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西疆虽还只算初夏,可中午的太阳却已是火辣辣的了。
这日时近中午,在玛纳斯河畔的大道上,来了一行人马,前后共约十骑。走在前面的是位年约四十六七的中年汉子,头戴青纱阳笠帽,身穿蓝绸暗花长袍,一张紫铜色的脸上,朗目微须,额上鼻旁露出几道深深的皱纹。这汉子端坐马上,挺直身腰,不时左顾右看,那神态是:庄严中带有一半儿随和,机警中露出几分悠然。紧跟在他身后的两骑是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三十左右。身旁各佩一把单刀。那男的中等身材,一张白皙瘦长的脸上,长着一双有神却似不甚灵活的眼睛,看去给人以老成持重的感觉。那女的上穿绛色湖绉扎袖短衫,下穿蓝布滚边长裤,圆盘脸上,一对圆圆的大眼,眼里不时闪射出冷厉的光辉,好似时刻都在戒备着什么的神气;一张微闭着的似笑非笑的嘴唇,又给她那冷峻的脸上添了几分秀气。
在他们两骑后约三四十步远之处,还跟随着七骑官兵。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年轻武官,从他坐在码上那顺盼自雄和睥睨一切的神态里,确也显得别有一番气概。
走在最前面的那位中年汉子,姓德名秀峰,原是京城吏部衙署里的一个官儿,论官阶虽也算个四品,但办的却多是一些呈上转下、督查拟稿之类的例行公务。因他为人干练,广交游,重义气,在京城里也颇有声名,因此,深受铁贝勒王爷的器重。因西疆边境邻部连年犯界入侵,在乌伦古湖一带大肆扰掠之事,已被朝廷所闻,圣上传旨,责成铁贝勒王爷派员查实奏闻,以便谋断对策。铁贝勒王爷素知德秀峰办事练达,应变机警,有方有圆,又颇具胆识,因此,便将他从吏部要去,派他前来西疆,稽查犯界因果,了解塔城一带驻兵情况,如实回报,以便奏闻。德秀峰在离京来疆之前,铁贝勒王妃曾派人将他请入府去,暗暗托他借这次来疆之便,为她访查一下她妹妹驼铃公主的下落。王妃曾流着眼泪告诉他说:八年前拉钦曾给她传来信息,说他已将驼铃公主接到西疆,并已在艾比湖定居下来。可自那以后,不但再没有得到过有关驼铃公主的消息,就连拉钦的消息也如石沉大海,音迹杳无。德秀峰这番来疆,正是受王爷的公差和王妃的私托而来。此时,他正是在向塔城进发。
紧跟在德秀峰身后的那~男一女,乃是他的儿子幼铭和儿媳罗燕。罗燕曾拜俞秀莲为师,并从俞秀莲那里磨出一身好武艺,学得一手好刀法。这番德秀峰奉命入疆,因他深知西疆地处荒漠,民风慓悍,巴依、伯克互为狼狈,官兵与盗贼难分,路途定多险阻,已是坎坷难行,况他此番人疆,所稽所查之事,事关重大,难免遭人疑忌,引来阴谋暗算,为防范计,决定将幼铭随带身边,万一遇上不测,也好有个护卫。至于罗燕,德秀峰原是不拟带她来的。因她久已听人传说西疆出了个马贼半天云,专和官家、头人作对,是如何英勇,如何了得,她心里明白,知道这半天云就是她哥哥罗小虎。
最近又听人说,西疆邻部犯境,官兵们贪生怕死,龟缩不出,全赖半天云率部抗击,方保得边陲一带数万牧民的乐业安宁。罗燕既伤感哥哥之流落异域,又钦佩哥哥之义勇壮烈,想亲至西疆,相机打探一下有关哥哥的消息。因此,她一再要求公公德秀峰,让她随同前往,一路上也多个照应。德秀峰见她苦苦要求,又知她武艺刀法都强过幼铭,还认为她是出自一片孝心,终于欣然同意,将她带到西疆来了。
那位年轻武官,姓马名骧,原是肖准身边一名校卫,因他身手矫健过人,善于骑射,又习得一身马下拳脚功夫,深得肖准宠信。
肖准升为伊犁将军后,将他提为千总,驻守昌吉。这番德秀峰入疆,虽为王爷所差,实同王命所遣,沿途自应派兵护送。马千总因是肖准心腹,他亲自出马护送德秀峰,明示尊重,暗存监视之意。
