叫巴极滚来见我。”

爱丽丝毫不动气,温和地道:“博士现在邀请你和他共进早餐。”

凌渡宇苦笑:“我可以不愿意吗?”

爱丽丝答道:“当然可以,假设你答应博士安心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期,甚至可以让你在这处自由行动,绝不干涉。”

凌渡宇暗忖,若不是他知道对方在他身上下的手脚,目下一定会大惑不解。口中答道:“好!我答应。”

爱丽丝估不到凌渡宇答得如此爽快,呆了一呆,有点犹豫地应道:“我会向他请示,好了!你是否接受邀请?”

凌渡宇笑:“假设你也参与,我欢喜还来不及呢,那会拒绝?”

爱丽丝浅笑中透自对自己美丽的自信,道:“请你步出客房,夏太太会把你带到那里去。”

凌渡宇站起身来,走出房外,那是一个小客厅,连著浴室和厨房,布置充满现代的气息,清雅大方,若不是身为阶下囚,这真是个小休的好地方。

凌渡宇来到门前,发觉根本没有门把,也不见任何锁孔,是一道电子控制开关的门户。

门子缩入左边墙内,露出通往外间的出口,一位二十七、八岁,身材动人,颇有风韵的黄肤女子盈盈立在门外,向他作了鞠躬状,道:“凌先生,我是夏太太,请随我来。”当先向左方走去。

凌渡宇跟著她身侧,鼻中嗅著她身上飘来淡淡的香气,问道:“你是日本人吗?”

夏太太惊觉地瞥他一眼,道:“凌先生的眼真锐利。”脚步加快,走出了大门外。

凌渡宇回头一看,昨夜的房子是一层用砖砌成的平房,非常别致。屋外有道蜿蜒往右方的柏油道路,路旁植满树木,空气清新。

夏太太往柏油道上大步走去,凌渡宇估计目的地近在咫尺,否则早有车恭候了。就在这时,心现警兆,那是被人暗中偷窥的感觉,这地方表面和平宁静,其实笑里藏刀,步步凶危。

夏太太回头招呼道:“快来吧!”

凌渡宇跟了上去。

早上七时多了。

太阳在东边化作一个红红的初日,大地一片生机,离湖的薄雾逐渐散开,像螂蛛织成的丝网,可是任由日照风吹,仍是黏缠不散,覆罩梦湖。

罢转个弯儿,一所气势雄伟、堡垒式的华宅矗立眼前,一扇中开的大门前站了两名身穿西服的大汉,对凌渡宇虎视眈眈。带著一股敌意。

凌渡宇随著夏太太走到门前,门前右边的大汉面善非常,省起此人是那天在直升机旁追上雅黛妮的小胡子,自己枪杀他的同伙,对方自是难以欢颜相向。

凌渡宇若无其事,经过小胡子身侧,待要进入屋内,小胡子沉声道:“小子,我早晚要向你讨回公道。”

凌渡宇眼睛落在他腰际勾挂著的软鞭上,那天此人先以准确如神的枪法,击掉雅黛妮手中的自动武器,后又以鞭梢,出神入化地把雅黛妮拖倒地上,是个绝不可轻视的敌人,待要答口,夏太太头也不回地道:“韩林!”语气中带有强烈谴责的味道。

小胡子韩林怵然垂头,低声下气道:“对不起,夏太太。”

凌渡宇进入屋内,啧啧称奇,夏太太只是一个下人,韩林对她的畏惧却是出自内心,不由得留心起夏太太来。

进门处是个足有四千方尺的宽敞大厅,全部仿中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家私,充满古典情调,墙上挂了几幅油画,是荷兰划时代大师林布兰的作品,价值无可估计。

大厅内站了两位亭亭玉立的美女,一见凌渡宇,笑盈盈地迎了土来。

这那像囚犯的遭遇。

夏太太谦卑地退让一旁,两姝来到凌渡宇面前,左边的美女伸手和凌渡宇相握,自我介绍道:“我……”

凌渡宇道:“不用说,你是爱丽丝了,我只想问你是否名花有主,其他都不关重要。”

他大显浪子本性,出奇制胜,探听对方虚实,这爱丽丝属于巴极博士的核心人物,否则她的手下夏太太也不会拥有如斯特殊的地位。

两女笑得花枝乱颤。

另外的美女道:“你算是问对了人,梦湖水庄的历史上,只有五个人是自由身,不受『合约』的束缚,爱丽丝恰好是其中一个,要看你的努力了。”

凌渡宇道:“这位美丽的女士是……”

爱丽丝介绍道:“她现在是博士的第三席妻子,我们都称她为三夫人。”

凌渡宇听得头也大起来,这处的规则大异外面的世界,教人摸不著头脑。

爱丽丝笑道:“不用费神,很快你会弄清楚一切,博士在露台,请随我来。”

凌渡宇淡淡一笑,随爱丽丝从大厅的侧门,步出露台。

露台高高在上,俯瞰哩许外的梦湖,水光反射著朝阳柔弱的光采,闪烁生辉,湖面雾薄霞轻,较远的地方隐没在茫茫的水气里,予人无尽无穷的辽阔感。通往祭台的浮道直伸进雾里,活像通往虚无的捷径。

身形雄伟的巴极博士坐在餐桌前,背著他极目湖景,沉醉非常。

凌渡宇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直觉,巴极和梦湖有种非常微妙的关系。

爱丽丝柔声道:“博士!凌先生来了。”

巴极悠悠转身。

两人作第二次照面。

巴极站起身来,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的面孔较一般人稍长,蓄著林肯式的浓密胡子,配合著修剪得非常整齐的黑发,像美国内战时的北军将领。全套黑色礼服,使他更是仪容出众,威猛慑人。

凌渡宇特别留意他高挺鼻梁上的黑眼睛,那种深邃辽阔和精芒烁烁,是他平生罕见的,通常有这类眼神的人,都是有先天或后天修成的精神异力。他凌渡宇本人便拥有这类眼神。

巴极直望凌渡宇,伸出大手以纯正的国语道:“你虽然恨我入骨,但不介意和我握手吧。”

凌渡宇伸手和他相握,若这样拒绝,未免太小气了。

巴极的手粗壮有力。

爱丽丝悄悄退回厅内,关上门,宽大的露台,剩下这两个对立的人和远方美丽的梦湖。

两人在餐桌前坐下。

凌渡宇道:“早餐在那里?”

巴极眼中射出笑意,举起大手一拍,立时有美丽的女士奉上早餐,不一会,桌上摆满了精美的食品。

侍女退了出去。

凌渡宇望也不望桌上的美食,盯著巴极道:“我的朋友雅黛妮,她也要吃早餐吧?”

巴极毫不退让回望凌渡宇,淡淡道:“雅黛妮情绪不稳定,还是让她休息多点,不过请你放心,只要我们间的事能谈得拢,本人保证不动她一个指头。”

这是威胁,凌渡宇眼中闪过怒火,冷冷道:“想起你的禽兽行为,她的情绪怎能稳定。”

巴极眼中精芒毕露,站起身来,走到露台的栏干前,远眺若现若失的湖景。

巴极霍地转过身来,道:“我从未向任何人解释过本人的所作所为,一方面因为我不须要作出解释,更重要的是俗子凡夫,岂能明白。”

凌渡宇嘴角牵出一抹嘲讽的笑容道:“如此凌某洗耳恭听了。”

巴极望向远方的云雾,道:“人之欲望,自生即有……”忽又沉默起来,这时他背对著凌渡宇,故而看不到他的神情。

微风从梦湖吹来,拂上凌渡字的脸上,在柔阳下分外轻爽。

巴极又转过身来,脸上激动的神情一闪即逝,道:“当我第一次见到雅黛妮时,她坚毅的表情,充满活力美丽的身体,无不对我造成巨大的吸引力,使我产生强烈的占有欲,我要打破社会把女人捧上『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台』上的禁忌,去得到她。”他的胸口有些微的起伏,所以尽避他面容回复平静无波,凌渡宇也知道巴极陷在刺激的回忆里。

巴极续道:“那样做之前,我也曾经问过自己,应否循序渐进,凭我的风度学问,先取得她的芳心,再夺她的肉体?那样是否也较有女爱男欢的情趣?”

凌渡宇默然,心中却不得不承认,尽避雅黛妮和他是在敌对关系,可是男女间事非常奇妙,凭巴极的风度、学养、人品和权势,的确做成极大的魅力,足可赢取雅黛妮的芳心。比如他自己,尽避恨之刺骨,可是现在和巴极面对面,却又发觉并不是那样恨他,这种感觉极为矛盾。

巴极把椅子拉开,坐了下来,深邃的眼神盯著凌渡宇,道:“我知道那是不同的,当我认识她,追求她,讨她欢心……一切都会改变了。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在心中为她塑造的形象亦会因加深的认识而瓦解冰消,所以假设我想得到最好的东西时,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我初见她时,在我最想得到她的欲望的峰颠时……”他的手有力地向前攫抓,冷冷地道:“即时用最直接和最原始的方法得到她,而不是迂回曲折、旷日持久的方法,那是另一类的游戏,本人在那一刻恰好没有那种心情。”

凌渡宇冷冷接道:“只有通过这种禽兽的行为,才能满足你的兽欲,是吗?博士。”

巴极看著自己紧抓的拳头,嘿然笑道:“你说得对,我们谁人身内流的不是禽兽的血液,你认为我们真是比禽兽优胜吗。对不起,我不认为那是事实,或者我们比它们优胜的地方,就是我们是会和能说谎话的禽兽。”

凌渡宇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道:“不要将你自己的劣行,加诸每一个人身上。”

巴极仰天长笑,道:“伪君子比真小人好得了多少,若要是真诚,每一个男人都应该说:我欢喜每一个女人,而不是其中某一个。但他们要压制这想法,道理很简单,他们不肯忠于真的自我和欲望,又或者是他们根本没有那能力,巴某却有!”

凌渡宇心中叹了一口气,巴极可怕的地方是他能为自己的恶行找出理论上的支持,一旦这类人得到权势,便会为祸人间了,有好气没好气地道:“阁下只求逞一时之快,你有否想过受害的弱者呢?”

巴极冷笑道:“雅黛妮当时的享受,绝不下于我,那是人类经验的极峰,她之所以恨我,是因为我使她不能原谅自己。蠢货!”

凌渡宇大喝道:“闭嘴!你最大的罪恶就是利用自己远胜一般人的条件,肆意横行……”忽地住了口,警觉地回头。

门打开,两名神态威猛的大汉,挟持著一个人进来,正是适才在屋外警告凌渡宇,擅于用鞭的小胡子韩林,面色苍白得怕人。

巴极缓缓转过身来,懒洋洋地盯著韩林,一言不发。

小胡子韩林嘴唇颤动,似欲发言,终于默然低头,连脚也抖震起来。

凌渡宇心中升起怜惜,这样一名高水准的职业好手,在巴极的种种手段下,变成了猫爪内的小鼠。他刚才未说出的话,是想指出巴极可恶的地方,正是他利用自己深悉人性的弱点,不单止做成肉体上的伤害,还从深入的精神层面,去做成对方无可弥补的创痛。

巴极温和地道:“韩林,合约上第十三条,说的是甚么?”

韩林低著头,嗫嚅道:“五年合约期满,合约乙方的受雇者,将可获得二百万美元之酬劳,并回复自由的身分。”

巴极轻笑一声,柔和地问道:“你是否不满意这条件?”

韩林把头摇得波浪般地摆动,颓丧地道:“不!不!我非常满意,那足可以使我下半生无忧无虑了。”

巴极淡淡道:“我看你是不满意的,否则怎会忘记了第十七条条款。”

韩林焦急地抬起头来,道:“不!我记得很牢,那是:凡在合约期间,有违合约雇主的指令,不单取消合约期满的酬金,还须接受包括死刑在内的任何惩罚,不得怨怼。”

巴极双目神光暴涨,道:“凌先生是我的贵宾,你对他失去应有的礼貌,是严重的违令,给我推出去。”

两个大汉应喏一声,把韩林押了出去,后者竟然默不作声,连求饶也不敢,可见巴极的雷霆手段了。

凌渡宇淡淡道:“巴极你驭人确有一手,恩威并施,好了!我听得太多你的废话,告诉我,是要和我谈甚么?”

巴极面上闪过一抹奇异的神色,似是忧伤,又似是兴奋,沉吟起来,好一会才低头轻声道:“我要你给我找一个人……”

凌渡宇跳了起来道:“甚么?我是办寻人公司的吗?”

巴极低声下气地道:“对不起!我说得不太清楚,我要你帮我找寻的,或者并不能算一个人,因为她在三年前,已因病去世,我亲手把她火葬。”

凌渡宇坐了下来,疑惑地望著巴极,摇摇头道:“你辛辛苦苦捱了个哲学博士回来,又历尽艰辛,用种种无耻手段,夺得偌大的罪恶企业王国,居然落得此种神经错乱的下场,令人鼓舞之极。”

巴极不理他的冷嘲热讽,把一份文件放在台上道:“这是寻……寻找某一目标的合约,酬金是一千万美元,约满后你和雅黛妮可以自由离去,而且约期是一个月,只要是用尽全力,不论成败,也当合约已履行,这样的条件,你想想吧!”

凌渡宇呆了一呆,奇道:“难道你不怕我虚应故事,混上一个月,然后人财两得,大模大样离去。”

巴极仰天长笑,有种说不出的自负和豪气,道:“若凌渡宇要这样做,便这样吧!钱财身外物,黛妮她我亦绝无半点伤害之意,否则当日岂会让她逃去,只要你肯签约,我便照足合约办,巴某以狠辣著称,几时有人说我是背信弃诺之徒。”

凌渡宇为之气结,霍地站起身来,断然道:“你和我之间已因高山鹰一事深仇难解,岂有交易可能……”

“哎……呀”一声惨叫划破宁静的空间。

号叫来自梦湖。

凌渡宇愕然望向梦湖,祭台上人影闪动,一个大木架竖立起来,似乎绑著一个全身赤裸的人。

“呀!”第二声惨呼响起,隐隐有呼呼鞭声,凌渡宇立时想起雅黛妮被鞭打的战友。

巴极面容不见半点波动,平静地道:“那是韩林,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惨叫一声接一声传来。

凌渡宇坐了下来,沉声道:“那你为何不杀我?”

巴极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你这种人,和我一样,卖少见少,我是绝不会杀你的。”这样对敌人坦白,亦属奇闻。

凌渡宇道:“那我可以走吗?”

巴极狡猾一笑,道:“对不起!这世界并没有此等便宜事。”话锋一转道:“假设你能给我把她找回来,我可以答应你,由那一刻开始,我绝不沾手任何与毒品有关的事。”

凌渡宇大为意动,这是变相的做好事,没有了巴极的推动,南美洲毒品的流散最少要减低五十个巴仙。巴极为何这样委曲求全来说服自己?为甚么以他的权势,仍要倚靠他的帮助?究竟这是甚么一回事?这个她是否真的死了?

巴极静静地等待他的反应。

远方的惨叫,在空气中激荡。

凌渡宇道:“我要静静想一想,请你先把这令人烦厌的噪声去掉。”这是变相地求他饶了韩林。

巴极笑了起来,嘲弄凌渡字的软心肠。

远方的鞭音惨叫,倏然而止。

巴极身上有著精巧的传讯设备,可以在不动声息下,发出指令。

可怕的对手。

凌渡宇道:“我要游湖!”

巴极神情一动,想了想,道:“让爱丽丝陪你吧。”说罢缓缓转过头去,深注著里许外的梦湖。

凌渡宇随著他的眼光,望往似真如幻的湖景。现在不要说巴极,连他也对这活像有生命的湖,生出了特殊难言的感情。

这个湖,和人类的梦想有何关系?

为甚么被称作:梦湖。

这个巴极要他去找的“她”,和梦湖有何关系?

碧绿的波纹,在湖面荡漾,小舟划过,分出两道水纹,向后方扩大开去,溶入梦湖的水波里,活像外来的文化,被本土更具特色的文明同化了。

湖水微温。

凌渡宇把手从湖水中抽出来,抬头望向舟尾运桨操舟的美丽女子:爱丽丝,巴极的女管家。

木桨划入湖水内,打出一个深深的漩涡,漩涡转了开去,很快结束了短短的生命,回复湖水的一分子。

爱丽丝回望凌渡宇,嘴角绽出一个动人的笑容,轻摇长垂的秀发。

凌渡宇看得呆了片晌,才记起早先脑海升起的问题,把手举在仰起的面上,浸湿的手掌,滴下了一滴晶莹的湖水,凌渡宇用口接过,味道有点咸。

凌渡宇闭上眼睛,轻柔的阳光,透过薄薄的湖雾,晒射在面上。

凌渡宇一手支撑在身后,叹了一口气道:“我也分不清楚来这里是寻仇,抑或是度假。”

爱丽丝轻笑一声,眼光扫往远处岸边清绿的雨林,陶醉在清晨的宁静里。

凌渡宇又叹了口气,说出心中的疑问,道:“湖水为何有点温热?”

爱丽丝深深地望他一眼,道:“这是一个谜,博士曾聘请专家深入湖内查究,最深处竟达三千多英尺……”停了一停,似乎在思索一些事情。

凌渡宇耐心地等待。

爱丽丝续道:“湖底有个庞大的死火山遗迹,专家估计热流可能是由死火山某处泄漏出来,可是因为热流的移动不断改变,有违常理,终于没有结论,不过湖水经化验后,证实含有大量矿物质,所以梦湖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温泉。”

凌渡宇露出深思的表情,把手再浸入湖水内。

爱丽丝不明白凌渡宇脑中在想甚么,把桨抽上舟上,任由小舟在湖面随波逐流,低头道:“你知道吗?我从未见博士这样看重过一个人。”

凌渡宇晒道:“我应该感到荣幸吗?”

爱丽丝抬头盯著他,道:“你不会明白的,博士是个很特别的人,有他处事的原则。”

凌渡宇笑了起来,道:“对不起!他的原则是为他自己而设,在我眼中,他是个无恶不作、以别人痛苦为自己快乐泉源的毒枭。”

爱丽丝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清楚了,博士的所谓毒品生意,全属可卡因、大麻等软性毒品,这类东西,在北欧和美国很多地方,已变成半合法化,只是因为牵涉到烟酒商的庞大利润,所以始终争取不到合法地位……”

凌渡宇闷哼一声,道:“医学早有结论,即管是软性毒品,也对人体有害,爱丽丝小姐不是不知吧!”

爱丽丝道:“烟酒何尝无害,为甚么仍可公然卖买?”

凌渡宇眼光望向湖水,道:“已存在的错误上,是否应再加上一个。”

爱丽丝垂下长长的睫毛,一时语塞。

凌渡宇不忍迫她,话题一转,问道:“谁人给这地方,安上梦湖这样的鬼名字?”

便阔的湖面上,雾气愈趋愈薄,阳光洒落湖面,波光闪闪。

爱丽丝道:“博士搜集了所有有关梦湖的资料,据说在很久远的年代时,附近的土人每年都在梦湖举行盛大的祭湖仪式,把一个美丽的处女,用火舟送往湖心,献给湖神,祈能雨顺风调,谷物丰收。”

凌渡宇脑海中立时勾出一个鲜明的图象,美女给缚在堆满柴火的船上,在烈焰和土人膜拜下惨叫哀号的场面。

爱丽丝道:“梦湖对土人来说,是远近河泊之神居住的地方,喝了巫师的神水,可以在湖雾最浓时,看到奇异的神迹。”

凌渡宇把桨提起,向岸边划去。

两人沉默起来。

梦湖究竟是否真有神?

一群鱼在水面近处掠过。

凌渡宇“噫”一声,坐直身子,指著东岸一块突起的大石道:“那块石很古怪,比附近所有石最小大了十多倍,像是由远处搬来那样。”

爱丽丝道:“你的观察力真敏锐,那是梦湖最怕人的一个地方,叫作『哭石』,几乎自有历史以来,便有存心求死的人,来到这哭石处,投湖自杀,哭石下有几道地底暗流,做成暗涌,即管精通水性的人,也是非常危险,哭石得名的原因,是自杀者的亲人,来到石上哭祭。”

凌渡宇呆了一呆,道:“这样一个地方,巴极要来干吗?”

爱丽丝道:“博士相信人杰地灵,不畏鬼邪异力,但是,三年前……”忽地住口不言。

凌渡宇望向她,道:“三年前怎样了,发生了甚么事。”

爱丽丝茂恐垂首,道:“我不能说,让博士告诉你,噢!博士说有事情求你,究一竟是甚么事。”

凌渡宇讶道:“甚么?连你也不知吗?”

爱丽丝忽地惊叫起来,道:“噢!你要划到那里去?”

