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县衙门右方的布告架子移走了,两个衙役抬到城门口,紧贴着城门左方竖起来。为什么把告示架移到城门口,当然是有原因的。
如果仔细看告示牌上贴的两张告示,便知道事情不得了,因为五天之间,两张捉拿采花贼的告示贴上去了。
只是采花也就不会出重金捉拿采花大盗了,偏偏这个采花贼手段辣,采了花之后还杀人。
弱女子被奸杀够残忍吧,嗨,这位采花贼还真绝,尖刀均扎进女的奶妈子上,被奸杀的女子都一样,每人挨两刀,都在奶头穗子上。
只不过,贴出的告示在赏金上不一样,一个赏金五百两,另一个赏金只有一百两。
同样是奸杀,赏金竟然不同,路过城门看告示的人都摇头。
摇头有三种含意:一是女子死得可怜,由同情而摇头;二是对于赏金不一样,莫名其妙而摇摇头;三是不知道采花贼是何许人物。
另外,附带着也令人叹息的乃是这位桐城县知县大人曹拓郎,为了节省公币,便把唯一的告示牌移到了城门口。
桐城县城的南门最热闹,城门外有通衢大道,过往的人也最多,告示牌当然支在南城门口了。
夕阳照在东坡上,把山坡上的红叶照得宛如染上一层血红色,山坡下的大道上,正有一个干瘦汉子急急而行,从这人的步履看,迈的脚步三尺远,那灰惨惨的蓝衫前襟掖在腰带上,一双旧得快要破的薄底快靴,蒙上一层泥灰,发髻上挽了个黑带子,脖子上缠着汗巾,三尺长的木棒挑着个小包袱,木棒子就搭在左肩上,光景就是长年风霜在外面混日子的人物。
这人的面貌十分平常,一双眼睛稍稍的圆,一只鼻子稍稍的扁,大嘴巴下唇要比上唇长,嘴巴一张便成了弯月形,嘴圈一撮青魃魃的胡碴子,那面皮倒还白皙,只可惜生在这种人的面皮上。
可别小看这位三十出头的仁兄,就好像不能以为他肩上的三尺棒子是个普通的木棒一样。
这位仁兄叫陶克,刚由塞外进关来,只因为性子爆,吃粮当兵受人气,这是弃官不干了,回来找他的妻子,准备这一辈子在山里讨生活了。
陶克本来就住在鸡公山,那是豫鄂边上的大山,15岁那年,陶克在山里遇见个老和尚,那和尚见陶克天资不错,就传了陶克几路刀法与气功。
一年后和尚走了,陶克也娶了老婆,再一年陶克有了女儿,为了能叫她们母女二人过上好日子,那年头最佳的途径便是去吃粮当兵。
有道是,太平年间文官乐,乱的时候武官笑。
清咸丰年间,陶克从军,随着两湖人马出关,但左帅的人马中又分了派系,最吃香的便是三湘子弟兵,再接下去,才是两湖人马。
陶克就是心有不平,才弃去他来之不易的小小统带而回来的,他一点也不后悔,这几年在战场上的杀戮,他的武功更见精进。
从回军中传出一句话,刀枪我不怕,注意拿棒人。
这话就是针对陶克说的,谁又知道陶克的棒子是个什么玩意儿。
现在……
陶克走到桐城县城门口,他在人群外面伸头看,从二十多个人头上面看见告示牌上的捉拿采花贼告示。
陶克也弄不懂,为什么同样的两个姑娘被奸杀,赏格银子不一样?
看告示的都摇头,陶克也摇头,有个公差站在告示一边,陶克本想上去问,但见这位公差的手插在腋下,对着看告示的人一副怒目的样子,就好像淫贼就在这些人当中,他便低头进城了。
陶克心中想着,自己回家乡准备当善良老百姓,这一辈子也不再离开鸡公山,何必多此一问,惹麻烦哪。
陶克当兵三年半,他的火爆性子已被磨得差不多了,凭他的武功,如果他善于逢迎拍马,早就成为都统领身边的红人了。
陶克离开家的时候,他的女儿快十岁了,这丫头不知长得什么模样,这一回突然回来,还不知丫头认不认得这个当军爷的爹。
桂花应该告诉女儿,她爹的武艺好,将来一定飞黄腾达,然而……却见自己这副模样回来,她母女就不知是什么感受了。
陶克正暗自思忖,斜对面过来一个人。
陶克见那人肩头搭着毛巾,便知道是饭馆小二拉客人。
“客官,天黑了,住店吧,现成的饭,现成的面,烧酒小菜带花卷,你吃饱喝足就上床,咱们这儿蚊子臭虫没一个,跳蚤虱子看不见,你请进。”
陶克也觉饿了,再看天色快黑了,便点点头走进东边一家小馆里。
陶克带回的银子不多,在军中省吃俭用存了还不足三十两银子,他总得给桂花买些东西,还有女儿的新衣也得打点。
陶克转进桐城,便是准备买些东西的。
他要了四个花卷,二两烧酒,外带一碗清菜豆腐汤,这样吃着,真是没饱没醉,算一算银子三钱。
当然,这样的客人是不会被小二青睐的,这一夜,陶克睡的是大通炕。
这一夜,陶克只在天快亮时睡了一阵,因为他这一夜在同蚊子臭虫跳蚤打仗。
一大早,陶克一把揪住小二叱道:“小二,你昨晚招揽我进门是怎么说的?”