再说德秀峰一行十骑,沿着河畔大道一路向北驰去,眼看时已中午,头上一轮红日晒得人火辣辣的,大道上被马蹄卷起的尘沙,也呛得人透不过气来。德幼铭担心他爹爹受热中暑,正想寻个荫凉去处,劝他爹爹下马歇息。恰在这时,只见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十来户人家的村庄,家家门前都种有成荫的柳树,叫人一见便觉心中生起了凉意,真是再好不过的歇脚之地了。幼铭忙催马上前对他爹爹说道:“爹爹,我们且到那村里歇息,等日斜再走如何?"德秀峰这时也感有些饥渴,便点头应允。
他们来到村里一家酒店门前下马,将马拴在道旁的柳树下,德秀峰便同幼铭、罗燕进到店内,选了一张洁净当风的桌子坐下,要来酒菜面点,一边进食,一边乘凉。马千总却和几名军校,从鞍旁取出随身备带的干粮,各自坐到树下吃了起来。
村里静悄悄的,酒店也只坐了三四位过客,大家都因又倦又热,谁也无心闲聊,酒过饭饱,便不觉思困起来。德秀峰毕竟久历江湖,时怀警惕,虽然也感昏然欲睡,但他还是强打精神,注视着店外动静。他正闷坐无聊问,忽听店外大道上传来一串清脆的马蹄声,那蹄声有如玉杵击铎,悦耳醒神。德秀峰正惊诧问,但见一匹神骏如龙的大红马已来到门前,马上骑着一位姑娘,还不等马停蹄,便翻身一跃跳了马来,顺手把马往树上一拴,拍拍它的项脖说道:“辛苦你了。你就忍着点吧,等到了晚上,我再好好喂你一顿!”
说完一转身,就连跨带跳地进店来了。她举目将店内环顾一遍,随即用马鞍往桌上一敲,高声呼道:“店家,有什么可吃的,快与我拿来。’’
德秀峰见姑娘这般情性,不禁诧异万分:说她性野,却与她那秀丽的面容、端庄的顾盼毫不相称;说她娴静,却又动止粗犷、旁若无人!这时,坐在他身旁的罗燕也在惊疑地注视着她。罗燕俯下身来,轻声对幼铭说道:“这姑娘准有一身功夫。”德秀峰又抬头去打量那姑娘,见姑娘忽地转过脸去盯着店外,眼里闪现出警惕的神色。德秀峰也跟着放眼看去,见马千总正带着他那几名军校向大红马走去。他走到大红马面前,将大红马打量一番后,指着它对那几名军校说道:“没错!这的确是姚大人那匹坐骑。"这校们也附和着,惊诧着。
马千总又惊疑不解地叨念道:“这马怎会到这里来了?!”他边说边迈步走进店来,将店内诸人打量一遍,问道:“店外那大红马是谁骑来的?"
春雪瓶瞟了马千总一眼:“我骑来的!"
马千总又盯着春雪瓶上下打量一番后,问道:“这马你从哪里得来?”
春雪瓶:“姚游击那儿。”
马千总迟疑片刻,闪烁地问道:“请问,姑娘是姚大人什么人?”
春雪瓶:“毫无瓜葛。”
马千总:“那马怎会到你手里来了?!"
春雪瓶:“你自问姚游击去。”
马千总:“姚大人最爱此马,从不借人,姑娘究竟是怎么到手的?"
春雪瓶已萌了怒意:“我不耐罗嗦,更厌人盘诘,你休再絮絮叨叨!"
德秀峰见双方语态渐僵,忙起身将手一摆,含笑说道:“姑娘不须烦恼,彼此同是过客,有谁遇上新奇不解之事,问问也是无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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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瓶看了德秀峰一眼,见他虽然一身官家打扮,却也眉慈眼善,并无凌人势气,也就平下气来,说道:“这马乃是我在乌苏和姚游击对刀赌胜赢来的。”接着,便把她和姚游击对刀的经过概略地说了一番。德秀峰听了半疑半信,罗燕听了却不禁惊异万分。马千总只在一旁冷冷发笑,说道:“这刀、马半天云几次三番想从姚大人手里夺回都未得逞,你岂能从他手里轻易赢得?!”
罗燕一听马千总提到半天云,蓦然站起身来,嘴唇也急剧地哆嗦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可又没能说出,只睁大…一双惊诧的眼睛。
春雪瓶向她瞟了一眼,心里一动,也不禁为她的失态暗暗纳闷起来。
德秀峰忙抢步来到马千总面前,而露惊疑之色,问道:“半天云想夺回这刀、马?!莫非这刀、马原是他的?!”
