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依然很轻,依然很柔,只是把那渐升的轻烟吹得斜了一些,斜得有些像妇女们弯曲的腰,那淡淡的阴影,竟能与地面上已流成溪水的血渍重合!这或许是个偶然,是一个可悲的偶然。
血并未完全干枯,那是满天寒鸦更加的残缺,几株叶已凋零得差不多的树,立成一种黯淡的凄惨,伴着鸦雀,在微微的秋风中被血腥熏得瑟瑟发着抖。
“呱呱……”地上的寒鸦秃然一阵骚乱地掠飞而起,连带着那些胆小的乌鸦也全都飞上了天空。
天空显得更为黑暗,蒙上了一层凄惨的阴影,到处都是乌鸦的翅膀,天——是乌鸦的天;
地——是失去了生命的尸体的陈列场。
不,似乎还有一具尸体是没有完全失去生命的,既然没有失去生命,那就不能叫做尸体!的确,那不是一具尸体,他还活着,便是他惊起了那满天的寒鸦。
惊起满天寒鸦的,其是实是那只带血的手,那只手像是刚从血里捞起来一般。
在这地狱屠场的世界中,那双带血之手的确显得有些单薄而微弱,他在地上缓慢地移动着有些颤抖的躯体。
似是在寻找什么?是在找刀?对了,是在找刀。不知道是谁的刀,但这把刀看上去很好。好,只是一种感觉,是一种浓烈若酒的杀意自然而然地从刀身上散发出来,那或许是因为刀身上满是血渍的原因,能杀人的刀就是好刀。
那不知道是多少人的血才洗炼出着柄刀,而此刻刀却不是用来杀人,而是用来拄手,像拐杖一般地拄手。撑起那不是很高大,却异常惨烈的身体。
血渍似乎已在他脸上凝成一种永恒的伤感,那紧披的战甲已辨不出本色,唯有一片殷红,红得有些刺目!是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而那殷红的战甲之上插着一把刀,似乎不是很深,至少那刀仍有大半在体外。
这或许便是他仍没有死去的原因之一,但这种深度却不是常人所能支撑的,更可怕的是他身上的另外几处伤口,已把战甲的大部分划开,成了一种惨烈的永恒。
血依然在流,不过被沾上的泥土堵塞之后,阻住了不少宝贵的血,可他还活着,就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了。
没有人知道他会不会在下一刻死去,那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他仍活着,在他的身旁有一颗已经冰凉的心,人心,血红的,很恐怖,那是躺在他身边的那个胸膛已经开裂之人的,刚才就是他那只抓刀的手,从对方胸膛之中顺便带出来的战利品。
对方的战甲似乎并未能保护好自己的胸膛,这不能说不是一个悲剧。但显而易见,这站起身来之人胸口上的一柄刀正是那无心者的杰作。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到,这是如何一个悲惨而残酷的结局,这或许正是战争的本质。
风,依然在吹,轻轻地吹。掀动着那缓缓站立之人的头发,散乱的头发,使那本来就恐怖无比的血脸更为阴森,但却没能阻止这人站起来之势。
他的一条腿,依然跪在地上,光凭一柄刀,似乎还无法完全支撑住他的身体。毕竟,他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个不错的奇迹了。
睁开的眼睛带着一种痛苦而怆然的神色,这是战争惟一能赐给战士的动西。
地上,依旧躺着一具具死状各异的躯体。也有人像他那样半立着,那是拄旗者,没有倒下,却似乎立成了一座永恒的丰碑。
活着的,只有他一个人,至少到目前为止,只有他一个人爬了起来。他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却已经无立笑出声来,或是哭出声来,也许是怕惊扰了身边这些死去的忠魂。
冷冷地望了周围那些相互枕卧的尸体一眼,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却使伤口一阵抽痛,脸也变得更为扭曲。
刀鞘便在不远的地方,被压在一具尸体下面,但这并没内有阻止他拿回刀鞘的想法。