小二一瞪眼,道:“怎么啦!”
陶克叱道:“你说你店里一个臭虫蚊子也没有,夜里却咬得我睡不着,岂有此理,骗你家陶爷呀!”
小二再瞪眼,道:“我说的是后院客房,再说我的话对你说得很明白,一个臭虫蚊子没有,我可并没说一窝臭虫或一群蚊子没有,睡通炕,当然喂臭虫。”
陶克闻言火大了,他的巴掌扬起来了。
不料那小二胸一挺,吼道:“你想打人?桐城县是有王法的地方,官家正在捉拿采花贼呢!”
陶克狠狠地推开小二,大踏步出店去了。
他不能在这时候惹事,如果小二撒泼,硬说他就是采花贼,自己立刻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就算自己有一百张嘴,衙门还是不要去得好。
早饭也不在这家饭馆吃,街边买了四个大馒头,这一天的饭也有了。
他在街边买了蓝布红布共三丈,花粉胭脂四大件,红头绳、绒绣球、针线包之外,他又买了一把好锄头。
陶克张罗着这一辈子在深山中干活,再也不出山了。
陶克也打算好了,深山中种地之外,他还可以打猎,便又多买了一支钢叉带回去。
他想得真齐全,但摸摸腰包,银子已不足二十两,可得省着花用了。
银子虽然不多,但陶克却是愉快的,因为他就快要与妻女团聚了。
鸡公山在望了。看到鸡公山还有三十三。
那当地的人说,要是看到鸡公山的最高峰,再走上33里才会到山边。
陶克就一边走一边唠叨着,便在这时候,迎面走来两个人,一个是公差模样的人,另一个是老者。
那老者一看到陶克,便举手直喊:“阿克呀,是你呀,你可回来了!”
陶克细看,发觉老者是族里的二大爷,哈哈一笑迎上前去,道:“二大爷,你老这是干什么,这位……”
老者一把拉紧陶克,指着那人道:“阿克,这位是桐城县衙官差呀!”
陶克一怔,道:“二大爷,你同谁打官司呀!”
那公差上下看看陶克,他没开口,那模样相当神气。
老者道:“阿克,不是我同谁打官司,是你呀!桂花母女出事了!”
陶克几乎眼珠子也迸出来了。
“什么?我的桂花,我的小娟!她们……”
公差这时才问老者,道:“这人是那母女两人的什么人呢?”
老者叹口气,道:“他是桂花的丈夫,三年多以前去投军到西北打仗,今天……唉……”
公差冲着陶克一抱拳,道:“是军爷,真抱歉,请你随我快进城去吧!”
陶克急问:“二大爷,桂花母女怎么了?”
老者一把拉紧陶克,重重地道:“阿克,二大爷自小看你长大,知道你那火爆性子,阿克,这件事你一定得沉住气呀!”
陶克反而牢牢抓紧老者:“二大爷,你是咱们陶家族长,你的话阿克一定听,二大爷,你放心,阿克这几年别的没学会,可在这忍字上得了不少教训,二大爷,有什么事情发生,只管对阿克说。”
老者点点头,道:“好,阿克,有你这几句话,二大爷我便也放心了,阿克,最近咱们这方圆几百里内出了淫贼,这该死的东西,出手又毒辣,刀子打在女子的……唉……两个奶子上。”
陶克已知不对劲了。
他想到小娟,今年应是虚岁14了吧。
老者又道:“四天前,唉,那淫贼找上桂花那里……”
陶克急道:“桂花去哪里了!二大爷?”
老者道:“桂花就在你走后不到半年,她带着你女儿进城去,桂花说,你不在家,她进城去帮大户做点工作,也好赚点银子,在家闲着也不是办法,所以她带着你女儿进城了,这一去就快三年了,不料昨日来了公差,说你女儿她……”
陶克面无表情,他的双目只是痴呆地直视着老者。
“阿克,你可是答应二大爷的,千万沉住气。”
陶克面皮一松,他露出个笑,但那真比哭还难看。
他拍拍肩头上的锄,道:“想不到这锄……”
转身对公差一抱拳,道:“公爷,我那妻子她……”
公差拍拍陶克肩头,道:“城边的小屋里,我来时她已奄奄一息,是她告诉我们,她母女住的地方,我们只有把陶家村的族长请来料理了。”
陶克自言自语:“料理她母女后事。”
转身咬咬唇,陶克对老者道:“二大爷,这事还真的巧,偏偏我在这时候回来了,二大爷,你老回去吧,让我进城去料理吧。”
老者狠狠地拧了一把清鼻涕……天不冷,这清鼻涕早就在他的红鼻头里面要流下来了。
“阿克,官家在办案,你千万沉住气呀!”
