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瓶和铁芳并马而驰,八只铁蹄翻腾起落,点地如飞,在驿道上卷起一道长长的尘烟。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不时相视一笑。就那一笑,似乎便已把各自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真正的话反而是多余的了。
二人纵马飞奔,一气奔驰了二十来里,前面道旁忽然出现了几家小店,店门前绿树成荫,树梢上酒旗高挂,一望便知是个打尖歇脚的地方。春雪瓶和铁芳仍然是谁也没有说话,却又几乎是同时停下马来。春雪瓶转过脸来瞅着铁芳:“你饿了?”
铁芳点点头:“饿了。”
春雪瓶:“我也饿了。”
二人相视一笑,下马进店,要来一盘馒头,两碗羊肉炖汤,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食毕出店,春雪瓶便去树旁牵过马来,铁芳抬头看看天空,显得有些踌躇地说道:“前面便是祁连山,一路多是荒林崖谷,无村无店,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不如在此暂宿一夜,明日再走。”
春雪瓶:“你不惯夜行?”
铁芳:“我以四海为家,夷险昼夜都习以为常,我是怕你不耐。”
春雪瓶一笑:“咱们走着瞧!”她翻身上马又继续向前驰去。
铁芳也只好催马赶去。
二人越往前走,四野越更荒凉,驿道两旁遍是砂砾碱滩,白如霜染,莽莽一片,不见一树一木,甚至连荒烟蔓草都不来人目,萧条中还带着几分肃杀的意味。行过碱滩,进入祁连山峡谷,天色已渐渐苍茫起来。驿道一旁是万仞危崖,一旁是千寻涧谷,俯视仰望,两无凭依,令人魄动神摇。铁芳走在前面,一边小心约马,一边不住回头关照春雪瓶,要她多加留意。春雪瓶却神色自若,不时左顾右盼,一任大白马踏蹄行去,显得漫不经心。那大白马也生成一种惯爱走险的天性,它不靠近绝壁,也不走在路中,却偏偏沿着悬崖最险的边上下蹄,昂首激扬,全不把深涧放在眼里。穿过峡谷,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前面出现的却是一片老林,驿道伸进老林,冥冥幽幽,神秘莫测。这时正是月初,天上没有亮,只有一片闪烁的星光。铁芳来到林边,举目向林里望去,见黑暗丛中到处都闪动着一双双一对对的绿色幽光,似萤火,又似星星。他正惊疑问,春雪瓶已策马来到他的身旁,指着那些幽光对他说道:“那只不过是那狐兔之类的小兽,倒也没有什么可怕之处。若遇上虎豹和熊,又是黑夜,那就麻烦了。”
铁芳焦急地:“这祁连山中露大如雨夜寒似霜,总不能停下马来在这林边过夜。”
春雪瓶:“那就到林中过夜去!”她跳下马米,将缰绳递给铁芳,又说道:“你且在这里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她随即从皮囊中抽出宝剑,取了火石,一转身便走人林中去了。
铁芳不知她进林何事,想随她前去又觉不便,不去又觉不安,只愣在那儿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林里的动静。过了不多一会儿功夫,他忽见林里火光闪了两闪,紧接着便见一堆篝火燃烧起来。那火光越燃越亮,一刹时便把周围百步以内的景物都照得通明。春雪瓶站在火光中向铁芳招手高呼:“快来呀,还站在那儿则甚!”
铁芳忙牵马人林,来到她面前,望着她不胜惊羡地说道:“你真能!竞对山林生活也这么在行!”
春雪瓶莞尔一笑:“这算什么!我原也是在深山老林里长大的。”
铁芳:、“难怪,我初次见到你时,便觉你身上有股子山气!”
春雪瓶嗔了铁芳一眼,又情不自禁地“噗哧”一笑,瞅着他,说道:“那次我也从你身上看到一股子气息。”
铁芳:“什么气息?”
春雪瓶:“纨绔气息。”
铁芳立即羞惭满面,愣了片刻,才又说道:“兴许是还有着那么一些儿!不过我早已下定决心,定要除尽自己身上的这种气息。”
春雪瓶那敏慧细致的心性,已感到她适才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可能又触及了铁芳的旧痛,便忙顺势一转,说道:“好,我也来帮你革除这种气息,让你身上也增点儿山气!”她把手里的剑往铁芳手里一放,指着火光照亮的树林,说道,“去砍些藤干树枝来,咱俩今晚就全凭这篝火才能放心过夜了。”
铁芳一挽袖,兴冲冲地砍拾柴火去了。
春雪瓶趁铁芳忙着砍柴之际,从地上捧来许多干燥的落叶,将它们厚厚地垫在一株大树脚下,又从皮囊里取来一张貂裘,将它放在身旁,以备半夜御寒之用。她一切安排停当,便坐下身来,凝视着铁芳那正挥剑砍伐树枝的背影,蓦然问,她和母亲下天山前夜在树林中的那些情景,突又浮现在她眼前。也是这样一般幽静的树林,一般明亮的篝火,特别是铁芳那雄伟的身躯,那正在挥臂砍臂的背影,都与当时的情景一般无二。一瞬间,春雪瓶竟恍如置身天山,梦回旧境,那正在砍柴的已不是铁芳,而是罗大伯,半丝不差,一毫不异的罗大伯!春雪瓶不禁看看她身旁,旁却不见有她母亲。她正迷恍间,铁芳抱着一大抱树枝来到了她的身旁,将树枝往地下一摔,拍拍手,说道:“够烧个通宵的了!”那举动,那神态,那语气,甚至那面容,简直和罗大伯像极了!春雪瓶愣住了。她张大了眼睛,眼里闪着惊异的神色,紧紧地盯着铁芳,竟差点叫出声来。
铁芳虽已看出了春雪瓶神色有异,但还以为她是在惊异自己砍柴灵快,便得意地笑了笑,说道:“看,我这不是很快地也就学得了一些山气!”
正在暗自惊疑对铁芳凝神而视的春雪瓶,听了他这话,也不禁开颜一笑,赶忙镇下神来,说道:“你过去没有干过这样的话吧?!”