凌渡宇道:“我要往哭石一游。”

爱丽丝尖叫道:“不!我不想去。”

凌渡宇又道:“又不是叫你去投湖自尽,你怕甚么?”

爱丽丝现出恐惧的神情,道:“踏足哭石,我只试过一次,那天虽是阳光普照,仍有一股阴寒恐怖的感觉,那经验太可怕了,你要去,恕我不敢奉陪。”

凌渡宇轻松地耸耸肩,道:“我偏不信邪,我们在附近的岸边上岸,我要走过去……”

眼睛示威地瞟向面色苍白的爱丽丝,道:“看看恐怖阴森到甚么地步?”

爱丽丝低头不语。

凌渡宇心中有点奇怪,爱丽丝在巴极的罪恶集团内,身居高位,每日都要应付黑道中的人物,可是现在横看竖看,都像一个单纯的女孩,对自己亦有种奇怪的信任和不用机心?这是甚么一回事?

小舟轻震,船头碰上岸边的泥。

凌渡宇站起身来,向爱丽丝递出他的手,后者犹豫了半晌,把手放进凌渡宇的掌握里。

湖祭四

凌渡宇把她拉起来,感到她的手有点颤震,有点紧张。

哭石在右方百多码处静静躺在岸边,一截浸在水里,像只伏在岸旁俯身喝水的怪物。

凌渡宇放开爱丽丝,以轻快步伐向哭石大步走去。

爱丽丝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哭石在眼前扩大。

露在泥外的石身,光洁平滑,像个巨大的平台,斜斜由地面向上升起,伸出湖水里,最高点刚巧在临湖处,离地足有二十多尺高,然后向内收入,做成一个独立悬空的孤崖。

凌渡宇缓缓踏上哭石,一直走到边缘尽处。

这个角度下,梦湖广阔的湖面,水波荡漾,银光闪闪,对岸的雨林,成为一长条的葱绿。

望向石下,水流外表似乎平静无波,细看之下,水面远较平滑,显示一股力量,在水下作用著,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代表了水内强力的暗流。

自有哭石以来,不知多少人在这处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想到这里,凌渡宇忽地升起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全身汗毛倒竖。

一股几乎完全无法抗拒的惊怵恐怖,蔓延至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刹那间,成千上万的冤魂,一齐在向他哀号。

他的胸口像给千斤大石紧压,大口地喘起气来,震骇的感觉不断增加,凌渡宇踉跄地踏前一步,来到哭石的边缘,只要再走前一步,他要像以前来自杀的人一样,掉进凶险的水流内。

冷汗从他额上标出来。

凌渡宇悲叫一声,双手抱著头,正要向前跳出。

一对手这时从后紧抱著他,把他拖了回去,凌渡宇无力地被扯下哭石。

一把声音不断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凌渡宇逐渐回复神智,茫然地抬起头来,接触到爱丽丝关心焦虑的美眸。

凌渡宇发觉全身湿浸汗水,软弱地道:“天!发生了甚么事?”

爱丽丝双手穿过凌渡宇的虎背,大力抱著他,曲折动人的胴体,紧挤著凌渡宇,给予了后者高度的安全感和温暖。

她的身体比凌渡宇矮上少许,面庞离开他的只有数寸,青春健康女性如兰的口气,喷在凌渡宇的面上,使他迅速复原。

爱丽丝无限怜惜地道:“你几乎跳下湖水去,幸好我早便留神……”

凌渡宇望著她丰润的红唇,一张一合,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很快又克制下去,奇怪地问道:“为甚么你早便留神,你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爱丽丝点头答道:“同样的事,也曾发生在博士身上,那次也是我把他拉了回来……不知怎的,我第一次看见你时,感到非常熟悉……觉得你和博士有非常近似的特质,所以我……很愿意信任你……喜欢你……”

凌渡宇道:“同样的事,有没有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爱丽丝摇头道:“其他的人,大多毫无感应,充其量也只像我那样感到阴寒恐怖,只有博士是例外,还有你……”

凌渡宇恍然大悟,爱丽丝凭著女性敏锐的直觉,感受到他和巴极两人都是有精神异力的人,这也解释了她对自己的好感和信赖。

可是这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爱丽丝忽地满脸红霞,娇羞地低下头,神态动人之极,似乎在这一刻才醒悟到两人的亲密接触。

假设她表现得像淫娃荡妇,凌渡宇必因心中鄙视,而失去亲近她的欲望,但她这少女的羞态,反而挑起他原始的欲望,对他产生强大的引诱力。

爱丽丝有点畏怯地缩回紧抱著他腰背的手,动作缓慢,予人难舍难离的深切感受。

凌渡宇眼中脑际填满她诱人的神态,一对有力的手条件反射般把她反楼向自己,肉体的磨擦和紧挤,把怀中的美女弄得“嗯”的一声,全身软靠著他。

爱丽丝抬起飞红的俏面,一对美目抵受不住凌渡宇深注的眼神,眯成两线。

凌渡宇忘记了两人外的一切,重重吻上她的樱唇。

爱丽丝软弱地一声樱咛,沉醉在两性相触的世界内,像梦湖的湖水,溶流合运,内里却有激冲的暗涌。

天地在那一刻停顿下来。

车辆驶近的声音从左方的路上传来。

凌渡宇首先惊醒。

爱丽丝轻轻推开他,转过了身,高耸的胸口强烈起伏。

车辆在他们左方十多码处停下,一名大汉走出车来,打开后座的侧门。

爱丽丝当先走了过去。

两人并排坐在车尾,车子向玻璃屋的方向驶去。

直到抵达玻璃屋,爱丽丝仍是垂著头,一言不发。

车子在一所平房前停下,凌渡宇认得是他昨晚休息的地方。

爱丽丝望向他,一触他灼灼的眼神,立时别过头去,才道:“你先休息一会吧,博士将与你共进午膳,我待会才来接你。”

凌渡宇摇头道:“我不需要任何休息,我要求见见雅黛妮。”

爱丽丝几乎是立时道:“不!你不可以见她。”

凌渡宇冷笑道:“为甚么?”

爱丽丝转过俏面来,情绪很不稳定,道:“她一切很好,你为甚么要见她,难道不信任我吗?”

凌渡宇看到她眼中的嫉妒,不禁哑然失笑,柔声道:“当我是探望一个朋友,见她一面,谈上几句,行吗。”

爱丽丝横蛮无理地道:“不!”凌渡宇为之气结。

巴极博士的声音在车内响起,道:“爱丽丝!让凌先生去见雅黛妮吧!不过要照足保安的规则。”

凌渡宇乍闻巴极的声音,吓了一跳,才醒悟巴极是通过车内的传音系统说话,由此可见,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全在这魔王的监视下。

爱丽丝咬著嘴唇低头,道:“是,博士!”

凌渡宇见到爱丽丝如此遵从巴极,心中大不是味儿,这种心理,微妙异常。

车子再次开出。

爱丽丝俯身过来。

凌渡宇吓了一跳,难道她忽尔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要和他当著司机亲热。不过他很快知道原因,爱丽丝面无表情地给他戴上一个眼罩。

这就是巴极刚才提到的保安措施。

巴极令人害怕的地方,就是一切事物,外表都和平宁静,骨子里却是严刻之极。一步也不放松,幸好他还未处于完全的劣势。

他一言不发,把精神集中,默记车行的路线。

多年禅坐的修行,使他身体内有一个无形的时钟,能精确地把握时间的短长。

车子左弯右拐,时快时慢。

凌渡宇估计对方蓄意绕上几个弯子,使他迷失去向。

二十五分钟后,车子停下。

凌渡宇像盲人一样,由爱丽丝把他拖出车外,进入了一所建筑物内。

眼罩除下。

这是一个大厅模样的地方,除了他和爱丽丝外,一个人也没有,但凌渡宇的第六感告诉他,最少有两对眼睛,通过隐蔽的电视眼,监视他的行动。

爱丽丝面无表情,指著一道房门道:“她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凌渡宇伸手轻薄地拧了她面蛋一下,在她未及抗议前,大步向房门走去。

房门自动缩入墙内,又是一道电子控制的电闸。

凌渡宇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寝室,一名女子背著他坐在一张椅上,面对著墙。

电门在身后关上。

雅黛妮并不转过头来,沙哑著声音道:“巴极!你终于来了吗?”

凌渡宇叹了一口气。

雅黛妮霍地转过头来,叫道:“凌!是你!”

凌渡宇张开双臂,雅黛妮并没有扑入他怀里,只是哀怨之色更浓,垂头低声道:“对不起,我牵累了你。”

凌渡宇走到她身边,拉过她冷冷的手,恳切地道:“不用抱歉!”一边说,一边用手在她手心写道:“今晚我会来,”跟著乘势把能发射四支麻醉针的发射器,塞进她手心内。

雅黛妮神情一动,眼中现出非常复杂的表情,柔声道:“不要再理会我。”

凌渡宇捧起她苍白的面庞,正要说话,爱丽丝的声音响起,冷然道:“凌先生,你已见上一面,又说上了两句,请立即离开。”

凌渡宇哑然失笑,女子嫉忌起来,确是不可理喻。

当天一时正,巴极在玻璃屋和他共进午膳。

巴极很专心在吃他的牛排。

表面看来,两人像一对老朋友,远超于有深仇大恨的敌人。

巴极抬起头来,他那带著有点近乎妖异力量的精眸,盯著凌渡宇道:“那件事,你决定了没有。”

凌渡宇把注意力从鸡肉沙拉处提回来,迎上了巴极的眼神,道:“假设你结束了你贩毒勾当,请问阁下将何以谋生?”这是详论细节,若巴极不能举出足够的理由,证明他的确可以结束他的贩毒生涯,那就只是空口白话。

巴极淡然笑道:“本人囤积的财富,足够我维持目前的庞大开支,直至我一百岁。”

凌渡宇丝毫不为所动,摇头道:“权力财富,有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更是位高势危,一旦退出,后果不堪想像。”

巴极赞许地点头,道:“你对黑道的权力架构,有深入的体会,然而对本人的了解,还是不够。我财富的来源,毒品卖买只占小宗,真正的来源,是通过军火卖买和各地的投资取得,我之所以和贵组织结下仇怨,是因贵组织惹怒了南非政权,而凑巧他们是我军火卖买的大客,故而我义不容辞……”

凌渡宇勃然大怒,喝道:“闭口!义不容辞,岂是你这种人说的,你只是一个为了利益金钱,无恶不作的凶手。”

巴极眼中电芒闪烁,动了真怒。

凌渡宇毫不退让,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迫视对方。他作了最坏的打算。

巴极仰天狂笑,傲然道:“天地间弱肉强食,各取所需,我巴某人虽是无恶不作,亦只取自身所需,从不杀害无关之人,正如原野中之猛兽,猎取足够的食物便可,这事有若天理,何错之有。”

凌渡宇不怒反笑道:“那将敌人绑在祭台上鞭打施刑,又是你那一种需要?”

巴极接口道:“若无霹雳手段,如何服众。而且事后我让贵组织以金钱将他们赎回去,还不宽大吗?”

凌渡宇迫问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在任何一个行业也可以出人头地,为何却走上了罪恶的道路?”

巴极笑道:“这事你比我应更清楚……”眼光望往露台外波光闪闪的梦湖,眼中泛起沉郁的神情,轻轻道:“人类最大的公敌,你知是甚么东西吗?”他有力地转过身来,左手握著拳头,因为用力的关系,连手筋也像蚯蚓般爬满手背,声音提高了不少,叫道:“不是疾病,不是衰老,也不是死亡,而是不能解释的『沉闷』和『平凡』。”

凌渡宇表面虽是冷然无动于衷,心中已起了共鸣,他知道巴极跟著要说出来的话。

巴极迅快地回复一向的冷漠,转身望向梦湖,凌渡宇再次感到他对梦湖的奇异依恋。

背著凌渡宇,巴极淡淡道:“人类一个最大的劣根性,就是不能保持对事物的新鲜感,任何东西,一习惯了,便失去了刺激和『浓度』,无论在权力、财富、爱情的追求上,莫不如是,阿历山大大帝,因没有可供征战的土地而哭泣,你!凌渡宇,管你是甚么理想和形式,还不是参予了出生入死的生涯,接受一个比一个艰困的任务,本人自问能在任何行业出人头地,可是即管我当上总统,除非发动战争,否则在和平时期,重重牵制下,生活还不是平凡和乏味,怎似目下的多采多姿,每一刻都是惊涛骇浪。”

凌渡宇默然半晌,缓缓道:“你的话不无道理,关键的地方,是在于你的手段和带来的后果,这亦是善和恶的对立和分歧……”

巴极转过身来笑了笑,不置可否,话题一转道:“我要你考虑的『寻人合约』,你的决定是怎样?”

凌渡宇道:“那个人是否真的在三年前死去?”

巴极断然道:“除非你答应签约,否则将不再谈论其中细节。”

凌渡宇怒道:“若你不先透露个中玄虚,休想我会答应!”

巴极面上站出个奇怪的笑容道:“假设合约中的一个条件,是能还你一个回复正常的高山鹰,阁下又有何高见?”

凌渡宇全身一震,叫道:“甚么?”这一著给巴极命中他的要害。

巴极若无其事的道:“从一开始,我便没有杀死高山鹰的打算,所以我向他施放的毒气弹,是提炼自南美洲土人的一种烈性麻醉药,虽能造成死亡,过程却是非常缓慢,可达九个月至十一个月之久,中毒者产生严重休克,变成植物人,可是假设能在中毒后五个月内以解药施救,将可以百分之一百地康复过来。”

凌渡宇胸口不断起伏,到这一刻他深切感到巴极的厉害和老谋深算,几乎每一步都是被他取到主动,有如波浪般的汹涌推来,逐渐瓦解敌人的意志。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为甚么要这样做?”

巴极仰天长笑,眼中精光闪闪,把手一伸,指著凌渡宇道:“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要请你来,阁下是『抗暴联盟』的首席皇牌,也是唯一能助我解决事情的人。”

凌渡宇毅然道:“明天正午,我给你一个确实的答覆。”

巴极眼中刚露出笑意,转瞬又被哀郁替代,点头道:“一言为定。”跟著扭头望向梦湖,缓缓道:“雾浓了!今晚将有大湖雾。”

梦湖茫茫之色更重,雾和湖有种令人难以言喻的神秘关系。

在浓雾里,哭石会否真的哭泣起来?

那个下午,凌渡宇在软禁他的房子内度过,晚餐也在房内进食,表面上,屋内只有他一人,但他灵锐的直觉告诉他,他的举手投足,莫不在敌人的监视下。巴极可怕的地方,在于他所有制伏敌人的布置,都是在令人难以觉察下进行。

爱丽丝没有出现,凌渡宇倒有点想念她,这是位奇怪的美女,他的心中也不时闪过爱丽丝的助手那日本女子的娇俏身形,她有种特别的气质,使他特别留意。

谤据组织的情报,巴极的私人军队达到二千多人,另有各种为他提供不同服务的专家,数目在二百至三百人间,可是在这里这么久,除了十来个西装笔挺的大汉,一点也感觉不到剑拔弩张的味道。这是巴极的特别风格。

到了晚上十时,凌渡宇走进梳洗间,从事临睡前的梳洗。

凌渡宇迅速取下剃须的刀片,在膝后的软肌里,把巴极私人医生藏在他肌肉内的微型追踪器,小心地取出来。

两粒追踪器像火柴头般大小,精巧处令人叹为观止。

出了梳洗间,关灯,上床。

他躺在床上,把薄被拉高,只露出少许头脸。

闭上眼睛,精神逐渐凝聚。

他比常人敏锐百倍的灵觉,感受到监视者的眼光,在他身上巡梭。他想到巴极对付手下的方法,就是赏重罚严,所以没有一个手下不在打醒精神,为他竭尽所能。兼且合约又有一定的期限,使人心理上更能鞠躬尽瘁,以一时的辛劳,换取未来的快乐,巴极确是深悉人性的不世枭雄,是他生平所遇到最特别的黑道霸主,或者只有日本的田本正宗(见拙作《月魔》)可堪比拟。

监视的感觉消去。

凌渡宇海豹般滑落床下,把预备好的毛巾杂物,迅速塞进被内,做出一个人睡在被内的假象。追踪器当然留在被内。

监视的感觉再出现。

很快又消去。

敌人对他的注意大大减弱。一来他身上被装上了追踪器,二来所有出入口都是由电子遥控,任他背生两翼,也难以逃遁。

他在地上迅速爬动,来到门旁。

凌渡宇在胸前一阵搓揉,脱下了人造胸皮,在胸皮后的一排精巧电子仪器内,抽了一枝出来。

这是可以识破密码锁的电子感应仪。

被监视的感觉再出现,这一次几乎是一闪即逝,显示敌人的警觉心非常低。

凌渡宇不断调校手上感应仪的输出频律。

电子门缓缓打开。

凌渡宇闪了出去。

电子门关上。

凌渡宇待了一会,见敌人一点反应也没有,舒了一口气,才向大门走去。

十多秒后,他已在梦湖水庄错综复杂的通路上。

四周尽是白茫茫的浓雾,目力只及眼前十多尺的空间。

这最有利于他的行功。

路旁的街灯,化成一团团金黄的光雾。在湖雾里,灯光变成若有实质的东西,诡异莫名。

凌渡宇凭著影相机般的超人记忆,向著梦湖的方向移去。即管在视野不远的大雾里,他依然小心翼翼,利用树木的掩护,迅若鬼魅地行动。

二十分钟后,玻璃屋在眼前出现。

玻璃屋向湖的大露台上,左右亮起了各一盏金黄的大灯,灯光和浓雾混在一起,变成一圈又一圈向外扩散的光环,由中心的高亮度逐渐向外淡化,像两个招魂的灯笼。

招唤梦湖的精灵。

凌渡宇升起一股寒意,梦湖的雾,有种奇怪难言的特质,予人一种生命的感受。

湖雾不断地幻化,仿若人类抽象无形的情绪,以若有若无的雾气来呈现,这是否代表了湖神的心境变化。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慑心神。

玻璃屋在他左侧,像只垫伏的凶兽。灵台两盏灯,又似凶兽凶光闪闪的双目。

身后的梦湖,迷失在茫茫的大雾里。

前方两排街灯,两排疏落有致的光雾,蜿蜒而上。

凌渡宇闭上双眼,集中精神,重温日间爱丽丝带他往见雅黛妮的情景。

他开始行动,向前行去。

来到一个分叉路前,他凭著过人的记忆,拣选了左边的方向,如此左弯右曲,半个小时后,他居然又回到玻璃屋旁的起点处,不禁暗骂一声,爱丽丝倒是狡猾,故意走上一大圈冤枉路,使他难以记认。

他这次走向沿湖的大道。

四周白茫茫一片,雾愈来愈浓,浓得化不开。

凌渡宇迎著水雾急行,发衣全湿,他一定要争取时间,在日出前完成一件事,就是救出雅黛妮,让她自行逃走,使他再无后顾之忧。

沿湖大道的金黄灯光下,浓雾染上了金黄的光芒,闪烁变动。

凌渡宇感到不安,原来他醒悟到这是通往哭石的路途。

大雾无限地向四方八面延伸。

就在这刻,凌渡宇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左侧有物体在移动。

他迅速把目光移向左方,在白雾缠绕的林间,一个白蒙蒙的影子,轻轻地滑进了雾的浓密处。

凌渡宇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

他在林木间矫健地穿行,片刻间推进了数百码,偏离了梦湖。

白影杳无踪迹。

凌渡宇心内气馁,在这样的浓雾中,要追寻一个穿白衣的人,便像要在黑夜的密林,找那全身乌黑的乌鸦,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

白影一闪。

凌渡宇豹子般弹起,箭矢般向白影扑去。

白影在浓雾里若隐若现,轻盈潇洒地在前方飘舞前行。

凌渡宇心中大喜,全力追去,不一会心中骇然,原来无论他如何加快速度,白影和他始终保持一段距离,仿若有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凌渡宇心中不服,试著放慢了速度,岂知白影眨眼下没入了浓雾里,吓得他急忙发力穷追,白影又在前方若现若失。

难道是雾夜出动的精灵。

凌渡宇好奇心大起,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忘记了筹谋了半天的大计,誓要追个清楚明白。

白影直如脚不沾地的精灵,笼罩在若纱若雾的白烟里,在沿湖灯光的照射下,反映著眩人眼目的彩霞。

凌渡宇几乎肯定对方是位女子,身形绰约优美,动人心魄,平生罕见。

白影慢了下来,然后斜斜向上升高,仿似直往天上奔去,湖风吹来,她身上的白纱飘扬飞动,有若升天而去的仙女。

白影继续攀高,踏云而上。

凌渡宇呻吟一声,向前标去,这样一冲,脚下立即踏上坚硬的石头,一路来都是松软的泥地,这一踏下,好像地面隆了起来。

白影在半空停了下来。

凌渡宇向前走上两步,发觉走在一道斜坡上,他骇然一震,醒悟到这是甚么地方。

他正踏足哭石之上。

女子站立的地方,是哭石最高点的尽端。

难道对方要效法以往的人,来此自杀。

凌渡宇大叫道:“且慢!”