陶克道:“二大爷,我是辞官回来的,阿克没有存得什么,就把这匹红布送你老吧。”
老者叱道:“阿克,你送东西真会捡时辰,这是什么时候,我老人家能收吗?快去吧,桂花也许还有话对你说,告诉她,族里人都想她回来了。”
老者说完,又是一把鼻涕带泪地甩在地上,沉重地摇摇头回去了。
陶克没落泪,他也不开口,跟着那个中年公差便又折回桐城县城。
他的心中尽是当年他与桂花在一起的光景。
桂花不是漂亮女人,但她却另有一种淡雅的风韵,桂花在笑的时候总是用手遮住嘴巴,那不是她的嘴巴笑起来不好看,而是她就是那模样才更具女性美。
桂花也不多话,她只喜欢听陶克说话,只要陶克在她身边说话,她总是会笑。
一个女人能不唠叨就不错,何况桂花总是那么的顺从着陶克。
桂花永远也没有忘记她是个女人。
这世上就有许多女人要骑在男人头上,有的甚至骑在男人头上撒尿,只不过到后来,这样的女人就不是女人,当然也就没幸福可言了。
陶克弃官回家,有几分也是想他的桂花,如果桂花是骑在他头上撒尿的女人,打死他也不回来。
已经看见桐城城门了,陶克这才又想起一桩事来。
他已知道女儿惨死,更知道城门口的告示,原来其中一张是他女儿的。
“公爷,我有一事不明,想在公爷面前请教。”
那公差点点头,道:“陶弟,你家遭不幸,令人同情,有什么话你问吧。”
陶克道:“我也看过城门两张告示,为什么两张告示的赏金不一样?”
公差道:“你问这个嘛,事情是这样的,11天前先被淫贼奸杀的姑娘,那是西城外刘家庄庄主的女儿,官家捉拿淫贼出银只有一百两,刘庄主自己添加四百两,为的是希望有人能把凶手捉住。”
他看着脸色惨白的陶克,又道:“另一张出赏银一百两,才足官家出的。”
陶克不开口了,他总算把这事弄清楚了,便也为女儿的死悲哀。
陶克随着公差转入一条小巷,那条小巷是沿着城墙边形成的,巷子进去不到20丈远处,一座低矮的小屋子里面,黑暗中只有一张旧木床,屋子里连张凳子也没有,倒是后面支着一个小锅灶。
屋子是旧,但房子收拾得干净,只不过这时候屋子内很静,陶克走到屋前,公差对陶克道:“有你出面就好办了,她保证会同你详说,我这就不进去了。”
陶克轻点头,道:“辛苦公爷了。”
公差转身便走,走得真快,转眼之间便不见了。
陶克推门走进去,这一回他才看清楚,床上躺着的一共是两个人。
陶克有些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妻女,他步履沉重得就如同双脚粘在地皮上似的,一步步走到了床边,他先是看见迷惘地直视着上面的一对大眼睛。
是的,那真的是他的桂花,脸色苍白,双目下陷,头发散乱地摊开来。
“桂花,桂花!”
床上没有反应,一点动静也没有。
靠墙的一面,旧薄被遮盖着半张面,从鼻子以上露出来,头发还扎着两条辫子。
陶克低声地:“我的小娟。”
猛可里,陶克一声叫,他扑倒床上:“桂花!”
陶克只是嚎叫,却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那种叫声,比流泪更令人痛苦。
陶克的心在流血,他买的东西早就抛在地上了。
正在陶克悲伤时,门外面来了三个中年人,为首的一进门,便走到床前拍拍陶克:“喂,喂,你是她母女的什么人呢?”
陶克回过头,看看那人,又看看挤进门来的另外两个人:“她们是我妻女,你老兄是……”
“地保,我姓丁!”