铁芳:“过去虽不曾干过,可现在学也不难。”
春雪瓶又瞅着他笑了笑:“别嘴硬,看你已经累得满脸是汗,还不快擦擦。”
铁芳探手人怀摸了一会,忽然摸出一幅桃红色的绸帕来,刚一抬手,他一瞥见,连忙又将它揣进怀里,另换出一幅白色汗巾,这才往脸上擦去。
春雪瓶在旁早已看得清楚,心里不竟一怔,也不多加思索,瞅着他不无讥意地说道:“你怎会有那么鲜的一副手帕?还是桃红色的呢!”
铁芳似未闻,没吭声。
春雪瓶又紧追一句:“男儿汉怎么会去选购那种只有女子才用的东西!兴许是别人赠送给你的吧!”
铁芳敛去尚留在脸上的一丝笑容,肃然说道:“不是送,是一个抚养我成人的好心的女人临终时留给我的一幅表记。”
春雪瓶虽然不甚懂得他所说的“表记”二字的含意,但她却已从铁芳那严肃认真的神情里,知道这可能与他不幸的身世有关,自己又触及他的旧痛了。她一边暗暗责怨自己,一边忙又说道:“既然如此,你就该好好珍藏才是,怀里岂是收藏东西的地方!”她还不等铁芳答话,又指着树旁说道:“到火旁坐下歇歇,刚出过汗,久立最易受凉。”
铁芳顺从地踱到火旁,在她铺垫得厚厚的落叶上坐了下来。春雪瓶也靠近他身旁坐下。铁芳愣着篝火出了会儿神,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春雪瓶,说道:“姑娘,你母亲一定是一位非常贤良慈爱的母亲。”
春雪瓶十分欣慰地:“是的,贤慈极了。”
铁芳:“你也年纪不大,你母亲怎会让你独自一人出外远行?”
春雪瓶:“我母亲相信我,不管我走到哪儿都不会遭人欺侮。”
铁芳连连点头:“的确也是如此。我两年来也闯荡了不少地方,却还不曾见到过有谁能有姑娘这样不凡的身手。”
春雪瓶笑了笑:“你休夸我。这只怪那和我交手人无能,哪是我有什么不凡的身手!”
铁芳沉吟片刻:“姑娘休要自谦。我自己虽然本领不高,但对别人还是识别得出来。姑娘的拳技剑法真可算深不可测,只是不知你是从谁人手里学来的?春雪瓶不便实说,却又不愿说谎,略一迟疑,只好含糊应铁芳不胜钦羡而又自惭地说道:“我自恨武艺不高,功夫太浅,两年来遇事总感力不从心,技不如人,我要能有姑娘那般本领,我就可以走遍天下了。”
春雪瓶心里突然荡漾起一片暖的涟漪,是怜惜,是情谊,是殷望,还是祝福,她一时也弄不明白。她只觉自己身旁这位憨厚而诚朴的少年,需要她关心,需要她鼓励,也需要她的帮助和爱护。春雪瓶微微移动了下身子,充满温情而又真诚地说道:“你有血性,又有极好的膂力,若能寻个名师指点,定能练出一身好武艺,将来也一定能干出一番烈烈轰轰的事业来。”
铁芳瞬了瞬春雪瓶,微微一声叹息,说道:“我和姑娘旅途相逢,不巧各自都有事在身,不然我就拜姑娘为师,随姑娘学艺去。”他又是一声轻微的叹息,补了一句,“都怪我缘薄!”
春雪瓶听他又说了个“缘”字,映着火光,脸上也不禁又微微红了一下,羞涩只短短地一瞬便被她隐藏过去了。她随即斜过脸来,瞅着铁芳含笑说道:“你真要随我学艺?那你一年后便到西疆来。不过,咱俩得先把话说好:一同练练可以,拜师我可不兴!”
铁芳高兴万分,立即应道:“好,一年后我一定到西疆找你去!咱们一言为定。”
极度的欣慰和喜悦,有时会使人陷入沉默,在沉默中享受,在沉默中神往,在沉默中遐思。
春雪瓶和铁芳也在突然激起的一阵喜悦中沉默下来,两人都呆呆地望着篝火,春雪瓶在抱膝遐思,铁芳在危坐神驰。闪闪的火光只驱起了近旁四周的黑暗,却使整个荒林变得更加幽深。透过疏枝还可看到祁连山巅积雪,还可望到夜空星星,这里简直成了神秘的世界。
春雪瓶虽然自幼即在渺无人迹的深山老林里长大,并也曾多次在荒林里的篝火旁边度过漫漫的黑夜,但每次却都有她母亲在她身旁,她才不会感到孤寂和恐惧。对她来说,她的母亲便是她的一切。母亲在她心里,便是爱,便是欢乐,便是温暖,便是无畏!今晚她母亲并没有在她身旁,夜这么黑,林这么荒,四野又这么陌生,可她并没有感到半点恐慌与寂寞,心里却仍在跳动着欢乐,仍装满了温情,装满了爱。春雪瓶想着想着,她不禁对自己也惊疑起来,突然在心里暗暗惊呼一声:“天啦,我这该不是对母亲的背叛!”
一直在默默沉思着的铁芳,突然转过脸来问她道:“你在想些什么?”
春雪瓶毫不迟疑地:“在想我母亲。”
铁芳:“啊,咱们想的都一样了!我也在想我的母亲。”他默然片刻,又凄然说道:“你想你母亲一定想得实实在在,我想我母亲只能是虚无缥缈。因为我连我母亲是什么样的容颜也一点不知道啊!”