这柄刀已经追随了他十多年,人是有感情的,虽然已被这残酷的战场麻木了,可在心底,多少也藏了少许的温暖,在这人情淡薄,世态炎凉而又残酷的世界之中,他惟一真正的朋友便是这柄刀,这柄不知饮了多少鲜血的刀。
忆起在十三岁之时便以此刀杀马贼黑风,十五岁再以此刀征服太行群盗,而十几年的戎马生涯,却落得如此下场,不仅仅是刀伤,连心头也伤得很沉重寒鸦飞旋,或是畏于这柄刀的杀气,它们竟没敢逼近刀旁所在的尸体。伤者,拖着沉重的脚步,从那沉甸甸的尸身下,抽出这惟一能和这刀配套的刀鞘。
鞘身很古朴,古朴得有些像是刚出土,两千年前的文物,那种雨花石般的淡素流纹,让人的心为之震颤,伤者的心也颤了一些,但并不是因为雨花石般的流纹,而是因为两个古篆体的大字。
那是他师父的字,也是他的名字,不是很好听的名字----“蔡伤”,那年,师父将这柄刀给他时,他才十岁,但也就是那一刻,他明白,从今以后,蔡伤便再也不会与这柄刀分开。这柄刀,便是他的生命,他要象爱惜生命一般爱惜这柄刀,就因为刀鞘上有他的名字,更不能埋没了这柄刀。
他的确没有埋没这柄刀,就像他的人一样,其实,当他十岁那年将刀第一次握在手中之时,便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被埋没,但到头来却又是些什么呢?他有些困惑,生命难道只有在这种无休止的战争中才能够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吗?难道终结别的生命,便是人惟一的使命吗?
蔡伤在风中静立着,像一株枯了的树。
他在想什么呢?他又在期待什么呢?或许是在想道安和慧远(中国早期佛教史上的大师)所宣扬的“兜率静土”和“西天静土”那种美丽的境地。
“天地虽以生者为大,而未能令生者不死;王侯虽以存者为功,而未能令存者无患”,蔡伤低低地叨念着慧远当初的这句话,不禁仰天一阵悲怆地低啸。
寒鸦一阵乱舞,扰得空中骚乱一片,阳光在寒鸦的翅膀的缝隙之间,洒下斑斑点点的光润。
今日,是个很好的天气,连蔡伤都无法否认这一切。
洞中还算不干燥,却显得有些黑暗,不过,有个栖身的地方,已经不是很坏了,洞中的烟味仍未完全散尽,早知道里面没有毒蛇猛兽,就不用费这么大的劲用烟熏了,蔡伤这么想着。
的确很累了,能找那么多干枝,柴棒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这当然是对蔡伤来说。甚至他的胸口又渗出血来了,毕竟,伤势也太重了,他已经没有能力走远。因此,他只能在这个还算干燥的山洞中陪伴着这些伤感的孤独度过可能是漫长的一段岁月。不过幸亏每一位死者身上都带有少量的干粮,至少他所带领的战士身上有。这些死者的口粮,足够他饱饱地吃上一个月,有一个月时间,他自信可以恢复过来,但外面的世界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在这种战乱纷繁的年代,的确没有人敢想象明天会是怎样一个场景。
洞口的草丛并未完全枯萎,刚好为这个洞的存在,提供掩护,所剩下的,便是去山林之间拿一堆落叶和枯草来在,再把那些破的旌旗,借用一下,就是一张比较舒适的床了,更重要的是,去寻找一些草药,在这只一个重伤发者的世界中,一切都显得是、那样困难和艰巨。
蔡伤不敢寄望有人能够经过这里,在这方圆数百里,或许不到百户人家,全因为这战乱,这的确是一种悲哀,没有一种安定的生活,甚至不知道家在何方,时刻在担心生命安危和温饱问题,是如何痛苦悲哀。
不知该怪谁,怪谁都没有用,谁都改变不了这个现实,就因为没有人可以改变人类侵略和占有的本性,除非这个世界真的变成了西方净土---极乐世界。
这是让人心酸的一个月,让蔡伤心酸是那群狼和那没有生命的尸体。那曾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可却在一个月之中,眼睁睁地看着狼群和乌鸦啃光他们的肉,剩下光秃秃的骨头,这是何等的可悲!何等的心酸!