“丁爷,麻烦你了。”
丁地保叹口气,道:“你早到两个时辰,也许还可以同老婆说句话。”
一顿又道:“早上还有人进来喂了她两口豆汁。”
陶克立刻跳上床,双掌运力,已把桂花扶坐起来,手掌抵上桂花命门,另一掌压在左背上。
这动作令地保三人吃一惊,人都快僵了,哪里还能有得救。
三个人不能拦阻,人家这是救人,又不是害人。
三个人只得站在一边看,谁也不说话。
陶克学过气功,对于气血的调适,他15岁那年就入门了。
他在军中也以气功救过人,而能把气功转变内力输入另一人体内,这人的气功便可以在体内游走而清醒。
陶克就有这本事。
人如果断气不超过两个时辰,这人的魂尚未进阎王殿,如果救治得法,鬼门关内晃一圈又会出来了。
陶克自然不放弃这机会。
只不过陶克已是汗流浃背了,桂花依然瞪着两只眼睛不动颤。
一边的丁地保开腔了:“老弟,别费心了,她是先生半月病,再受打击,怕是救不回来了。”
另外一人也道:“陶家嫂子生了病,一病真不轻,再看她女儿那么乖巧,却遭恶人害死,怎么受得了。”
陶克急了,他大吼一声:“桂花!”
只见他左掌猛一推,右掌痛苦地才收回,便闻得“啊!”
这一声发自桂花口中,却也令陶克一把抱紧桂花:“桂花……桂花……桂花……是我,阿克呀!”
痴呆的眼球转动了,桂花嘴巴在翕动着。
丁地保立刻叫身后的人:“快,去弄碗热姜汤。”
那人拔腿就往门外跑:“真是奇迹!”
陶克如果知道桂花母女二人在桐城,昨夜他就不会住那家蚊子臭虫咬死人的饭店了。
他相信,如果昨日找到桂花,桂花就不会这样。
陶克改以右掌在桂花的前胸推拿着,一边在桂花的耳边叫唤:“桂花,我是阿克呀!”
桂花的眼睛可以左右看了,这光景只有一种解释,桂花是气结昏死过去了,她的脑筋半清醒,套一句俗家的话,心有不甘死亦难。
桂花就是死不甘心。
陶克用尽力气为桂花推拿,桂花慢慢地张嘴了。
她张口没声音,但那已经令陶克宽慰的了。
便在这时候,那人端来一碗热乎乎的姜汤进来了,丁地保接过,对陶克道:“快,喂她喝姜汤,催动血气出把汗。”
陶克取过姜汤,小心地喂入桂花口中,每一勺有一半流出来。
那陶克边喂边叫喊,还真的把看上去像断了气的桂花叫醒过来。
“桂花,你喝呀,我是阿克!”
桂花只能动眼神,张口不清地道:“阿……克……”。
陶克大声道:“我是阿克,我回来了。”
“阿……克……我的……阿克……”
“桂花!”陶克心碎地一声大叫。
“阿克……我们小……娟……”
“桂花,我回来了,小娟的事搁在我肩上,桂花,我要你活下去。”
“阿克……怕是太……晚了……”
陶克回头对丁地保急急地道:“丁爷,烦你请个大夫来,我有银子。”
丁地保道:“老弟,不如你背负着她,我带你去找大夫,唉,本来是要抬出城外庙里,想不到又活了一个……”
陶克已抱起桂花来。
“丁爷,我们走!”
丁地保叫另外二人暂时回去,他把门扣上,这才领着陶克往街上奔去。
桐城县的仁义堂药铺,就在南门里不远处,药铺一共是两间门面全拉开着,这才刚开过午饭不久,丁地保一走进铺子里,便对伙计叫起来:“快请我们本家出来,人又救活了。”
陶克抱着桂花坐在一张凳子上,那伙计一看是地保带来的病人,忙奔到后面去叫大夫。
这一叫足足叫了一盏茶时光,才见那位八字胡半百老者提着烟袋走出来。
这老者大概烟瘾不小,正塞了一颗药丸在口中嚼。
“是你呀,地保!”
“你可出来了,快给这位陶老弟的妻子看看。”
这位大夫也姓丁,他把眼睛只一瞧,道:“还活着呀,我瞧瞧!”
这句话令陶克几乎发火,这是什么话。
地保却开口了:“一家子,前天你给她吃了药,可是她一点起色也没有,你说……”
姓丁的抓过桂花的手,他把食中二指搭上去:“前天的药钱我没有收她的。”
说着便闭上双目了。
丁大夫忽然睁开眼睛,道:“兄弟,你可别说我不救人,咱们尽人事吧。”
陶克吼道:“我有银子。”随即掏出两锭银子搁在桌面上,又道:“够不够?”
丁大夫摇摇头,道:“不是银子问题,兄弟,咱们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收快死的人的药费,不过你放心,我还是会用最好的药下在帖子上,这银子你收回去。”
这真是一碗凉水浇在陶克的身上,他一哆嗦。
丁大夫把药开出来,命伙计抓药,他伸手拍拍陶克:“兄弟,我同别的大夫不同,病家的情形我直言,兄弟,你妻子是心碎病,她心碎了。”
陶克吼道:“没听过有这样的病。”
丁大夫道:“你现在就听到了,兄弟,你别吼,她的情形我知道,先是女儿惨死,她又病在床上,你老弟出征去平边乱,这一去就是三年半。”
陶克道:“你怎么知道?”