春雪瓶知道她刚才的答话又触及他的旧痛了。她本想立即用话引开,可她又转念一想:这样一个七尺昂扬的少年汉子,哪能老揣着满怀的哀痛和忧思立身行事!不如让他把郁隐在心的不幸身世全说出来,需要安慰就给他安慰,需要排解就给他排解,甚至去帮助他,为他分担一些不幸。春雪瓶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位看去昂昂伟伟的少年汉子,他需要她的关怀和爱护,她也需要知道他的过去。春雪瓶随即俯过身来,眼里含满柔情,心里充满抚爱,温声说道:“把你的身世告诉我,把一切都全说出来:你遭到的变故,所受的屈辱,你心里的悲伤,你的不幸!我不是出于好奇而来打探你的往事,是我已经答应了你,等我办完自己的事情,便帮助你去寻找你的母亲。”
铁芳被她一片深情所动,他的肺腑也为她张开了。他抬起眼来充满谢意地望着春雪瓶,说道:“我一向羞于告人,要说也无人可说。因为我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只有把自己的不幸藏在心里。姑娘既然好心相问,就让我把不幸的和身世全告诉你。”
春雪瓶忙向铁芳身边移了移,又向篝火里添上几丫树枝,然后才回过头来凝视着铁芳,说道:“请说吧,我听着。”
铁芳这才神色凄然满怀悲楚地说道:“我也是两年前才知道自己的不幸身世的。以前的十五年,我一直在懵懂中过日子。我不姓铁,我原名韩铁芳。但我也不姓韩。我究竟姓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人总得有个名,我就暂时用了铁芳二字。
我家住洛阳城外白马村。我过去叫他父亲一直叫了十五年的那个人名叫韩祥泰白马村的人都称他为韩大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是个曾经在江湖上作恶多端、阴狠险毒的贼徒。亲手把我抚养成人,我过去一直称她为母亲的那个女人姓秦。她虽然不是我的母亲,但她抚养了我,因此,她也算有恩于我,我对她也将终生怀感,并在心里仍以养母视之。
就是我那秦养母在她临终时才告诉我说,我并非是她的亲生儿子,我的父亲也不是韩祥泰。我忙问她我的亲生父母亲是谁?她说她也不知道。我那秦氏养母也在这时才告诉我说,她于十五年前在甘州道上的一家客店里,受了一位官家太太的逼使,昧着良心,用那官家太太刚生下才半个月的女儿,把我从一位过路女人怀里偷偷换来的。她说,那过路女人刚进店便生下了我,因为是难产,她生下我后便昏迷过去了。那官家太太正为她生了个女儿发愁,她为了在她作官的丈夫面前去争宠,使迫使我那秦氏养母趁我母亲昏迷之际把我从她怀里换走的。我那秦氏养母说:那官家太太是当时正在肃州作府官的方大人的小老婆,别人都称她方二太太;我那养母当时是她的女仆。我养母还说:她记得很清楚,我母亲生我下地的那天是大年除夕晚;她为了让我和我母亲今后能母子重相认,她在换我时曾偷偷剪下了我母亲衣襟上的一幅桃红色里绸来珍藏。她随即便从怀里摸出那幅剪下的里绸来,亲手交给我,说这是凭以认我母亲的表记,叮嘱我要好好珍藏着。我当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求她告诉我:我亲生母亲是怎样一个人?为何孤孤单单一人住在客店里?她从哪儿来?又是往何处去?秦氏养母说:当时是深夜,灯光又昏暗,看得不真切,只觉她容貌生得极秀丽,衣著也讲究,看去很像是个出身在富豪人家的女人;只知她是从甘州那边米,往肃州那方去;其他的就什么也不清楚了。
“方二太太把我换到手后,不等天亮便抱着我带着我秦氏养母离店雇车向肃州驶去。在路过祁连山时,忽然遇上一帮正要进山去投靠黑山熊的匪贼,他们想劫得一些财宝以作相见黑山熊的礼物,于是便拦住马车,将方二太太随身携带的银两首饰全部抢光。为首的匪贼就是韩祥泰,韩祥泰见方二太太长得标致,便不顾另外两名匪贼的劝阻,将马车夫连马车一起掀下悬崖,把方二太太和我以及我那秦氏母亲也一起抢上山去。韩祥泰原想把方二太太占为已有,并在进入山谷时便想对她无礼,曾经对他进行劝阻的那两名匪贼又上前制阻,韩祥泰恼羞成怒,便纠集另外两名与他更为相投的匪贼和那两人争斗起来。结果是,制阻他的那两人不敌,被韩祥泰杀伤一人,二人只好夺路向荒林里逃去。
“韩祥泰把方二太太带上山里,黑山熊看中了方二太太的姿色,便又从韩祥泰手里把方二太太夺了过去。韩祥泰心怀忿恨,又怕黑山熊容他不得,只好装作顺服。他为了让黑山熊对他不生疑忌,便娶了我那秦养母,在山上混了半年,终于在一天夜里,趁黑山熊去青海之机,盗了山寨藏金,杀了守门山贼,带着我那秦氏养母逃出了祁连山。
“韩祥泰在逃离祁连山时,原是要把我抛弃在山上,多亏了我那养母苦苦哀求,才算把我顾全下来。以后又亏了她的多方顾护,我也才能活到今天。
“韩祥泰下山后,又在路上劫杀了几起商旅,抢得几千两纹银,他为了躲开黑山熊的寻仇和逃避官府追捕,带着秦氏养母和我,逃到洛阳白马村,买田置屋,定居下来。他为了掩盖他过去的罪恶,常以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又时作假慈伪善沽名钓誉,就这样在白马村潜伏下来,谁也不会疑他过去曾是一个罪恶累累的江湖匪贼。
“我十五年来一直懵懵懂懂,认贼作父,饮盗泉,穿贼衣,食用挥霍全是沾腥带血的不义之财!直到两年多前,就在我养母临终前三月,一个枯瘦如柴的中年汉子突然找上门来,韩祥泰一见到他,便显得惊惶失措,忙将他带进后院院坝,一会儿他二人便由争吵而拼斗起来。我闻声连忙赶去,原是想去将那汉子赶出门去的。可是当我一见到他二人拼斗的情景时,却惊异得停下步来,连把我去驱逐那汉子的本意都抛到脑后去了。我惊异的是:韩祥泰不但从未在我面前说起过他会武艺,而且总是说他最厌别人争斗,把自己装成一副连蚂蚁都不忍伤害的样子。可他与那汉子拼斗时,项上青筋暴露,两目闪着凶光,力猛手狠,一招一式颇见功夫。我站在那里,几乎不相信起自己的眼睛来了。他二人一边以死相拼,一边互相责骂着。那精瘦汉子骂韩祥泰是‘狗肺狼心’骂他‘不仁不义’口口声声要和他算清旧账;韩祥泰则只咬牙切齿地咒骂那汉子是‘多管闲事”是‘自来找死’。我只觉其中定有蹊跷,却又不知究竟,正要上前劝解,韩祥泰却喝住了我,不许我插手过问他二人的事情。那精瘦汉子也趁势停下手来,说三日后再来找他,使怒冲冲地出院去了。
“第二天我去洛阳城里散心,那精瘦汉子在路上拦住了我,将我带到一个僻静之处,才将韩祥泰过去所作的种种罪恶告诉了我。在谈到他在祁连山中抢劫方二太太的那桩罪恶时,精瘦汉子只谈到方二太太和我养母,并没有谈起我来。因此,我只知道了韩祥泰的过去,对我自己的身世却还是一点也不知情。我为自己出身在这样一个罪恶的家庭,真是羞惭欲死,难过已极。
“三天后,那精瘦汉子又来把韩祥泰叫了出去,二人一同去到院旁的一片竹林里,又是一番激烈的争吵,凶恶得有如困兽一般的韩祥泰,为了威吓那精瘦汉子,便一声吼喝,张开双臂,将他身旁一只重约四百来斤的青石碾磙抱了起来。不料他用力过猛,立足未稳,刚一直腰便猛然向后倒仰下去。石磙重重地压在他腹上,韩祥泰口里喷出几口鲜血,随即眼一翻,便死在地上了。
“发生了这桩事情以后,我那秦氏养母的病也一天天加重起来,过了三个月,她也去世了。我的真正身世,就是她在临死前才告诉我的。
“我安葬了养母,变卖了韩祥泰的田地房屋,将所得的银两散给了村里的穷苦百姓,便只身离开了白马村。
“我在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之后,便曾立下誓愿:哪怕历尽千难万劫,走遍海角天涯,也要寻到我那可怜的亲生母亲!
