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那是这座山神庙中唯一的声响。裘文杰静静地坐在那儿,他的颈项间已经缠上了白布,但愿将来伤愈之后颈项间不要留下疟疤。
他的貌相很清秀,人也是绝顶聪明,但他为什么要用上一个‘白狼’的绰号呢?不过,这个名字对他倒是相当切合的。看他对待莫高的行为的确比狼还要残忍,还要狠毒。
一只铜壶搁在火堆上,这时,壶嘴子已经冒出了丝丝白气裘文杰拿下铜壶沏茶,立刻茶香四温,他是个很讲究生活情趣的人,从他在野地里还要喝茶就可以看出来。
车把式从外面跑进来,轻轻地说:“裘少爷!天快亮了!”
他并不是哑巴,他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车都套好了吗?”
“妥啦!”
“好!等我喝完这壶茶。”
“裘少爷!我可要提醒你,当时在县保安队,那个姓金的混球是被你唬住了,他要是打一通电报到总队去求证,咱们就穿帮了。事后他可能会那么作,如果他派马队追上来……”
“铁柱子!”裘文杰叫着车把式的名字。“别耽心!那娘们不是答应咱们在十天之内安稳没事吗?只要她答应了,就算天坍下来也有她顶着。”
“裘少爷!我真不了解,你怎么会答应把莫高交给她的,咱们化了那么多心血……”
“铁柱子!别傻!她带了那么多人,咱们已经吃瘪了,为啥不漂亮点,落得作个顺水人情,再说莫高那个混球连一个屁都不肯放,咱们把他弄死了还替他刨个坑儿,那有多累呀!”
“裘少爷!你当时就知道那娘们带了不少人吗?”
“铁柱子!别以为我常年住在哈尔滨,对这荒原上的事就不明白,那娘们一露面我就认出她来了,金线狐在这荒原上行动,是绝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的。”
“她跟莫高到底有啥关系呀?”
“铁柱子!这还不明白吗?莫高劫金她收藏,他们是老来老往啦!”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顿了一下,铁柱子又期期艾艾地说:“少……少爷!这话我……我不该问的,可是,不问又别扭。您在哈尔滨的日子过得挺不错,干吗跑到这大荒原上来受……受活罪呀?”
“铁柱子!我这个人静不得,安稳的日子过久了会犯贱,总想找点儿新鲜的刺激,就这么回事,明白了吗?”
铁柱子点了点头,其实,他还是没弄明白。
裘文杰一口气喝光了小壶中的热茶,转动了一下他的颈项,站了起来,挥挥手说:“走吧!咱们去金山镇。”
“往回走?金山镇离呼玛县才五十里地,你不怕?”
“怕什么呀?”
“金山镇归呼玛县管,说不定那个姓金的保安大队长正在四处抓你,万一……”
“铁柱子!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那娘们说话算话,十天之内绝不会出半点漏子。”
“裘少爷!我劝您还是往东走,十天一幌眼就过去,您还是回到哈尔滨去过您的安稳日子吧!您到金山镇去干啥?那边又没有熟人,……”
“谁说没有熟人,金山镇上有一个狐狸窝哩!”
“裘少爷!您要去找她?”
“没错,她还要给我五百两黄金,不拿白不拿,别以然我真能在俄国人的俱乐部里轻轻松松赢到那笔钱,那是癞蛤蟆鼓气——吹的。”
“咱们是不是拿到了那笔钱就走?”
“铁柱子!你的胆子怎么突然小起来啦!”
“裘少爷!我是为您着想啊!”
“你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像我这种人,阎王也未必肯收我,我一去,他掌管的阴间就一定不会太平,……好啦!咱们上路吧!”