马千总:“是的。八年前,姚游击在塔城擒获了半天云,田将军便将半天云这刀、马赏赐给他了。"
德秀峰:“啊,原来如此!"
马千总又指着春雪瓶对德秀峰说道:“这么一个毛丫头竟胡诌这刀、马是她和姚大人对刀赢来的,谁信!”
春雪瓶:“你如不信,咱们不妨也来赌一赌!"马千总:“也赌对刀?也赌这马?"
春雪瓶回头看看大红马,又向拴在对面柳树下的那几匹坐骑望了望,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说道:“这太便宜你了!不过,为叫你心服,就来吧!"她话音刚落,转身就向店外走去。
马千总冷冷一笑,也跟着走出店外去了。
德秀峰、罗燕、幼铭和店里其余的几位过客,也一齐走出店来。
德秀峰正想上前劝阻,幼铭还不等他爹爹举动,便忙抢步走到马千总面前,说道:“马兄,你在军中也算一条好汉,若是遇上半天云,斗斗倒也值得,和这样一位姑娘争强斗胜,你就不怕人笑话?”
罗燕却低声对她身旁的德秀峰说道:“爹爹,这样赌是不公平的!”她声音虽小,可还是传人春雪瓶耳里了。春雪瓶笑了笑,匆匆向她瞟来一眼。
德幼铭正伸手想把马千总拉劝开,不料马千总却将他的手一推,负气地说道:“要和我对刀赌马可是她自己提出来的,这就怨不得我了。"他瞪了春雪瓶一眼,又说道:“不对刀也行,马得留下!”
春雪瓶恼了,举起她手里的那支竹马鞭,指着他说道:“来吧,你可不要后悔!"
二人正要动手,德秀峰忙一步抢到他二人中间,说道:“且慢!
咱们不说官阶,就凭我德某这把年纪,也可算是你二人长辈。今日之事,势已至此,我也不再相阻,只请听我一言:二位本无仇怨,对刀原为赌马,彼此会意就行了,切勿任性伤人!"罗燕趁她爹爹说话时,快步走到春雪瓶身边,把她自己佩在腰间的那把单刀拔了出来,递给春雪瓶,说道:“这刀尚还可用。"紧接着又轻轻说了句,“你要小心!”
春雪瓶虽未伸手来接,脸上却立即浮起了一对装满笑意的酒窝。她凝视着罗燕,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说道:“多谢姑姑!这情,我领了。刀,我不要。"她随即转过身去,横鞭在手,望着马千总,一扬眉;说道:“放刀来吧!"
马千总诧讶地望着她:“你不用刀?!”
春雪瓶将竹节马鞭往左掌心上拍拍,说道:“我和姚游击对刀,也是用这支鞭。”
马千总的脸一下变成了紫色,一言不发,只将牙齿咬得吱吱直响。他忙解下腰间佩刀,往地下一甩,又举起拳头晃了一晃,说道:
“你休太桀骜,看我只用拳头也可打你半死!”说完,他一一跃上前,对准春雪瓶面门猛的一拳击去。春雪瓶不慌不忙,只轻轻将身一闪让过拳头。她也不出手招架,也不挥鞭还手,仍只将那支竹鞭在手里玩来弄去,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望着他。马千总气极,又连连向她心窝、耳门、肋间击去数拳,春雪瓶或侧身,或点头,或退步,一一轻轻让过。马千总见长拳胜她不得,突然一变拳路,使出华山十八扣,左掌右拳,上肘下腿,盘旋挥臂,腾跃起脚,好似晴空飞雹地向春雪瓶打来。春雪瓶一边闪躲,一边将竹鞭插进项背,趁马千总滚地一腿扫来之际,拔地一跃,跳到他的身后,说道:“该你来接招了!”话音才落,便已亮开架式,使出九华三十六路擒拿法,直向马千总逼来,只见她忽似风摇柳摆,忽如鹤舞鹰翔,时而似猿猴戏树,时而又像麋鹿游林。马千总哪里识得这九华内家秘传拳法,看着她有如儿戏一般的路式,还以为她是在存心作弄自己,一气之下,趁舂雪瓶展翅亮胸之际,猛发一拳向她胸窝击去。只见春雪瓶将翅一闪,马千总的手腕便被她紧紧扣住。马千总还未回过神来,又只见春雪瓶将手轻轻一带,马千总早已站立不住,一个踉跄便跌倒在一丈之外的地上去了。马千总哪肯甘休,就地一滚,腾身跃起,拚着全身气力,一头向春雪瓶怀里撞来。春雪瓶一个摆柳迎风,腰肢一闪,躲过他的头颅,随即顺手—拂,马千总又是一趔趄,又趴到了地上。他还想起身再斗,无奈已被跌得耳呜脸肿,眼里直冒金花、德秀峰趁机忙上前去,扶他起来,一面对他温言劝慰,一边扶他到路边柳树旁坐下。马千总铁青着脸,直喘粗气,一言不发。
再说这旁罗燕,一一直在紧紧地注视着这场相斗。当春雪瓶刚一使出九华秘传三十六路擒拿法时,她惊诧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心想:·这套拳法,当年俞秀莲师尊在论拳时也曾提到过。
她还说,九华拳剑只单传,当今天下除师伯李慕白外,无人知晓。
眼前这姑娘是谁?她怎会使这套拳法?她一边思忖着,…边细心察看着她那变幻莫测的一招一式,她已经料定,马千总注定是要栽在这姑娘手里了,因此,当春雪瓶刚一击倒马千总,罗燕就快步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说道:“姑娘,你真是好身手!"春雪瓶只谦恭地笑了笑。‘
罗燕情不自禁地又称叹道:“你这套九华秘传拳法真:是太妙了!”.