“两年来,我走陕西,穿甘肃,闯祁连,出玉门,越沙漠,遍历西疆,却是云天渺渺,人海茫茫,连个音息儿都不曾打探着,更到何处寻我母亲去!”
铁芳讲到这里,他那不幸的身世便算已经讲完。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仰起面来望着夜空,迎着火光,眼里滚下一串晶莹的泪水。
春雪瓶一直静静地倾听着,没放过一字一句,更没让一个细小的情节从她耳旁溜去。她在细细倾听铁芳讲述他那不幸的往事,当她听他讲到方二太太趁他母亲产后昏迷之际用她自己的女儿偷偷将他从他母亲怀里换走那段时,春雪瓶不知为什么,心里一动,竟猛然闪起一个念头:那不幸可怜的女人该不会是自己的母亲?这念头在春雪瓶心中只停了一瞬,她迅即全然否认并深深自责起来。她如何会产生这样奇怪的念头,春雪瓶自己也弄不明白,她迅即予以否认心里倒是很清楚的:她相信她那神机莫测、明察秋毫的母亲决不致为人所乘,也没有谁能从她身边夺走什么,更不用说她的孩子;再说,春雪瓶只要一联想到那令人厌恶的豹二太太,联想到自己那念头给自身带来的后果,她不禁一阵哆嗦,竟恶心得欲呕起来。
铁芳望着夜空沉默一会,忽又自语般地说道:“最令我忧虑不安的是:不知我那可怜的母亲尚还活在世上否?”
春雪瓶立即说道:“你怎能生起这种念头!这会动摇你寻她的意志。我相信她还健在,并且相信她也在时时想念着你,说不定也正在四处寻你呢!”
铁芳听了,赶忙站起身来,对着春雪瓶深深一揖,说道:“听了姑娘这几句话,有如闻道,使我愁思一扫,信心倍增,我铁芳真是感激不尽了!”
春雪瓶没有立起身来,也未欠身还礼,只含笑紧瞅着他,说道:“你兴许也读过几天书来,才学得这般酸腐!我只不过说了几句情理话,便惹得你又是称谢又是作揖,等我和你一道去帮你寻到母亲时,不知你将如何谢我了!”
铁芳愣了愣,说道:“这是大恩大德了。大恩大德是不言谢的。”
春雪瓶:“几句空话都要谢,为何大恩大德反而不言谢了呢?”
铁芳:“大恩大德须当报,不是几句谢言就能了的。”
春雪瓶:“那你又将如何报我呢?”
铁芳又愣了会儿,说道:“终生顶礼为姑娘祷福,死后亦当结草含环。”
春雪瓶忍俊不禁地一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看到你母子团聚,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阵山风从林里吹来,含着祁连山巅雪意,使人肌肤欲栗。春雪瓶拾起身边貂裘,抛给铁芳,说道:“快将它披在身上,背心处是最容易着凉的。”
铁芳:“我身子壮,不碍事,还是你自己披上吧。”
春雪瓶还不等他将貂裘抛回,忙又说道:“要不,你来靠着坐,我本来就是在雪山上长大的,这点风对我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
铁芳犹豫了下,只好将它披在身上,又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二人又谈了一些各自的所见所闻,由各地的山川胜景到风俗人情。铁芳走的地方广,见闻多,谈的也多。春雪瓶生性好奇,每遇铁芳谈到她不曾听到过的事物,总要问个透穿到底。谈着谈着,二人又谈起武功门派来了。铁芳问道:“姑娘剑法是出自何派?”
春雪瓶略一犹豫:“天山派。”
铁芳:“天山派?!我怎从未听人说过有这么一派?”
春雪瓶笑了笑,又问道:“你从中原到西疆,遍历陕甘各州府,可知道天下要数谁的武功好?”
铁芳:
“若论武功高,江湖上最推崇的人物要数李慕白了。都说他的剑法出神入化,高深莫测,已达登峰造极地境界。其次就要数俞秀莲了。听人说,她的刀法取各家之长,又融入九华剑法,她双刀在手,真可使鬼泣神惊,无人可敌。”
春雪瓶:“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投到他二人门下潜心学学?”
铁芳:“我确曾起过去寻访李慕白并拜他为师的念头。可江湖上人人都说他性情孤高耿介,拳剑从不传人;加以他常在四海云游,行踪飘忽无定,寻他之难,几如捉影,我也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春雪瓶:“俞秀莲呢?你不何不去找她?”
铁芳迟疑了会:“俞秀莲已隐迹多年,早已不再过问江湖上的事情了。听说十几年前,她虽已从北京回到了她的故里臣鹿县,但仍是闭门谢客,除去给她死去的爹娘祭坟扫墓外,平时足不出户。她既然如此,哪还会收徒授艺!再说,再说……”铁芳忍了忍口,才又说出来,“再说她又是个女人!”
春雪瓶瞅着他:“女人怎么样?你不是刚才还说要拜我为师吗?”
