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异形三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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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骗

雅竟和骗相连,骗也能与雅沾边,岂不成了奇谈!不过,这也只是相对而言,大可不必在字眼的绝对含义上去推敲。这里在骗字前加上个雅字。无非是取其恶小而又在用心和手段上亦不同于凡俗且颇具有情致而已。这个故事还是50多年前我读中学时,从一位国文老师口里听来的。当然这也是更多年以前的事了。

清朝晚年,南京城里有个姓王的,是进士出身,早年曾在云贵边境的一个小县上做过两任知县,因不耐边地苦寒寂寞,便辞去小小县令官职,投身到曾国藩门下当了一名幕僚。由于他毕竟是进士出身,又颇有气度见识,因此很受曾国藩器重。幕僚虽不是朝廷命官,也无什么实权,但由于曾国藩官高爵显,权重势大,就是在他府里当个听差也比有些知县还要威风,更何况是他身边幕僚!不过,王进士图的倒不是威风而是自在和清闲。过了两年,尽管曾国藩对他一直都很礼遇,可他总觉寄人篱下就得仰人鼻息,仍不免时常心怀郁郁,于是便又辞别曾国藩回到南京家里去了。

王进士酷爱收藏各种古器古玩,尤其喜爱字画。在他收藏的许多名贵字画以及古玩中,他最为珍爱的是一把被行家公认的堪称集诗、书、画三绝于一扇的扇子。所谓“三绝”,是因为扇面上的画是出于元代大画家倪云林手笔的寒江独钓景色图;另一面的字是明代大书法家文徵明所写的柳宗元那首“独钓寒江雪”的五言绝句诗。这三绝都集于一扇,自然就成为稀世罕有的珍宝,无怪王进士对它也是特别珍爱,平时总是将它深锁铁匣,秘不示人,就连他的至亲好友向他索观,他亦不肯轻易拿出。就在那把扇子的扇柄上,还吊有一颗桂圆核般大小的黑骨珠扇坠。那骨珠看去极为平常,似乎显得和扇子很不相配,只因它毕竟是扇上原物,王进士就未忍更换。

王进士有两个儿子,长子名琳,次子名琅。在他弟兄二人中,王进士特别喜爱的是次子王琅。一来是因王琅年少居幼,合了世人爱幼习俗;二来是由于他聪慧过人,多才好学;再加上他也嗜好古玩,合了父亲志趣。因此,王进士就对他特别钟爱,把他视如命根。就在王琅刚满弱冠那年,正逢府考,不料他乘兴而去,竟落榜而归,从此郁郁于怀,日渐消瘦。王进士唯恐他抑郁成疾,便拿出许多银两,让他出外游历一番,借此散心解闷,还可增长见识,开阔胸怀。王琅便带着银两整装北上,渡黄河,历幽燕,又西访古都洛阳、西安,遍览黄河两岸名胜古迹,历时将近一年,不料就在次年初夏的返家途中,忽染暴病,死于徐州客旅。

王进士老年丧爱子,真是悲痛异常,心碎神伤,不数日便形销骨立,一下老了许多。转眼到了重阳,王进士的几位至亲好友,为了给他排解哀伤,提酒携蟹来到他家,陪他一同饮酒赏菊。王进士深感众情难却,便强打精神,暂节余哀,与大家一起因酒酬和。已经冷落了半年多的王进士府里,这才又有了点融和的气氛。大家酒酣耳热谈兴正浓时,家人忽然匆匆进来禀报,说:“门外来了一位少年公子,自称是我府二公子的友人,原与二公子有重阳赏菊之约,他为此特从洛阳专程赶来赴约的。”王进士惊诧之余,不觉又悲从中来,欲哭无泪,只哽咽问道:“你可告诉他二公子已经病逝。”家人忙答道:“小人已经告诉他了。不想他一听说后便立刻掩面痛哭起来,要我通报老爷,他要求拜见老爷一面,并请准他到二公子灵前一祭。”王进士一听,又是悲喜交加,忙说:“难得,难得!”立即吩咐家人去请他到客厅相见。王进士刚到客厅坐定,便见家人领着个风神俊秀、衣着鲜洁的少年进入客厅来了。那少年一见王进士,只叫了一声“伯父”,便拜倒在地,泣不成声。王进士已是欲哭无泪,唯有顿足捶胸,在旁亲友亦不禁为之凄楚万分。二人悲痛许久,后经众亲友苦苦相劝,方才忍住悲伤,重新见礼。少年这才说道:“小侄姓张名石字友松,世居洛阳,家父也曾出仕圣朝,任过府道之职,去年仲夏,王琅兄来游洛阳。与小侄邂逅于古董店内,交谈中,深感彼此意气相投,志趣互合,遂成莫逆。王琅兄在洛阳盘桓10日,小侄每日相随,未离左右。临别时,他见小侄手中持有郎世宁所画、成亲王所书扇子一把,索去一观,当即连声称赞,爱不释手。想古人尚可为知己舍生,小侄何敢吝惜一扇,无奈此扇实乃家父心爱之物,未经请允,不敢自主,因此,小侄当时只有心怀愧歉,唯喏掩窘。小侄当时与王琅兄有今年重阳在金陵相聚赏菊之约,小侄临行前已征得家父同意,决定将那把字画扇送给王琅兄,不料扇已携来而兄已西去,洛阳一别,竟成永诀,此情此境,能不哀哉!”