春雪瓶不觉微微一怔:“姑姑,你也识得这套拳法?”
罗燕:“我如没有记错,这是九华内家秘传的三十六路擒拿法。"
春雪瓶又是一怔,心想,母亲曾说这九华拳剑天下除李慕白.外,无人识得。这位姑姑是谁?她怎会识得这套拳法?她不禁问道:“姑姑,你怎识得这套拳法?”
罗燕:“我也是从我师尊那里见识来的。”
春雪瓶:“你师父可是李慕白?"
罗燕大吃一惊:“你认识李慕白?”
春雪瓶摇了摇头。
罗燕:“你这拳法是向谁学来的?"
春雪瓶迟凝了下,说道:“他从未对我说起过他的名姓,也不让我告诉任何人,我答应过他的。"
罗燕宽容地笑了笑,也就不问了。她对着春雪瓶凝望片刻,又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师尊是俞秀莲。"春雪瓶也吃了一惊!她立即想起母亲也曾几次提到过这人的名字,说她是女中豪杰,武艺超群!还说今后如遇上她时,要多加尊敬,不可和她较量。她万万没有想到,站在眼前的这位姑姑,就是俞前辈的弟子。她立即感到自己和这位姑姑之间也似乎更亲近起来。
二人正谈着,马千总绷着脸牵着他那匹白马走过来了。德秀峰紧紧跟在他身后也踱了过来。马千总来到离春雪瓶五步远之处站定,说道:“今天的事,我马骧认了!这马由你牵去。”
春雪瓶:“我们原说对刀,既然不是对刀,也就没有赌马。这马我不能要。"’,
德幼铭见姑娘这般大度,心中暗暗钦叹,忙上前对马千总说道:“姑娘所说,可谓通情达理。适才之事,马兄也不必介意。咱们且进店里叙叙。"’
马千总默然片刻,忽抬起头来对春雪瓶说道:“多谢姑娘贵手高抬,请留下姓名,日后也好相见。"
春雪瓶毫不在意地:“我叫春雪瓶。”
马千总一抱拳,说了声“后会有期”,又转身对德秀峰说道:“德大人,此去沙湾已经不远,恕我不再相送了。望多珍重!"德秀峰怔了怔,忙说道:“千总请回,多劳远送,德某已觉十分过意不去的了。”
马千总又对几名军校关照了几句要他们沿途小心警卫的话后,便跨上:马,向来路飞驰而去。
德秀峰目送马千总已经远去,这才转身来到春雪瓶面前,含笑拈须,十分赞赏地对她说道:“春姑娘真是艺高量大,令人钦佩!德某在外行走三十余年,纵横数千里,也见过不少人物,像春姑娘这样的拳脚功夫,在女子中除俞秀莲姑娘外,就再没有见过比姑娘更精湛的了!”
罗燕也在旁添言插话,不住称夸,说得春雪瓶也不好意思起来,不知怎样对答才好。她只腼腆含笑,斜眸四顾,稚态楚楚,惹人怜爱。
几个军校见日已偏斜,上前催请上路。罗燕依依不舍地问春雪瓶道:“春姑娘此行将去何处?"
