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成山像发疯般地奔行在层峦大山中。
恨,是的,这是令他无处发泄的恨。
一种无法渲泄的恨最是令人伤感。
好不容易自己与扁奇两人合力救出被江厚生困在山腹地牢中的群英,正应该结合力量对龙腾山庄施以惩罚,却突然出现“武林老爷”秦百年。
他当然宣称是一场误会,且答应愿抄送半部“百窍神功”秘籍分送给“湘江无忧门”及“苗疆百毒门”。
秦百年先稳住这两处人马,余下的群豪便无法再对江厚生产生威胁,便只得停下手不再搏斗。
沙成山心中暗恨,但也联想到秦百年既然能分别抄送半部“百窍神功”秘籍给“无忧门”与“百毒门”,他必也会送给今日从山洞中脱困的人,目的当然是要拉拢这批人了。
沙成山一路往南奔,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才困乏地坐在一株老树下面闭起眼睛直喘大气。
此刻,灰色的夜晚笼罩着大地。
远处一座大山沟里传来一缕灰光,沙成山缓缓地站起身来,便往那处急急的火光走去,他顺着一条羊肠小径往山上走。
远处那缕火光时陷时现,沙成山已感到奇怪,谁会在这时候在这荒山之中烧起这把火?
穿出一片荒林,灰暗中,沙成山已看到一座草屋。
便在草屋的左面,有一座丈五高的石堆泥砌火炉子,有个老人正自抱着一堆干柴往那熊熊火炉中塞。
沙成山缓步走过去,老人猛地回过身来,道:“谁?”
沙成山抱拳,道:“老人家,在下沙成山,错过宿头,见这儿有火光,便走来了!”
那老人看了沙成山一眼,道“你好像受了伤?”
沙成山道:“一点轻伤!”
老人指着屋子里,道:“去,屋子里有吃的,你吃饱了就过来,帮我烧火!”
沙成山闻言,摇摇头道:“我不饿,只想找个地方大睡一觉!”
老人道:“也好,你先睡,下半夜你来替换我烧火!”
沙成山见老人如此慎重,便缓缓地道:“敢问老人家,你这炉中炼的是什么?”
老人看了沙成山一眼,道:“一块冰山寒铁!”
沙成山惊奇地道:“只是一块寒铁?”
老人神色一凛,道:“寒铁无价,你懂什么?”
沙成山道:“除了能打造一把利器之外,在下想不出一块寒铁能值几何!”
老人道:“一块寒铁是不值什么,但经过老夫千锤百炼,去其腐朽留其精华,便立刻成为无价之宝。”
沙成山实在困极,他只是一笑,觉得天下奇人奇事太多,这位老人焉能不是奇人?
一抱拳,沙成山道:“我先睡了,老人家,你炼你的寒铁吧,在下不打扰了!”
老人只管把干柴往炉里塞,并未再看沙成山一眼。
沙成山走入草屋里,只见一盏油灯搁在一张破桌子上,只有一张破椅子。
两块木板搭的床铺上面只有一张棉被,屋子一角堆了个泥炉锅灶,两只大碗还用粗盘子盖着。
沙成山掀开盘子看,不由得摇摇头,只见碗里尚有半碗甘薯拌米饭,另一碗是苦味青菜。
想不到这位老人是如此过生活,沙成山看着吃的,心中有些发酸,这些东西除了能撑饱肚皮之外,还会有什么作用?
不料就在这时候,老人匆匆走进来。
他见沙成山看着两只碗发愣,不由冷哼一声道:“有什么好看的?你又吃不下那些粗茶淡饭,还是早早睡吧。”
沙成山道:“老人家,你的日子太苦了吧!”
老人在墙上取下一支旱烟袋,道:“不错,这十年来我是苦了些,所以我要再炼一块寒铁!”
沙成山道:“炼一块寒铁就能改善老人家的生活?”
老人抽着烟,边望向屋外的火炉子,道:“不错!”
沙成山感兴趣地坐在床边,笑道:“炼得再久,它仍然是一块铁,绝不会变成金子!”
老人重重地看了沙成山一眼,道:“等老夫炼成之后,那要比真金子可贵重多了!”
沙成山睡意全消,烦恼尽除,他笑问道:“沙成山才疏识浅,老人家愿否详告?”