蔡伤没有死,但他的心却已死了一半,看透了这人世的悲怆和现状,的确会有心灰意冷的感觉。
这一个月,他想了很多,从来都没有这样用心地去想,更没有像这一个月一样,望着人死去而想人生幻灭的问题及生命的意义。
他变了,变得像秋风中的枫树,能够表现的只有沉默,像他的刀一样沉默。在伤好的这一天,他记不起是哪一天,在他的脑中只有日出日落并没有时间的概念,因此,他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天了,但不管者这是哪一天,他用那块破旌旗十分慎重地把手中的刀包扎好。
不知道包扎啊了几层,但很紧,也看不出刀的本来面目,那带血的战甲,他也很庄重地折叠好,然后挖了一个坑,不是很大的坑,却是在被他亲手埋下的几名战士的浅坟旁,将折叠好的战甲缓缓地放入坑中,似乎很伤感,因为他盖上土的动作是那样深沉而轻肉,像是怕惊走了一场凄美的梦,但那战甲终究是埋入了土中。
蔡伤中重地跪下,就跪在那埋葬战甲的小坟前,那样虔诚,那样怆然,其中竟隐含泪光在映射。
那被旌旗包扎的刀,便横在小坟前,像是贡品,而蔡伤更像是一块墓碑,那挺直的腰身,那有些破旧的衣衫皱折成了永恒的沧桑。
蓝蓝的天空,淡淡的白云,鸟在轻轻地唱,风,吹出秋天特有的色彩,而蔡伤的双目竟在刹那间深邃成了天空深处看不见的寒星,似是对生命的一种明悟,但他并没有出声,那一切全都是多余的,没有任何语言比沉默更生动。
蔡伤并不老,也不是很帅气,但却有一种来自骨子里的气势,而这正是沉默的内涵,正若那遍地的白骨所蕴含的凄惨一般。
静静地跪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他立起身来,捡起那包裹得很好的刀,头也不回地向山林深处走去,陪伴的,唯有背上的大弓和两壶羽箭,这是没被敌人带走的东西。
这一路上,梁军设立了很多关口,萧宏的确下了很大决心要被北伐,蔡伤心中好笑,好笑梁武帝萧衍真是糊涂加三级,居然选用如此胆小怕事之人任主帅,不过他心中却有些苦涩,他没有笑的资格,败在昌义之的手下,虽然是孤军无援,却终归是败了,他有些恨朝廷,明明可以出师救援却断不出兵,这的确是让他心痛和寒心的地方。
他很明白,这是谁在弄鬼,毕竟自己是汉人,在拓跋家族之中始终只是个奴才,他有些怀念孝文帝,可惜却未完大业而去,他此刻并不想去惊动梁军,那是最不理智的做法,因此,他必须绕山路行,越是偏僻之地越好,他要去的地方,是凤台,转走正阳关,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是让家的温暖和妻子那温柔的手抚平他心头的伤口。
“得得得……。”一阵迅疾的蹄声从远处传来,使本来很宁静的山林那种自然的宁和全都撕碎了。
“想不到这山道,也有人马经过。”蔡伤自语道,同时身子迅速缩至一丛不是很密聚的灌木之后,像一只猎豹般静候经过的猎物,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山道的另一头。
马匹不多,三骑,他一眼便知道这是梁军的信使,其实他早就听出只有三骑,所以他已准备好了羽箭,只要不是自己人,便夺上一匹马,省一下自己的脚力。让他奇怪的是,这几名梁兵,如何知道这种山林近路呢?不过他已经没有必要考虑,第一名骑者已经进入了他的射程。
蔡伤拉弓的动作太快,那满月般精彩的弧度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在弓弦之声传入耳朵之时,那第一名骑者的咽喉已经多了一样东西,那便是一支羽箭。在惨叫声传入蔡伤耳朵的同时,蔡伤听到了两声怒喝,也是他第二声弓弦响起之时。
“叮!”那第二位骑马者竟以刀斩开了那支似幻影的劲箭,而第三名骑者却早已把身子藏入马腹。
这两人武功之高,完全出乎蔡伤的意料之外,在梁军的信使之中,居然会有如此好手。
“嗖,嗖!”两支劲箭电光般射掠来。
蔡伤一闪身,那柄被包好了的刀一横。
“叮,叮!”两箭全都射在刀鞘之上,蔡伤有些骇然,暗自庆幸一开始便射死对方一人,否则还真不知如何应付那第三支箭。