狂风吹来,女子头上的轻纱跌了下来,露出垂云般的漆黑秀发,轻柔动人。

秀发浅摇,向后方飞扬。

女子别过脸来。

凌渡宇全身一震,肉体和精神同时凝固起来,彻底地被对方惊人的俏丽气质震撼。

近乎透明的俏脸上,嵌了对乌溜溜秀气之极的美眸,眸子若泣若诉,有种惊心动魄的幽怨和沉郁。

凌渡宇毫无保留地被她的眼神吸引。

似乎望著凌渡宇,又似乎不是。

她的轮廓锺山川灵秀之极尽,出尘脱俗。

凌渡宇想哭。

湖祭五

世界竟有如斯美态?这是只有在最甜梦境的至深处,才能邂逅的仙姿。

斑挑优美的身形,带有难言的骄傲和孤芳自赏的气质。

凌渡宇站在哭石的下端,茫然不知在何方,应作何事。

湖风把女子的秀发吹得飞动飘扬,黑发白衣,做成强烈的对比,使人毕生难忘。

一阵浓雾吹来,女子没入白茫茫的一片内。模糊里,她向哭石尽端外的空间飘去。

凌渡宇骇然大叫,向前扑去,一下子来到哭石的尽端,女子刚才站立的地方。

梦湖在石下化作一块广阔无边的雾海,急流的响声依稀传来。

凌渡宇一咬牙,跳了下去。

湖水微温。

他迅速沉下,湖内的暗涌,把他带得旋转起来。

凌渡宇回复钢铁般的冷静,张开手脚,踢掉鞋子,奋力从急涌挣扎开去。他胜在有苦行瑜伽的严格锻炼,连身体的毛孔也可以在水底呼吸,所以在水内生存的时间,比一般人长上好几倍。

暗涌的力量,愈接近水底愈强大,所以一入水内,他努力保持不沉下。

湖底一片黑暗,甚度也看不见,他奋力在湖底绕了几个圈子,力尽筋疲,知道再不走,不要说救人,连自己的小命也难保。叹了一口气,向一旁游去。他拣的潜游路钱非常小心,避开了哭石下数个急漩,即管道样,当他在哭石外百多码的湖面冒出头来时,已是险死还生,全身脱力。

难怪这里给人拣作自杀的好去处。

强烈的灯光在后方直射过来,耳际同时响起快艇的摩托声,扩音器响起的男声以英语道:“不要动,我们有四挺自动武器指著你的头!”

凌渡宇心中叹了一口气,省起雅黛妮曾告诉他,因为潜泳过湖,触犯了巴极装在湖底的电子感应,致一网成擒,此时深感其言非虚也。

凌渡宇身上换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坐在桌子的一边。另一边坐的是面带笑容的巴极博士。

凌晨一时半。

这是玻璃屋宽大的露台,两旁的雾灯挥发著金黄的异彩,与露台内外的浓雾合力制造出一个如幻似梦的情景。

梦湖消失在大雾里。

偶尔雾稀时,梦湖反映出丝丝颤震的灯火,一切是那样地超离平凡现实的世界。

梦湖梦湖,不负尔名。

桌上放了凌渡宇早先脱下的两个微型追踪器。

被人从湖水捞起后,凌渡宇给押来此地。

巴极毫无愠怒之容,一面欣赏露台外漫无止境的浓雾,微笑道:“你是最受我看重的人,岂知还是远远地低估了你,不愧是凌渡宇,难怪连马非那老狐狸也在你手上栽了筋斗,事后还不明所以……哈……”狂笑起来。

凌渡宇啼笑皆非,他原本以为巴极一定勃然大怒,岂知对方反而露出赞赏的神态。

巴极收起笑声,侧头望向呆呆望著梦湖的凌渡宇,有点奇怪地道:“你在想甚么?”

凌渡宇虎躯微震,当然不想告诉巴极,他心中被那神秘女子的绝世丰姿,完全占据了。

巴极见他不答,眼光转到桌上精密的电子零件,赞叹道:“你是第一个知道和解拆了我这种装置的人物。以自负不凡的雅黛妮为例,她离开了我足有年多,仍未能发觉她美丽的胴体被安装了我为她特制的追踪器。”

凌渡宇恍然,难怪巴极能步步追踪他们,又预早布下罗网,张开虎口。但巴极当年为甚么要放走雅黛妮,这依然是不解之谜。

巴极道:“凌渡宇确是不凡,若非一时兴起,跳入湖水里来个雾夜温浴,我们仍懵然不知你早逃之夭夭。”

凌渡宇听他语带讽刺,其实却是想激他说出真相,由此推之,巴极安装湖内的感应器,并没有察觉其他人的堕湖,想到这里,不由放下心来。

巴极见凌渡宇神情古怪,忽而皱眉,忽而色变,神态大异平日的镇定从容,他闭口不言,眼光转往笼罩露台内外的浓雾。前天他就是待在这里,迎接凌渡宇驾驶著直升机大驾光临,想不到两人目下又坐在一起,各怀心事地观看湖雾。两人的关系错综复杂,敌友难分,想到这里,巴极笑起上来。

凌渡宇为他的笑声惊醒,道:“你有甚么方法,证明你的解药对高山鹰有效。”他的如意算盘是要巴极让雅黛妮带返玻利维亚,让高山鹰服下,使他断去后顾之忧。

巴极从容一笑。

凌渡宇知道他即要发出指令,全神留意他的动作,看到他探手入裤袋内,他的动作非常自然,无心者真是难以觉察。

玻璃屋通往路旁的门,分中滑往两旁,三名大汉走了进来。

整日未见的爱丽丝,也随著走了进来,手上拿著个小铁盒,美丽的俏脸绷得紧紧的,没有半点笑容,凌渡宇知道她在怪责他的逃走企图。

巴极淡淡道:“罗拔,伸出你的手腕。”

当中的大汉一言不发,把手腕伸出来。

巴极道:“注射吧!”

爱丽丝走了出来,打开小铁盒,拿了一个针筒出来,再从铁盒内一个小瓶中,抽了半筒墨绿色的药水。

巴极解释道:“那种土人秘制的药物,无论是从呼吸气管,又或直接注射进人体内,都能产生同样的效果。”

爱丽丝开始为大汉罗拔注射,针药尽注体内。

凌渡宇暗暗心惊,首先,巴极料事如神,早知他会在这刻提出针药是否可靠的问题,故此著爱丽丝等人准备;其次,他这些手下对他的命令遵如圣旨,连眉头也不皱上一下,假设他的私人军队,每一个人也是这样,巴极手中掌握的力量,可说是惊人之极,足可以横行南美,这等敌人,想想也教人心寒。

大汉忽地踉跄后退,后面两个大汉连忙搀扶。

巴伍道:“放在地上。”侧过头来,向凌渡宇道:“你可以检视他中毒的症状,是否和高山鹰一模一样。”

事关高山鹰,凌渡宇不敢疏忽,仔细地察看,他特别留心罗拔的眼珠,呈现中毒的青蓝色,和高山鹰情形一样。

凌渡宇站起身来。

爱丽丝取出另一筒针药,为他注射下去。

巴极按了一下腕表。

凌渡宇完全没法猜测他在唤甚么人入来,这才醒悟到,抵达梦湖以后,他首次完全处于下风,急忙筹谋扭转干坤的方法。

进来的是娇小的日本美丽少妇夏太太。她手上拿著那份“寻人合约”,放在桌上,又退了开去,她虽是低著头,凌渡宇却直觉到她的神色带著三分不屑。

巴极迫他摊牌了。

躺在地上的罗拔动了一动,再动,坐起身来。

巴极道:“站起来!”

罗拔站了起来,像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巴极道:“退出去!”

罗拔等三人退了出去,爱丽丝本想留下,看到巴极的手势,迫于无可奈何地离去,关门前那望向凌渡字的一眼,有著说不尽的委屈怨曲。

巴极眼光何等锐利,笑道:“爱丽丝身材样貌,都是上上之选,凌兄须记贵国『好花堪折直须折』的至道。”

陵渡宇最恨人把女性当作货物看待,怒道:“你这没有人性的魔鬼,枉爱丽丝对你忠诚不移,你却这样去践踏她。”

巴极眼中掠过怒色,寒声道:“凌兄也太古板,好了!这合约你考虑清楚了没有,我已在条件中,加进提供足量的解药,以使高山鹰康复过来。”他最后几句倒是毕恭毕敬,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

凌渡宇摇头笑道:“希望你不是所托非人吧!”拿过合约,飞快地看了一遍后,签下了他的名字。

为己为人,他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巴极满意地一笑,道:“由今天开始,打后的一个月内,我们是最亲密的战友了。”

凌渡宇长叹一声!这样的发展,非始料所及。

雾更浓了,把坐在露台这两个敌友难分的人,融成一体。

究竟寻人合约的目标是甚么?

第二天醒来,是九时十五分,爱丽丝在厅中等候。

气氛完全两样,巴极撤走所有监视他的人员,予他最大的活动自由。凌渡宇心中暗赞,巴极深明用人勿疑之道,怪不得手下肯如此为他卖命。

爱丽丝面容冷冰冰地,仍在怪他不顾而逃,毫无情义。

凌渡宇转身微笑道:“大驾光临,蓬壁生辉。”

爱丽丝一点也不领情,生硬地道:“谁有兴趣来找你,博士命我带你往他的游艇上,你可以起行了吗?”

看著她的女儿情态,凌渡宇忍著笑道:“只要你高兴,我随时也可动身,只不知今日的早餐,有没有一道『爱丽丝香唇』。”

爱丽丝寒著脸道:“请你尊重自己,走吧!”带头走了出去。

一辆吉普车,恭候门前。

两入坐上车尾,爱丽丝故意偏坐一端,诈作全神观望窗外的风光。

凌渡宇为人潇洒之极,毫不放在心上,尤其是他对爱丽丝这清纯的女孩颇有好感,那天一时不禁,情挑淑女,已有点后悔,这时乐得清静,希望她只是一时情动,事过即消,以他两人的关系,自是不宜有进一步关系,虽然他对男女之事,颇为开放,却不愿蓄意去伤害任何人。

一直到达巴极的豪华游艇,两人间无片语交谈。

巴极在船尾的看台上,设下早餐,招待凌渡宇。

爱丽丝和八名大汉,避进前舱,凌渡宇知道巴极要和他商谈寻人的细节了,不知为甚么,有点紧张起来。

游艇在广阔的湖面上飞航,艇末的摩打,翻起滚腾跳弹的白浪,拖著一道长长的尾巴。

浓雾早散去,阳光普照下,梦湖像片无尽无穷的大镜,反映著上空的白云蓝天。

令人愉悦的天气,很难联想到昨夜那梦幻般的神秘湖雾。

巴极一身雪白的猎装,气派迫人。

凌渡宇叹了一口气。闭目仰面,任由阳光轻抚。

巴极打开话匣,缓缓道:“昨夜般的大雾,梦湖一个月内最少有四天,都是黄昏开始,清晨始散。”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为甚么会有这种情形?”

巴极道:“梦湖位于中科迪勒拉山脉和东科迪勒拉山脉间的低地,是马格达雷那河的支流湖泊,因地形低注,附近山脉形成的几道冷空气流,积聚在整个湖区上,冷空气吸收了梦湖蒸发的湿气,形成长年结聚的低雾,但在地球上,如此浓雾仍属罕有的现象,兼且夜来日消,更是奇怪,我曾请教过专家,他们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我有一种直觉,这雾是梦湖蓄意形成的。”

凌渡宇失笑道:“你好像把梦湖当作有意志、有生命力的异物了。”

巴极正容道:“我正要请教,你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觉?”

凌渡宇呆了一呆,哑口无言。

他的眼光落在梦湖上,这个湖的变幻多姿,由第一夜驾著战机,来轰炸巴极的湖祭,他已感受得到,湖雾活如人类情绪的变幻,昨夜浓雾随著神秘绝色美女飘扬飞舞,更是幻化无常,仿若有灵性的生命体。

难道美女真是湖神的化身,自古以来享受著人类以活人的祭献?

巴极奇锋突起,问道:“你昨夜遇到甚么?”

凌渡宇摇摇头,把昨夜缠人的情景摔离脑海的舞台,话题一转道:“好了!言归正传,你究竟要我找谁?”

巴极的神态有点不甘心,不想以威凌的姿态迫凌渡宇说出真相,沉吟半响,在怀内抽出一张照片,慎重地递给凌渡宇。

凌渡宇从容接过,一看之下,霍地站起身来,面色大变,叫道:“是她,是她!”

巴极也站了起来,紧张地道:“你在那里见过她?告诉我!”最后一句大声叫了起来。

凌渡宇胸口不断起伏,喘起气来,骇然望向巴极,道:“她就是经你亲手火葬的人吗?”

巴极点头。

凌渡宇软弱地坐下来,闭上眼睛,缓缓道:“你肯定她死了吗?”

巴极也坐了下来,低著头,面上神色变化得很厉害,忽晴忽暗,沉溺在痛苦和快乐交激的回忆里,足有数分钟之久,才惊醒地抬起头来,眼光瞟向天上飘舞的白云,悠悠道:“四年前,我第一眼见到晴子时,才明白甚么是一见钟情,而且是那样深切地体会到。”

“她的父亲是日本的富商,母亲是法国的望族,为了生意来巴拿马暂住,我……和她热恋起来,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到梦湖与我双宿双栖,我为她放弃了其他的女人,可是,她并不同意……不同意我的谋生方式……三个月后,她久郁成病,就那样去了……”巴极把脸埋在宽大的手掌内,神情激动。

凌渡宇暗忖,晴子死亡的原因,恐怕绝非巴极所说的那样简单,问题是现在不宜深究。

巴极道:“你手上相片中的她,穿著她最爱穿的白纱,她说:每天也要穿白纱,每天也要作新娘子。病死后,身上穿的也是白纱。”

凌渡宇不寒而栗,望向相片中的女子,秀发长垂,漆黑的眸子,像深夜里虚空中最亮的星辰、白纱轻柔若雪,衬著绝世的姿容,难怪连巴极也为她颠倒。

她正是那雾夜被他追逐的美女。唯一的分别,就是那美女比诸相中人,更具出尘脱俗的惊人神秘美和诡异的魅力,以凌渡宇的心灵修养,仍是不能自已,梦萦魂牵。

巴极俯首低回,以微不可问的声音倾诉道:“我在她的遗体旁守候了三日三夜,在另一个大雾的深夜,把她放在一艘盛满鲜花和枯木的小舟上,放往梦湖的湖心,引火点燃,只有火,才配得起她……”

“以后每一年的忌辰,我点燃一只盛满鲜花和柴枝的小舟,作为对她的祭祠,那夜你驾机来袭时,小舟上的引火物还未点燃,你战机的炮火,引著了小舟的燃烧品,完成了今年的祭礼,看来我还要多谢你。”

凌渡宇很想笑言两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尽避这黑道枭雄无恶不作,他对晴子的深情和思念是无可置疑的。

海深虽有底,相思却是无边岸。

巴极自言自语地道:“她的葬礼后,我对她的思念,没有片刻能停止,我疯狂地从事各式各样的危险生涯,希望能以高度的危险和刺激,麻醉自己,岂知反而使我的财富势力扩展了十倍以上,才是始料所不及。”巴极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一个求死的人,偏死不去。

凌渡宇忽地明白了他要在湖中的祭台上强奸雅黛妮的心境。巴极藉那高度肉欲的刺激,忘记怀念晴子的痛苦。甚至他要把敌人鞭打,可能也是这种不平衡心态下的变态行为。

巴极抬起头来,道:“晴子死后八个月,在一个大湖雾的晚上,我见到她……”

凌渡宇默言不语,他早料到巴极要告诉他这种异象,因为他本人昨夜也见到这绝代的佳人──晴子。

巴极沉醉在他对晴子的思念里,沉醉在破天荒第一次向人倾诉这方面事情的情绪里,并没有觉察到凌渡宇的异样,续道:“她半倚著玻璃屋露台的栏干旁,穿著她最喜爱的白纱,大雾中若现若隐。她比以前更美丽了,她的眼睛,像海洋深渊内发光的宝石,那令人心碎的怨郁,是那样出众和超然,是不应存在这世界的美好事物……”

凌渡宇插口道:“你是否在做梦?”

巴极面容一变,正容道:“不!我当时绝对清醒……”

凌渡宇道:“会不会你思念过度,产生了幻觉?”

巴极失去了一向的从容和风度,面上的肌肉扭曲起来,一掌拍在桌上,所有杯碟跳了起来,狂喝道:“不!不是幻象,她的的确确在那里,以后每逢大湖雾的晚上,她都出现……”

凌渡宇道:“那你为何不抓著她……”

巴极沮丧地道:“每次我走近她,她便逃走,返回湖里。”

凌渡宇晒道:“甚么?她住在湖底的吗?”

巴极面上青筋现了出来,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还不明白吗?是梦湖把她复活过来!”

静默倏忽间占据了整个空间。

凌渡宇手足冰冷,他一直和巴极针锋相对,是不愿意归结到这个结论。

巴极深深吸了一口气,盯著凌渡宇道:“告诉我,昨夜你是否遇到她?”

凌渡宇呆了片刻,终于摊开手,点头道:“是!”

两人间的对峙,松弛下来。

巴极道:“我用尽一切方法,晴子亦是可见而不可即,于是我找来了世界上最著名的灵媒和巫师,都是劳而无功,他们甚至连晴子的影子也见不著,于是我作了个广泛的调查,断定了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帮助我。可是由于立场必系,在一般情形下,你不干掉我已是给足面子,于是本人用上了一点手段……”

凌渡宇闷哼一声,以示不满,心中同时转到另一个问题上,灵媒和巫师的失败,是否代表了晴子非是鬼魂一类的异物,难道真是梦湖的力量把晴子复活过来?使她再次成为有血有肉的人?

巴极道:“梦湖是我一生人曾到过的地方中最奇怪的一个处所。我第一次踏足哭石的遭遇,你昨天早上曾经历过,滋味如何?”

凌渡宇不答反问,道:“博士!请问你听过一个解释鬼魅存在的『分子记录理论』没有?”

巴伍这博士一愕后道:“愿闻其详!”

凌渡宇组织了脑内的思想,道:“有位心理学家,为一所著名的凶屋作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实验。他拣选了屋内闹鬼闹得最凶的房间,房内只有一张古老大椅,据说凶屋的主人是在这张椅上给人以凶残的手段谋杀了的,自此阴魂不散。”

“心理学家先后把三种动物,放进房间内去。第一种动物是老鼠,甚么反应也没有。跟著是一头猫,猫儿一步入房内,立时全身毛发倒竖,窜到角落,对著那椅子咆吼舞爪。最后是一只狗,它一进房内,即向著椅子狂吠,好像能见到那鬼魂一样。”

巴极透了一口气,道:“这是否证明了鬼魅确实存在。”

凌渡宇道:“可以这样说,不过这种存在,只是一种记忆体的形式。”

巴极皱眉道:“我不明白。”

凌渡宇道:“科学界对这现象有个合理的解释,他们说,所有物质的分子,无论是石头、树木、泥土以至乎任何的物体,都有储存能量的能力。所以当一个人被凶残谋杀时,那人临死前的凄惨激情,使他的脑袋释放出大量远超乎平常人能放出的能量,周围物质的分子于是把这能量以某一种形式吸收和记录下来。猫、狗或拥有较常人敏锐触觉的人,例如你和我,便可以感应或接收到凶杀现场的物质分子内遗传的记忆,甚至因其刺激而产生幻象,做成鬼魅的现象。”

巴极紧锁眉心,思索著凌渡字的说话。这个“分子记录理论”可以完满地解答了很多凶屋或凶地的问题。众所周知凶屋每多和凶杀有关连:医院是闹鬼最多的地方;没有人会感觉在殡仪馆是舒服的一回事,因为那虚的物质无时无刻不在大量吸收悲伤的情绪,反之,庙宇和圣殿教堂却吸收了人类的精诚正意,感觉上自然是庄正宽容。

巴极道:“你这理论,或者解释了哭石的异事,但仍解决不了晴子的问题。”

凌渡宇泄气地道:“是的!无论在时间的长短、形象、地点,都非是这理论能解答,真教人头痛。”

巴极苦笑道:“若果真是这么容易解决,我何须用尽手段,把你引来。”

凌渡宇叹息一声,心湖内浮起晴子的绝世姿容,梦湖不但把她复活过来,还把她变得更美丽了,一种不应属于人间的、动人心魄的美。

梦湖!