春雪瓶只说了二字:“往北。”
罗燕忙又说道:“我们是去塔城,正好与春姑娘同一方向,至少也能同段路程,咱们结伴同行几天,彼此再细聊细聊,如何?"春雪瓶也觉中意,便欣然应允。
于是,大家一齐进入酒店,会了酒饭银两,取过行囊,出门上马,向沙湾方向进发。
此刻不过未时刚过,天空早已日斜过顶,河畔吹来一阵南风,带着天山雪意,顿觉遍地生凉,人在马上,也感神清气朗,闷倦全消。春雪瓶听说德秀峰父子翁媳来自京城,便满怀新奇地向他们探询一些京都情况。德秀峰也是个热心爽快的人,不仅有问必答,还翻出许多与所问并无多少关联的话来,从京城世态的炎凉到显贵的兴衰,又从街巷奇闻到市井异说,一路勃勃谈来,只听得春雪瓶神驰意逸,咋舌摇头。她真想不到尘世上竟有这么多她想无从想、闻所未闻的事情。德秀峰谈着谈着,忽然把话题一转,又谈起半天云的事情来了。他问春雪瓶道:“春姑娘,听说半天云在西疆横行二十年,官兵也奈他不得,你可知他的为人、行事究竟如何?"春雪瓶:“有人说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孝义双全的大丈夫。”
罗燕忙问道:“是谁这样对你说的?”
春雪瓶略一迟疑:“牧民们都这样说。"
德秀峰:“听说他近年来率领着他那帮马贼在乌伦古湖一带多次和犯境的邻部交锋,不知是否果有此事?”
春雪瓶:“全西疆的人谁不知道,正是有了他,才保得那一带的牧民不被掠夺,怎能不确!"
罗燕迅即向她投来赞许的一眼。
德秀峰默然片刻,不胜感慨地说道:“这半天云虽是马贼,确也是条汉子。没想到,一位屡建奇功的玉帅竞被他两次三番害得摘印罢官,几乎弄得声败名裂!"
春雪瓶一听德秀峰提到玉帅,不由心里一怔,忙说道:“德前辈,我亦曾多次听人说起过玉帅,只知他八年前因半天云被擒后又逃脱的事,被召回京城去了。你怎说他两次三番被半天云所害?”
德秀峰拈拈胡须,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这已是十八年前一桩扑朔迷离、至今尚令人难解的公案了。”他转头看了看春雪瓶,“那时恐怕这西疆还没有你呢!”接着才又继续说道:“十八年前,玉帅的千金小姐玉娇龙在京城出阁那天,花轿刚刚到闹市街口,这半天云突然从酒楼上跳了下来,拦住花轿,说了一些疯不疯癫不癫的话,不仅将玉小姐羞辱一番,还将新郎鲁翰林揪下马去,摔成中风,晚上他又闯进鲁翰林府里大闹一场,鲁翰林又惊又气,竟当场死去。这一来,玉小姐没成亲就成了寡妇不说,还弄得北京满城风雨,造出许多有损玉小姐清白的谣言来。当时玉帅正足京都九门提督。半天云捉拿不到,谣言中伤又不利于他,最后,他竟因此丢了官职,待罪在家。玉小姐亦因此落得在妙峰山投崖一尽。至于半天云当时为何要冒险潜入北京,又为何干出这等骇俗之事,亦只有姑妄听之了。"
春雪瓶听得心里疑云乱滚,思绪乱成一团,好似到处都露出了端绪,却又理不出一点头来。她俯首沉思一会,只充满感伤地说了一句:“那位玉小姐也真可怜!"
大家也都不说话了。大道上只敲响着杂乱的马蹄声。这样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春雪瓶忽又问道:“那位玉小姐长得如何?”
罗燕:“神态雍容娴静,体态好似玉树开花一般,美极了!"春雪瓶:“她会不会武艺?"
罗燕迟疑未答,德秀峰接过话去:“她如会武艺,也许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了。"
春雪瓶:“那玉帅后来怎又到西疆来了?”