铁芳愣了愣:“再说,她是使刀,我是喜剑;再说,她武功再高,我也只是听人传闻;再说,耳闻不如目见,我对姑娘的武功是亲眼见得。”
春雪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再说,还有没有?”
铁芳愣了愣,随即又省悟过来,知春雪瓶是在和他打趣,脸又不禁微微红了起来,只腼腆地笑了笑,没应声。
春雪瓶沉吟片刻,说道:“那李慕白和俞秀莲我在西疆亦曾听人说起过来,都夸他二人武功如何了得,我亦想寻个机会访访他二人去。”
铁芳:“姑娘已经有了这等身手,莫非还想去拜他二人为师?”
春雪瓶笑了笑:“拜他二人为师也是可以的,但须得先向他二人领教领教再说,总不能让世间的剑术刀法就止于他二人那里了!”
铁芳不胜惊异地注视着春雪瓶:“姑娘有志气!”
春雪瓶微微一笑:“学无止境,艺无际涯,峰外有峰,事在人为。咱俩以此共勉吧!”
铁芳点点头:“与姑娘一夕话,真是胜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了。”
春雪瓶强忍住笑,瞅着他:“要是再谈一夕话呢?那就无须再去行路,也不用再读书了?”
铁芳又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春雪瓶含嗔带笑地瞟了他一眼:“谁愿听你这些中听不中用的书生活!”她随即又“噗哧”地一笑,将头望望天空里的北斗星,说道:“子时已过,明日还要赶路,该养养神了。”
铁芳:“你自安心静养太,我来守火。”
春雪瓶也不答腔,俯过身去,将篝火拨弄一番,添上几桠粗大的树干,又把身子往大树左旁移了移,腾出一席之地来,瞅着铁芳一颔首,说道:“坐到这儿来,靠着树好养神。火不用你管,燃到明晨也灭了。”
铁芳只好顺从而又小心地移过身来,靠着树,望着篝火出神。一会儿,他耳边便传来了春雪瓶均匀而又轻微的呼吸声。那声音显得是那样坦然和安详,一股淡淡的带着松针气息的清香从她腮边飘来,竟好似从她口里轻轻吹出似的。铁芳不禁回头偷眼向她脸上望去,只见她双眼微垂,睫毛高翘;一张饱浸红晕的脸蛋上,腮边绽出两枚淡淡的酒窝,酒窝里仍留着些儿笑意;薄薄的嘴唇微微紧闭,嘴角上露出一丝儿似笑非笑似讥非讥的俏意。铁芳呆呆地望着春雪瓶那张沉睡的脸蛋,看着看着,竟不觉有些心颤神摇起来。他赶忙坐正身子,闭目凝神片刻,才又取下他披在身上的貂裘轻轻给她披在肩上。然后,他也靠在树上,在一片恬静中朦朦睡去。
第二天早晨,铁芳一觉醒来,见春雪瓶已不在他身边,貂裘却又覆到了他身上。他忙站起身来,举目向林中四望,只见道道阳光透过树枝斜射入林,林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雾气飘过阳光,闪映出七色彩霞,把静静的树林变成了神奇的世界。铁芳正惊奇四顾间,忽见春雪瓶披散着头发,飘动衣裙,穿过薄雾,迎着彩霞,看去有如临风仙子,挥手向他奔来。铁芳恍如梦境,又好似置身蓬莱,愣在那儿呆住了。
春雪瓶来到他的面前,见了他那如醉如痴的神情,不禁乐得大笑起来。顿时间,静谧的树林里,响起了一串清脆的笑声。笑声散人树林深处,升上树梢,惊走一躲在近旁的狐兔,惊起了栖息在枝头的鸠莺,蓦然间,寂静的树林竟腾起一片盎然的生气。铁芳愣着笑得开怀已极的春雪瓶,困惑地问道:“遇一卜什么啦,这么舒心!”
春雪瓶也不答他问话,举起手里提着的一袋野果在他眼前一见,就道:“看,一袋甜甜的野果,咱俩今晨就权刚它来解渴允饥了。”
二人重又坐上,一边吃着野果,一边闲话。春雪瓶吃了几枚便开始梳起头来。她偏着头,从容梳理着那柔柔发亮的乌丝,神态显得特别端庄而又异常妩媚。铁芳凝视着她,神情渐渐变得痴迷起来。春雪瓶瞟了他一眼:“你在呆着想什么?”
铁芳:“我曾读《虬髯客传》,对虬髯为何不怕触怒李靖偏去看那红拂梳头,一直不解。而今看了姑娘梳头情景,才略略明白过来。”
春雪瓶:“你明白过来了什么?”
铁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时情急,只含糊应道:“很开眼。”
春雪瓶忍俊瞅着他:“你是虬髯客?”
铁芳连连摇手:“不,不,不,那虬髯客乃是一代异人,我哪敢和他相比。”
春雪瓶还想再说句什么,可她刚要启唇却又把话咽回去了。她理好鬓发,扑灭身旁余火,便和铁芳牵马出林,走上驿道,又上马向东行去。
二人晓行夜宿,一路时而并骑娓娓,时而衔尾奔逐,第四天薄暮便已到了甘州城外。二人见城廓,一齐把马放缓下来。铁芳不禁怅然若失地说道:
“甘州终于到达,咱们分手也就在眼前了。”
春雪瓶默然片刻,说道:“明年咱俩不是又可见面了吗,一年时光还是容易过去的。”
暮色已渐苍茫,甘州城廓虽已在望,可行去也还有三五里路程。铁芳突然停马说道:“这最后五里咱们下马行去,如何?”
春雪瓶点点头,随即翻身下马,牵着大白马和铁芳缓缓向前行去。二人都默不作声地走了会儿,春雪瓶才出声问道:“你说有个待你很好的长辈病在甘州,不知你那长辈是谁?”
铁芳:“就是到白马村去找韩祥泰算账的那个精瘦汉子。他姓邓名大昌,绰号瘦老鸦。”
春雪瓶略感惊诧地:“他不也是和韩祥泰同伙的匪贼吗?你怎又和他厮混在一起了?”