是否你把人间的梦想实现了过来。

那天下午二时,凌渡宇回到梦湖水庄。

目下在巴极这私人王国内,他是享有完全的自由,巴极甚至赋予他随意进入他玻璃屋的特权。

整个下午,他都在沿湖区域闲散地踱步,他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了,偷得浮生半日闲,颇自得其乐。

今天是他来梦湖后天气最好的一日,直到黄昏,斜阳把西边天染得霞彩万度时,天空仍是清明如镜。

七时许他还舍不得离开,沿著梦湖的路,信步来到哭石之前。

凌渡宇心中升起一股火热的企盼,渴望再见那神秘的美女一面。忽然心中一阵焦躁,他的欲望是那样的强烈,连他也吃了一篇,正要细思时,汽车声在身后响起。

一辆劳斯莱斯,在一位全身红色制服司机的驾驶下,停在身后。

车尾箱门打开,爱丽丝的助手,那风韵动人的日本少妇夏太太走了下来。

她像有点怕接触凌渡宇灼灼的眼神,又或是不屑直视对方,低头道:“凌先生,爱丽丝小姐派我来接你回去,今晚有个舞会,博士希望你能参加。”

凌渡宇随著她生进车尾箱后座,汽车徐徐开出。梦湖的湖面上开始了一层薄薄的烟霞,轻柔飘渺。

夏太太低头不发一言,像是不胜娇羞,神态可人。

凌渡宇忍不住逗她说话道:“你来了这里有多久?”

夏太太轻声道:“对不起……凌先生,我不想答这问题。”语音虽温婉,内容却决绝。

凌渡宇碰了个钉子,大感没趣。他有个奇怪的感觉,他前后见过这娇俏的女子两次,这一次她的敌意大增,是甚么道理?

凌渡宇回到他客居的寓所,衣柜内准备了几套礼服和西装,完全吻合他的身材,巴极像个无所不能的魔术师。

凌渡宇梳洗后,换上深蓝的燕尾礼服,打上蝴蝶结,走出厅外。

夏太太等候已久,见他出来,眼睛不由一亮,被凌渡宇出众的神采吸引了目光,当接触到他深黑明亮的眼睛时,俏脸一红,垂下头来轻声道:“车子在门前!”

凌渡宇在夏太太的眼中看到很复杂的表情,似乎是赞赏揉合著深切的惋惜。

在夏太太的陪同下,凌渡宇到达了玻璃屋。华丽的房子,大放光明,门前车水马龙,不断有人进入华宅内。

凌渡宇下了车,夏太太留在里面不出来。

凌渡宇回身俯头望进车内出奇道:“你不是要参加这个劳什子舞会的吗?”

车内的夏太太低头道:“我只是下人,不适合的。”

凌渡宇咧嘴一笑,摇头表示不同意道:“我敢担保你是全场最美的女士之一,好了!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立即随我入内,作我的舞伴;一是明日陪我一整天。”

夏太太满脸涨红,一伸手,升起了车窗,隔断了声音。

凌渡宇恶作剧的目的已达,大笑转身,向玻璃屋走去。

爱丽丝一身粉蓝真丝垂地长裙,胸口开得很低,露出一截雪白饱满的胸脯,美艳迫人,和那天见到的二夫人,一同站在门内迎宾。

玻璃屋广阔的大厅,聚集了二百多盛装而来的宾客,仍是一点不觉挤迫。一队身穿制服、二十多人组成的乐队,在大厅的一角奏著华尔滋音乐,洋溢著十八世纪的中欧情调。

湖祭六

向湖一边的落地大玻璃窗外,亮著了横列临湖大露台的十二支雾灯,梦湖上的雾开始聚结,凄美迷人,和玻璃屋内的珠光宝气、衣香鬓影的人为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

由玻璃屋大露台延伸出湖内的浮木走道及尽端的圆形祭台,亦亮起了灯光,做成一道伸进湖雾里的光道,诡异眩目。

凌渡宇进门后,微笑走向青春焕发的爱丽丝,后者大方地和一对男女宾客交谈,凌渡宇认得男宾是那天试麻药的罗拔,暗忖这个舞会,看来是巴极王国内人员的经常性聚会。

凌渡宇在一旁耐心等候。

爱丽丝招呼完罗拔,转过来望向凌渡宇,面上露出动人的笑容,伸出玉手。

凌渡宇喜出望外,连忙拿出友谊之手,岂知爱丽丝擦身而过,握手的是他身后的人,凌渡宇为之气结,一只手尴尬的凝在半空。爱丽丝握手的男子,正是那小胡子韩林。

韩林似乎并不觉察到凌渡宇的存在,但凌渡宇却感到韩林是蓄意地不去望他,感到韩林对他的恨意。

三夫人把手放入他的手里,装了个了解的表情,道:“博士在那边……”

凌渡宇随著她的眼光望去,巴极在大厅近中心处,一身黑礼服,被一堆男女包围著,仪容风度,有若鹤立鸡群。

他扭头看身后咫尺的爱丽丝一眼、纤细的蛮腰,修长的美腿,使她的背影绰约动人,和她共舞,应是非常愉悦的经验,不过看来今夜是无此福分了。想到这里,晴子的倩影浮上心湖,若能与她共舞梦湖之畔,那又是甚么滋味?可惜目下这两者都是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即,叹了一口气向巴极走去。

凌渡宇步入厅内,立时吸引很多人的注目,一来他是唯一的中国人,二来他的丰度神采,才是引人注意的主因。

巴极远远望见他,舍开众人,大步向他是来,显得他的身分更是特殊。

巴极迎上来笑道:“让我介绍……”向著他身后走上来的一名四十来岁、绅士模样的男子道:“这是白理臣,我最得力的帮手,负责一切对外的事宜。”

凌渡宇暗忖,这应是巴极王国的第二号人物了。

白理臣礼貌地和凌渡宇握手,以带有浓重美国口音的英语道:“久闻大名!”

这人说话时面上皮肉不动,一点表情也没有,是冷静多智的人物。

凌渡宇和他客气几句。

巴极身后转出两位美女,巴极介绍是大夫人艾思和二夫人兰茜,加上迎宾的三夫人,巴极总共有三位“合约夫人”了。

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是上上之选,大夫人比之其他两位夫人更是年轻漂亮,最多也是二十一、二岁,是意大利的黑发美女,样貌身材和晴子倒有三分相似,可知巴极正在努力找寻代替晴子的东西。凌渡宇却知道巴极失败了,比起晴子,眼前这些美女,均变得无关重要和没有意义,令人不屑一顾。

舞池内有人起舞,爱丽丝是其中的一对,她的美丽乃全场之冠,难怪成为众矢之的。巴极不知和她是何关系,为何对她没有染指之心。

爱丽丝表面看来神情愉快,眼尾亦不瞟向凌渡宇。

巴极道:“凌兄,为甚么不邀请我的大夫人共舞。”

凌渡宇一笑答应。

舞会在热闹的气氛下进行。

凌渡宇和大夫人艾思共舞后,站在一角,自顾自喝酒吃精美的点心,他一向不大喜欢热闹,觉得与这里有点格格不入。巴极早些时和那白理臣一齐离开了大厅,不知到了那里。

玉手挽上了他的臂弯,凌渡宇侧头一望,接触到大夫人艾思乌灵灵的大眼睛,她真有点像晴子。

艾思笑:“来!让我为你和爱丽丝作个和事佬。”挽著凌渡宇,亲切地向被众男围拱的爱丽丝走去,艾思高耸的胸脯药压著凌渡宇的臂背处,使他感到有点不自然,半带抗议地道:“你我这样公然亲热,不怕巴极吗?”

艾思眨眨大眼,道:“噢!原来你不知道这个舞会是送别我们三位『合约夫人』吗?由现在起,我们回复自由身了。”

凌渡宇愕然停下,奇道:“满约了吗?”

艾思摇头道:“不是!博士提早和我们解约了,酬金依旧,不过我们都有点舍不得,他是个第一流的情人。”

凌渡宇心中嘀咕,巴极看来是要全心全意把晴子找回来了。

艾思轻声道:“假设你要约会我,我会很开心,我还要在梦湖住上一段日子,这真是个迷人的好地方,好了!现在先和爱丽丝讲和吧!”挽著凌渡宇横过大厅,向另一边的爱丽丝走去,大厅中,他们的身前身后,是一对对翩翩起舞的男女。

爱丽丝和一个花花公子型的男子倾谈,看到艾思挽著凌渡宇向她走来,女性的敏锐,使她知道了甚么事将要发生,紧张得垂下了睫毛,只敢望向地下。

爱丽丝确是罕有的美女,可是若比之晴子,还是有一段不能逾越的距离,那也是人间和天上的分别。

还差十步的距离,凌渡宇全身一震,停了下来,艾思不解地望向凌渡宇,后者面上神情奇怪,死盯著露台之外,艾思随著他的目光,穿越过布满宾客的大厅,透过向湖的大幅玻璃恰好看到一个白影闪往露台的右侧,那是视钱不及的地方。

凌渡宇礼貌地卸开艾思的手,低声道:“对不起!失陪。”急步往露台走去。

艾思望向爱丽丝。

爱丽丝眼中射出忿然的神色,箭一样射往凌渡宇的背上,凌渡宇的行动,不啻火上加油。

这美丽女孩的爱与恨都是那样地强烈。

梦湖的雾更大了,整个露台都笼罩在烟雾里,有若在云端仙界。

凌渡宇来到露台时,露台上渺无一人,宾客们都怕雾气打湿了他们的华衣,刚才那白影不知芳踪何处?

凌渡宇向露台的右侧走去,转到玻璃屋的一边,有一道紧关的门,看来是通往玻璃屋的偏厅。

凌渡宇正要取出巴极给他的电子感应开锁器,开门进去,门分中向两旁缩入,凌渡宇退往一旁,一个白衣女子灵巧地闪了出来,凌渡宇心中大喜,一把将她抱个满怀,软肉温香,是那样真实和有血肉。

女子轻呼一声,一脚向凌渡宇的脚背踩去。凌渡宇紧贴著她,提腿的动作又怎能将他瞒过,轻轻一推,女子一脚踩空。

女子低下头,秀发掩盖了面容,似乎怕凌渡宇看到她的面,一下膝撞,目标是凌渡宇的下阴,毒辣非常,兼且动作迅捷有力,落在凌渡宇的眼中,知道她在空手道上,有高明的造诣。

凌渡宇一掌切下,击中她的膝头,乘势向前进迫。

女子骇然大惊,死命急退,一下子退到露台的栏干旁,毫不犹豫地翻身没入湖水里。

凌渡宇大叹可惜,女子身手高明,居然能在他眼前逸去。不过他清楚知道这女子并非晴子,因为身材远较娇小,刚才抱著她的滋味,匀称的身段,仍是令他感到温馨刺激。另一个想法浮上心头,要知湖内满布电子感应器,除非这女子深悉其中布置,否则一定难逃耳目,可知这定是熟知梦湖的人。

电子门仍然开著,隐约有人声传出。

凌渡宇走了进去,门内是个大房间,有十多个萤光幕在不断闪亮,大部分都是玻璃屋大厅内的舞会情景,其中一个屏幕上,他看到爱丽丝气鼓鼓地站在一角,艾思正在她身旁劝解。左下角的电视幕只有两个人,却不是在大厅内,而似是一个休息室的地方,扩音器的声音从那处传出来,两个人赫然是巴极和他的头号手下白理臣。

这是玻璃屋的保安室,只不知保安人员到了那里去,又或者这是不须值班的时刻,刚才的神秘女子,是在窃听巴极和白理臣的对话。

传声器中,白理臣沉声道:“博士,我希望你要考虑这决定,试想我们牺牲了多少兄弟,才垄断了南美洲的主要大麻和可卡因的买卖,这样放弃,实在可惜。”

巴极淡淡道:“不要再说,这是我的决定,理臣!单是我在各地的投资,已够我们丰裕地过他一百世,何况我们的军火生意,仍是方兴未艾。”

白理臣道:“毒品生意,我们是居于主动;军火生意,却受著军火供应商的剥削和克扣,何况南美的其他毒贩,特别是哥伦比亚的邦达,一向对我们的地盘虎视眈眈,你这样突然退出,他一定会乘虚而入,把你的地盘接收过来,那时此消彼长,他会放过我们吗?”

巴极自信她笑道:“他要碰我,远未够斤两。”

白理臣声音有点焦急,道:“不如这样,我们不买也不卖,却依然提供所有运输的渠道和工具……”

巴极喝道:“不要再说,我决定完全退出,便是完全退出,这是命令!”

两人间一阵难堪的沉默。

好一会,白理臣低声道:“是的!博士。”转身走了出去。

屏幕上剩下了巴极孤独的一个人,只听他喃喃道:“晴子,我已不沾手毒品的生意了,还不出来见我吗?”

凌渡宇心中戚然,在巴极这种人身上,看到这真诚的深爱,尤其令人感动。

凌渡宇离开了保安电视室,回到露台上,玻璃屋内依然热闹非常,凌渡宇心中塞满另一种情绪,倚在栏干上,远眺湖境。

梦湖的云雾像有意志的异物,无风自动,在他面前轻轻旋动。

凌渡宇神思飞越,想起晴子的绝代风姿,虽是回眸一瞥,已使他不能有片刻忘怀。

巴极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道:“你在想甚么?为甚么不陪爱丽丝跳舞?”

凌渡宇凝目入湖雾的深处,沉声道:“我脑中想的和你想的,是同一样的事物。”

巴极放眼湖内,雾气愈来愈浓。

两人的目光都被梦湖的雾景吸引,露台灯光不及处,没在烟雾里,较远环湖的路灯,做成一大串连绵不断的光晕。

异象突起。

湖雾从早先的旋动,变成滚动翻腾,活像有条巨龙在作浪兴波。

凌巴两人骇然退后。

湖雾重归平静。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大夫人艾思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道:“一位是主人,另一位是最重要的贵宾,怎能弃我们不顾。”

巴极眉头一皱,神色不善。

凌渡宇忙打圆场,大笑道:“巴兄!我们入去尽他数杯,如何。”

巴极无奈一笑,三人一齐返回厅内。

厅中气氛热闹,却见不到爱丽丝,凌渡宇并不多问,到了十一时许,他告辞而去。

拒绝了司机的接送,信步往哭石的方向走去,他想冷静地思索一些问题。

顺著沿湖的道路,在夜风的吹拂下,凌渡宇感到无边无际的松弛和舒畅,这世界无时或已的难题,这一刻完全与他无关。

环湖的灯光下,在雾的缠绕里,一切是那样地不切实。

凌渡宇经历过刚才舞会的吵闹,深深地享受著现在此刻的一人独行。

只有神秘的黑夜,这样的湖雾,才能感动他。

风势骤然转急,湖雾在他身前身后,飞舞卷缠,就像那晚见到晴子时一样,想到这里,凌渡宇心中一动,抬头前望。

他看到晴子。

若隐若现的雾里,白纱和黑发挥舞卷扬下,晴子亮如星辰的眼睛,凝视著他。

眸子内永无终极的忧郁,像瀑布般倾注往他的心湖内。

一股强烈的哀伤情怀,从他心灵的深处狂涌出来,形成无数泛滥的洪流,充斥在胸臆间。

晴子站在湖边,离开他只有十多尺,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晴子扣人心弦的面庞,一蹙额,一皱眉,都能传达一种微妙复杂的情绪。

他从未想到,世间竟有如此能传达内心世界的美丽面庞,如此含蓄却又是那样丰富多姿的表情。

随著面上表情的微妙转换,她的眼睛也在变化著,由忧郁到怨怼、哀伤、无奈,每一个转变都是那样地令人心碎。

雾更浓。

凌渡宇心神受到难以形容的震撼,软弱地跪了下来,感伤若如无有致尽的大海,使他遭到灭顶之祸。

他失去了控制身体的力量,向前仆去,面庞贴著冰冷的湖边泥土时,才蓦地醒觉过来,猛然抬头,伊人已渺。

泪水染湿了胸前的华服。

凌渡宇和巴极两人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共进早餐。

露台外的梦湖,湖雾渐渐稀薄,情款深深地为她笼上一层轻纱。

凌渡宇神色茫然,默默地吃早点。他心中内疚,昨夜遇到晴子时,完全记不起他和巴极的寻人合约,现在也不打算告诉巴极昨夜的事,他说不出这样做的原因,只是觉得应该是这样。

巴极打开话匣子,缓缓道:“这几天,梦湖变了很多。”他眼中满布红丝,显然是一夜未睡。

凌渡宇“嗯”地应了一声,并没有留心聆听。

巴极沉醉在自己的情感中,没在意凌渡宇的失常,续道:“往日大湖雾时,总是渐渐形成,从没有像昨夜般,突然而来,事前无半点先兆。其次,一夜的大湖雾后,总要隔上最少三日或一星期的时间,才有第二个大湖雾的出现,从没有像过去两晚的连续出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问道:“这是甚么原因?”

凌渡宇想了一会,想说话,又把话吞了回去。

巴极对他的欲言又止皱眉道:“你想说甚么?”

凌渡宇嘴角一牵,欲笑,却笑不出来。

巴极目光灼灼,等候他把话说出来:凌渡宇闭上眼睛,用力地深呼吸,直至肺部充满了生力军的新鲜空气,才张开眼,望向一面疑惑的巴极,正容道:“我有一个非常荒谬的想法。”

巴极笑道:“有甚么事比我们现在所干的更荒谬?”

凌渡宇失笑道:“说的正是。”

敲门声响,一个大汉走出露台,拿著无线电话,恭敬地向巴极道:“博士,白理臣先生从巴拿马来的电话。”

巴极面色一冷,寒声道:“告诉他我今天没空听电话。”

大汉遵命退出。

巴极面容回复平静,望向凌渡宇。

凌渡宇知道巴极毒品行业的急流勇退,一定在南美洲引起很大的反响,没有人明白如日中天的他,怎会干此傻事,而因牵连广泛的关系,一定引起黑道重新分配实力的生死争斗,甚至巴极也被卷入漩涡里。

凌渡宇道:“原因很简单,因为梦湖知道我来了。”

巴极愕然,继而露出深思的表情。

凌渡宇望向湖水,低沉地道:“其实这关系是双边的,由第一眼看到梦湖开始……”他沉默了片刻,想起战机冲破湖露,飞临梦湖的上空那令人难忘的光景,续道:“我便觉得自己在变化。”

巴极眼中露出警惕和会意的神情,想起来了梦湖居住这十年,和十年前的分异。自己也变了很多,多愁善感,追求渺不可测的爱情和梦想,以至乎现在毅然放弃了经营超过二十五年的毒品生意。

凌渡宇道:“我忘记了梦湖外的世界,甚至忘记了我在纽约的女朋友,而在不断追寻一个梦想,一个只有在无知的童年时才有勇气去憧憬的美梦。我不可以说这梦想就是爱情,而是比爱情更要超越,或者可以说是一种对『美』的渴想和追求,那是藏在和深埋在每一个人心底的『梦』。”

“在男女关系上我变得敏感。对爱情出奇地渴求,其他女孩如爱丽丝等更能触动我的心灵,就像梦湖打开了爱情的心扉,使我追求往日较为忽视的事物。”

巴极叹了一口气道:“很多谢你解开了我的茅塞,想我未搬来梦湖前,以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称著南美,女人只是我的玩物,从没有令我丝毫留恋,岂知如今……唉,不过,我已泥足深陷,没有了梦湖和她所带来的忧郁思怨,我也不知怎样生存下去。”

凌渡宇正要说话,门被推了开来,一人大步走出,凌渡宇大奇,甚么人斗胆不先请示走进来。

这人笔直来到巴极面前,做了个非常奇怪的动作。

他跪了下来,亲吻巴极的鞋,面上有种令人不能怀疑的真诚和虔敬。

巴极低声道:“起来!”

这人站起身来,身形高瘦,最少有六尺四寸,虽然瘦,却像钢根铁条般充盈著惊人的力量。狭长的面孔,微曲而起节的鼻梁,精芒内藏的双眼,有种冷血的味道,使人见而心寒。

他望向巴极的眼神,却是绝对的敬诚。

巴极向凌渡宇道:“我想你也听过他的事迹,他就是『标枪』。”

凌渡宇心中一凛,他当然听过这名字,这是南美最著名的雇佣兵大头头,专事暗杀,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他的代号是标枪。此人威名震慑南美,连国家的元首也等闲不敢惹他。

标枪的眼睛望向凌渡宇,后者坦然和他对视。

标枪面容一点表情也没有,眼光一离开巴极,立时变得鹰隼般锐利,像察看死尸般仔细打量了凌渡宇一遍,沉声道:“博士,可以说吗?”