这三名骑者,似乎是非常善于配合,两支箭所选的角度的确让人应付起来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通过这两个角度,蔡伤想到了第三个角度,那绝对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度,蔡伤几乎可以肯定,若那第一位骑者不死的话,定是由他来担这个角度的执箭人。
已经没有转余之地,剩下的必须是近身的博斗,因为那两人已带马冲了过来,若用弓,绝对来不及发第三箭。
蔡伤绝对不是一个软弱的对手,至少,对敌人不会手软,刀终、于还是出鞘了,可是对方的来势更凶猛。
第二位骑者竟从马背上飞跃而下,借着坐骑那快速的冲力和自己身体的重量向蔡伤扑过来,像是巨雕在扑食弱小的兔子。
蔡伤看到了一点闪烁的金光,那是金牌,绝对是,蔡伤此时才恍然,这三人竟是粱朝金牌信使,难怪会是一群比杀手更可怕的狂人,不禁暗呼倒霉,只可惜已没有逃避的余地,唯有将这两人杀死一途,但他知道绝对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不过他却知道一条。他们是在行使最重要的任务,绝对不会对自己死缠乱磨。
蔡伤的身形疾退,双足在身后的双杆上一点,斜斜地避开这凌厉无比的一击。
“轰——-”地面承受着这汹涌的劲气一击,泥土和草全都爆射而散,显示出那可怕的杀伤力。
“咦!”那名金牌信使对蔡伤能够避开他一击,似感到有些惊讶。
“铮!”蔡伤身形一挫,他终还是避不开第二名金牌信使那合力一击,不过却并未能让他受伤,可是却让他的刀出了鞘。
那隐隐泛着血丝的刀身,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可怕的杀气,再加上蔡伤那浓浓的杀意,使得山林间的空气变得沉重起来。那空中倒翻而出的金牌信使也很不好受,蔡伤的反震力,几乎让他心浮而涌。
“你是蔡伤?”那第一名信使一见那柄隐隐泛起血丝的刀惊问道,同时手中的刀也变得无比凝重。
“蔡伤,你还没有死?”那与蔡伤交换过一刀的信使重重地落在地上,惊问道。
蔡伤有些得意地望了手中的刀一眼,语意很冷淡地道:“昌义之还没有那个能耐。”
“哼,想不到堂堂蔡大将军竟也会躲在暗处放冷箭,真叫人大失所望。”那最先认出蔡伤的人神色间竟真有失望之色。
“在这个世上,能有几个光明正大的人能活得长久?今日,是我蔡伤教了你一课,这一切都是世俗教给我们的,适者生存!”蔡伤声音也很冷地道。
“我彭连虎今日受教了,看来这个世上真的已经不再存在那种真正的好汉了,就算刀法再高又能如何,好,便让我来领教一下闻名北魏的大刀客吧。”那先攻向蔡伤的信使很淡漠地道。
“你就是彭连虎?”蔡伤也有些惊异道,因为他早在半年前便听说梁朝出了一名年轻的刀客,几乎是战无不胜,却没想到竟成了梁朝的金牌信使。
“不错,这位便是我师弟冉长江,没想到蔡将军会听过我的名字,我很高兴,能够挑战更高的对手是我彭连虎最大的愿望。”彭连虎目光中射出狂热之芒,声音却平静无比,让人清晰地感觉到他心底似乎有一潭无波的水。
“可惜却成了金牌信使,成为别人一只棋子。”蔡伤不屑地道。
“哈哈……好,骂得好!”彭连虎不怒反笑道。
蔡伤一愕,想不到彭连虎反应会是如此,心底隐隐感到这名金牌信使的确很特别。
“师弟,你先走,我若一天内未到,便已经死在蔡将军的刀下,不必为我难过。”彭连虎淡淡地向冉长江道。
“师兄,让我们一起将他宰掉,顺便将他脑袋带给临川王。”冉长江狠狠地瞪了蔡伤一眼沉声道。
“难道你不知道我脾气?”彭连虎有些不高兴地道。
冉长江似乎对这位师兄很敬服,也不再说话,只是翻身上马,怒瞪蔡伤一眼,淡淡地道:“我知道怎么说,师兄请放心。”
“很好!”彭连虎赞赏地道。
蔡伤更讶然,像看一个怪物似的打量着眼前的彭连虎,淡笑道:“难道你不觉得吃亏吗?”
“怕吃亏,我也不会独自留下来。”彭连虎豪迈而傲然地道,一副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架势,使他那年轻的脸鼓胀着一种异样的生机和魅力,那野性和悍劲充分展现在没一根神经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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