铁芳忙说道:“他为人行事都与韩祥泰大不相同,是个颇具肝胆的汉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春雪瓶:“你且说来听听。”
铁芳:“这位邓叔原是陕西淳化人,靠采矿谋生。因当地一家富豪意欲霸占矿山,和采矿弟兄争斗起来。富豪勾结官府,发兵镇压,终而强占了矿山,并杀死许多采矿弟兄。邓叔气愤已极,便与他那位姓郑的结拜弟兄乘夜闯入那富豪家里,杀了富豪,放火烧了庄院,连夜逃离咸阳,从此亡命他乡。他二人来到凉州,正好碰上韩祥泰和他的两名同伙,也因作案太多,为逃避官府捉拿逃到凉州来了。韩祥泰见了邓叔,假称他是仗义除暴,杀了家乡豪霸,才亡命到凉州来的。邓叔轻信了韩祥泰的谎言,钦佩他的为人,与他结为兄弟,又在他的怂恿下,随他一道去投奔黑山熊。他们一行五人刚到祁连山下,韩祥泰便不顾邓叔和那姓郑的劝阻,劫了方二太太,随着又在进山的路上发生了韩祥泰意欲强占方二太太的事情。邓叔这才识破他的原形,便由阻止直至和他三人拼杀。拼杀中,韩祥泰砍伤了那姓郑的下腿,邓叔寡不敌众,只好护着他那姓郑的弟兄逃入荒林,又在一位猎人的帮助下才得以逃了出来。那姓郑的养好腿伤便和邓叔分手,出玉门投亲去了。邓叔从此浪迹江湖,直至两年前他才探得韩祥泰的下落,于是便赶到洛阳找他清算旧账来了。我于去年冬天,因寻母行至咸阳,碰见邓叔,恰巧他亦正拟动身出玉门去寻找他那姓郑的结拜弟兄,我便和他结伴同行。一路上,他不但教我武艺,还给我讲说江湖见闻,让我增长了不少知识。不料行至甘州,他便身患伤寒卧倒在客店里了。我守候在他身旁,直到今年春初,他病情虽已脱险,但身体却虚弱已极。他怕耽误了我的事情,一再催我上路,我实出无奈,才将他送至木塔寺内,让他寄住那儿,以便静心调养。我临行时,邓叔托我出玉门寻母时顺便代他打探一下他那结拜弟兄的下落,我也和他约定于立秋前后再来甘州看他。”铁芳说到这儿停了一停,抬头望望那在苍茫暮色中隐隐可见的城廓,又说道:“明天便是立秋,我想邓叔一定也在盼望我了。可我不但没有寻到我的母亲,却连他那郑姓兄弟的一点消息也未曾打听到,我真感有些无面见他了。”
一直在他身旁默默听着的春雪瓶,忽有所触地转过脸来,问道:“他那姓郑的结拜弟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铁芳:“听邓叔说,他为人颇具肝胆,十分精明能干;现在年岁已近五旬,中等身材,长得极为壮实;左腿因早年曾被韩祥泰砍伤,后来一直跛着。”
春雪瓶:“我前番在塔城,在东关的一家客店里曾见过一人,也姓郑,形貌与你所说的那人亦很相似,不知是否你邓叔所要找寻的那人!”
铁芳急忙问道:“姑娘可知那人住在何处?你是在哪家客店见到他的?”
春雪瓶:“居安客店。他就是那家客店的主人。”她略一沉吟,又说道:“我见那人举动多用左手,曾疑他是多年习惯而成。”铁芳:“明日我去木塔寺,见了邓叔,把这一情况告知他,是与不是就可分晓。”
二人说着,不觉已行至甘州城下,进入城里,已是上灯时候,店铺多关门,街上行人已稀。二人找了一家洁静的客店住下,叫店家送来饭菜,食用已毕,便各自回房安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铁芳起床后刚走出房门,春雪瓶早已等在天井旁边的过道上了。她一见铁芳,便忙迎上前去,笑吟吟地对他说道:“我也随你到木塔寺看看你那邓叔去。”
铁芳:“我也正想着约姑娘一道去呢。”
二人一同走出客店,在街上用过早点,便向木塔寺走去。木塔寺名为“木塔”,实无一塔,庙宇修建得倒也宏大,殿上佛像是用黄铜所铸,古色烂然。二人绕过正殿,来到后面禅房,向主持僧人一打听,知道邓叔仍住寺内。铁芳便又引着春雪瓶向后殿左侧一间小屋走去。到了小屋门前,铁芳先向屋内叫了一声,一会儿,小屋的门便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须发蓬松、瘦骨嶙峋的中年汉子,他扶着门坊,向铁芳投来惊喜的一瞥,说道:“果然是你!我正挂惦着你,想你也该来了。”
铁芳连忙走上前去,十分亲切地叫了一声“邓叔”,随即说道:“一别数月,邓叔病体为何尚未痊愈?”
邓叔:“自你走后,我病又有反复,多亏寺里僧人照料,半月前才勉强能够起床。”他看了看铁芳身后的春雪瓶,问道:“这姑娘是谁?为何这般面熟!”
春雪瓶还不等铁芳引见,便忙抢步走到他的前面,自我介绍道:“我是天山春雪瓶,从西疆来,到中原去,在肃州遇到铁芳,与他同路来到甘州的。”
邓叔忙将他二人让进屋里,坐定后,他和铁芳各谈了一些别后的情况。当邓叔问起铁芳可曾打听到他那姓郑结拜弟兄的下落时,铁芳便将春雪瓶所谈的那位郑店主的可疑之处告诉了他。邓叔一听,便忙说道:“我那郑哥使刀也一向用的左手,春姑娘所说的那人,一定就是他了。”
铁芳也十分高兴,忙在一旁说道:“这事真的还得感谢春姑娘呢!”
春雪瓶看了铁芳一眼:“这不过是巧合,有甚值得称谢的!
要说感谢的话,留待以后等我帮你找到你母亲时再说好了。”
铁芳又将他这番在肃州城里如何去找豹二太太,又如何与冯元霸争斗起来,以及他在危急时春雪瓶如何救他,等等,一一告诉了邓叔。邓叔听了,不胜惊叹地说道:“我原以为天下堪称女中豪杰的就只有俞秀莲一人,现在看来,我那只是井蛙之见,本领高强的女子多着呢!我只几天来在这寺里看到的,连春姑娘就已经有两人了,便何况我听人谈起的还多着哩。”
铁芳颇感惊奇地问道:“邓叔在这寺里还曾见过谁来?”