巴极毫不犹豫地道:“凌渡宇先生虽未可算是朋友,却可以绝对信任,你直说无碍。”

标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接著回复冷漠的表情,似乎即管给人把肉块剜出来,也不会令他皱上一下眉头。

梦湖水庄在良好的天气和视野下,宁静中盈溢著勃勃生意。

标枪卓立两人面前,巴极全没有要他坐下的意思。

标枪道:“前天我接到博士要全盘退出毒品生意的指令,立即动员所有人手,一方面负起监察的任务,同时亦准备应付任何突变,这包括了家内和家外的人。”

凌渡宇暗忖,巴极王国的第二号人物白理臣,还是昨晚才得知巴极这个指令,而标枪早一日已接到知会,显然标枪更获巴极的宠信。其次,标枪一接指令,毫不犹豫地去执行,又远较白理臣的效忠程度高出数筹。由此推之,标枪才是巴极实力的核心人物。他现在亲自进谒巴极,应是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刚才巴极拒听白理臣的电话,两人间的关系看来不大妥当。

标枪果然道:“白理臣昨夜一抵哥伦比亚,立即出机场直赴爱沙大酒店,和在那处等待的邦达密谈了四十五分钟,回家后,又与他的心腹连夜开会,直至天明。同一时间邦达的黑虎帮全面动员,准备战斗。”

巴极神情从容,道:“你说应怎么办?我想听你的意见。”

标枪冷静地分析道:“我们的行动应分三个层面去进行,最高的层面,我们向南美的各大政要打个招呼,保证他们的利益有增无减。”

巴极点头称许。

标枪续道:“第二个层面上,我们和南美所有沾手毒品生意的帮会串连,保证将我们手上的生意向他们平均配给,使他们袖手旁观,不参与这个危险的游戏。”

这次连凌渡宇也表示赞赏,标枪确是一个深明局势、有智有勇的黑道人才。

标枪面无表情说出第三个行动的方向道:“对白理臣和他的手下,我会亲自执行家法,邦达我亦不会放过,此举可以在退出毒品生意的劣势低潮中,争取回你老人家的威望,同时去了眼中刺。”

巴极大笑道:“一举两得,何乐不为。”跟著出奇温情地道:“标枪!你也要小心,白理臣随我征战多年,非是易与之辈;邦达是哥伦比亚最凶恶的毒枭,手下能人无数,对付他一定要以雷霆万钧的手法,命中他的要害,使他永无翻身的机会。”

标枪一言不发,跪倒巴极身前,深深吻了他的脚,转身离去,笔挺的背影,使人感到他的坚毅和决心,一往无前的勇气。

毒枭间的战争暴风雨般酝酿,风云色变。

接著整天凌渡宇都没有见过巴极,他推想后者应在为即将来临的战事忙碌,甚至离开了此地。巴极不愧绝代枭雄,谋定后动,不过,除了他凌渡宇,恐怕没有人知道巴极退出毒品生意的原因。

爱丽丝也没有出现。

凌渡宇过了一个无事的晚上。次日清晨六时许,他沿著梦湖漫步起来。清晨的空气,令他精神奕奕,梦湖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乃似新娘子的婚纱。

信步来到哭石前。

凌渡宇回想起第一次踏足哭石的可怕经验,可是那夜追赶晴子,第二次踏足哭石时,却一点感应也没有,照他猜想:原因很简单,就是其时他的心神全放在晴子身上,无暇他顾,所以不受哭石储存的记忆所影响。这亦证明了他向巴极提出的“分子纪录理论”。

他深深地呼吸,把清晨的新鲜气息大量地吸入肺里,慢慢集中和凝固精神,把杂念驱出他的精神王国外。

提起脚步,走上哭石。

随著他步上哭石临湖高起的尽端,一种惊怵可怖的感觉,由他的脊椎尾升起,寒水冰流般直窜上他的后脑。再经由每一道神经蔓延全身。

每一条毛管耸立起来,耳边充斥著亡魂的骇人嚣叫,活像闯进地狱内冤鬼的领域内。

冷汗不受控制地从额上发边冒出来。

凌渡宇险些要抱头狂叫,可是他的灵智告诉他,这是万万不可的傻事。

组成哭石每一粒分子内的恐怖记忆,狂风暴雨般向他侵袭。

凌渡宇竭尽全力,收摄心神,缓缓在哭石的尽端坐了下来。

他把精神紧守在眉心灵台间方寸之地,把哭石积存了千百年的:死前的呐喊、生命的痛苦和挣扎、哭泣与心碎、生无可恋的悲凄,全部拒于门外。

拒于心灵之外。

像流水冲奔过坚刚的岩石,过不留痕。

千万亡魂的悲泣逐渐消去。

凌渡宇的精神与周围的环境缓缓融合在一起,感受到哭石深藏的记忆,一幅接一幅的画面,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在他脑海中重演著。

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不同的男女,因著不同的原因,从这里跳进了梦湖的急流,了结了他们悲惨的生命。

悲伤充塞著他的心田。

就在这时,一个远较其他形象鲜明的画面,蓦地浮现:一个身穿白纱的女子,急步跑上哭石,美丽的脸上没有半滴泪痕,却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坚毅,在大雾里秀发迎风起伏拂扬,在完全没有半分停留下,从哭石的尽端投进湖里。

凌渡宇霍地站起身来,猛睁双目。

清晨的梦湖平静地展现眼前,水波闪闪。

凌渡宇的心灵受到无与伦比的震撼,他知道看到了甚么。

通过哭石的记忆,他心灵的慧眼,看到晴子自杀的真象。

这是怎么一回事?

湖祭七

事情并非表面的简单。

离开了哭石,顺步往玻璃屋的方向走去,走至半途,心中一动,那晚就是在这里遇到晴子,其时他凭著过人的记忆,竭力找寻囚禁雅黛妮的地方。

他闭上眼睛,重温当日被蒙上双目后,被带往雅黛妮的方向。

不一会,他张开眼,面上挂著一个信心的微笑,回头往哭石走去,经过了哭石后,右方现出了一条分叉道,凌渡宇毫不犹豫地转了进去,急步十五分钟,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呆了几秒,他转入左方的路口,这时离开玻璃屋有哩许远了。

沿路林木婆婆,鸟唱蜂鸣,极具南美的风情,三十分钟后,眼前一片密林,林木间依稀看到一所红砖砌成的房子,凌渡宇心中大喜,认得是那所囚困雅黛妮的房子,正要盘算如何制服监视者的时候,马蹄声从后方传来,迅速迫近。

凌渡宇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美丽的爱丽丝一身骑马装,马帽长靴,一手执僵,另一手持著打猎的大口径双筒步枪,驱著鬃毛飘曳的白马,疾驰而至,英风凛凛,神采动人。

可惜她面上杀气严霜,似要把凌渡宇吞进腹内。

爱丽丝一抽马缰,白马在凌渡宇面前五尺处人立而起。

凌渡宇一动不动,完全无视白马劲踢的前蹄,面上泛起冷然的神色。

爱丽丝枪管指著他的眉心,寒声道:“你来这里干甚么?要救你的老情人吗?”

凌渡宇傲然道:“放枪吧!”

爱丽丝气得粉面发青,两眼射出愤恨的光芒。

僵持不下。

爱丽丝高耸的胸脯急剧起伏,凌渡宇的不屈,使她感到极其愤怒。矛盾的是:他的傲气亦使他更具男子气魄,令她心软,整个梦湖笼罩在精密的监听系统下,凌渡宇缺少了那晚掩护的浓雾,一移往雅黛妮的方向,即给发现,爱丽丝接到通知,怒气冲天策骑而来,弄成现下的局面。

凌渡宇悠闲地举起右手,把手指插进枪管内,挑战地道:“枪弹可以轰掉生命,可是能轰掉爱和恨吗?”

爱丽丝眼帘垂了下来,忽地惊呼一声,原来凌渡宇迅捷地翻上了马背,从身后紧箍著她的小肮,她不及防备下步枪脱手掉往地上,白马受惊人立而起,全赖凌渡宇紧抽马头,两人才不致跌下马背。

健马受惊下放开四蹄,向前奔去,转眼间越过囚禁雅黛妮的红砖屋,冲进了一条林间的小道。健马狂力前奔,两旁树影急退。爱丽丝歇斯底里地在凌渡宇有力的拥抱中挣扎,场面混乱不堪。

爱丽丝回转头来,一口拚命地咬在凌渡宇肩臂的肌肉上,凌渡宇闷哼一声,苦忍著剧痛,鲜血溅出,染红了衬衣。

他同时慢慢收紧马缰,马儿受到控制,愈跑愈慢,终于停了下来。

爱丽丝茫茫然抬起头来,到这一刻才知道咬伤了凌渡宇,用手抚著对方染血的伤口。

凌渡宇眼中流露出谅解的神情。

爱丽丝向后侧仰俏脸,颤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在干甚么?”

凌渡宇轻夹马腹,白马缓缓前行。右手控疆,左手紧拥著爱丽丝,使她整个贴进他的怀抱内。

爱丽丝先前的凶悍冰消瓦解,闭上眼睛,驯若羔羊地藏在他的怀里。

马儿转出沿湖的路,挨著轻烟悠悠的梦湖踏著休闲的步子。

凌渡宇顺势地凑在她耳边道:“那天三夫人说,你是梦湖水庄历史上,仅有不用合约聘用的五个人之一,其他四个人是谁?”

被他暖呼呼的口气喷在敏感的耳垂及颈后的嫩肉上,爱丽丝整个人软了下来,像被催眠似地答道:“是标枪和积克,他两人跟著博士最少有三十年了,另两个是……是晴子和夏太太……”

凌渡宇岂肯放过这个机会,不过他深明要人吐出实话的技巧,就是先献出自己已知的有限,来换取对方的所知,于是道:“博士也曾和我详谈过晴子的事,既然她的父母都反对他们在一起,一定会造成对晴子的压力。”

爱丽丝道:“这倒看不出来,晴子初来梦湖时,看来很快乐,直至他们两人往夏威夷度假后,才时时争执。我们都不敢问,博士的脾气变得很暴躁……”

凌渡宇装作了解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博士很后悔当时的行为,可是怎估到晴子居然会傻得去自杀。”

爱丽丝全身一震,张开大眼,一面不相信的神情,失声叫道:“甚么?”

凌渡宇心中一凛,爱丽丝并不知道晴子自杀的事,看来这是一个秘密,连忙道:“那样伤心,不是等于自杀吗?”他是想起晴子幽郁的眼神,随便找说话来堵塞过去。

爱丽丝虽然尚有一丝疑惑,神情却缓和下来,点头道:“是的!晴子病死前那两个星期,整天把自己关在玻璃屋的卧室内,连博士亦不肯见。她幽怨的神情,我们看了也觉心碎,取她性命的病,可能是过度幽郁所致。”

凌渡宇默然,巴极和晴子间发生了很多非局外人所知的事。想起晴子,他也有心碎的感觉,幸好目下怀内软肉温香的爱丽丝,起了些微代替品的作用,填补了空虚的感觉。另一个问题升起,夏太太为何是不用签约的人,但这一刻不宜问太多问题,可以留待日后再问清楚。

爱丽丝的呼吸急速起来,少女的敏锐,使她感到凌渡宇起著侵犯她的念头。

凌渡宇心神转到另一方面,问道:“为甚么你不用合约,仍可以在这里称王称霸。”

爱丽丝见他用辞古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不知道。我自幼在孤儿院长大,到了十四岁那年,一对夫妇名义上领养了我,把我送来了梦湖,为博士做事,不经不觉七年了。”

凌渡宇知道爱丽丝和巴极两人间,一定大有文章。

爱丽丝可能从未有机会向人倾吐私事,这刻找到机会,畅所欲言起来,道:“我曾问过博士,他总是说和我有缘,一见到我便欢喜,才要我为他作管家,可惜他对我的欢喜,并不像他对晴子那样,唉!不过,自从我遇到你,一切都没有关系了……现在……我从未试过像现在这样的满足。”

凌渡宇恍然大悟,原来爱丽丝一直单恋巴极,这解释了她对雅黛妮的敌意,因为后者和巴极有过一段不寻常的关系,目下凌渡宇代替了巴极在她心中的地位,她自然更惧怕雅黛妮会把他亦抢走,以致一个清纯的女孩行为乖张失常。这是属于不可理喻的事。

凌渡宇微笑道:“爱丽丝,我有一个要求。”

爱丽丝一副你说甚么本小姐也答应的态度,闭目呻吟道:“说吧!”

凌渡宇道:“我要见雅黛妮!”

爱丽丝浑身一震,张眼怒道:“甚么?”

凌渡宇对上她温润的香唇,两人沉浸在两性间的欢乐里。

凌渡宇离开了她的热辣辣的红唇,道:“放心!雅黛妮是我的老……战友,而不是情人,我这次去见她,可以向你保证不和她发生任何形式的『性关系』。但对美丽的爱丽丝小姐,恕小弟不能作出这个保证了。”

爱丽丝敌意稍去,红霞紧跟著爬上俏脸,啐道:“你去死吧!”又“噢!”地叫起来,原来马儿把他们驮回囚禁雅黛妮的红砖屋,她全心放在与凌渡宇的调情上,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岂知对方早有预谋,把她载回此处,不过这刻,她只愿意讨他欢心。

凌渡宇稍后和雅黛妮在上次的房间内见面,爱丽丝在他的要求下,撤去了监视的人员,其实巴极早有吩咐,予凌渡宇一切的方便。

雅黛妮表面完全平复过来,眼中多了一种生机和希望,大异上一次见面的失意颓唐。

凌渡宇开门见山地道:“巴极来见过你吗?”

像回教妇女给揭开了面纱,雅黛妮垂头道:“你知道了?”

凌渡宇其实甚么也不知道,只是从巴极、爱丽丝,甚至雅黛妮三人的行藏说话里,看出蛛丝马迹,这一句纯属试探。雅黛妮的反应,说明了两人间的关系,非只是敌对那般简单。

凌渡宇不想雅黛妮看穿他的底牌,含糊地道:“你还是走吧!”

雅黛妮呆了片晌,坚决地摇头道:“不!除非我亲眼看到她,否则我绝不会离去……”

抬头望向凌渡宇,又低下头去,低声细诉:“本来我以为自己对他只有恨,可是面对著面时,我才知道一直在骗自己,自从逃离这里后,我几乎每晚都梦到这处……这个美丽的梦湖,也梦到他……”神情忽尔激动起来,声音提高了不少,几乎是叫道:“也梦到他为了另一个女人,弃我于不顾。”涨红著脸道:“我要杀了他们!”

凌渡宇叹了一口气,对各人间的关系大感头痛,同时也对自己起了自怜自苦之念,他又何尝不是时常想到晴子,一有空便往梦湖走。

他沉声问道:“那女人是谁?”

雅黛妮摇首道:“我不知道,他用强暴的手法得到了我后,迫著我和他一起个多月,其实每一次和我造爱时,从他的神情,我都知道他在幻想著和另一个女人造爱,晚上他也总叫著另一个人的名字,我没法忍受……于是逃了出来,发誓要将他碎尸万段,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凌渡宇暗忖:你岂有能力逃出巴极的指掌,巴极只不过让她做鱼饵,引自己到来吧。想到雅黛妮为已死去的晴子吃醋争风,令人可悯。

雅黛妮想起了甚么地问他道:“是了!为甚么你好像能在这里贵宾似地来去自如呢?”

凌渡宇淡淡道:“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是梦湖的朋友。”

直到离开了软禁雅黛妮的红砖屋很久很久以后,他还清晰地记起雅黛妮怨恨的眼神,他毫无疑问地相信,只要雅黛妮有机会,她是会绝不留情杀死巴极。

嫉忌是噬心的毒蛇。

这在雅黛妮尤烈。

凌渡宇独自坐在玻璃屋宽大的临湖露台上,沉醉在眼前的景色。

巴极还末回来。

见过雅黛妮后,爱丽丝接到巴极从哥伦比亚来的电话,一直忙著,整个梦湖水庄活动起来,不时见到巴极精锐的武装手下进进出出,在加强防御的力量,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声势。

入夜后,水庄静了下来,不过凌渡宇知道这是外弛内张,任何闯人的不速之客,都会遭到强大无情的反击。

晚上十二时多了。

雾逐渐聚结。

凌渡宇亮著露台上两盏雾灯,光芒一到十多尺的地方,开始柔弱昏沉,无力透越。

凌渡宇一对虎目也像外在的环境一样,蒙上一层又一层化不开的浓雾。

晴子!你究竟在那里?

你是否早已死去?

是否梦湖使你冤魂不敬,缠绕不去?

据说人有三魂七魄,死时魂魄俱散,死后不久又会重聚起来,细想生前种种,若有冤屈,不肯散去,形成纠缠人世的冤魂。

晴子!你是否有著难解的冤情?

雾愈来愈浓。

天地溶化在水雾里。

雾气旋转起来。

无风而动。

凌渡宇站起身来,超越常人的灵觉,使他感到晴子在附近,接触到她无尽的哀伤悲怨。

他环视四方,空荡荡的露台,除了一椅一桌,他自己,亮著了的两盏雾灯,空无他物。

心中涌起一股灼热的期待,凌渡宇忍不住叫了出来:“晴子!”

浓雾飞舞。

晴子芳院杳杳。

凌渡宇扑往栏干,极目尽是化不开的大湖雾,甚么都看不见。

他颓丧地退后,直到腿背碰著椅子,坐了下去。

明悟占据了他的心田。这样渴望去见到晴子,究竟是为了甚么?是否只是想完成巴极的寻人合约?不!绝不是。因为他刚才一点也想不起巴极,遑论他的托付。

难道自己也像巴极那样,深深地爱上了晴子?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这思想使他感到战栗,他想起女友卓楚媛,那变成模糊不清的影象;又想起爱丽丝,比起晴子,是那样地毫不重要。

他若有所觉,茫然地抬起头来,望向梦湖。

绝色的晴子,一身白纱,站在栏干前,宝石般的深眸,牢牢盯进他的眼里。

浓雾使天地变得狭小却又无限,似乎地球上只余下他们两人。

凌渡宇不敢动,怕一动她会飘走或消失。像美梦里的半睡半醒,一用神梦便散掉了。

晴子动人心魄的颜容,散发著眩人眼目的光采。胸膛轻起轻伏,似有若无。白纱随著旋动的浓雾拂舞,欲乘风而去。

晴子眼内载满深情,紧紧凝望,凌渡宇心灵震栗,欲言难语。

两人相距不足十尺,那却像不可逾越的鸿沟,天人之隔。

凌渡宇几乎是呜咽地道:“晴子!晴子!”