一路上,裘文杰可以在车厢里冲盹儿,铁柱子可得集中精神驾车,这小子真是人如其名,毫无疲累的状态。天刚擦黑,一百二十里地就下来了,双辔套车威风凛凛地抵达了金山镇。
这儿是中苏交界的重镇,紧临黑龙江畔。这儿有流浪的白俄,有中苏杂交所生出的‘二转子’,有来往两国的私枭,也有收购不明来路黄金的私客,因此市面显得畸型的繁华。酒楼、招商客栈、妓寨,比比皆是。
套车一进集镇,裘文杰就挑起了车帘在察看灯火辉煌,人声喧腾的市街,他教铁柱子将套车停在一家名叫‘金风阁客栈’的门口。
车一停,拉马的夫子,迎客的外柜,一窝蜂地迎了上来,那股子殷勤劲儿,直让旅客觉着舒服透了,不过,他们的眼光都很尖利,寒酸客人绝对得不到这种热烈接待的。
裘文杰向柜上要了一间上房,一间下房,掌柜的将号簿推到贵客面前,又用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支笔。
“请挂个号。”
“挂什么号?”裘文杰一副不懂事的样子。
“这里是边界,过了江就是老毛子的地界,所以,保安队盘查得紧一些……”
“这里可是归呼玛县管?”
“是是是!县保安大队有一个中队驻在这儿,不过您请放心,咱们东家跟军中队长很有交情,不会到这儿来打扰客人,挂个号也只是形式形式,作作样子。”
裘文杰提笔挥舞,铁柱子看着他写下‘裘文杰’三个字特,不禁心里直冒冷气,他心里想:这不是自找麻烦吗?随便胡诌一个名姓,又有谁知道?
“哦!原来是裘少爷,从哈尔滨来,远客远客!”掌柜的可真会作买卖。“那……小号可要好生侍候啦!”
裘文杰屈起中指,反转过来,以指节骨儿轻敲着柜面,口气像主子吩咐下人似的:“掌柜的!你可要记住:酒要香的、菜要好的、姑娘要嫩的,你对我这位远客真要好生侍候……”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掌柜的一个劲儿地哈着腰。
“还有,派人给我送个口信……”
“哦!裘少爷在这儿还有亲戚朋友吗?”
“亲戚朋友倒没有,我是来要债的,告诉那口子,就说我已经到了。”
“裘少爷!那口子是谁呀?”
裘文杰贴着掌柜的耳朵根子上轻轻说了一声,就好像一个法术的法师在他耳根念了一句魔咒,使得他猛地一震,脸色也变得惨白、惨白。
裘文杰一个转身,大踏步向内院走去。
半晌,掌柜的才回过神来,招招手,将专门侍客的内管事叫到跟前,低声嘱咐:“东厢四号房来了一位狠客,千万要好生侍候,吩咐灶上准备一桌上好的全席,再派人到万花楼去,教他们多送几朵花儿过来……我要出去一趟,立刻就回……”
掌柜的掉头就走,定了两步又回头,又加上一阵叮嘱:“立刻挂上满客的灯笼,停止迎客。”
内管事的可弄糊涂了,东西两厢的上房,以及侧院的统铺,还空着四成,空着厢房不作买卖,这是为啥呀?
尽管这位内管事心里疑惑,却不敢违抗掌柜的指示,立即照话行事,丝毫不敢怠慢。
金凤阁所有侍客的好手几乎都集中了东厢四号房,连那住在隔壁下房中的铁柱子也沾了光。裘文杰享受了热水澡、换上了洁净的衣服、一杯热腾腾的香茗已送到了面前,紧接着,各种精美的酒菜也端进房来,然后又是一阵莺声燕语,这个叫金花、那个叫翠花,又是什么桂花、菊花……环肥燕瘦,把一张圆桌都坐满了。
下房中的铁柱子虽没有享受这份艳福,倒也是酒菜丰富,款待热烈。他只希望在饱餐一顿之后,好好在热炕上睡一觉,明天一大早起来还能见得到他的主人。
上房中的裘文杰变成了一个不知死活的花花公子,左拥右抱、暴食狂饮。从他那道精明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应该是一个具有相当警觉性的。在兽群中,狼的警觉性是相当高的。
可是,号称‘白狼’的裘文杰为什么如此招摇呢?他难道没想到这样作会为他带来极大的危险吗?
