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人丛忽然向两旁分开,石慧巧妙的一转,已经转在那丛人的前面,因为女孩子总是较矮,她若站在人家后面,根本就无法看清前面的事了。
她睁大眼睛望去,只见两个粗汉抬着一块床板,床板上的白被单上血迹淋漓,床板边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少年,英眉剑目,脸上却带着一种怨忿不平的神色,不时低下头去轻声向那床板上的人说话,神色又极为忧郁了。
这时候一群人又一拥向前,朝那床板上躺着的人问长问短,只是那人的双臂全断,流血过多,纵然侥幸获得了武林中出名脾气最怪的追魂续命的青睐,能得以不死,然而却已没有精神来倾听别人的话,当然也更没有精神回答了。
石慧伸长脖子望去,看到那床板上躺着的人,赫然竟是游侠谢铿,他浑身血迹斑斑,上身只剩下了段躯干,两臂空空,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石慧眼睛一闭,不忍再看下去了。
虽然她也曾经几乎杀死过他,然而那是不需流血,她甚至不会看到他死亡的痛苦,但此刻她见了人家竟是如此重伤,再加上那种悲凄残酷的样子,心里当然不免难受。
难受之外,她还有些奇怪,这谢铿怎会弄成这副凄惨的状况,而且还听说他是自行砍断双手的,难道他是被人所逼吗?“然而他却又不像被人用武力可以屈服的呀?”她暗暗忖道。侧着身子,双臂微分,又从人丛中钻了出来走到前面。
那英俊少年正是六合剑丁善程,他非常偶然的抬起头来,一个美丽而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他用不着多花心思去思索,已经想起那正是属于那被他极为欣赏的少女的。
他记起他还曾经向谢铿提过,他忽然又低下头,因为那少女两只明亮而清澈的眼睛,竟也非常直接的在望着他。
谢铿忽然低低呻吟一声,丁善程立刻叫那两个粗汉停止前行,因为即使很轻微的震动,也会带给谢铿很大的痛苦,这点他自然知道。
丁善程长长叹息了一声,像是在为谢铿的痛苦悲哀,他暗忖:“谢大哥,你这又是何必呢?”人丛中竟也有人发出和他思想完全吻合的话,每个人似乎都认为谢铿所做的事有些不必要。
可是谢铿此刻的心境却有着说不出来的平静,因为他此刻恩仇了了,再也没有什么人欠他,他也再没有欠着任何人了。
他心里的感觉别人自然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有人同情,因为他刚才发生的事,这些人一部分都是亲眼所见的。
清晨的时候,谢铿和丁善程先走了出来,这些天他们相处得很好,谢铿虽然也认为丁善程有着些难以容忍的脾气,但他总比老奸巨猾的伍伦夫、无话可谈的郭树伦要好得多。
他们并肩走了出来,本无目的之地,只是嫌所居之地太过窄小,气闷而已,这满街上行走的人群倒有一大半儿是和他们抱着同样的心理。
是以他们虽然不饿,仍走进一家小吃铺,刚想叫些东西来吃吃,仿佛又听到街上起了阵杂乱。
他们并未十分在意,也是另因谢铿的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而丁善程在谢铿面前,也不好意思现出太嫩的样子。
哪知蓦然他们背后有人冷冷一笑,他们同时回过头去,都吃了一惊,因为竟有一个通体纯白、脸上也带着白色面巾的女子站在门口,从笑声中判断,这女子对他们并无善意。
这种装束的女子,连江湖历练这么丰富的谢铿也兀自猜测不透人家到底是何来历。
那女子又冷笑一声道:“姓谢的,我劝你赶紧出去,不然的话,要我自己来请,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言下自满已极,又仿佛只要自己高兴,任何事都一定可以做到似的。
讲话的声音中,竟有一股令人听了就会一阵栗悚的寒意,谢铿浑身立刻起了一阵不舒服的感觉,暗忖:“怎的我最近如此倒霉,尽是碰见这些没来由的事。”他生平未曾见过这女子,其实他生平也根本没有和任何女子发生过纠葛。