“你妻子病了,你女儿把我请去为她治病,是你妻子对我说的,唉,她只一提到你,就满面的喜悦,打心眼里在思念你呀。”
陶克闻言,几乎放声大哭。
丁大夫又道:“就是前不久的事,半夜你女儿来敲门,说是她娘快出不了气,我只有跟你女儿去城边巷,谁知道我走后不久你女儿就出事了,真是天杀的!”
药包好了,伙计送到陶克面前了。
丁大夫道:“回去吧,把药煎了喂她吃下去,只要过了今夜,她也许就活了。”
陶克嘴巴紧紧地闭着,他见人家不收银子,知道是丁大夫见自己已遇上这种悲惨的事,免费为自己出力,便只有重重地对丁大夫点点头。
他很难相信,桂花真的就此离他而去。
就好像他不相信,这么悲惨的事会发生在他陶克身上一样,天爷太不公平了。
匆匆地煎药,急急地喂进桂花口里。
陶克把药喂了一大半,却见桂花“哇”地一声又把药吐出来,而且还带着泛乌的血块。
陶克大叫:“桂花!桂花!”
桂花无力地眨动眼睛:“阿克……你……回来了,可……是太……晚了……我……”
“桂花,桂花!”
“咱……们……女儿……死……得惨……哪……”
“桂花……桂花……”
“阿克……小……娟好……可怜……我……要陪……小娟……我……”
陶克大叫:“桂花……你不能死……”
“啊……”桂花又吐出一堆血块,便痛苦地倒在陶克的怀里了!
“桂花!”
陶克的喊叫,几乎把屋顶盖掀掉。
陶克买了两匹布,一匹蓝布,他把桂花的尸体包起来,他是从头包到脚,很严密。
另一匹是红色的,他掀开旧被子,也撩起女儿小娟的衣服。
陶克面似冷酷的十分呆板,他把小娟的两处刀伤加以仔细的视察,从刀痕上,他把刀的形状长短加以估计,然后在小娟那痛苦的脸上抚摩着。
“孩子,爹回来得太晚了,你娘也说我回来得太晚了,孩子,爹不该抛下你母女远走塞外,爹真的来晚了,孩子,陪你娘去吧,你母女在这世上没享用过什么,留下来的由爹来为你处理,爹一定不会叫你失望,孩子,你就会看到那禽兽的下场!”
于是,陶克以左掌抚过小娟那怒视的双目,果然,小娟闭上眼睛了,她再也不用看这个龌龊的世界了。
陶克找来一根扁担,他挑起妻女的尸体走出桐城县,就在县城外的黄土坡上,陶克找了一个背阳的野林下,把妻女埋掉。
他买的那根锄头,便高高地挂在一棵老松树上。
陶克似乎又发火爆性子了。
他大步走到桐城县南城山,伸手便把那张悬赏一百两赏银的告示揭去,有个守城的没拦住他,一路奔往县衙门去找人了。
陶克步履变得十分沉重,他并没就此离去,他又走回那家饭店,他本来发誓不来的。
陶克迎面就撞见那伙计。
“哟,花卷未出,烧酒豆腐汤现成的,只不过你不怕夜里蚊子臭虫多呀。”
陶克暗中咬牙,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有什么吃的快拿来!”
伙计也真快,豆腐汤外加二两烧酒先送上,不料陶克一口便把二两烧酒送进肚子里。
“酒!”
伙计又送上二两烧酒。
陶克只一仰脖子,二两烧酒又下肚了。
“酒!”
伙计火了:“喂,你到底要喝多少?”
陶克一把揪住伙计,叱道:“酒!”
伙计大声道:“你想打人?桐城县是有王法的地方,官家正在捉拿采花贼哪!”
陶克出手就是一巴掌,打得伙计晕头转向,他果然大叫:“你是采花贼,采花贼呀!”
“在哪儿!”街上三个人,都是官差。
“好小子,你走不了啦!”
陶克冷冷地推开伙计,一掌拍在桌子上:“酒!”
那伙计身子撞在桌边上,见来了公差与捕快,胆子可就来了。
“你别喝酒了,王八蛋,你喝尿去吧!”
“当!”
真绝,陶克坐在桌边,他的那根棒子就好像长了眼睛似的,一闪便敲在伙计的头上。
伙计就是没躲开,光头顶门上立刻就是个大肉包,脑后的发辫甩一半,他抱着头弯腰坐在地上了。
陶克又吼:“酒!”
三个公差走上前来了,为首的一瞪眼,道:“朋友,你撕下告示的?”
陶克眼皮也不抬一下:“不错!”