邓叔:“一个令人神秘莫测的女人。”
铁芳忙又问道:“是怎么一回事?邓叔叔讲来听听。”
邓步:“八天前的傍晚,寺里突然来了一个身穿素色衣裳、青纱罩面、牵着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黑马的女人,找到主持僧人,说她在旅途中旧疾复发,要在寺里寄住几天,以便调养。主持僧便将她安顿在我对面那问耳房里。当晚,她几乎咳了个通宵。第二天虽未听到她的咳嗽声了,却整整一天都未见她跨出房门一步。我放心不下,想去看看动静,便强撑着身子走到那问耳房门前,见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了房门向房里望去,见那女人靠坐床上,正闪着一双警觉的眼光注视着我,说道:‘你来干什么?’她那冷峻的神情,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赶忙说道:“知你病了,特来看看。’她一挥手,又冷冷地说道:
‘去,休来扰我清静!’
我讨了个没趣,只好退回自己房里,但对那女人心里总是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了两天,她的病似已好转,便见她每日傍晚都独自走出寺去,直至深夜方才回来。而那时寺里的大门早关,后门已锁,也不知她是如何进到寺里来的。那女人回房后,也不见她点灯,又未听她掩门,房里除偶尔传来一阵咳嗽之声外,竟寂静得好似空房一般。第四天晚上小沙弥给我送饭来时,悄悄对我说,他昨晚在街上曾见那女人一连去到几家算命摊前和那些算命先生谈话,好像在向他们打听什么。我听了后,一面告诫小沙弥休去管人闲事,r一面心里却更加奇怪起来:“我瘦老鸦在江湖上闯荡了近二十年,也算有些阅历,可对那女人只觉神秘,她究竟是哪条道上的人物,却一点也识辨不出。三天前,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提督衙门的几名骁骑都尉,带着七八骑校卫来寺里乘凉饮酒,见到那女人所骑的大黑马,惊羡万分。一名骁骑都尉乘着酒兴前去牵它,不料那马暴烈异常,毫不让他靠近。随即又有两名都尉也上前相帮,其余校卫也在一旁呼喝助兴,三人与马正周旋间,那女人忽从房里走了出来,声色俱厉地喝斥那三名都尉住手。那些都尉平时都是逞强斗猛、威风惯了的人。哪里受过这等冒犯,恼羞成怒,便对那女人动起手来。最先上前出手去戏辱她的那名都尉,刚一出手,便被那女人一拳打翻,旁边两名都尉又一齐扑了上去,还未返身,又被那女人打倒在地。其余两名都尉见状大惊,忙拔出佩刀,呼喝那七八名校卫一齐动手,那女人却只空拳赤手,不消片刻功夫便将那十来名慓悍猛勇的都尉、校卫一齐打翻在地。末了,她才睥睨着那些躺在地上呻吟哀叫的都尉、校卫冷冷一笑,说道:‘鼠辈,敢来犯我!’她随即回房取出行囊。牵着大黑马从容走出寺去。”邓叔略停片刻,又说道:“听说提督大人闻报十分震怒,疑那女人是从西疆外潜入关内的细作,已传令各路哨卡严加盘诘,并派出精骑沿途追捕去了。”
铁芳:“那女人是什么模样?可像外来奸细?”
邓叔:“看去不过三十许人,面貌极为秀丽,神态高雅端庄,冷肃中露出一种凛然难犯的神情。我从她短短两语中,已听出是京都口音。我虽辨不出她是哪条道上的人物,却可断言她不是绿林中人,更不是外来细作。”
春雪瓶从邓叔的叙谈中,心里早已明白,他所说的那个女人定是她母亲无疑了。一瞬间,她对母亲病体的牵挂,处境的忧思,竟一齐涌满心头,化为依依之情,激起她对母亲深深的怀念。她真想立即纵马赶去,哪管烈日当头,哪管夜露浸衣,直到追赶上母亲,投入她的怀里,安慰她旅途的辛劳,倾诉自己对她的怀念。
邓叔见春雪瓶沉思不语,又对她说道:“听铁芳所说,知姑娘也是位身怀绝技的巾帼高手,我邓某能在这短短的几天中得见两位非凡的女子,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
春雪瓶只谦逊地笑了笑,问道:“那女人是三天前什么时刻离开这寺里的?”
邓叔:“下午申时左右。”
铁芳不胜惋叹地:“可惜我迟来三日,不然,我也有幸能见到这样一位神奇的女人了。”
春雪瓶瞅着他抿嘴一笑:“终有一天,我准能让你见到她的。”
铁芳只愣,并未十分在意。邓叔也怔了怔,眼里却闪过一道惊诧的神色。
春雪瓶一心惦挂着母亲,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和烦乱,还有一种隐隐的愧疚之感沉压在她心头,她已无心再在寺里呆下去了。丁是,她便趁铁芳和邓叔转换话题之机,告辞出寺,回到客店,独自静坐房里,陷入一片沉思:她这番人关原是为追赶母亲而来。母亲的病体,母亲的安危,母亲的孤独,日夜使她萦怀,她对母亲的忧思、怀念一直把她的心装得满满的。她废寝忘餐兼程并进,一路赶来,全都是为了她母亲。可自从到了肃州的短短几天来,她的心里却不知不觉地漾起一片清波,浮起忧愁,沉人欢乐,荡起惆怅。另一个人的身影已悄悄挤上心来,母亲的身影已渐被他掩住。春雪瓶不禁哆嗦了下,心也立即颤抖起来。
一阵难禁的羞惭和愧疚,使她不禁从心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又在心里呼喊着:啊,十七年与我相依为命的母亲,我对她岂能忘恩,岂容背叛!一瞬间,她眼前又浮来了母亲独行在呼图壁荒野上咳得伏鞍不起的身影,又浮起了母亲掩卧在木塔寺的耳房里咳嗽通宵的情景。春雪瓶的耳边似乎也传来了母亲的咳嗽和呻吟声,似乎还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她已是坐立不安,感到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在这甘州停留下去了!春雪瓶已不再迟疑犹豫,立即叫来店家,付清房钱饭费,命他备好马匹,随即提着行囊走出客店。店家已将大白马鞍镫备好站在门前等候她了。春雪瓶接过缰绳,却未立即上马,只仍站在那儿不时向街口望去。她在等待着,等待着铁芳的归来。春雪瓶此刻的心情也是烦乱而沉重的,甚至还充满了忧伤和怅惆。尽管对母亲的思念已使她去心如瀑,但又怎能和铁芳不辞而别呢!这不但于理不合,而且于心不忍,于情就更难禁了。
春雪瓶牵着马站在店门前静静地盼候着日影在慢慢移动。她也不去管那一双双向她投来的诧异的眼光,仍自站在那儿静静地盼候着。
快近中午时,铁芳终于回来了。他一见春雪瓶牵着马站在门前,先是一愣,随即问道:“姑娘要到何处去?”