德秀峰:“玉小姐虽然死得悲惨,却因此博得个孝女的声名,圣上也下旨表彰,玉帅也因此又官还原职。八年前他奉命重镇西疆,在塔城擒获了半天云,不知怎的,他常佩身旁的一柄宝剑又落到马贼手中,马贼就用这柄宝剑假充他的兵符,从肖准手里赚去了半天云,玉帅又因此罢职回京。圣上震怒,下旨刑部追究失剑情由,玉帅便将失剑过失推在沈班头身上。那位沈班头却早已因玉帅归途遇刺,为挺身护他而死去了,这样一来,玉帅的死罪倒是得免了,只是可叹那位对他一向耿耿忠心并为保他而死的沈班头,却连‘义仆’的封赠都没能讨到一个,就不明不白地死在这西疆了!"春雪瓶听得魂动心惊,眼前又出现了八年前林边雪地上那番情景,她不禁哆嗦了下,只感到心头更乱,使她不解的事情更多了。
大家又沉默下来,好像各自都在想各自的心事。走着走着,忽有跟随在身后的一骑军校拍马来报:前面沙湾已到,准备在此歇马过夜了。
第二天清早,大家将行李收拾停当,正要起身上路时,驿站门前来了一位瘦瘦的壮年汉子,闪着一双冷冷带刺的眼睛,走到春雪瓶面前,盯着大红马看了一会,说道:“你这马该换掌了。”他说着,也不等春雪瓶答话,便走到大红马身旁伸手去提它后蹄。春雪瓶怕他被踢,急忙喝了一声:“这马烈!”不料那汉子毫不在意,早已握脚在手,并将马蹄翻了转来。说也奇怪,那大红马竟由他捉弄,毫无怒意。春雪瓶迅即闪起一个念头:“这人莫非是姚游击军营的侦哨?!”她警觉地注视着那汉子的动静。那汉子把马蹄审视一番后,抬起头来对她说道:“这马掌已磨损,早该换副新的了。不然,恐走不到乌苏了o”
春雪瓶:“我不到乌苏。”
汉子:“如往北,多是沙漠,倒还可用几天。”说完,他又抚了抚大红马,便走开去o
春雪瓶虽觉有些奇怪,却也并未多加在意,随即翻身上马,跟在罗燕身旁,并马向北行去。·
过了沙湾,路上行人渐渐少了,举目望去,四野一片茫茫,这在春雪瓶眼里已是见惯不惊,可在罗燕看来,已觉荒凉可怖。她不胜怆楚地对春雪瓶说道:“那些马贼,难道长年都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生活?"
春雪瓶:“这算什么荒凉!能在这里安居放牧就算有福的了!
前面大沙漠,那才真正叫荒凉!进入那里,除了铺天盖地一片黄沙,看不到一点活物。听说半天云和他的弟兄就常常住在那片沙漠里o”
罗燕低下头去,虽未呼唤出声音,眼里却已包满了泪水。
越走越荒凉,脚下已经辨不出道路,只是一片洼地连着一片洼地,地上长满了一丛丛蓬蒿。穿过那片片洼地,又翻过一座山岗,眼前才出现一片碧绿的草原。看到草原,大家那沉郁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正当大家勒马下岗向草原走去时,忽见西北方向有二十余骑扬鞭纵马向这边飞驰而来。几名军校举目向那边来骑注视了会,立即惶然失色地惊呼道:“不好,咱们遇上马贼了!”顿时间,几名军校慌得手脚失措,胯下坐马也转来转去地显得不安起‘来。德幼铭勒马按刀,向几名军校喝道:“慌什么!到此已无退路,只有一拼了!"
德秀峰激励军校几句,忙又对春雪瓶说道:‘‘春姑娘,这不关你事,你快离去!”
春雪瓶举手齐眉,将来骑注视片刻,说道:“来的不是马贼,是游骑。”
军校们听说是游骑,更慌了,若不是德幼铭逼着他们,几名军校便早已返身逃去。
二十余骑已经来近,只见一个个都是彪形汉子,背背长弓,腰悬箭袋,右手握刀,左手提着一圈套马长绳。他们一直驰到岗前方才停下马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德秀峰等人。
德秀峰立马于前,指着那为首的一名汉子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为首那汉子:“只要日子过得快活,什么都干!”
德秀峰凛然说道:“我是朝廷派来公干的官员,你们休要胡来!”
为首那汉子:“莫说朝廷官员,就是肖准来了,也得让我们顺心顺心!快把随身带的财物和骑的马留下,便放你们过去。”他刚说到这里,另一个汉子忙在他耳旁说了一句什么,他又举起手来指德秀峰身后的春雪瓶说道:“还有那位姑娘,也得留给我们。”
德秀峰勃然大怒,指着那为首的汉子厉声喝道:“你们胆敢拦劫朝廷官员,须知这是叛逆大罪!”
为首那汉子一声唿哨,二十余骑正要放马冲上岗来;德幼铭、罗燕亦已拔刀在手准备迎战;春雪瓶将大马一拨,挺身而出,举起手里的竹鞭指着为首那汉子高声说道:“不需你来动手,春姑娘自己来了!”说完,一带马缰,大红马跃起双脚,冲下山岗,直向游骑奔去。游骑里不知是谁猛然一声惊呼:“飞骆驼!"立时间,只见骑群里一阵骚乱,二十余骑汉子便纷纷拨转马头,没命地奔逸而去。
春雪瓶也不追赶,立马岗前,忽地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那笑声竟引来一阵清风”又随着清风向四野飘去。
德秀峰父子、翁媳以及几名军校,把这仅仅在短短一瞬间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他们被这意外的情景惊呆,更被“飞骆驼”这三字怔住。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和他们结伴同行的姑娘,竟是传遍西疆声震各部的飞骆驼!
