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四人,在新重庆路乘坐黄包车,一会儿就到了三马路陈复君住的那家旅馆门首。张四爷在前引着我等三人,直到陈复君的房门口。只见房门开着,房中连那盏五枝烛光的电灯都熄灭了。张四爷跨进一脚伸头向房里,发出惊异的声音说道:“怎么呢,出去了吗?”正说着,一个茶房走过来说道:“会陈先生么?”张四爷已折转身,手指着房里向茶房道:“出去了吗?”茶房笑道:“哦,原来是张先生啊!搬了房间。搬在楼上二十八号,刚才搬上去的。”
张四爷道:“二十八号不就是我那房间的对面吗?”茶房连连点头道:“对对!”
张四爷旋带着我们上楼,旋向我们笑说道:“为人真不可没有点儿蹩脚本领。二十八号是这旅馆里的头等房子,平常要卖五块钱一天。你们想想,他若不是有这点儿蹩脚本领,在这蹩脚的时候,够的上住这们讲究的房间么?”我们都笑着点头。迎面走来一个茶房,一见张四爷上来,即回,头从身边掏出一串钥匙来,急忙走到一间房门口开门。张四爷且不进他自己的房,走到二十八号,举手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却不见里面有人答应;接着呼了两声陈先生,也没有声息。这时我和姓黄的朋友,都很觉得失望。暗想怎这们不凑巧。张四爷不是曾说这位陈先生从来是镇日地在房中睡觉,不大出外的吗?今日这般大风大雪的天气,他偏不在家。我们也就太没有缘法了。张四爷也用那失望的眼光和声音,对我们说道:“不在房里,大约是到翼黄那里去了。请去我房里坐坐,看待一会儿怎么样?”黄太太笑道:“莫是睡着了,没听得你敲门的声音么?”张四爷不住地点头,我这时心里很以为黄太太猜度的有几成不错。张四爷也不敲门,就在板壁上打了几下。又望着我们笑道:“我知道这房的床,是靠着这板壁的。他若是睡了,再没有敲不醒的。是出外无疑了。”
我们只得无精打彩地走进张四爷房里,准备坚候。张四爷按铃叫茶房生火炉,方才拿钥匙开门的那茶房走来,问张四爷用过了晚饭没有?张四爷道:“晚饭是用过了。你把火炉生起,再去买点酒来喝喝罢。”茶房应着是,待下楼去取火种。张四爷又叫他转来问道:“楼下陈先生是搬到二十八号来的么?”茶房应道:“刚搬来一会儿。”张四爷道:“他吃过晚饭出去的吗?”茶房摇头道:“好像没有出去吧?
老板请了他下去,这时只怕还在老板房里。”我们一听茶房的话,都立时高兴起来,一个个的脸上不由得都露出了笑容。张四爷道:“你下楼取火种,顺便去老板房里看看,陈先生若是在那里,你就向老板说一声。只说有一位陈先生的亲同乡,特来拜望陈先生,现在二十四号张先生房间里等着。”茶房一面听张四爷说话,一面偷着用眼打量我们三人。我看那茶房的神气,好像打量着我们的时候,心里暗自在那里揣想道,甚么亲同乡来拜望,想来看看把戏也罢哪。
茶房去不多时,托着一火铲红炭进来。张四爷不待他开口,已笑着问道:“你说了么?”茶房笑道:“陈先生已跟老板到人家看病去了,我还只道在老板房间咧。”茶房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又把我们一团高兴,扫个精光了。其实这位陈先生会得着与会不着,于我们三人有甚么多大的关系。
用得着是这们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着愁,不到两三分钟的时间,脑筋中变幻了几次状态。这就是一腔好奇之念,驱使着我们,是这般忽愁忽喜。只是当时虽把一团高兴扫去了,然忍耐的性子,三人一般的坚强,都存心要等到十二点钟敲过,若是再不回来,就只好不等了。至于必要等他回来,是一个甚么目的;便见了面,又将怎么样,难道就老实不客气的,说我们是想看把戏来的,请陈先生玩一套把戏给我们看吗?当时对于这一层,我们三人都不曾用脑力略略地研究。心心念念的,所思量就只怕他回来的太晚,或这夜竟不回来,我们见不着面。以外的事,甚么也不放在心上。