晴子微摇秀发,纯赛美玉的面庞露出深思的表情,又俯首沉吟,欲语还休。

凌渡宇忽地目定口呆,原来他心灵内响起女性娇柔的软语,温轻地道:“晴子?甚么是『晴子』?”眼前的晴子清楚明白樱唇紧闭,凌渡宇肯定是晴子传出的心灵讯息。

他还想说话,晴子向露台的一端飘去,垂地的纱裙仿如冉冉白云,煞是好看。凌渡宇反应何等迅捷,一个虎跳跃起,豹子般向晴子移开的身体扑去。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可是晴子优美的身形,若给狂风刮起的羽毛,一下子飘至露台的尽端,在凌渡宇攫势之外。

凌渡宇正欲前冲,忽又煞住去势,原来他从晴子深黑的眸子里,看出对方心内的讯息。

他从来末想过,竟然可以从一对眼内,如此地看透对方心中的说话。

晴子的双眸如泣如诉,责备著凌渡宇粗暴的追拿,又警告他若再踏前一步,她会潜回梦湖里,不再和他相见。

凌渡宇心神在无比的震撼中,心中升起股无可抗拒的火热,使他愿意献上任何物事,换取与晴子的一下轻触。

他的眼睛被晴子双眸磁石般吸牢,他感到晴子海洋般的深情,毫无隔阂地钻进他的眼内,再进入他灵魂的至深处。他感到晴子的郁怨,感到眼前美女生命的跳动,其中还有一种非常奇怪的触感:似乎是茫然和无助。

泪水从他眼角流下来。同一时间,他惊觉一滴晶莹闪亮的泪珠,也从晴子眼角逸出,迅速滑过她冰雪般的脸肌,滴进浓雾里。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踪入白雾里,天地凝住,泪珠滴落露台的地上,同四方溅开,他完全不明白为何自己竟能观察到如此细微的世界,他的眼力加强了千百倍,又或他负责视力的脑细胞以胜于平常的速度运作。

再抬起头时,甚么也看不见。

只有晴子说话的眼睛和她伸向他、超越世间任何美态的玉手。

雪白的手,五指尖而纤美,水蛇般向他摆动。

凌渡宇举起双手,欲把晴子的玉手掌握。

晴子把手微缩,责备似的摇头,眼中传出讯息道:“不是这样!你只要求轻轻一触,只能是这样。”

凌渡宇心中羞愧自己的贪心,收起左手,把右手指合起来,向晴子递去。

晴子眼中放射著赞赏的光芒,玉手再次伸前,颤动的手,递向凌渡宇。

指尖轻碰。

刹那间,两人的天地合在一起。

斑高在上的天,低低在下的地。

藉雨水的交结,谱上恋曲。

通过指尖的轻触,两个不同而独立的世界融混一起。

若说一般世间男女的爱情,像黑暗中一闪即逝的亮光,晴子的爱是光照大地的艳阳,一直燃烧至宇宙的尽头。

甭独是生命的副产品。

即管成千上百的人,面对同一的屠杀,一齐狂喊,一齐惊哭、愤怒、悲怨,但他们只能各自通过本身独立的心灵,去体验已发生或即将来临的一切。

一种空虚和令人窒息的孤独。

这种孤独,在这一刻冰山地溶解下来,两人的心灵像水乳般紧密混和,再分不出彼此。

情侣通过观赏、谈话、交通、肉体的接触,才能在某一刹那闪出爱的火花,随后云散烟消,了无痕迹。

我们一再尝试远离孤独的深渊,却无可避免地一再重归于失。

甭独是生命的本质。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寂隔离的宇宙。

每一个人,都以自己有限的经验,去测度他人的经验和感受,引起“共鸣”。我们从未曾能真正去“经验”别人的“经验”,只能“体会”;只能“想像”;只能“相就”。

可是在这一刻,凌渡宇截进了晴子的世界和经验里。

眼泪不断从眼角流下,尽湿衣襟。

人说他们彼此互相了解,可是那种了解有多大的极限?每一个人都是孤独切断地各自活在世上,无论怎样欺骗自己,终极时,依然是寂立在自己的“孤岛”内。

每一个出生,每一个死亡,都是彻底地孤独。

情侣说他们因爱情而拥有了全世界,充其量亦只是孤独地去拥有各自的“全世界”。

可是这一刻,凌渡宇完全享有晴子的宇宙和世界。

凌渡宇闭上双目,心灵融入晴子的心灵里。

玻璃屋、露台、雾灯、湖雾,消失了。

阵阵欢愉,在对生命无限的怨郁里,汹涌而来。凌渡宇再分不出“他”和“她”。心灵的界限和堤防彻底崩溃。

“他们”发觉“自己”躺在梦湖的青草岸畔,覆盖在茫茫的黑夜里。

黑暗向四方八面扩散,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金色的雨点,洒落下整个平原、洒落下至他们仰卧的身上。

爱如烈火般在他们浑融的心灵内燃烧,洪水般把他们吞噬。

泪水不断流下。

心灵不断提升,升上无尽的虚空,升上孤独的虚空,可是他们再也不孤独,因为他们也变成了虚空,就如虚空变成了他们。

凌渡宇“感”到晴子向他微笑,“看”到她扬起瀑布垂流的秀发,从天上直垂至地下,受到她对他心灵的爱抚,以她的生命力和他的汇流……

他俩在心灵嫩绿的原野上翱翔逍遥,脚下的林木浓艳湿润。

然后……

一切都失去了。

凌渡宇发觉自己跪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孤独的感觉倒卷而回。

晴子不知去向。

雾开始淡化下来。

早上六时四十七分。

直到巴极来到露台时,凌渡宇依然呆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他在那里坐了一整夜,清晨的雾水,把他被泪水和湖雾染湿的衬衣,干了又再湿。

巴极坐在台子另一边的椅上,眼内红丝满布,劳累了整整一天一夜。

凌渡宇仍未从昨夜和晴子的“经验”里回复过来,神情茫然。

巴极讶道:“你怎么了?”

凌渡宇浑身一震,抬头望向巴极,似乎这一刻才醒觉到巴极的存在。

巴极从未想像过精华闪闪的凌渡宇也会有这类呆滞的神态,紧张地问道:“是不是和晴子有关的?”

凌渡宇茫然的眼神望向巴极,又垂下了,缓缓点头。

巴极霍地站起身来,来到凌渡宇面前,焦灼地追问道:“事情有甚么进展?”

凌渡宇仰首望向立在身前的巴极,这个角度看上去,本已雄伟的巴极更高大得有若崇山峻岳,唯有他才知道这高山脆弱的一面。

凌渡宇低首道:“对不起,我完成不了你交给我的任务,希望能终止合约。”

巴极先是愕然,跟著神色一变,向后一连退了几步,摇头道:“不!不可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为我找她回来。”

凌渡宇只是摇头。

巴极大步踏前,回到刚才的位置,呼叫道:“你不帮助我办妥这件事,我甚么也不给你,解药、雅黛妮,全没有!”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和理性。

凌渡宇霍地站起身来,比巴极更激动地叫道:“你是不会明白的,我退出对你是有好处而没有坏处的,你明白吗?”

巴极忽地静下来,面色急速转白,软弱地退至栏干边,停下来,口唇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凌渡宇坐了回去,神采略略回到眼中去,冷静地道:“告诉我,我抵达梦湖后,你见过晴子没有?”

巴极的脸更苍白,软弱地摇头,他知道凌渡宇将要说甚么。他亦是非常敏锐的人,感知事物细微的变异。

凌渡宇眼光从巴极身上移往梦湖,在清晨柔和的光栈下,在没有雾的干扰下,湖光烁动,远处的彼岸,画过一道粗粗的绿线。

巴极把面埋在双手里,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夺去了晴子,我的晴子。”他抬起头来,眼中射出森冷的光焰,盯著眼前的“情敌”。

凌渡宇回复平日的镇定,明白这是关键的时刻,一个不好,是流血收场的惨局,平静地道:“不!你弄错了,我并没有夺去『你的晴子』。”说到“你的晴子”时,他一字一字地读出来,使巴极感到其中另有文章,不致立即发作。

巴极沉声道:“好!若不是你,是谁?”

凌渡宇道:“这件事,除了你、我、她,再不存在任何人。”事实上亦只有他两人能看到晴子。

巴极面色一寒,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道:“那就是你违背了合约,监守自盗,把晴子从我处抢走。”

凌渡宇毫不退让,针锋相对地道:“你完全想歪了方向,我并没有违背合约,也没有监守自盗,因为你合约上所说的晴子,早在三年前死了,教我怎样去抢?”

怒火高燃,巴极一个箭步标前,两手一把抓著凌渡宇的双肩,狂吼道:“你这说谎者、骗子,做了亏心事,还要狡辩,好!版诉我,你昨晚见到的晴子,是谁?”

凌渡宇任由巴极抓著肩头,神色风静浪平,一字一字吐出道:“你还是不明白,她并不是晴子,你至爱的晴子,三年前已死了。”

巴极两眼喷火,狂喊道:“没有人比找更清楚晴子,别人要冒充也办不来,那的确是晴子,我心中至爱的晴子,我要把你说谎的舌头割掉。”

凌渡宇冷冷道:“你说得对,那的确是你『心中的晴子』,却不是曾作你爱人的晴子,后者已在三年前死去。”

巴极呆了一呆,放松了紧抓凌渡宇肩头的手,道:“那有甚么不同?我想的仍是那个晴子。”

湖祭八

凌渡宇拨开巴极的手,走到栏干前,极目远眺,一面住整理自己混乱的思想。

巴极来到他身旁,凌渡宇的话奇峰突出,使他情绪稍稍稳定下来。

凌渡宇叹道:“梦湖!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

巴极沉声道:“我早告诉了你!”

凌渡宇再叹一口气道:“水是最奇妙的事物,是生命的来源,没有水,人一刻也活不了。”

巴极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人的身体有百分之六十至七十由水的分子构成,这和晴子的事有甚么关系?”

凌渡宇似乎一点也察觉不到巴极的不耐烦,自顾自地道:“水成为固体时,要比液态的水为轻,所以冰能浮于水,这在地球的物质上来说,也是罕有。”

巴极皱起眉头道:“你究竟想说甚么?”

凌渡宇转过头来,灼灼的目光盯紧巴极,道:“我想说的非常简单:梦湖中每一个水的分子,都有像哭石般那种记忆人类在激情下发射脑能的奇异力量。千百年来,无数来这里自杀、凭吊、拜祭……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和她『交流』著……”

巴极面色有点发青,道:“你是否想说:每一个来到梦湖的人,他们的每一片幽思、每一个哀伤,都被梦湖像吸血鬼般吸纳,成为食粮。”

凌渡宇目射奇光,道:“吸血鬼吸入鲜血,维持生命和活力。梦湖却更进一步,获得或是千百倍地强化了『制造生命』的能量,她不单止记忆了人类的悲伤思虑,还把人类的思想,以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方式,重现过来……”

巴极道:“那晴子……”

凌渡宇道:“你是一个拥有精神异力的人,你的脑能和思想的讯号,比常人强大百倍,而梦湖千百年来,不断吸纳人类的思想和悲伤,她的分子早超越了纯粹『记录』的层面,产生了人类不能了解的变化……”

巴极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白,他本身受过哲学的思维训练,最能把握这类抽象观念。

巴极呻吟道:“你是说梦湖变成了有生命的怪物?”

凌渡宇的面亦无可避免地发青,道:“不是『怪物』,不是我们的言语能形容的事物,一直以来,人类从不把地球当作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我们所谓的现代人,嘲笑古人类崇拜石头,嘲笑他们相信每一座山、每一个海,都存在著精灵,我们是否想过:生命正是从这『物质的世界』而产生,既然『它』能产生我们这个形式的生命,为何不能产生另外一种形式的生命,就像我们眼前的梦湖。”

巴极沉沉地道:“是的!是的……我一直感到梦湖是有生命的异物,难道真的是这样?”

凌渡宇道:“整个宇宙都是由大大小小无数的循环结合而成,来而复往,去而复来,日月的推移,人的生老病死,存在和毁灭。物质的巧妙结合,产生了生命,生命再反过来影响物质,创造另一种生命,也是一个循环。所以当梦湖遇上了你,开始了创生的过程,她把你对晴子的思念,以物质的形相复活过来。跟著加上了我,在我们联手下,晴子『复活』的过程因而得以千百倍地加速……所以!她已不是死去的晴子,或者可以说:她是一个活过来的梦……”

巴极暴喝道:“闭嘴!”面上青筋毕露。他不能接受这个晴子并不是那个“晴子”的说法,也不肯相信。

凌渡宇不理会他,续道:“所以合约是没有法子完成的……”

巴极狂叫道:“出去!”胸口不断剧烈起伏。

凌渡宇叹了一口气,很明白巴极的感受。在晴子生前,无论两人如何相爱,总避不开人与人间的恩怨交缠,人类的自私和弱点。但晴子基于某一原因自杀后,内疚、思念、痛悔、悲伤,汇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投射向晴子葬身的梦湖,而大自然的“代表”梦湖,把他思念晴子的讯息,以人类不能了解的方式,化成物质的现象。

于是“晴子”出现了,“回来”了。

这一刻,巴极才真正去恋爱。

以一种至纯至净的形式去深爱。

那并非延续,而是一种“提升”。

超越了人类爱情一切负面的副产品,超离了人性的弱点。

可是,现在巴极蓦地惊觉,自己所有的深情,只是放在一个不能理解的“异物”上,教他如何自处。

兼且一向以来,他深信他和这复活晴子的爱情,是双方面的。可是自从凌渡宇到来后,或因他的精神力量较巴极更为强大,晴子为他吸引了去,不再在他面前出现,这种打击,他怎能消受。

奇异的三角恋情。

凌渡宇再叹一声。

巴极背转了身,沉声道:“让我静静吧!”语声中带著恳求的味儿。

凌渡宇离开了巴极,离开了玻璃屋,已有三个小时了。走在梦湖水庄错综复杂的道路上,完全不知下一步要干甚么。

是否应立即离去?

他不知道。

也不敢想。

他心中填满对晴子的思念,离去是无可抵御的苦痛和伤悲。

他并不比巴极好过。

直到一辆吉普车在他身边停下,急煞车的尖叫响起,他方茫然抬起头来。

爱丽丝坐在吉普车的司机位上,面色颇不自然。

凌渡宇呆呆地望著她,脑中一片空白。

爱丽丝道:“雅黛妮失踪了!”

凌渡宇失声道:“甚么?”

爱丽丝重覆再说一次,凌渡宇神智逐渐平复过来,奇道:“你们不是在她身上植了追踪器的吗?她能走到那里去?”

爱丽丝焦虑地道:“是的!可是追踪器原原本本的放在幽禁她的床前九上,她的人都不知到了那里。在守卫室通过闭路电视看管她的守卫,中了一支毒针死掉,直至刚才换班时,才给其他的守卫发觉。”

凌渡宇一颗头立时大了几倍,他卷入了巴极、晴子的三角恋爱里,心神恍惚,日下遇上这件烦事,使他颇吃不消。这件事,明显地是有人在帮助雅黛妮,而且这人一定非常熟悉梦湖水庄。

凌渡宇道:“守卫室是怎样进入的?”

爱丽丝道:“守卫室只能从内开做,所以杀死守卫的人,一定是守卫熟悉和信任的人,才能赚门入内。”

这是说:帮助雅黛妮逃走又或是接走她的人,一定是内奸无疑。

凌渡宇脑筋被迫活动起来,想起那晚玻璃屋举行舞会时,误以为是晴子的娇小白衣女子,那显然是一个内奸,蓦地心中升起另一幅图像,问道:“那个小胡子韩林呢?”他记起那天韩林眼中的仇恨,记起了巴极把他缚在祭台上鞭打的情形。

爱丽丝神情一动,旋又坚决地摇头道:“相信不会是他,这里每一个人都对博士非常忠心,况且他岂肯放弃庞大的利益,那天博士放过了他,他还表示感激流涕。”

凌渡宇晒道:“有很多东西都能令人盲目的,仇恨正是其中一种,你最好查查看。”

爱丽丝犹豫了片晌,终于按著了无线电话,发出了召唤韩林的指令。

凌渡宇跳上爱丽丝的吉普车,向幽禁雅黛妮的红砖屋驶去,途中,爱丽丝的通讯设备响起道:“爱丽丝小姐,这是总通讯室,博士吩咐:请即和凌渡宇先生往玻璃屋去。”

爱丽丝应是,掉转车头,同玻璃屋驶去。凌渡宇大为凛然,他知道巴极目下是在甚么情绪里,除非发生了天大重要的事,否则绝没有兴趣见任何人,更不愿见到凌渡宇。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来到玻璃屋前,连爱丽丝也感到出了事,屋前满布武装守卫。

两人待要进入玻璃屋内,守卫队的队长向他们道:“爱丽丝小姐,博士请你留在这里,只是凌先生独自进去。”

爱丽丝面色一变,刚想大发小姐脾气,凌渡宇一拍她香肩,柔声道:“博士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爱丽丝无言点头。

玻璃屋的大厅内最少有二十名大汉,属梦湖水庄领导级的人物,各人神情凝重,似乎刚举行了重要的会议。

巴极一人独立在玻璃屋的大露台,凭栏远眺,有种难言的孤寂和与世隔离。他身旁的地上,放了一堆用白布覆盖著的物体,凌渡宇心中一凛,那看来像一个人的尸体。

凌渡宇走出露台。

巴极缓缓转身,神情出奇地平静。

凌渡宇望著地上,这样的距离,使他看到人体的形状。

是谁的尸体?

巴极道:“你知道这是谁了?”

凌渡宇点头答道:“是标枪!”

巴极喟然一叹,道:“他跟了我数十年,纵横无敌……不过!这样的收场也好,总胜似缠绵病榻,老朽而亡。”

凌渡宇道:“是怎样发生的?”

巴极道:“很简单,他指挥总部所在的三层高楼宇,深夜时无故起火,火势由地下迅速向上蔓延,起始时他的手下想冲出火场,哼!大约有二十多挺重机枪等待著,当场死了二十多人,标枪和其他的手下,逃上天台,标枪想得非常周到,天台处停了一驾直升机……可是,直升机飞离天台不及二百码,一支火箭从附近的楼房射出,正中直升机的尾部,立时堕毁,标枪给手下拖出来时,成了一团焦炭。”

凌渡宇道:“以标枪这等老手,如何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巴极平静地道:“标枪和我有一套密码通讯,以俾我们保持联络,但从最近种种迹象显示,敌人每一步都比我们先行,标枪的行踪暴露,说明密码已给人破译了。”说到这里,巴极面色一沉,道:“而唯一能全面截听密码的人,一定是这里的内奸……”

凌波宇心中再浮起白衣娇俏女子的信影,那究竟是谁,为何要颠覆巴极的王国?

巴极道:“这里有封信,给你的。”

凌渡宇愕然,顺著巴极手指的方向,眼睛搜寻到露台那唯一的圆台上,一封信静静躺在台面,封套中书著“凌渡宇收”几个英文字。

凌渡宇拿起信函,封套是密封的,仍未被拆开,看来连巴极也不知道内容。

信内写著:“雅黛妮在我手里,我在巴拿马城等你三天,若不见你前来,莫怪我摧花无情。韩林字。”

巴拿马城是巴拿马的首都。

凌渡宇神情木然,将信递给巴极。

巴极一看,叹道:“所以找说做人绝不能有妇人之仁,想当日我如把韩林干掉,何来今日之果。”

凌渡宇哑口无言,在一个实际和功利的角度下,一认定敌人,即斩草除根,自然是最有效的办法。当日凌渡宇间接地要求巴极放了小胡子韩林,致有目下之祸。不明白的只是:韩林这类人,为何会为了一个同伴的死亡,不惜得罪巴极,以及凌渡宇、雅黛妮所属的抗暴联盟?

凌渡宇问道:“那被我干掉的人,和韩林是甚么关系?”

巴极苦笑道:“我也想知道,否则我岂会放过了他……不过,这些已无关重要了,我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把雅黛妮找回来,所以我另有一事求你。”

凌渡宇讶然望向巴极。

巴极刚好望向他,眼中射出恳求的神色,正容道:“我请求你立即带同爱丽丝,离开这里。”

凌渡宇面色一变,道:“甚么?”

巴极道:“梦湖的对外通讯全被截断或破坏,敌人的进攻,迫在眉睫,趁我还有一定的控制力时,我要你和爱丽丝安然离去。”

凌渡宇立时把握到形势的险恶,要破坏通讯系统,必须深悉内情的人才能做到,所以梦湖水庄内确潜伏了可怕的破坏分子。这内奸的行动当然配合著外来的攻击,所以形势确是严峻非常。

凌渡宇道:“为甚么你不和我一起走,以你的财力,避过风头后,大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巴极眼中透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毫无转圜地道:“我不走!绝对不走。没有了梦湖的日子,教我怎样过?”

凌渡宇神思不由地飞往梦湖。

露台外的梦湖,在阳光下美得不可方物,令人很难想像到大湖雾下那哀怨动人的诡异情景晴子!

你在那里?

梦湖最深处,是否你栖身之所?

他明白了巴极为甚么拒绝撤走,当巴极了解到“晴子”只是梦湖所产生的异物时,他已没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巴极最渴望的,是死于梦湖。

巴极沉沉地道:“你明白了!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才明白,真正的、恶名昭彰的巴极博士,是怎样地一个人。”

一股热火直冲脑顶,凌渡宇大叫道:“不!我不走!”晴子的绝世姿容,侵进了他每一条神经。

巴极眼中寒芒暴闪,坚决地道:“不!你一定要走!”

凌渡宇心头火热,他不愿意走,不愿意离开梦湖,当真正要走的时刻,他不愿走的意欲到了无可抗拒的强烈。

他怎能离开晴子。

他的真爱。

凌渡宇蛮不讲理地道:“为甚么一定要我走?”

巴极面上闪过一丝温情的笑容,自凌渡宇认识他至今,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类真诚和充满人性美的表情,感觉分外亲切和强烈。

巴极坚定和有信心地道:“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当是我请求你。”

凌渡宇默然。

巴极随即露出个狡猾的笑容,指著台上的一个小瓶道:“瓶内是治疗高山鹰的解药,你答应带爱丽丝离去,那便是你的了。”

凌渡宇颓然坐下,眼光深注梦湖,喃喃道:“为甚么你的『请求』,总是使别人难以拒绝的?”

巴极眼光落在梦湖上,道:“我为你准备了一架战机,在离此三哩远的机场。”跟著说出了一对号码和暗语,道:“这是我存在瑞士银行两笔钜款的提取暗码,怎样安排爱丽丝以后的生活,你看著办吧!”