罗燕立即纵马下岗,来到春雪瓶身边,充满惊喜地对她说道:
“你原来就是飞骆驼!我自入疆以来,已经多次听人谈起过你了。
果然名不虚传!”
春雪瓶羞涩地一笑:“姑姑休去听信那些言过其实的传说!这名儿也是那些牧民们胡乱取的。我只爱马,并不喜欢骆驼。”
德秀峰、德幼铭和几名军校也策马走来,大家围着春雪瓶,又谈了一些夸赞的话语。春雪瓶只埋头腼腆地听着,不时用手理理她的鬓发,不时又去抚抚大红马。
春雪瓶在大家心中本已感到惊诧,一路上对她已是另眼相看,这一来,她在大家心里更是充满了惊奇和神秘,尤其是几名军校,简直是心存敬畏了。
德秀峰为想探出她的一些身世和底细,一路上不断地向她问这问那,春雪瓶或是用话支吾过去,或是避而不答。有时被他问急,也只歉歉地一笑,说道:“前辈,这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过别人的。”
大家又行了一程,眼看太阳已落到草原边际,该安营歇马,准备过夜了。德秀峰回头对着几名军校将手一挥,说了一声“下马安营”,大家便停蹄下马,忙了起来。几名军校取下驮在另两匹马上的帐篷、木棰、木桩等物;一会儿便搭好三座圆圆的帐篷。德幼铭夫妇又将帐篷内外收拾、查看一番,这才在帐篷门前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德秀峰也取来干粮,他们正准备邀请春雪瓶一道食用,春雪瓶却早已从革囊里取出她母亲给备带的鹿肉干粉,坐地离帐篷五六十步远的地方,独自细嚼起来。罗燕心里一动,正想找个机会单独和她聊聊,便拿了一包饼丝向她走去,和她肩并肩地坐在一起。
二人边吃边谈着,越谈越觉亲近起来。罗燕又谈起昨日春雪瓶和马千总较量之事,感到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昨天你与马千j总就要对刀,开始我还有些替你担心,见你身边又没带武器,便忙把我身边的刀给你,你没要。后来我才明白过来,以你的武艺,对付像马千总那样的人,你是无需用刀的。这事,只怪我自己冒失。”
春雪瓶忙说道:“正是有了这件事,我才陪你上路的。我没接姑姑的刀,不只为了对付他无需用刀,我也不会使刀。"罗燕:“你爱什么兵器?"
春雪瓶:“剑。”
罗燕诧异地:“你革囊里带的又为何是柄刀?"春雪瓶笑了:“姑姑好眼力,装在革囊里的物件都能看到。"罗燕:“你解囊取干粮时露了刀柄,恰被我看见了。’’春雪瓶:“那不是我的刀,是和这大红马一起被我从姚游击手里赢来的那把刀o"
罗燕:“也是半天云原用的那柄?"
春雪瓶点点头。
罗燕急切地:“听说那是一柄宝刀,你能不能给我看看?”
春雪瓶也不答话,只欣然一笑,立即站起身来向大红马身旁跑去,一会儿便拿着那柄短刀跑回来了。罗燕双手接过短刀,跪起身来,捧刀在手,脸上浮现了一种近似感伤又虔诚的神色,望着刀鞘默默地凝视片刻,然后才拔出刀来,细细地看,又轻轻地摸,眼里也噙满了泪水。春雪瓶看在眼里诧在心间,也只在一旁紧瞅着她。
罗燕看了许久,只轻轻哼了句:“啊……刀!”她声音也有些哽塞。,-
春雪瓶带些儿稚气地:“这刀利极了,真能削铁如泥。听说半天云就是凭了这柄宝刀和这匹宝马才无人能敌,横行西疆二十年。”
罗燕仍然凝视着短刀,充满了忧虑地喃喃说道:“他失掉了这刀和马岂不是有如鹰折了翼,虎断了牙,他该怎么办啊?!”