那人手握腰刀把,冷冷道:“你可知道撕下告示的后果吗?”
陶克道:“什么后果?”
那公差冷笑一声,道:“你要知道吗?”
不料陶克回敬一句:“不必啦!”
公差斜退半步,他刚才已发现陶克是个会家子,便沉声道:“朋友,走吧!”
陶克仍不抬头,左手转着木棒,右手举着空杯子:“走,到哪儿?”
那公差嘿嘿一笑,道:“请你进衙门吃大菜!”
他此言一出,紧接着又是一声吼:“锁上!”
真快,另一公差已自腰间抖出铁链来,猛一套,对着陶克的脖子就要缠上了。
陶克的木棒出手了。
“咚咚咚……”之声甫起,铁链哗啦一声落在地上了,那公差抱头也不是,抖手也不对,四棒打得他直喊娘。
为首的公差腰刀拔在手,另一公差也扑上来了。
陶克仍然坐着,但他左手的棒却闪电似的左右连打,两把腰刀被他打落在地上了。
“好喔,拒捕呀,你这行为视同造反哪!”
陶克双目猛一瞪:“滚!”
门口已围了不少人,三个公差打不过,立刻对另外两人道:“这小子一心在造反了,快回去禀太爷!”
三个人挤着走出门,店掌柜的过来了。
“年轻人,你有麻烦呀,要是我,立刻逃跑了。”
陶克道:“我不是你。”
他看看抱头吃惊的伙计,一掌拍在桌面上:“酒!”
掌柜对伙计叱道:“平日我是怎么交代你的,上门的客人不论身份地位,都是咱们衣食父母,你怎么就是听不进耳朵里,还不快拿酒!”
头上挨了个大肉包,伙计还得赔笑脸,提了一只半斤重的酒壶送上来:“爷,小子有眼无珠,得罪你了,这半斤烧酒算我的,你喝着,我再为爷切上一盘好吃的。”
真怕再挨打,伙计连忙往灶上跑。
“嘭……”
一锭银子搁在桌面上,陶克对那位瘦掌柜道:“除了你的酒钱,余下的叫小二为我去办些香烛冥纸供品,包好了马上送来。”
瘦掌柜一愣之间,立刻点头道:“是,是,马上叫他们去办。”
陶克的心中一时间充满了恨,他本来性子就暴躁,如今遇上家中遭巨变,打碎了他的美梦,在这个时候有人敢来找他麻烦,这人就算是天王老子地王爷,陶克也会出手揍人。
烧酒喝了快一斤,花卷吃了四个半,小二送的一盘下酒菜,早就被他扒进肚子了。
卖香纸的店铺在对面,伙计包来一大包搁在陶克的桌子上,这时候,一边侍候的瘦掌柜开了腔。
“你朋友这是心里苦,我在桐城开饭馆三年多,见的客人也不少,你朋友这样子,一定遇上什么难题了,能说出来听听嘛?你撕下官家贴的告示……”
陶克一瞪眼,抓起桌上的香纸供品,便大踏步往店外走去。
陶克往西城走,因为他把桂花与小娟埋在西城外的黄土坡林子边。
只不过他还未走到城门口,后面已追来七个大汉子。
这七个人都拎着刀,为首的是个中年虬髯大汉,此人虎背熊腰,双目似铜铃一般,走地有声地吼叫:“站住,想逃哇!”
这七个人的后面还跟了一批爱看热闹的,其中就有饭馆的那个伙计。
虬髯大汉的吼声,早就传进陶克的耳中,只是陶克不理会,他大步地往前走。
那虬髯大汉正是桐城县衙的捕头,平日里他人在大街上走,行人自然往两边让,如果谁家孩子哭,只要说张飞来了,这娃儿立刻吓得脸焦黄,咬紧嘴唇不出声。
桐城县衙捕头叫章飞,与三国时的张三爷同音不同字,而长相倒也差不多。
此刻章捕头在后面追得紧,陶克就是不停,眼看已出了西城门,陶克这才猛回身。
“干什么?”
章捕头七个人追上了。
这些捕快都受过严格的拿人训练,只一照上面,便把陶克围在中央。
那些看热闹的人就挤在城门口,有些还奔上城墙了,居高临下看得清。
本来是闹哄哄,如今却是静得连出气的声音也听见了,章捕头就在喘大气。
章捕头手上拎着刀,他冷冷地看了陶克一眼,觉得这人土里土气的不怎么样,可是刚才三个兄弟怎么会连这种人也难侍候。
“朋友,哪条道上的?”
陶克道:“别管我哪条道上,我请问,追我干什么?”
章捕头嘿嘿一笑,道:“放眼桐城,还未有人敢同本捕快如此说话,你好大狗胆。”
陶克道:“你是捕头?”