老人匆匆又跑出屋外,往火炉下塞了许多柴,才又回到屋子里。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晌,他缓缓地收起烟袋,沙成山道:“一块寒铁经过我三年烧炼,在它溜体通红的时候敲打而不落下一点火星子,才算炼成功,一块三十斤重的寒铁也只能打造一把三斤重的刀,这种刀如拿在武功高的人手上,便会通灵性,识者虽万金也愿购得。”
沙成山不由一怔,暗暗抖了一下右腕上的“银练弯月”,脸色紧张!
老人叹口气,道:“想当年,我也曾打造过一把刀,唉……那把刀……”
沙成山抱拳,道:“老人家贵姓大名?”
老人眨动着一双眼神,遥望向屋外的夜空。
他用力喘了一口大气,道:“名字早已忘了,不过当年江湖上有人叫老夫为‘刀神’!”
他自我解嘲地哼了一声,又道:“老夫穷其一生只炼了一把刀,唉……那把刀……”
沙成山惊异地道:“老人家就是‘刀神’?”
老人双目一亮,道:“怎么,你听人提过我?”
沙成山道:“家师曾提过老人家!”
老人精神一振,道:“你师父是不是正果老人?”
沙成山立刻走下床,道:“不错,正果老人正是家师。”
不料老人突然脸色一沉,道:“这老儿真混账!”
沙成山脸色一厉,道:“你怎么骂我师父?”
老人重重地道:“正果若在,我还要找他拼命呢!”
沙成山道:“我师与你有什么仇?”
老人站起又坐下,坐下耳站起,他沉声道:“老夫不说你自然不知道,正果老儿太可恨了。”
沙成山强压心头怒火,道:“老人家请快快说明白,如是家师不对,沙成山自应替我师担待。”
老人家重重地看了沙成山一眼,道:“老夫问你,正果可有一把宝刀叫做‘银练弯月’的?”
沙成山立刻举起右碗,内力一震,一溜冷芒迸射,一屋子银光耀目。
老人已经双手高举地道:“就是这把刀,就是这把刀!”
沙成山托刀在手,三尺银练发出悦耳响声。
老人家已经抢上来抚摸着那把弯月刀,几乎热泪盈眶,沙哑的声音,宛如看到久别的亲人。
老人粗声道:“老夫在这把刀上花费七年时光,方炼得这把刀,它尺半长,五指宽,华丽无瑕疵,锋利可断流,啊,此生还能看到老夫的杰作,足慰平生了!”
沙成山道:“原来这把‘银练弯月’是老人家所打造,今夜相遇,真是太巧了!”
老人突然退后一步,沉声道:“快说,你师父正果老儿如今在何处,我要找他算总账!”
沙成山黯然道:“师父作古快十年了!”
老者猛地一震,道:“正果死了?”
沙成山点点头,几乎落下眼泪……
老者猛地一跺脚,道:“难怪十年没他的消息,算我倒霉!”
沙成山抱拳一礼,道:“老人家,不知家师与老人家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可否明示?”
老人摇着手往屋外走,边道:“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我不打算再找他算旧账,还是再炼另一把弯月刀吧。”
沙成山忙走上去,道:“为了我师地下瞑目,万望老人家说个明白。”
他拦在门边,又道:“有道是父债子还,我本视我师为父,理应代他老人家偿还……”
老者看着沙成山,点点头道:“你真的愿意替你师还债?”
沙成山重重地点点头,道:“当然!”
老者又走回来坐到椅子上,道:“好,我就告诉你,不过……你听之后还与不还,我并不放在心上!”
沙成山又坐在床沿上,他心中正自琢磨着——这位老人家一定很有来历。
老人扶着椅子坐下来,他眼望着屋外的炉火,仿佛在那熊熊的火光中捕捉到往事的片段。
老人深长地叹一口气,道:“三十年前了吧,老夫正在自家开的铁匠铺前面,腰系一块羊皮准备打造一件利器,突然之间来了个壮汉——呖,这人自称正果。”
沙成山未开口,心中却相当激动。
老人又道:“这人就是你师傅了,他……他见面就塞给我一块三十斤重的寒铁,言明要打造一把弯月刀,且把一张图形交给我,他很大方地给了我一百两银子就走了。”
沙成山道:“我师为何会找上老人家?”