春雪瓶虽然只把罗燕这带着忧伤的感叹仅仅认为是出于好心,但她还是深深地被感动了。她在罗燕的耳边低声说道:“不瞒姑姑,我这番就是去乌伦古湖给半天云送还这刀、马去的。”
罗燕全身一震,猛然回过脸来,她那久久忍在眼;里的泪水竟一下夺眶而出,只哽咽出一声:“春姑娘……”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接着便是久久无声的低泣。
春雪瓶惊诧已极,感到其中必有缘故,不禁旧头向几名军校瞥了一一眼,问道:“姑姑,你为何这样?"
罗燕好不容易才忍住悲伤,悄声对她说道:“我也不再相瞒,半天云罗小虎原是我的亲哥哥,我和他因家遭不幸,从小失散,只十八年前曾匆匆相见一面,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春雪瓶这才(炫)恍(书)然(网)大悟:“啊,原是这样!”她稍一沉吟,又说道,“姑姑这番既来西疆,何不随我一道找他去?!”
罗燕凄然一笑:“这哪能由我!”她看出春雪瓶眼里已露出困惑的神情,忙又说道:“这事除我师尊俞秀莲外,连我丈夫都不知道”
春雪瓶已经会意:“姑姑放心,我决不对人说去。”.罗燕充满真诚地点点头,又轻声说道:“只求姑娘见到我哥哥时,代我向他多多致意。告知他:我在德家一切都好,请他不必惦挂。关照他:凡事小心谨慎,切不要恃勇轻敌。"罗燕犹豫片刻,又说道:“还请姑娘传话给他:罗家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千万不能让罗家断了香火!”
春雪瓶对罗燕这最后一句虽听得似懂非懂,但她不知为何还是不禁微微哆嗦了下。
二人正谈得情深意切,夜幕已渐渐下垂,草原边际还露出一圈亮带,天空已布满灿烂的星斗。大红马吃饱了青草,悠闲地走到春雪瓶身旁来了。它伸出它那冰凉的鼻唇,在春雪瓶背上轻轻碰了两碰,逗得春雪瓶不禁格格地笑了起来。她边笑边站起身来,挽过缰绳,亲切地对它说道:“这里没棚,也没有厩;你就只有露宿了!”
随即又压低声音,在它耳旁说道:“你就辛苦几天,很快你就要见到你原来的主人了!”
罗燕也站起身来,满怀深情地正想伸手去抚抚它,大红马立即警觉起来,闪开了身,眼里也起了怒意。春雪瓶忙带笑说道:“这马烈,它还不知道你这位姑姑是谁呢!”说完又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春雪瓶牵着马走到帐篷前,将缰绳拴在篷桩上,又从鞍旁取下革囊,把短刀放进囊里,提着革囊随罗燕一同进入帐篷,准备安息了。这是个小小的帐篷,原是专供德秀峰一人住宿的。这夜由罗燕伴同春雪瓶居住,德秀峰便住到幼铭帐篷里去了。
春雪瓶和罗燕睡在牛皮毯上,二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又谈了一会,便各自沉沉睡去o
春雪瓶一觉醒来,刚睁开眼,见帐门缝隙里已透进一一线曙光,她轻轻起来踱出帐外,只见草原上遍地铺满一层层薄薄的白雾,似烟非烟,似云非云,随着阵阵微风,飘散开了,又聚合拢去,时而令她心旷神怡,时而又使她幻觉丛生,她被这草原奇异的景色迷住了。
春雪瓶痴痴地看了许久,这才转身绕到帐旁,准备趁时间尚早,让大红马牧放片刻。不料她刚到帐篷旁便猛然一怔,大红马不见了!她迅即绕着帐篷寻了一遍,又举目向四处搜索一番,仍然不见它的踪影!春雪瓶由惊异变为着急,又由着急转为气恼,一瞬间,她不禁变得愤怒万分!
德秀峰父子和罗燕以及几名军校闻讯后都出帐来了,大家东猜西测,议论纷纷:军校们疑是那帮游骑所为,德秀峰即猜是过路牧民干的;德幼铭只轻轻在罗燕耳边说了“马千总”三字。一直沉吟未语的罗燕突然对春雪瓶说道:“我疑是在沙湾驿站门前磨蹭的那汉子做的手脚。"
春雪瓶一点头:“我也正疑是他!"随即向几名军校瞪了一眼,又忿忿地说道:“他准是姚游击军营里人的,也一定和大红马相识,不然,大红马岂让他接近!他也盗不走它!"春雪瓶随即匆匆进帐,取出革囊,又对着大家愤然说道:“我就是走遍西疆也要寻回那大红马来!”说完,她也不顾众人的劝阻和罗燕的苦苦相留,顾自提着革囊向草原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