因此他只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回转头去,虽然心里难免加速了跳动,但却仍然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根本不知有人在叫他。
那女子面上的白巾不住抖动,显见得气愤已极,吃食铺里的虽然都是武林豪士,但在这种情形下,谁也不愿意多管闲事,只是静静地坐以观变,当然,若换了普通人怕不早就跑了。
众人只觉微微一阵风吹过,那女子已站在谢铿背后,这才吃了一惊,须知谢铿所坐的桌子在里面,从门口到他那里还隔着三四个桌子,这铺子地方太小,但为着生意着想,又不免要多摆几张桌子,因此桌子与桌子之间所留的空隙根本就极少,再加上坐在桌旁的人,那根本就再也没有什么空隙了。
而这女子身形既未见高纵,当然不像是从人家头顶上窜过去的,但她却又如何能在瞬息之间就穿过那几张桌子来到谢铿桌旁,而甚至连坐在桌子旁边的人都不知道哩,这岂非有些不可思议。
谢铿心头亦是一檩,暗忖:“这女人好俊的轻功,怎的最近我尽是遇着一些高手,而偏偏这些高手都像是要对我不利的。”
他心里嘀咕,但却不得不站了起来,向那女子抱着拳道:“姑娘是谁?找我谢铿有何见教?”
那女子轻轻一笑,伸手揭开脸上的面巾,和她面对面的谢铿不由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丁善程哎哟一声,竟吓得轻唤了出来。
那些武林豪士也正在望着他们,看到这女子的面貌后,也是惊唤出声,捧着两碗牛肉的堂倌正巧走在他们旁边,准备给谢铿送来,看了她的脸,手一软,连牛肉汤都倒在地上了。
那女子极为难听的一笑,说道:“姓谢的,你不认识我了吗?”
谢铿看着她那简直不像人的丑陋面貌,硬着头皮道:“实在面生得很。”
那女子笑得全身乱颤,但脸上却一丝表情都没有,坐在她背后的人,看着她的背影,都觉得这真是个美人,笑得如此花枝乱颤,但坐在她前面、看得到她脸的人,却是一个个头皮发炸,闭起眼睛来。
“你不认得我,我倒认识你哩。”那女子道:“非但认得你,还清清楚楚地认识你。”她冰冷的目光向各人一扫,又道:“别人只知道你谢铿是个义薄云天的好男儿,我却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居然杀死了你的救命恩人。”
她此话一出,众人不禁一阵哗然,丁善程手抚剑柄,倏然站了起来,方想怒喝,却被谢铿一手按住了,只得又坐回椅上。
“原来姑娘就是黑铁手的朋友。”那女子一说出那话,谢铿当然知道人家是什么意思了,是以立刻便说出此话来,他难受的一笑,又道:“不错,黑铁手是我救命的恩人,不错,也是我亲手杀了他,但在我姓谢的看来,杀父之仇却远比救命之恩重得多,姑娘如果对我姓谢的不满,我姓谢的站在这里,全身上下听凭姑娘招呼好了,我姓谢的若还一还手,皱一皱眉,当着这么多江湖朋友,我姓谢的从此算在武林除名了。”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有人低语:“谢铿居然是好汉子。”
哪知那女子却笑得更厉害,道:“假如你杀父的仇人其实并不是黑铁手呢?那我说你谢大英雄该怎么办?”
她这一说,谢铿倒真的愕住了,暗忖:“假如黑铁手并没有杀死我父亲,那我就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了。”但转念一想,忖道:“还好,那是绝不可能的。”遂朗声道:“黑铁手当着天下英雄,一掌击毙家父,武林中人有目共睹,他为着一件小事就动手杀人,岂非太毒了些吗?”
“真的吗?”那女子一笑道,无论从她的身材、声音甚至风姿上来看,她都应该是个绝色佳人,但她的脸,却像是一块上面雕刻着极丑陋的花纹的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