章捕头胸一挺道:“我就是章飞。”
陶克淡淡地道:“你这个章飞一定不怎么样。”
章捕头听得陶克这么说,不怒反笑道:“果然是个疯子。”
陶克道:“捕头大人,如果我是你,早就撞死在面前谢罪了。”
章捕头怒叱道:“狗东西,你说什么?”
陶克忽然忿怒地道:“你食公禄所办何事,县境出了采花贼,就是你失职,恶人你不查,偏追我这苦主,姓章的,你是混饭吃的吧!”
章捕头惊怒交加,道:“你是苦主?”
陶克道:“如果你再不用心,桐城县民都将变成苦主了,哼!”
这二人对话,使城墙上的人也听到了。
章捕头在桐城是威风八面的人物,再怎么不济事,也不能被陶克这么损他。
章捕头嘿嘿冷笑道:“你是苦主,就该县衙去伸冤,这乃有王法地方,容得你在此撒野。”
陶克怒道:“姓章的,你可知道我这包内是什么?”
章捕头怒叱道:“我管你包的是什么,给我拿下。”
咳!只这么一声吼,胆小的就会吓一跳。
又是链子又是刀,一齐往陶克的身上招呼上去了。
陶克早就火大了,木棒交在右手上,他的木棒乃千年枣木制成的,比钢还硬几分。
只见他棒在手上挽个花,砰砰之声随之响起来,三个近身的公差已被打得往外倒,三个人都抱住头。
随之又有三个跟进,却被章捕头喝住:“闪开!”
他一晃手上刀,冷冷对几个公差叱道:“平日里叫你们多下工夫,你们他娘的只当耳边风,吃亏了不是?”
说着,章捕头撑着铁塔似的身子,钢刀斜指,便往陶克逼上来了。
陶克默然地冷笑:“章捕头,你这架式很能唬人嘛!”
章捕头暴吼一声似猛虎,钢刀已自上往下杀到,刀势窒人,刀光似流电掣闪。
陶克上身后滑,木棒已自刀背上滑下,“当”地一声打在章捕头握刀的手背上。
章捕头几乎拿刀不稳,痛得他差一点叫出声来了。
陶克只一招就令章捕头不舒服,但陶克却跳出圈子外,他冷冷地道:“章捕头,你且回衙门等着我,半个时辰之后我自会前往衙门说明白。”
章捕头挨的一下子很少有人会发现,他心里明白,对方的本事大,这是给自己个台阶下,如果真的干,只怕桐城捕头这碗饭就别再吃了。
章捕头心中只一亮,立刻对陶克道:“好,我相信你是苦主,你大概是去坟上烧香吧,今天我开恩,不过你朋友可得守信诺,咱们衙门口等你了。”
他回身一挥手,又吼叫:“走,回去!”
打了一半不干了,看的人就不懂。
陶克提着木棒与冥纸香烛,大步往黄土坡前走去。
他奔到刚堆起的新坟前,脸上的肌肉便也在抽动不已,就在冥纸焚烧完,他低声地祷告。
“桂花、小娟,如果抓不到凶手,就叫我死在外面吧,这是个丑陋至极的世界……”
陶克又进城来了,只不过他胸有成竹地先找到丁地保,由丁地保陪着往衙门走去。
丁地保一路走,还对陶克抱怨:“陶老弟,民不同官斗,这句话你都不知道?惹了官家,你有什么好处。”
陶克道:“我不在乎,我还在乎什么?一群饭桶,我陶克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丁地保道:“陶老弟,我刚才听你说,那章捕头又未派人跟着你,以我看,章捕头是有意放你一马,你又何必非要去见知县。”
陶克道:“我如果逃掉,城门口的告示就会多一张,我又没犯法。”
丁地保道:“我知道你是苦主,唉,你的性子太耿直了,这会吃亏的。”
陶克不开口,前面已到县衙了。
二人尚未走进去,斜对面奔来一个公差,这人陶克是认识的。
就是这人前往陶家村把他二大爷找来的那个公差。
“嗨,是你呀,你怎么打官差?”
陶克一抱拳,道:“差爷,那是我陶克得罪了。”
三人一路进了衙门,大堂前面,章捕头暗自开声骂:“这个王八蛋,真是猪脑,还真的前来讨苦吃。”
他迎上前来冷冷道:“好,你总算没逃跑。”
陶克道:“我又没犯法,为什么逃?”
章捕头道:“撕了公文不见官,打了公差六个人,你还没犯法呀?”
陶克道:“不只打了六个,连你一共是七人。”
章捕头的右手还在痛,怕的是有人笑话他,陶克这么一说,那是不给他留面子。
章捕头火大了。
“代他击鼓,请大人上堂啦!”