老者仍然望向门外,道:“老夫当年被人称为‘刀神’,实因官家的刀枪多为老夫所打造,加上老夫一生孤独,除了嗜爱打造兵器,便别无所好,所以正果找上我老人家了。”
老人喘了口气,突然奔出屋外面,匆匆地往炉中加了许多干柴,方又转回屋子里。
他重重地看了沙成山一眼,又道:“我接下正果的百两银子,立刻替他炼刀,岂料那块冰山寒铁十分坚硬难炼,一年下来,老夫只减少了三斤半,当时老夫就想不炼了!”
沙成山道:“一百两子是少了些。”
老人摇摇头,道:“不,正果每月送来一百两银子,从未曾中断过。”
他一顿又道:“老夫本不想为了一把弯月刀而失去别的生意,但正果答应,刀成之后给我五千两银子,这是个十分诱人的价码,我自然是答应了。”
沙成山仔细抚摸着手上的“银练弯月刀”,忆起师父临终的一句话:“刀在人在,刀失人亡!”
老人缓缓地又道:“十年练刀一把,可把正果乐坏了,当时他就给了老夫五千两银子,并许下诺,此生由他奉养,不必再替人打造兵器了。”
沙成山点点头道:“我师本就是慷慨大方的人!”
不料老人呵呵一笑,道:“说什么慷慨,讲什么大方,正果的心意我老人家全明白。”
他斜着一双火红的双目看了沙成山一眼,道:“世上宝物以稀为贵,宝刀也是一样,如果我再打造出几把同样的弯月刀,小兄弟,你的弯月刀就不值银子了。”
沙成山一怔,点点头,道:“这话倒也是不错!”
老人抚髯脸露得意地又道:“正果叫老夫闭火息炉不再炼刀,他每年总会送许多银子来。那十几年的生活,老夫过得相当惬意而舒服,而且……而且……嘿……”
沙成山眨着眼睛,道:“而且也不再炼刀了?”
老人呵呵笑道:“而且我花银子把长安城怡红院中的花魁女萍儿赎了身,早晚由萍儿侍候着,那种日子呀……啊……比个公侯还逍遥自在……”
沙成山道:“能使你老人家日子过得快乐,我师也必安心了。”
老人突然一瞪眼,道:“老夫哪里会想得到,十多年前突然再也看不到正果的人,他好像忘了我老人家,害得我的萍儿卷了我的一切逃走,弄得我一文不名,几乎流落长安街头。”
沙成山道:“那时候家师已病,朝朝暮暮由我侍候汤药,但他却从未对我提起这把弯月刀的故事。”
老人脸无表情地道:“所以我又千辛万苦地找了一块冰山寒铁,决心再打造另一把弯月刀!”
沙成山突然哈哈笑,道:“老人家,这把刀是何人所定,何人所卖?”
老人摇摇头,道:“尚未有人要!”
沙成山道:“老人家,如果你打造出来没有人买,岂不是空忙一场?”
沙成山一声笑,道:“不会,江湖上是有不少识货的行家,而且弯月刀也确实超过一般宝刀名剑,但老人家别忘了一件事—— 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一愣,老人忙问道:“什么事?”
沙成山道:“老人家,可知当初我师为何拿着圆形要你打造这把‘银练弯月刀’的?”
老人重重地道:“我怎么知道?”
沙成山道:“很简单,因为我师需要这种刀!”
老人不悦地道:“废话,正果若是不需要,他又为何花那么多银子找老夫替他炼刀呢?”
沙成山道:“老人家,这你就不知道了,只因我师修炼一种绝世刀法,那是一种十分狠辣而又诡异的宝刀法,那种刀法也只有配以‘银练弯月刀’方能竟其全功,所以才找上你老人家!”
老人怔怔地道:“这么说来,我老人家如果再炼造出另一把‘银练弯月刀’,也只有向你去推销了?”
沙成山道:“大概是吧!”
老人道:“可是你已经有一把了!”
沙成山道:“所以我劝你老人家还是熄火封炉。”
老人道:“你不要有人要,我炼成以后挂在身上,走遍南七北五省,还怕没有人找我卖?”
沙成山一笑,道:“不会有人向你买,只会找你拼命!”
老人全身一震,道:“你什么意思?”
沙成山指着手中弯月刀,道:“此刀杀孽沉重,江湖上不少人皆断魂在此刀之下,老人家若是拿着同样一把弯月刀行走江湖,只怕立刻会招致杀身大祸了。”
老人目瞪口呆,半晌,他缓缓地对沙成山道:“你说的不错,老夫只有向你推销了。”
沙成山摇摇头,道:“我不要,但……”
老人忽然双手捂面,大哭着奔向屋外的火炉前。
只见他绕着火炉呼天抢地地道:“天啊,这几年我又白忙了,我的刀……刀……啊……”
沙成山已经跟出来,他一把拉住老人,道:“老人家,我尚未把话说完,你说……”
老人泪水从横地道:“对了,你曾说要替你师还债,是吗?”