凌渡宇沉声道:“爱丽丝是你的甚么人?”

巴极一震,犹豫片刻,才石破天惊地道:“我的女儿。”他不愿再深入这话题,话锋一转道:“好了,时间无多,立即起程吧。”

凌渡宇站起身来,道:“其他的人呢?”

巴极道:“这数天来,无关的人和妇孺早全部送走,剩下的都是我审核为忠贞的战士,他们皆是有约在身,现下是他们卖命的机会了。”

凌渡宇提起精神,把台面盛解药的小瓶纳入怀内,毅然向出口走去,到了出口前,转过头来,眼中射出复杂的感情,揉合著同情、尊重、怜悯、歉疚……

巴极眼中方首次射出对这敌友难分的人深刻的感情,真诚地道:“珍重了!”

凌渡宇苦笑道:“这句话似乎中我向你说比较适合点。”

巴极微微一笑,有种说不出的镇定和从容,予人全不把生死看在眼内的感觉,左手一翻,一个比烟盒略大的电子感应仪器,安安稳稳平放掌上,道:“只要我按动这仪器的两个掣,分布在不同秘密点的导弹发射台,会将数十枚惊人强力的导弹向梦湖水庄和沿湖区发射,届时所有地方都会毁于灰烬里,所以无论敌势如何强大,顶多亦是同归于尽的结局,哈……想置巴某于死地的人,须付回他们的生命作代价。”

战机冲离跑道,逐渐升进蔚蓝的天空去。

这是苏联制的SU-24FENCER攻击机及持续轰炸机,动力来自两个可以产生高达五万磅冲力的涡轮风扇引擎,飞行高度极限可达五万尺以上,时速最高一千八百公里,航程远至二十公里外,灵活性虽还不及他先前驾来偷袭梦湖水庄的美制鹰式战机,空中战斗的能力亦大为逊色,可是能深入敌人空防大后方进行特殊任务,且因其高速及高空持续飞行的效能,有惊人的远航能力。以之逃走,更是理想,足可使他返回玻利维亚抗暴联盟秘密基地有余。

爱丽丝被冲力带得仰贴椅背,俏面上交织著忿怒和茫然,她一方面不敢违抗巴极的命令,一方面知道要由凌渡宇把她带走,大是不妥,心内百感交集。

凌渡宇望著她可爱的侧面,想起巴极一代枭霸,却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敢相认,自然是怕祸及亲人,还要故意说些言辞,以掩饰和爱丽丝的关系,确是可悲。

敌暗我明,目下邦达和白理臣等人得内奸接应,切断了巴极对外的通讯网络,占尽优势,随时会发动强大的进攻,巴极可说陷于完全被动的形势。战争开始时,最令人忧心的问题,就是巴极的防御布置还有多少依然有作用。

战机在空中优美转身,改向东南方玻利维亚的方向飞去,那也是梦湖的方向。

倏忽间,美丽的梦湖静静地躺在正前方,一团清彻碧绿的水光,在阳光下银蛇钻动。

爱丽丝恋栈地以目光紧紧攫抓著眼下的美景,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回想起来像一个毫不实在的美梦。她知道这个美梦,将在她心灵留下永不能被其他经验和生活磨灭的烙印。

泪珠爬下俏面。

飞机忽地一震,机鼻不自然地朝下,直向梦湖冲去。

由万多尺的高空,向下急冲。

爱丽丝吓了一跳,侧头望向凌渡宇,在泪光中,凌渡宇面色青白,汗水从额上冒出来,双目紧闭,头向后仰至极尽,张大的口不断喘气。

爱丽丝想叫,却叫不出声来,死亡的恐惧使她全身冰冻乏力。

飞机继续下冲,机身强烈抖动,似乎任何时刻也可以整架机散掉开来,像骨灰似地撒往梦湖。

凌渡宇完全不知道目下千钧一发的危状,他的每一条神经,他的心神和灵魂,充溢著晴子强烈得足以把钢枝化作绕指柔的爱火。

当梦湖在前方出现时,他听到晴子的呼唤,瞬间后两人的心灵缝合在一起,就像那晚在玻璃屋的露台上。

晴子的孤急和无助,潮水般把他吞噬。

在万多尺高空飞行的战机,与地上的梦湖,通过心灵与心灵的融合,毫无隔阂地汇流在一起。

梦湖像个庞大的磁石,使他在完全不自觉下,把飞机朝梦湖驶去。

笔直地冲下去。

爱丽丝两耳“隆隆”,气压的改变使她的胸口压上千斤大石,她拚命大叫,大叫到了喉咙的位置,变成“咯!咯!”的怪响。

梦湖不断在眼前扩大,飞机一下子冲下了数千尺,不断加速。

凌渡宇的心灵内充斥著晴子无可抗拒的忧伤和悲怨,怪责著他的不顾而去,一波接一波的凄哀,造成心灵的滔天巨浪,造成心灵大海内的暴雨狂风。

梦湖愈来愈近,梦湖水庄的景物已能清晰辨认。

死神在咫尺之前。

凌渡宇在心灵的风暴中,细听著晴子对他的怨怼。

晴子的声音在他心灵响起道:你为何要走?你是可以完全地拥有我,就如我可以完全地拥有你,我会在你那里,让你分享我,成为我,而我亦成为你,同在永恒的爱火里,就像四方八面注进梦湖的千百河溪,就像生命无尽无穷的湍流。我们可以做这宇宙间最好的一对,比任何人类更爱对方、更能了解彼此,在日照下,在梦湖的大雾里,在心灵的星空内,恣意逍遥。我们可以在梦湖旁密林的凉荫里,在嫩绿植物织成的地毯上,极尽爱的奉献,远离孤独那黑暗凄惨冷漠的荒原,击败人类灵内最恐怖的“孤独”。人类发明了“神”,绝非偶然的事,是因为他们对孤独的极度恐惧,恐惧这宇宙空无其他生命,恐惧那孤独的荒原,隔离的宇宙。我们的爱,就是“神”的化身,不须再追求任何这以外的“神”,所以你怎可以离我而去,使我们各自重回那孤独的荒原?

凌渡宇在心灵内狂喊道:晴子!晴子!我爱你。我爱你远超于“永恒”、“爱”和任何事物。

当我还陷身于生命恶梦的深洞里,你把我拉了出来,重见天日,你教晓了我“爱”是甚么东西。

我愿意把双目生剜出来,将我所见的一切向你作无条件的奉献,只求你赐与我一下轻触,然而现在我必须离去,无论在责任上或道义上,我都必须离去。我一定会回来,在完成了我的责任时,便会回来。

晴子无限凄怒的声音响起道:你不能走,这宇宙间,还有甚么物事比爱更重要,更有意义,你走后,我将成为一个孤独的个体,那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一个失去了一切星辰的虚黑夜空。

凌渡宇在爱的漩涡中挣扎狂叫道:不!不!不是这样的,人作为人是有基本的道义和责任,你是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是梦湖和人类精神结合下产生的生命。可是你要设法去明白,我是一定要离去,才能完成我的责任,我可以向永恒的宇宙立下血誓,我是会回来的,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便会回来……

当凌渡宇说及晴子是“梦湖和人类结合下产生的生命”那一刹那,他感到晴子的心灵翻起了更强烈的巨浪,无助和焦虑淹没了心灵的大地,他感到晴子的心灵向后不断退缩,就像她忽地了解到本身的情形:她是一种不同于人类的异物。两人的心灵被这洪流分隔开来。

一声尖叫强闯进了凌渡宇和晴子的心灵风暴里。

凌渡宇蓦地醒觉。

那是爱丽丝的尖叫。

战机直向梦湖冲去,只剩下二千多尺的距离,俯冲造成飞机的失速,血丝从两人的口鼻耳渗出来。

爱丽丝终于叫出声来。

凌渡宇猛睁双目,梦湖在眼前大镜般闪烁反射,一时间他甚么也看不见。

凌渡宇一抽控制盘,张开增强浮力的机翼,死命将机鼻提高。

飞机继续向下冲落。来到离梦湖百多尺的上空时,战机冲势始歇,斜斜向上升起,气流把梦湖的湖水带起一天雾珠,在日照下闪闪生光,眩人眼目。

战机慢慢飞离湖面,逐步爬升,没入云里。

凌渡宇终于离开了梦湖。

巴极站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默默地看著战机俯冲至湖面百多尺的上空,斜斜反飞往上,再没入冉冉飘飞的白云深处。

他的感觉很奇怪,他的脑袋不能思考,只是条件反射般对眼前凶险的事物作出观察,就像晴子投向了凌渡宇后,他由主角的地位沦为一个无关重要的旁观者。

麻木和颓丧的情绪,使他对世上的物事再提不起兴趣,包括他的权力和生命。

他失去了争雄的意欲。

自出生以来,这种意念驱使他成为了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权力的人之一。

湖祭九

他的智慧令他透视人生,从而掌握人生。

入口打开,负责梦湖水庄防务的积克大步走了进来。

积克身形高瘦,面目相当有精神,充满著对自己的自信,是目下巴极绝不会怀疑的手下之一,追随他有二十多年的历史。

巴极面无表情地道:“形势怎样了?”

积克道:“所有非战斗的人员,包括了不能完全信任的人,均被运输机从安全航线送离梦湖,除了一个人外……”

巴极冷然道:“是谁?”

积克道:“是夏太太,由昨天黄昏开始,没有人见过她,对她它的搜索还在进行中……”

巴极举手作了个阻止的姿态道:“不用了!我们现在有多少人可用?”

积克道:“我们的总人数是一千四百二十八人,其中二百八十人驻守四个飞弹发射台,负责防务,其他的人有一大半分散在外围,形成一个离梦湖水庄三至五哩的保护伞,余下的五百人守在梦湖水庄各处,以生力军的形式,可随时增援任何失陷的据点。”

巴极道:“敌人不来则已,否则一定是从陆路发动攻击,利用梦湖西南的广阔雨林作掩护,进行重兵突进的偷袭,使我们的战机难以作用。”

积克道:“我也想到这问题,可是内奸的存在,将使我们不敢集中兵力作战略性的分布,而只能把兵力散往每一个有可能被袭的据点,唉!真是气人。”

巴极嘴角牵出一丝苦笑,他的梦湖水庄三面俱是平原之地,敌人无险可乘,成为天然屏障,若要从空中来攻,他四个地对空导弹发射台,可予敌人迎头痛击,在防守上,可说稳如铁桶。但假设己方的布置,全部由内奸漏往敌人,那么敌人自然可择弱舍强而攻,自己若把兵力分散,却变成每一环节也是弱点,想想亦教人头痛。

积克续道:“三小时前,在东南方和西南方,都出现了战斗直升机,显然在不断运送兵员和装备,准备向我方进攻。我们派出的一架侦察机,和我们在两小时前去了联络,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加上先前被击落的四架战机和六架直升机,总共失去了十一架战机,敌人来攻时,将不能提供空中的支援。”

巴极道:“尽量监察敌人的动静,一有消息再通知我。”

积克领命而去。

巴极目光转回梦湖。

湖面在这短短的光阴里,积聚了一层薄雾。

雾气迅速加浓,阳光开始软柔乏力。

天边的暗云爬行过来,背后像有一对无形的手,把天幕关闭。

巴极知道:这是大湖雾的先兆,心中苦笑,也好,就让不可一世的巴极,在大湖雾中,葬身梦湖。

死在梦湖。

飞机缓缓降落在抗暴联盟玻利维亚的跑道上。

飞机停下。

凌渡宇向爱丽丝坚定地道:“下机吧!记得那提款号码和把解药交给我方的人。”

爱丽丝噙著两眶眼泪,软弱地道:“我也要回去!”

凌渡宇硬著心道:“绝对不可以,这是博士的吩咐,你怎可以不遵从。”

爱丽丝叫道:“你不要回去,你会被杀死的。”泪水夺眶而出。

凌渡宇眼中射出火热的光采,道:“死何足道,我一定要回去。”

机门打开,几个抗暴联盟的人在机下示意他们走下来。

凌渡宇坚决地喝道:“下去!”跟著放低声音道:“你难道不想我回去帮助博士吗?我一有机会,便来找你,好吗?”最后几句他说得软弱无力,连他自己也不能信任那有多少真诚。

他只想回去见晴子。

爱丽丝茫然下机,女性的直觉使她知道没有人可以动摇凌渡宇的决心。

直到战机重返云霄,她的眼泪仍没有停下来。她可能已变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但那算是甚么呢?

梦湖!梦湖!

一个令人梦萦魂牵的地方。

所有梦想的所在地。

敌人的进攻从黄昏开始。

在前所末有的大湖雾掩护下,敌人避过了几个顽强的防守点,先以几队散兵从四方八面佯攻,当巴极方陷于杯弓蛇影的状态时,才以重兵从梦湖水庄东南方的雨林以强攻突破的形式推进,现在到了正面对垒的时刻。

炮火的闪光使梦湖的黄昏带著悲剧的艳丽,孤寂的梦湖,在隆隆的火箭炮、榴弹和自动武器的震天价响里,默默忍受著。

浓得化不开的湖雾,把一切暴行隐藏起来。把敌我双方的鲜血以纯净的白露遮掩起来。

照明弹不断发射上梦湖的上空,劈劈拍拍,却透不过那一重又一重的浓雾,一切若隐若现,有种恶梦般的不真实。

飞弹开始不竭地从巴极布置于梦湖四个战略性的扼要地点飞出来,投射向邦达的攻击部队,飞弹和空气磨擦发出的尖啸,压下了其他的声音,做成强烈的爆炸,完全镇住了邦达大军的推进。

在飞弹的强力掩护下,巴极的私人军队阻挡著敌人疯狂的进攻。这批手下大部分随著巴极出生入死,其忠诚是不容置疑的,他们对巴极有种近乎对神的崇敬,愿意为他献出鲜血和生命。

巴极这时在玻璃屋下的一个地库内,指挥著己方的进攻退守。

这是梦湖水庄的战略指挥总部,布满了通讯设备,超过三十多个人员,繁忙地收听各方传来的战报。

巴极通过萤光幕,观看著各处的情况。

积克这时来到他身旁,报告道:“根据初步的估计,敌人的雇佣兵团达五千之众,武器精良,在两小时内攻破了外围的防御,但仍未能突破梦湖水庄本身的防守据点,照目前的情形,除非敌人的实力增加三倍以上,否则我们绝对有抗争的能力,甚至可以藉占优势的炮火和导弹网,在敌人锋锐稍减时,争回主动,予敌人致命的反击。”

巴极淡淡一笑,有种说不出的从容和孤傲,使积克打从内心敬佩,他跟随巴极这么多年,无论在甚么情形下,生死的关头里,巴极始终是这副从容不迫的神态,在人心惶惶里,仍能发出最正确的命令,使他们死里逃生,败中求胜,只不知这次又如何?

这时正东的一个据点传来告急的消息,那是进入沿湖道路的一个关口,若叫敌人攻破,便可沿湖侵进梦湖水庄,若让那样的情形发生,将会非常危险,因为敌人将以优势的兵力,进行巷战式地推进,而梦湖水庄的固定武备装置如炮台、导弹台等,将完全失去作用。

巴极想也不想,发出增援的命令。

积克咬牙切齿地道:“那个叛徒若落在我手里,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巴极知道积克说的是白理臣,淡淡一笑,这世上的名利,对他来说已毫不重要,他想起三十年前,亲手杀死一个毒枭的情景,像在刚才发生。生命是一个永不停止的梦。停止即是死亡。

巴极转过身来,眼中电芒闪现。

积克心中一凛,知道巴极有很重要的事要向他说,当年巴极要向另一个雄霸哥伦比亚的毒枭开战时,亦是这般神态。

巴极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否我们的『梦湖计画』吗?”

积克恍然一惊:“当然记牢在心,可是若照目下的形势,我们须否动用到这计画?”

“梦湖计画”是巴极、标枪和积克三人当年建造梦湖水庄之初,居安思危下订定的逃生计画,是他们三人间的最高机密,连白理臣这等负责对外的领导人也不得与闻。计画非常简单,就是在玻璃屋下造了一个两层的大地库,地库被铅板密封,其设想在于抵御核子战争的摧残,上层是他们目前处身的指挥部,下层的地库,布置了数百部水底推进器和潜水器材,可通过水闸神不知鬼不觉下潜入梦湖,从水底逃之夭夭。要知梦湖四通各方的河流,敌人即管知晓他们由湖底溜去,亦只好高叹奈何,毫无办法。

巴极正容道:“我太明白白理臣这人,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怎敢来碰我,待会你一听到警号,立即依我们平日的演习,把所有人撤退入地库,由八条秘密通道进入地库下层,迅速逃走。到达安全地点后,把我们积蓄的钱财,分配各人……各位兄弟跟随我多年,我也希望他们能安度余年。”

积克浑身一震,张了大口,好一会才道:“怎么?即管我们暂时退走,以我们的财力和博士的声誉,绝对可以卷土重来,下了这啖鸟气。”巴极前所未有的自暴自弃,使他震动非常。

巴极盯著积克,忽地一把抓紧积克的肩头,沉声地道:“不要问!我要你就像以前一样,不问原由地去执行我的命令,记著!这是至为重要的事,一个不好是全军覆灭的命运。”

尽避巴极有力的手把他抓得非常痛楚,积克眉头也不皱一下,毅然点头道:“好!”

巴极满意一笑,能有积克和标枪这样的手下,真是一场造化。

积克待要说话,“轰隆!”一声巨震,整个地库也感到东南方传来爆炸的震动。

积克面色煞地刷白。

一个传讯员叫了起来道:“东南的飞弹发射站发生爆炸!东南的飞弹发射站完了!”那是进入沿湖路的重要据点,阻挡敌人沿湖攻入梦湖水庄的重镇。

积克叫道:“一定是内奸所为。”话犹未已,西北方传来又一惊天动地的爆响及一连串的激爆,烈焰直冲上梦湖的天空,另一个飞弹发射站遭到同等命运。

巴极面容平静无波,好像这一切均与他无关,淡淡道:“立即将屯驻水庄内的人手全部出动,接应前线的兄弟……”跟著转头望向积克,断然道:“兄弟,撤退的时候到来了。”

积克怒嘶一声,说不尽的悲愤无奈。

撤退的警号响彻梦湖。

所有正在奋战的人,并不知道这是撤退的响号,在平日的演习里,他们只知道当这讯号响起,须立即有规律地分批退入玻璃屋的地库内,没有人知道地库还有可使他们逃出生天的下层。这是巴极高明的地方,让手下知道还有退路,可能带来反效果的作用,失去破爹沉舟的决心。

撤退开始。

巴极方面的炮火反而加倍增强,掩护开始的撤退。

一时炮火隆隆,梦湖沿岸区成为屠场。

凌晨二时,战事进行了七个小时。

炮火闪亮了整个梦湖的上空,水庄的大多数建筑物在炮火中先后倒下,战争仍没有丝毫停下的兆头。

巴极的私人军队退而不乱,每退出一个据点,便布下地雷,使邦达和白理臣的人推进的速度缓慢不堪,要挑战巴极这雄霸南美的首席枭雄,确是吃力的一回事,代价亦是惊人的庞大。

湖雾把这一切人类间的暴力淹没起来。

炮火蓦然加倍剧烈,似乎所有人都想一下子把所有弹药用尽,邦达的雇佣兵在强大的火力前,攻势完全受挫,像对巴极这被赶进穷巷的狗,产生了不敢硬迫的恐惧。

巴极方的炮火完全停了下来。

邦达方的炮火在此消彼长下,忽地加强,然后再沉寂下来。

梦湖在刹那间回复往日的宁静。

除了倒塌的楼房,著火燃烧的林木和屋宇腊腊的声响,以及空气中浓烈的火屑味,一切也如往日的美好及和平。

邦达方面被这突然的转变震住,一时间不知应采取甚么行动。

在这令人不知所措的时刻,一种奇怪的声响,从东北的天际传来,声音迅速增强。

战机!

邦达方的炮火轰然响起,向著这天空来的目标疯狂攻击,梦湖水庄四周密布飞弹发射台,对付任何从天空飞来的物体,这架战机并不牵引梦湖水庄的地对空飞弹系统,自然是巴极方的战机无疑。邦达方怎能放过。

隆!隆!