说完,他又不禁欷歔饮泣起来,一面以袖拭泪,一面从怀中取出扇子一把,双手捧到王进士面前,说道:“这是王琅兄生前临别时一再称赞的那把扇子。”王进士接过扇子打开一看,扇面上画的是一幅精美绝伦的工笔重彩喜鹊闹梅,那只只喜鹊似欲展翅飞去,朵朵梅花亦似有香气扑来,确是郎世宁手笔。再翻过另一面看,一行行字体,遒劲秀挺,气势不凡,也确是成亲王笔意。王进士不禁暂忘悲痛,连连点头赞许。众亲友也争相传观,啧啧称叹不已。这时,少年又躬身上前向王进士恳请道:“小侄想备点香烛果点到王琅兄灵前一祭,还望伯父准许。”王进士立即命家人下去备办一切。不过片刻,家人来报祭礼已备,请少年到灵前行礼。少年便和王进士以及众亲友一同来到灵堂,那少年还未走到拜垫前时便已倒身跪地,膝行而前,接着又俯伏在地,久久悲泣。后来还是王进士亲自前去相劝,扶他起来。少年又亲手上香化帛,待纸帛燃烧得正旺时,他从王进士手中索回扇子,走到化帛盆前,将扇子打开,凄然道:“仁兄所爱之扇,弟已携来,兄既西归,扇亦当随兄去,只如有灵,尚希笑纳。”话音刚落,即将扇投入盆内。顿时只见火苗高窜,把灵堂映得通红,转瞬间,扇即化为灰。王进士大出意外,一时间又惊又惜,且感且慰。众亲友无不惊奇,叹为异举。

少年祭奠已毕,起身告辞,王进士苦苦将他留住,说:“贤侄远来赴约,情深义重,自叹小儿命薄,无缘得你这样益友,你就念在与小儿相交一场,留在舍下多住些日子以慰我心。”少年见他这样一说,当然不便推辞,也就留下了。

第二天,王进士在客厅陪少年闲谈,在谈及古玩、字画时,少年口若悬河,旁征博引,极有见识。王进士请他鉴赏壁上悬挂字画,他依次点评,哪是真迹,哪是赝品,又何以区分,如何识别,说得头头是道,无可辩驳。王进士对他的广闻博识和非凡才华惊讶不已,便问道:“我家藏有倪云林画扇一把,另面为文徵明所书柳宗元诗句,我一向是敝帚自珍,平时极为爱惜,从不轻易示人,所不解的是:想倪、文原不同时,且相隔百年,此扇何以在倪画好后竟留空这么多年后才又由文来补上题字?”少年忙谦恭答道:“小侄也曾听王琅兄多次谈及此扇,若伯伯不弃,请将古扇取出赐小侄一观,以饱眼福。”王进士立即传话进去,命人将扇取出递给少年。少年接过手去,轻轻打开扇子,将扇子画面、字面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然后又将扇坠也仔细审视片刻,这才发出一声赞叹:“真是稀世珍品!”随即便将扇子折好双手奉还给王进士,说道:“适才伯父所问为何留待文徵明来题字的事,小侄想起来了:家父数年前曾对小侄谈起过一件事。说他老人家在翰林院任编修时,曾看到一本有关记载收藏字画的《秘笈》,那《秘笈》上对这把扇就曾有过记载,说倪云林当时将扇画好并欲题诗时,这才发觉自己适才所定意境与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那首五绝诗的意境相合,而柳诗已成绝唱,他虽多番苦思苦吟,终觉超不过柳诗,他一向情性孤高,又羞于照录,因此便搁置下来,留空未书,直至他死时,这扇子的题字面依然空着。他死后这柄画扇便流落到社会上,不明下落,不料却由百年后的文徵明来将字补上,写的又仍只是柳宗元的那首五言绝句。而今这扇又落到伯父手里,这莫非是扇已有灵,特意来投,便成天授!”他一席话,听得王进士又喜又惊,满怀的悲伤也因此而冲淡许多。