春雪瓶:“我就要起程赶路去,为和你告别,已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铁芳愣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出了甚么事?为何这样急?多住一天也不能吗?”
春雪瓶摇摇头:“反正终于要分手的,不如早走,以免误了我的事情。”
铁芳默然片刻,说道:“姑娘既要走,就让我送你一程。”
春雪瓶黯然地:“送,也只一程,还是要分手的,不如就此一别。”
铁芳情急,连连说道:“要送,要送,一定要送!”他边说边向店里走去。一会儿便牵着备好的坐马走来了。
春雪瓶也不再劝阻,只说了声:“那就走吧!”便上马向东城走去。铁芳紧随在她马后。二人出了东关,一路向东驰去,在马上谁也没有说话,都只默默地走着。行了大约二十余里,春雪瓶突然停下马来,两眼凝望着铁芳,说道:
“你已送了二十余里,何止一程!分手吧,咱俩还会见面的。”
铁芳依依不舍地:“我且送你至凉州。”
春雪瓶:“你的情意我已心领了。你与其今日送我去凉州,还不如明年早日来西疆。”
铁芳:“我一定要到西疆来的。我已和邓叔商量定妥:他一俟病体复元,便去塔城投奔郑叔,我也将遍历秦陇幽燕寻我母亲去。我不管能否寻到母亲,也准于明年入冬前来西疆,但愿那时你已回到西疆了。”
春雪瓶:“好,一言为定。分手吧,你多珍重!”她正要勒转马头,铁芳忙又横截过去,说道:“姑娘且慢,我如到了西疆,又到何处找你去?”
春雪瓶迟疑了下,忽然侧过脸来,粲然一笑,说道:“到乌伦古湖找半天云去。”
铁芳吃了一惊,两眼愣得大大的。呆了片刻,才又说道:“姑娘究竟是罗老前辈的什么人?”
春雪瓶含笑瞅着他:“你见到半天云就自会明白。”她话音刚落,随即带马一纵,大白马放开四蹄,驿道上响起一串蹄声,飘起一串笑声,卷起一串尘烟,一会儿便消失在山弯道上了。
春雪瓶甩掉缠绵,驱散惆怅,藏了忧伤,一路扬鞭催马,向东,追赶,追赶,向东。过了凉州,直向兰州进发;越过兰州,又跨入陕境直指西安,不过一月便已到达太原。一路上,壮丽的山河,雄险的关津,莽莽的长城,漫漫的古道,迎着马头都来人目。春雪瓶按辔四顾,时而顿觉心怀开朗”时而又不禁怆凉兴悲,只一月之间竟使她如长十岁。她觉得自己已不似在西疆时那般幼稚无知了。
春雪瓶一路上也曾暗暗寻访母亲踪迹,她每到一处重要的关津渡口或古都名城,总要稍作停留,百计巧探智问,结果却是杳如黄鹤,毫无半点踪影。她经常不禁勒马彷徨,怆然四顾,眼里噙满了思亲的泪水。春雪瓶几经失望之后,细细一想,心里也就明白过来:要在这茫茫的人海里去寻找母亲,无异于捞针大海,更何况母亲每一外出又总是潜踪秘迹,要在这样广阔的大地上去寻到她几乎更是徒劳。春雪瓶不打算再在这路上多费时日了,决意仍然按照她原来的打算:到京城去寻她!她同时也想起了她在离开艾比湖时,香姑姑也正是这么对她说的:“你也只有到京城才能找到你母亲了!”春雪瓶主意已定,便又离开太原向河北境内驰去。她不消几日便已进入河北,来到栾城地界,正行着,天上忽然下起大雨来了。她举目四望,见路旁不远处正好有座古庙,庙宇虽已破败不堪,却尚可避避风雨。春雪瓶忙策马去到庙前,下鞍带马刚进庙门,便见殿堂上早已有七八个脚佚赶马似的汉子正围坐在一堆火旁,边闲聊边翻烤着衣服。春雪瓶正徘徊间,那些汉子却也心性善良诚朴,有的连忙向她招手相邀,有的赶忙起身让座。春雪瓶见那些汉子和善,便打消顾虑走上殿堂,将马往殿柱上一拴,随即坐到他们中间,一边就火烤衣,一边和他们闲聊起来。正闲聊间,一个姓王的脚佚指着春雪瓶的大白马对那几人说道:“这马真骏,我还从未见过这种神骏的马匹!”其余几人也随声附和。
另一个别人称他酒葫芦的赶车汉子却接口说道:“这马确是少见。我昨日在大石桥南的大道上也曾见到一匹大黑马,比这马还骏!”
春雪瓶吃了一惊,急忙问道:“请问大哥,骑在那马上的是个什么样人?”
酒葫芦:“也是一位女子,很俊,大约三十来岁。”
春雪瓶的心也急剧地跳了起来,忙又问道:“大哥可知她的去向?”
酒葫芦:“那女人要去何处我可不知,只知那大道通向巨鹿,她也是往巨鹿方向去的。”
春雪瓶不由一怔:巨鹿!母亲去巨鹿则甚!她正沉吟问,猛然想起来了:巨鹿!俞秀莲不正是住在巨鹿!那位曾名震京都、传扬四海、被人称为天下无双的奇女,母亲对自己也曾多次提起过来。母亲口里虽然要自己对她多加尊敬,并告诫自己不可和她争斗,但她同时也隐隐察觉到:母亲对那俞秀莲只是心怀戒备,却并未服她。母亲这番去巨鹿,会不会是去找俞秀莲?又会不会是决心要和她一较高低?春雪瓶想到这里,不禁激奋担忧交织于怀,她一定得尽快赶到母亲身边去!母亲也需要自己在她身旁!
她趁大家话题已转,立即站起身来,告辞众人,牵马出庙,一跃上鞍,挥鞭纵马向巨鹿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