沙成山点点头,道:“不错!”
老人道:“那么,你打算对我老人家如何交代?”
沙成山道:“明日一早上路,我先送你去个地方住下来!”
老人指着火炉,道:“三十多斤重的冰山寒铁,如今只有不到八斤重了,一旦放弃,太可惜了。”
沙成山道:“要想炼到三斤二两重,怕还得三年之久,算了!”
老人无奈地点点头,道:“你真的愿意为我养老送终?”
沙成山道:“只要沙成山有饭吃,就不会难倒你老人家,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老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沙成山也跟着笑……
突然,老人对沙成山道:“这往后的日子,我老人家吃定你了。”
沙成山笑道:“应该的!”
此刻,沙成山想着,且等兰妹在方家集生下孩子以后,便立刻带着兰妹,三人赶回雁荡山。
那儿才是自己应该隐居的地方,这些年赚的银子不就是藏在师父的石室中吗?如今再加上这位老人家,正好有个照应!
便在沙成山倚门遥想的时候,老人匆匆提着个大水桶往火炉走去! 。
沙成山刚自看过去,突见老人双手举着一桶水往那座大泥炉中倾倒下去。
“轰!”
那烈火熊熊的大炉子突然爆炸开来,只见泥水四溅,土石飞扬,倚门而立的沙成山也被爆声震得往屋子里撞跌过去。
太突然了!
沙成山绝对想不到会因一桶水而炸了那座火炉子。
沙成山猛力地摇摇头,立刻冲出屋子外面,他惊愣了。
只见老人已面目全非,气若游丝,双目一睁一闭,连须发也已被火烧焦。
沙成山忙扑过去抱住老人,沉痛地道:“老人家,老人家,你醒醒……”
半晌,老人喘息了一下,睁开烂眼,道:“我……我……这……难道……就是……乐极……生悲?”
沙成山看着老人被火炉炸的惨状,不由黯然地道:“老人家,大可不必提水息炉,你为何……”
老人苦兮兮地翘起烂脸,道:“我……舍不……得炉中……的那块寒……铁……我想……立刻取……出来……同你一齐……上路……可是……”
沙成山道:“我这就带你找大夫医治去。”
说着,沙成山便双手去托老人家。
不料老者摇摇头,道:“不……行了……我的……肚…子好痛……”
沙成山低头拉起老人破衣看,不由也是一惊,那肚皮上的烂肉焦黑泛乌,几乎可见肠子。
惨然的一声笑,老人道:“小伙子……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沙成山道:“我答应,老人家,你请说!”
老人道:“把那块寒铁带……着……也……把我……的这身……老骨头带着……就埋到……你师正果……的墓旁去……因为……他……答应……要供养……我……”
沙成山点点头,道:“老人家放心,天一亮我便立刻找辆车子送你老上雁荡山……”
老人笑得可怕,道:“那……一……定……是个好……地方!”
沙成山道:“不错,雁荡山百丈峰的石屋虽不豪华,却也算得是洞天福地。”
老人忽然仰起上身,发出一声凄厉的长笑……
沙成山突觉双臂一沉,老人已歪倒在他的怀里了。
沙成山厉声叫道:“老人家!”
然而,这位当年驰名长安城的造刀高手——“刀神”,早已魂归于天了。
抱起老人走入屋子里,沙成山把老人的身子放在板床上面。
他单膝跪地祷告道:“老人家,我会立刻把你送上百丈峰,要你老伴着我师长眠雁荡……虽然我急于去见兰妹,但她距离生孩子尚有三月之久,就叫兰妹多在沙河等几天了吧。”
此刻,两匹健马缓缓地往深山中行去!
沙成山把老人的尸体紧紧地裹在一张旧棉被里捆在马背上,有一块泛着精芒的寒铁,也装在一个布袋子里挂在马背上。
沙成山不时地回过头看一眼,心中相当不安。
是的,如果自己没有找到老人家炼刀之地,相信老人家如今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然而……
遥望着远方的青山高峰,沙成山带着沉重的心情,沿着山道直往一处老林中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