张四爷教茶房买了些酒和下酒的菜,我们坐下来,才喝了两杯酒的工夫,忽听得楼口,有二人说笑着行走的声音。张四爷喜笑道:“来了,这是馆主人的声音,我听得出。
同馆主人去的,必得同回来。等我迎上去看看。”说着起身开了房门,跨出去就听得大笑道:“果是陈先生回来了。有先生的同乡向某某和黄某某来奉看,已在我房里等了好一会了。”张四爷是这们说过之后,并不听得陈复君回话。随见张四爷引着一胖一瘦的两个人进来,我们同时立起身,不用张四爷绍介,我等一见就知道这个身材瘦小的是陈复君,身上仅穿着一件青布夹袍,马褂背心都没穿一件在上面,头上科着头,也没戴帽子。淡黄色的脸膛,两条眉毛极是浓厚,眉骨高耸,两眼深陷,在高耸的眉骨之下,就仿佛山岩下的两个石洞一般;准头又丰隆,又端正,额上的皱纹很多,眉心也不开展,使人一望就知道他是一个用脑力极多的人。身上衣服虽是单薄到了极点,但不仅没有缩瑟的样子,并且才从外面风雪中进来。馆主人披着很厚的外套,里面是猞猁的袍子,头上貂皮暖帽,凡所以御寒的东西无不完备,尚且冷得脸如白纸,全没一些儿血色,两耳便红得和猪肝相似,两手互插在袖筒里,口中还只嚷着好冷呀,好大的北风呀!陈复君立在旁边,却好像不觉有何等感受,并没有咬紧牙关,和抖擞精神与严寒抵抗的样子。正和我等过三月九月那种轻寒轻暖的天气一般。我在新重庆路听张四爷说的时候,我心里就暗自寻思道,年轻气血强盛的时节,穿夹袍过冬算不了甚么。乡下种田的人,不到四十岁以上,穿棉衣过冬的也不多。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穿学校里的制服也是夹的,竟过了一个冬天,还趁大雪未化,筑雪狮子玩耍。到这时见了陈复君的面,这种想头却登时打销了。因为陈复君的态度丝毫没有矜持的意味。在体质好、气血盛的少年,虽多能以单薄的衣衫和严寒抵抗,然毕竟不能像这们行所无事的,一些儿没有感受。
我们三人同时向他行礼。他答礼也是落落莫莫的,确是一个不善交际、不善应酬的人。张四爷代我们绍介了姓名。我略略表明了几句仰慕的意思,陈复君微笑不曾答话。
那旅馆主人已高声笑着说道:“这位陈先生哪里是一个人呢!”张四爷一听这话,也大笑抢着说道:“你这话才说得好笑,怎么硬当面骂他不是一个人咧。”我们三人也不由得笑起来,馆主人忙笑道:“张先生不要用挑拨手段。我说陈先生不是个人,的确不是个人,千真万真地是一个神仙。今天若没有这位神仙,简直要闹出大乱子来,说不定还要闹得人命关天呢。”张四爷带着惊异的神气问道:“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他是一个神仙,我很相信,不是恭维过当的话。”
说时用手指着我们三人,接续着说道:“不过我这三位朋友听得我述陈先生的本领,钦羡的了不得,定要我绍介,来拜望拜望。我心里虽是很愿意做这一回绍介人,但是陈先生的本领,却没有摆在面上。若讲言论丰采,我敢说句不客气的话,陈先生没有大过人之处,然则我虽绍介着,彼此见了面,也不过和见着一个平常人相似。难道见面就好意思教陈先生做一回和昨夜一般的把戏,给这三位朋友看吗?便是陈先生肯赏脸,我也决不敢如此托熟。难得恰好有一回惊人的事故,说出来给三位听了也不枉了他们冒着风雪来拜望的一番诚意,也就和亲眼看了把戏差不多。”馆主人笑道:“张先生说得这般珍重,我倒不能不详细点儿说了,诸位且听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