飞机在密集的炮火下,终于被一枚炮弹命中,机尾冒著浓烟,笔直插进梦湖里,火光并现,再是一连串的爆炸,把湖心的浓雾变成一团又一团的光量,煞是好看。

一切重归寂静。

梦湖的浓雾无风自动,情景说不出的诡异。

温温的湖水令凌渡宇感到无比的亲切,像是重回到母亲怀抱。

在战机炸毁前,他早弹出机舱,藉著降伞投进梦湖去。

浓雾掩护了他的行踪,否则他现在身上将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他默默地潜水,只有换气时才冒出水面。

目的地是玻璃屋。

他不明白为甚么战火停了下来,难道巴极一败涂地。

可是他的心神已不放在这等成败之上,他回到梦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见晴子。

他的直觉,梦湖无风自动的浓雾都清楚地告诉他,晴子还在这里。

当他的脚一触湖水时,湖雾旋动起来。

晴子知道他回来了。

可是!晴子的心灵并没有和他接触。她的心灵似乎退缩在梦湖的深处,沉浸在无助与傍惶里。

凌渡宇感到前所末有的失望和颓丧。

他不断向玻璃屋游去,湖水使他的身体非常松弛和舒适,若要找一个死去的地方,他会毫不犹豫地拣选梦湖。

死在梦湖。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想到死亡,而且是那样地强烈。

他心中不断喊叫:晴子!你快出来,为了与你的结合,我甚么也愿意放弃。

他浮上湖面,深深吸了一口气,玻璃屋在前方不远处,在浓雾中若现若隐。

玻璃屋前的大露台,被炮火轰塌了一角,整座建筑物却出奇地完整。

他的心灵再次呼唤:晴子!晴子!我回来了,就像上次那样,你到露台来见我,好吗?

一点反应也没有。

梦湖一片寂然。

沿湖的道路不断传来爆炸的声响,敌人进行扫雷的工作,缓缓地向梦湖水庄推进。他们再没有向水庄发动炮火,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占领巴极余下来的另外两个飞弹发射站,以之反制巴极,发射站一日在巴极手上,他们就一刻不能安枕无忧。

在找不到晴子的失望下,凌渡宇从梦湖爬攀上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罢踏足露台上,凌渡宇浑身一震,好像看到最不该看到的物事。

玻璃屋的玻璃大多已碎破下来,可是露台的小圆台,两张坐椅,依然故我。

圆台上还放了一瓶酒,两只酒杯。

巴极坐在右边的椅子上,眼神虽装满落寂,却是平静至一种死寂的感觉。

他那可以毁灭梦湖水庄的电子感应仪器,四平八稳放在酒杯旁。

两人的目光在浓雾中交系在一起。

巴极微微一笑,倒满一杯酒,递向凌渡宇道:“你若不想死,尽吧此杯后,请你重投湖内,否则这处还有一张空椅,可让你死时安安乐乐坐在这里,看梦湖的最后一眼。”

凌渡宇取酒一干而尽,坐到空椅上。

心中出奇地沮丧。

没有晴子,日子怎样过?

梦湖迷失在前所未有的大湖雾里。

天地尽是白茫茫。

死!

是解决生命的最好方法。

生命只是一个孤独的荒原。

人类可以相互爱抚、相互交谈,可是这并不能改变他们孤立的本质。

只有心灵的结合,才能带来本质上的改变。打破隔离和孤立。

没有了晴子,一切也没有了。

人类用虚假的言辞进行自我欺骗,可是他们的心灵在实质上,仍是在自己孤独的荒原上失望和悲泣。

凌渡宇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欲。

好吧!

这样结束一切。

死在梦湖。

巴极倒满两杯美酒。

两人一干而尽。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白理臣的声音。

声音通过扩音器,响彻梦湖,道:“博士!我是白理臣,现在向你发出最后警告!”

扩音器传来数下急促的呼吸声,显示白理臣心内的紧张情绪,他长年处在巴极下,即管目下似乎稳操胜券,然而余威犹在,冷静的他亦不由失去常态。

白理臣的声音继续传来道:“你手中的皇牌:四个导弹发射台,两个被炸毁,余下的两个在我们掌握中,你已经绝无平反的机会,限你在五分钟内,抛下所有武器,举手走出来,否则发射台的每一颗导弹,都会射进水庄去。”

凌宇渡望向巴极,茫然道:“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了,没有了导弹台,怎样和敌人同归于尽?”

巴极淡淡道:“你太小觑巴某人了,要胜要败,要留要离,岂会被他人操纵!来!让我送他们一分大礼,做场好戏阁下欣赏。”伸手往台上的电子控制仪,修长的手指在那组按钮上灵活地跳动。

凌渡宇心下不解,巴极还能干些甚么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漏走,五分钟的期限只剩下十多秒了。

扩音器的沙沙声再次响起,白理臣还末说出话来,惊天动地的强力爆炸,在梦湖的南方和西南方传来,地动山摇,余下的两个发射站冒起浓浓的烈焰,腾升上半空,掩盖了敌人的哀号,接著同一地点继续更强烈的爆炸,把湖雾染得血红一片。

凌渡宇骇然望巴极,后者神态从容,却没有胜利者应有的表情。这时他才恍然巴极刚才发出的电子讯号,启动了余下发射台的毁灭装置,这一著,无疑会给邦达带来严重的伤亡,进驻发射站的人将无一幸免,只不知邦达和白理臣是否其中两个。

巴极摇头叹道:“低估敌人,是致命的因素。”跟著严肃地向凌渡宇道:“好了!现在到了最后时刻,你留下还是离去?”

凌宇渡漠不在乎地耸耸肩,道:“留下吧!”心中却不明白,巴极似乎还有摧毁邦达大军的力量,可是四个导弹台都被毁去,他凭恃甚么呢?充其量他只可发动可能装置于玻璃屋的自动毁灭系统吧!

巴极微笑道:“梦湖!永别了。”

右手缓缓伸往台上的电子控制仪。

凌渡宇闭上眼睛,利用死前的半刻空闲,心灵延伸往梦湖。

他再次感到晴子的无助和傍惶。面对死亡,使他的脑子突然灵活起来,醒悟到晴子的无助和傍惶,是他一手所造成。

昨天离开梦湖时,晴子哀求他留下时,他告诉了晴子事情的真相:她只是梦湖和人类精神的结晶品,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异物。便像一个在世为人的鬼魂,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突然间给人提醒自己早死去多时,魂魄一惊散去。

晴子是自然和人类精神产生的异物,既拥有人类思维的特质,又拥有远超人类的灵异,她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自己是甚么东西?

所以从一开始接触,凌渡宇已感到她的无助傍惶。

巴极的手愈来愈近台上的仪器。

愈接近死亡。

“轰”!

枪声大鸣。

凌渡宇和巴极两人跳了起来。

电子感应仪被枪弹击中,跳了起来向外抛起,恰好碰在栏干上,又倒掉回露台的地上。

电子感应仪是用非常坚硬约合金组成,子弹除了做成一个凹痕,并没有丝毫损毁。

凌巴两人一齐转身望向后方。

一个娇小的身形,一对纤手各握著一支枪,英姿凛凛。

凌渡宇失声道:“是你!”他早应估计到是她,那天在玻璃屋偷听巴极和白理臣对话的女子,可惜与晴子的事弄得他心神恍憾,失去平日的精到。

是夏太太。

巴极沉声道:“我待你不好吗?由你和晴子来到梦湖后,我待你如上宾,即管晴子死后,你要留下,我仍是那样待你。”

夏太太冷笑道:“你待我当然好,否则如何补偿你心中的内疚。”

巴极道:“你知道了?”

夏太太阴沉地道:“晴子的自杀,可以瞒过其他人,却瞒不过我,甚至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巴极一呆道:“你知道甚么?”

夏太太道:“晴子自杀的真正原因。”

旁观的凌渡宇也给他们的对答引出兴趣来,晴子的自杀,难道还另有内情?

夏太太绩道:“你以为我真是晴子的下女吗?不!你错了,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姊姊。”

巴极回复平静,道:“那又怎样?”

夏太太提高声音道:“那又怎样?哈哈……由一开始,你纯洁无瑕的晴子,便在欺骗你。”

巴极沉喝道:“你说谎。”

夏太太一紧手中握著的枪,叫道:“我说谎?你以为晴子真是个纯洁的商人之女,告诉你,那只是一个虚假的身分,由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反毒组安排,目的是引你掉入布好的陷阱,可惜晴子这个蠢货,爱上了你这杀人魔,还傻得去自杀,她的死是你做成的,我一定要毁了你,为她报仇。”

她一边说,巴极面色一边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口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凌渡宇明白了一切,晴子和夏太太这对同父异母的姊妹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训练出来对付南美毒枭的反间谍。可是晴子爱上了巴极,后者又不肯放弃毒品生意,晴子在重重矛盾下,唯有一死解决。

凌渡宇首次发言道:“那你为何又勾上邦达?”

夏太太右手的枪扬向凌渡宇,狠狠道:“你这见利忘义之徒,没资格和我说话,那天我还故意揭露韩林的事来助你,估不到你这么快便和这魔鬼一鼻孔出气。”跟著暴喝道:“不要动!”拿枪嘴指向巴极。

巴极刚要扑往栏干旁的电子仪器,无奈停了下来。

他俩已被剥夺了选择自己死亡形式的权利。

夏太太将蓄在心内的话一口气说出来,痛快非常,续道:“你那天杀的人,是韩林的相好,可笑你懵然不知,哈……”

湖祭十

凌渡宇恍然大悟,原来韩林是同性恋者,自己杀了他的相好,难怪他恨之刺骨,掳走了雅黛妮,可是自己目下自身难保,忽又想起曾把麻醉针发射器交给了雅黛妮,希望她能以之脱难,那就好了。

巴极道:“你既然是美国情报局的人,为何目下又助邦达对付我?”这也是巴极想知道的问题。

一个男人的陌生声音插入道:“道理非常简单,晴子自杀后,美中局改变了对南美的策略,不再进行对付巴极的计画,于是夏太太找上了我,南美唯一可与巴极博士抗衡的人。”

浓雾中十多人现身出来,挤满了露台近玻璃屋的一边。

一个秃顶的大胖子,排众而出,他的双目眯成两线,笑嘻嘻地打量著巴极。头戴高帽,一身礼服,就像来参加盛宴。

白理臣站在他身后,神情木然。

巴极沉声道:“邦达!”

秃头胖子脱下高帽,持帽夸张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见了一个礼,躬身道:“博士你好!”

四周手持自动武器的大汉,均是神情肃穆,巴极现在虽是阶下之囚,但他的威名,在完全劣势下所表现的通天手段,使没有人敢起丝毫不敬之心。

秃汉转向凌渡宇道:“凌先生你好!”

凌渡宇淡淡一笑,脑中转了几种逃生的方法,都派不上用场。这刻他反而不想死了。

想想也是奇怪,前一刻他还安然待死,这一刻想的却是如何逃出生天。

生命自有一股令人活下去的力量。

另一名领袖级的大汉问道:“巴极!其他的人到了那里?”

巴极道:“不知道!”

那人怒喝一声,大步抢前,举起枪柄,要痛击巴极。

白理臣喝道:“停手!”

那人动作凝在半空,询问的眼光望向邦达,表示只以邦达的意见为准。

邦达点首道:“住手!我和白理臣先生早有协定,可以处决博士,却不可以对他有丝毫不敬,对吗?白理臣先生。”

白理臣回复木无表情,走到巴极具前,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道:“博士,这次背叛你是别无选择,我不能置我庞大的亲族和利益不顾,随你一同退出毒品卖买,但你依然是我最尊敬的人。”跟著垂头道:“你可以为你和你的朋友,选择被处决的地方。”

巴极望向凌渡宇,后者双肩一耸,作了一个甚么地方也没有关系的姿势。

巴极笑了,道:“不如就在湖心的祭台上吧?”

能死在梦湖,还有值得遗憾的地方吗?

邦达和白理臣的联合部队,循著沿湖的两条主要大路,迅速驻进梦湖水庄,对他们的战利品进行彻底的搜索和查察,对敌人进行根绝的残杀。

邦达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尽避巴极力的炮火完全沉寂下来,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发射台的自动爆炸,使他心有余悸。

通出祭台的木制浮道,除了炸开的一两个缺口,基本上仍是完整。

凌渡宇和巴极两人,被一个手铐把凌渡宇的左手和巴极的右手锁连在一起。

十二个手持自动武器的大汉,把两人押往湖心的祭台。

众人的脚踏在木浮道上,发出“吓,吓”的声响,做成一种步向死亡的奇异节奏。

玻璃屋露台上的十二盏大雾灯,除了两枝被损毁外,全给亮著了。

沿著浮道直至祭台的百多支雾灯,一齐亮了起来,在大雾中散发著诡异眩人的黄光,把正在步往祭台的处决者和被处决者,照得毫发毕现。

啊道两旁的湖岸,沿湖的灯亮了起来,聚集了三千多名战胜者,默默旁观这最后的祭礼,气氛庄严肃穆。

将要被处决的两人。

一个是南美纵横不败的第一霸主巴极博士。

另一个是最富神秘和传奇色彩的中国人凌渡宇。

在南美的黑道历史上,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枪声一响后,历史会以另一种形式进行,权力架构将重新安排。

邦达、白理臣、夏太太等数十人,站在浮道起点处的大平台,静待处决的来临,巴极和凌渡宇的身形在他们眼中逐渐缩小,最后停了下来,站在祭台的正中。

十二名大汉提起机枪,平指著祭台中的两人。

湖雾无风自动、不断旋转著,似乎为两人的处决欢呼狂舞,又似悲愤万状。

凌渡宇侧望巴极一眼,后者面上平静如昔,一点没有被处决的惊惶。

凌渡宇的目光由眼前的处决者,巡梭到左右两岸密麻麻的武装敌人身上,巡梭到浮道尽端的邦达等人,再移往玻璃屋那空无一人的大露台上,心中苦笑:想巴极每次在那里观察别人在祭台受刑,有否想到主客逆转的今天。

世事的发展,出乎人的意想之外。

凌渡宇望向锁连著自己左手和巴极右手的手铐,想不到竟和自己要杀的人死在一块儿。

这更是始料难及。

手铐虽把他们连在一起,他们仍只孤独地面对死亡的来临。

卡察!卡察!

子弹上膛的声响,扣动每一个人的心弦、数千人的灵魂。

凌渡宇忽地想到玻璃屋露台栏干旁的电子感应仪。

十二门黑幽幽的枪嘴,慢慢举起,动作似乎很快,又像世纪般的悠久。

他再次想到那电子仪,想到死亡和毁灭。

就在那一刻,他感到巴极和他相连的手铐一下剧震。

难道巴极惧怕了,凌渡宇不解地望向巴极,后者两眼睁大,射出前所末有的奇光,凝望著前方。

他顺著巴极的目光,望向玻璃屋的大露台,登时瞪目结舌起来。

晴子!

在给雾灯化成一晕晕金黄的大湖雾里。晴子在白纱飘舞下,冉冉地出现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在这距离下,他只能看到一团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形,在湖雾中优美地盈盈俏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凌巴两人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她,又或者只是他两人有见到她的能力。

凌巴两人的心神全集中在晴子的身上。

难道晴子来参与这死亡的盛典,这另一幕的湖祭。

有人大叫道:“准备!”

十二名大汉的手指扳上了枪掣。

湖水中忽地响起奇怪的尖啸,啸声倏忽从四方八面响起。湖水一阵翻腾,几条水柱在远近的湖面激冲而起。

巴极喃喃道:“天!她按动了毁灭装置。”

十二名处决者面上现出疑惑的神色,低头追察啸声的来源,枪嘴不自觉垂了下来。

邦达等人同时低头望向湖内。

沿岸的观刑者一阵骚动,没有人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除了凌渡宇和巴极。

凌宇渡明白了,巴极在湖水下,还装置了其他的导弹发射台,这是他最后的皇牌。

啸声转眼间变成刺耳的尖号,由湖面移往天空。

邦达方不知谁人狂喊道:“危险!是飞弹!”

苞著下来的狂乱是完全役法想像的。

数千人你推我撞地向掩护物内散去。

凌渡宇见机不可失,一撞巴极,两人齐齐跌进湖水里。

跌进湖水前,第一下惊人的爆炸声撕裂了每一个人的情绪,跟著是一下接一下的狂爆,湖水激起巨大的水柱,沿湖的区域完全淹没在水光和爆炸里。

祭台和它的浮道弹上半空,成为满天飞舞的木屑。

强力导弹的威力笼罩著水庄每一个角落,笼罩著沿岸的每一寸地方。

强烈的爆炸,掩盖了人们死前的惊喊。

在跌进湖水的刹那前。

凌渡宇的心灵和晴子的心灵紧紧连在一起。

晴子的绝世容颜,浮现在他的心湖内。

凌渡宇的心灵狂叫道:你为甚么要这样做,这会把你毁灭的。

晴子在他心灵内平静地答道: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死亡是一切生命的归宿,梦湖赐与了我奇异的生命,正如天地孕育出人类,我已经历过生命的爱火和热力。那不是足够吗?我已不负此生了。我毕竟只是一种异物,虽妄图和你相爱,最后终只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我虽因人类而生,却是“非人类”,将因不了解人类,而长居那孤独寂离的荒原。若是那样,有甚么能比死更理想。

凌渡宇狂叫道: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你是人类千百年来的梦想,医治人类孤独的最佳良方……

一幅强烈清晰的图象,在他眼前出现。

玻璃屋在火光和爆炸中,徐徐倒下,碎石激飞往四周广大的空间,大露台上晴子陷入熊熊的烈欲里,被倒下的建筑物完全掩埋,再是一连串的爆炸,残余的碎石缓缓注进湖水里。

两人的心灵联系,像给利刃当中劈下,养然断绝。

晴子死了。

一股强大的悲哀和失去一切生命意义的颓丧,狂涌心头,模糊间,他沉进温温的湖水里,他感到巴极的手,有力地箍上他的胸颈,带著他在湖水中游动。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给人抱上湿润的草地上。

泪水不断流下。

失去了晴子,也失去了一切梦想。

梦湖把一个美梦赐与了他,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听到巴极在他身旁道:“她死了!她死了!”

凌渡宇张开眼睛,看到全身湿淋淋的巴极,坐在他身旁,木然望著远岸的熊熊火光。

梦湖水庄变成历史的遗迹,败瓦颓垣。

至于邦达等是死是生,现在已是无关痛痒。

晴子死了!

凌渡宇感到凄痛万分。

巴极举起右手,连著的手铐把凌渡字的左手也提了起来,道:“我知你是个合格的锁匠,可以打开它吗?”

凌渡宇呆了一呆,好一会才缓缓在胸前搓揉,把人造胸皮翻过来,取出一条长形的条子,不一刻把手铐除了下来。

巴极站起身。

梦湖的雾逐渐散去。

漆黑的夜空缀满闪亮的星辰。

凌渡宇欲要站起来,一轮自动武器的声音骤雨般响起。

巴极鲜血飞溅,打著转倒跌开去,一头栽进湖边的浅水里。

凌渡宇悲叫一声,跳了起来,向巴极扑去。

他把巴极浸在水里的头抬起放在腿上。

巴极口鼻渗出了鲜血,神情出奇的平静。

一个女子从林木间走了出来,手中提著自动武器。

雅黛妮!

凌渡宇来不及理她,望向怀中的巴极。

巴极眼中沉浸著无尽的孤独和悲哀,喃喃道:“这也好,这也好!记著,我死后,将我的骨……灰……撒往……”头一侧,死去了。

这纵横南美的枭雄,终于死去了,死在梦湖的湖水里,以他的鲜血为梦湖增添颜色。

他虽然未说出要将骨灰撒往那里,凌渡宇已知道了答案:那是梦湖。

只有这样,巴极方可以和晴子在一起,没有人可再将他们分开。

巴极虽然得到了全世界,却从未能有片刻离开他那孤独的荒原。

就像凌渡宇。

或是雅黛妮。

以至乎世上任何一人。

另一轮枪声响起,雅黛妮倒在血泊内。

凌渡宇缓缓转头,看见雅黛妮抱著枪头倒指向自己的机枪,倒在血泊内。

雅黛妮自杀了。

她得不到巴极的爱,以血和死亡来清洗这耻辱。

她究竟怎样逃出韩林的魔爪,是否用凌渡宇给她的麻醉针,这一切也不关重要了。

死亡终结了一切。

凌渡宇望向梦湖。

梦湖梦湖!

人类多少梦想随尔而来,亦随尔而去。

七天后,凌渡宇安全返抵玻利维亚抗暴联盟的秘密基地。

康复了的高山鹰亲来迎接他下机。

凌渡宇面容平静,把晴子自我毁灭所造成的心灵创伤深深地埋藏。

斑山鹰道:“爱丽丝走了,她说:若你要找她,自会找她。她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真正的爱。”

凌渡宇喃喃道:“爱?甚么才是真爱?”

他想起巴极的骨灰,在梦湖上浮荡。

巴极!你是否仍在那孤寂的荒原上作永无休止的独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