这是有意拖累陶克,那年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衙门口的鼓只一响,击鼓的人有理没理先就20大板吃下来。
就在章捕头的叫声里,衙门口的牛皮鼓被人敲得咚咚响,咳!三班衙役立刻出现了。
屏风后,两个文案跳出来,拂灰擦凳地取笔纸,那山羊胡的县太爷曹拓郎,在师爷王巴斗的侍候下扶着官帽便出来了。
曹拓郎屁股还未坐稳呢,惊堂木已拍得“叭叭”响:“给我打!”
“是!”
打谁呀,几个公差去拖丁地保,吓得丁地保直叫娘:“不是我,不是我呀!”
县太爷再拍惊堂木,叱道:“给我打!”
几个公差转而去拖陶克,不料陶克吼声如雷,道:“滚开!”
还有人在公堂上叫骂的,县太爷气得一瞪眼。
“给我拿下!”
陶克身子一横,吼道:“可恶!”
丁地保忙对县太爷叩头,道:“太爷,此人乃是那被奸杀少女的爹,他是来伸冤的呀!”
县太爷一瞪眼,那地保又道:“他的女儿被奸杀,连他的妻子也死了,他是苦主呀!”
县太爷再瞪眼道:“他的遭遇值得同情,他的行为却不值得鼓励,桐城县大堂的规矩不能废,击鼓就得先清清背,20大板是不能免的。”
说完他再拍惊堂木,吼叫:“来人,打!”
丁地保忙低声问陶克:“身边有一百两银子吗?”
“银子?”
“是呀,把银子送上,这要命的20大板就免了。”
陶克这才发觉四个衙役在拿架子,就等他取银子了。
他心中那股子忿怒,几乎就像快要爆炸的火山一样。
再看姓章的捕头,他领着十几个衙役堵住大堂的出口在冷笑了。
陶克伸手入怀,大堂上的差役还以为他掏银子了,脸上立刻都带笑。
不料陶克取的不是银子,他取的是那张告示。
他把告示摊开来:“县太爷,这上面的赏银一百两,等我砍了那淫贼,上面的银子你留着。”
县太爷一翘胡子,冷冷道:“还有挖东墙补西墙的呀,给我打!”
所有的衙役不笑了,只见四个衙役扑上来,就要把陶克往地下按。
陶克一见气冲牛斗,双臂一挥,四个衙役往地上滚了,他的棒子又抓在手中。
县太爷一声吼:“造反不是?章捕头,拿下,他若敢回手,你就砍了他。”
章捕头绝对想不到,陶克这愣小子竟然敢在衙门之中出手反抗。
他怎知陶克已失去了妻女,这等于失去了他的一切,他还在乎什么?
其实陶克前来,原是一番善意,目的是想帮助官家找出凶手,因为官家办案,一定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循,不料官府对他这苦主也是这样的照打不误,再听说可以银子换得免挨20大板,他岂能再按捺得住?
有这样贪赃的官家,这案子便休指望他们了。
陶克见衙役要打他,他可管不得那么多了。
如今又见姓章的挥刀扑来,他还客气什么?
章捕头挥刀扑过来,陶克厉吼一声迎上去,姓章的心胆寒,表面上还得硬起头皮干。
“我宰了你。”
他的钢刀未落下,那气势就已经吓死人,却不料他的钢刀永远也休想落下来,因为陶克的一棒打在他握刀的手腕上……刀落地了。
“围起来,杀!”
章飞这一声吼,还真像张飞,十几个公差围上了。
陶克心中豁上了,这要是被按倒,那就不只20板了,链子套在脖子上,牢里吊起来,那就任那些恶衙役们挑肥拣瘦地修理了。
陶克当然明白这一套,挨打不如打人好,揍吧!
只见棒影空中飞,陶克只展开身形,公堂上成了老百姓打当官的了。
但听“梆梆”之声接连响不断,七八个衙役已抱头往外闪,那凄叫声传来,便也发现头被打出鲜血了。
曹拓郎坐大堂,惊堂木拍得“叭叭”响:“反了,反了!”
陶克火大了,他举棒就去找曹拓郎。
“操他娘,我修理你!”
曹拓郎他叫成操他娘,却也吓得县太爷往师爷的身后闪不迭。
师爷王巴斗见陶克不要命了,忙摇手,道:“年轻人,你犯了抄家灭门罪呀!”
陶克一声冷笑,道:“去你娘的抄家罪,老子孤家一个人,老子西北杀反叛,官也干到统带,手下也拥有百二十个兵丁,流过血也流过汗,如今老婆女儿被害,你这狗官还伸手要黑心钱,我不打烂你的狗头才怪。”
怎么,原来是有功朝廷的军官哪!
县太爷这一听陶克的叫,立刻挺身叫道:“大家住手,快停手!”
就要一拥再上的衙役十多个,听得太爷的叫喊便又立刻退回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