午饭后,少年称说要去南京街上看看,便出府去了,直至晚上初更已过方才回府。深夜,王进士一觉醒来,见庭外客房灯还亮着,烛光人影似在看书,他不禁暗暗赞叹道:“‘博学皆由苦读来’,此语不虚,这后生也真难得。”

第二天早饭后,少年说他想去游莫愁湖,便辞过王进士出府去了。下午回来时,手里提了一篓活鲜鲜的大蟹,一进门就对王进士说道:“小侄回来时,在街上碰到卖太湖大蟹的,小侄便顺便买了一篓回来给伯父佐酒,不知伯父喜食蟹否?”王进士生平最爱吃蟹,这下正投其所好,他满怀高兴,立即吩咐家人送厨备办。晚饭时,家人端上一大盘煮好的大蟹,另配几碟小菜、一壶美酒,二人边吃蟹,边饮酒,边谈论,兴味盎然。酒过数巡,少年忽然将话题一转,又提起那柄扇来,说道:“小侄昨夜偶然想及,伯父所藏倪云林画扇上文徵明所用的那颗印章,小侄过去似未曾见过,望伯父再赐一观。”王进士毫不迟疑地立即吩咐在旁伺候的婢女去至内室将扇子取了出来,少年打开扇子,将文徵明落款印章仔细看了片刻,说道:“这印章小侄过去确未曾见过,想当是他晚年才使用的。”接着又将扇面高举过头,仰起面来迎着后面烛光细细看去,正看得出神时,不料脑后发辫之根已触及烛苗,只听“呼”然一响,闪起一团火焰,少年头发已着火燃了起来!少年急忙抬手护痛,慌乱之中又突将烛台掀翻,厅里顿成一片漆黑,只散发着毛发的焦臭气味。等家人将灭烛重新点上时,只见少年脑后发辫半已烧焦,烛油洒满襟袖,样子显得十分狼狈。王进士显得歉疚万分,不知如何抚慰才是。少年似乎毫未在意,将手中的扇子轻轻折好,双手奉还王进士。王进士在这样的情况下,哪里还有心情去鉴赏字画、印章,忙将扇子递给婢女送回房里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少年就出府去了,直至晚上都未回府,王进士虽说有些惦挂,却也并未在意。直至第三天仍不见少年回来,这才感到诧异起来。正在这时,打扫客房的婢女手持一个纸封前来禀报,说她在客房床枕下发现这个纸封,特拿来请老爷过目。王进士忙接过一看,只见那纸封用端秀的柳体写着:“王老大人亲启”六字,他不觉一诧,忙又将封拆开,抽出内笺一看,只见笺上行书写出:

王老大人台鉴:我非张石,亦非出身世家,实乃江湖一骗子耳。因酷爱字画成癖,而又无钱购置,实出无奈,始出此下策。久闻老大人藏有倪云林画扇一把,欲得之心如饥似渴,筹谋数载,俟机两年,今始如愿,意已足矣。扇上所系骨坠,老大人想犹未识,此乃通天独角灵犀之角尖所作,其性至凉,能治因热所致之各种绝症,用以入药,不须磨刮,只需将坠浸药三荡,立即起死回生;佩之入山,能驱虎豹,可避瘴毒,诚天下之至宝也,价值当数倍于画扇。我虽小人,然所爱在画,不重财宝也,谨以奉还,亦赎罪于万一。

又:日前所焚郎世宁画扇,乃我所仿摹,并非真品,老大人不必价怀。

谨此拜白恕不具名

王进士看完后真感魄动心惊,一时间,情激意荡。思绪满怀,竟辨不出是什么滋味来了。他木然片刻,又将纸封破开一看,见骨坠确在封里。他叫人将画扇取出一看,只见扇形虽似,而质地已非,字画虽亦逼真,但细细一看,仍不难看出是出自仿摹。他这才恍然大悟:那少年是自称远来赴约以示其信,设祭哭拜以示其诚,灵前焚扇以示其义,堂前论画以示其博,这样就已完全取得了自己的敬重和深信,为他骗术的得逞打开了重重锁禁。那人先求赏扇,为的是识别扇形字画以便仿制;毁发灭烛乃是谋得换扇时机。整个过程,用心之细密,行术之奇诡,令人毛骨悚然,惊心咋舌!王进士为此怅然若失,嗟叹终宵。

第二天,王进士的几位至亲好友得知,都来相探,王进士便将失扇原委一一告诉大家后,不觉有感于怀地叹道:“此子用心虽属狡恶,所行亦属可鄙,但狡鄙中不无雅意,也可算是个雅骗了,我痛惜的倒不在于画扇,而是此子的失足迷途。以他的机敏才智,若用于正,何愁不成大器!真是美人堕风尘,英雄伏草莽。令人痛心,令人慨叹!”王进士一番话,说得众人莫不嗟叹感慨,为那人叹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