酒至半酣,掌柜的在房门口出现了。
那些残花儿立刻起身离座,退到屏风后面去了,那本是这些花儿重整脂粉的地方,此刻她们是暂时回避,因为掌柜的一进门就向她们打出了眼色。
掌柜的走到裘文杰的面前,低声说:“裘少爷!我已经到金姑娘那儿去过了。”
“哪个金姑娘?”
“就是少爷您要找的人,金山镇上老老少少都这么称呼她,谁也没有胆子把她的混名挂在嘴边上。”
“她怎么说?”裘文杰的架子可真大,听他的口气,金线狐似乎只是一个随他踢来踢去的皮球而已。
“金姑娘说:她手边有点琐碎事儿,不能立即过来看您,可是稍晚一点再过来。要是您打算留下万花楼的粉头侍候您,为了不扰您的春宵好梦,金姑娘就明儿一大早再过来……”
“掌柜的!恕我说句不给面子的话,你找来的这些花花草草比起哈尔滨专接外国水手的那些烂货还要差得远,教她们回去,赏钱多给,把这些腻人的酒菜也给我撤走,熬一锅小米粥,几碟清爽小菜,再去给金线狐捎个信儿,我等她,今晚务必请她过来一趟。”
“是是是!”掌柜的哈着腰,脑袋瓜儿差点碰到了他的脚尖。
掌柜的走了,那群花儿也走了, 一眨眼间,眼面前收拾得干干净净,一锅清香扑鼻的小米粥、酱瓜、咸萝卜之类的小菜也摆了上来。
送酱菜、小米粥上来的伙计却没有退下,垂手站在桌边,似乎随时等侯着这位狠客的召唤与差遣。
在拾眼一瞥之下,裘文娱立刻发现这小伙计有点儿扎眼;说得更明白一点,裘文杰认为他不是真正的小伙计。凭他那一身结实的肌肉,炯炯的眼神,不管去干什么行业都此干这客栈的小伙有出息。
“给我盛粥!”裘文杰低声吆喝,像是驱使一个奴才,小伙计没吭声,立刻盛了一碗粥,双手托放到裘文杰的面前。
裘文杰一抬手,扣住了那个小伙计的左腕。他这一招绝非试探,而是用上了全副的劲道。
如果他看走了眼,这小伙计的腕子可能要休养一年半载才能复原。
事实上裘文杰绝不可能看走眼,他那双‘狼眼’似乎具有穿透的威力。
小伙计的腕子被裘文杰扣住了,可是,他的身子却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也没有动。
“什么来路?”裘文杰低声喝问。
“小的是金姑娘派来的。”
“派你来干什么?”
“保护您的安全。”
裘文杰松开了手,对方的腕子上连一道印疤都没有留下。他有点儿愧赧的感觉,如果对方存心抗拒,他也许扣不着那只刚强劲的手腕。
“保护我的安全?”裘文杰翻着眼皮子,没好声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裘少爷!”那小子的语气很稳,不阿谀,也没有激怒。“您虽然来到金山镇没多久,消息却已经传了出去。金山镇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休想瞒过金姑娘。听说,有人要取您的性命,所以……”
“金线狐把我姓裘的看成什么了?我是灯芯草,一折就断?我是雪花子,一落到手心里就化?我姓裘的还需要别人来保护,这简直是笑话!你给我滚!”
佟春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他跟裘文杰素不相识,干吗要等他三年?
裘文杰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意外,他那对深邃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佟春霖,似乎想一眼看透这老小子葫芦眼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佟春霖也不再往下说了,这老小子的火候很到家,他深得个中三味,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半晌,裘文杰才开口:“在见到这张火红拜帖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阁下的大名,你有把握没找错主儿吗?”
“裘大少!”佟春霖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说:“我可不是玻璃罐子里的绿头苍蝇,蒙头乱撞,你好交游,喜欢朋友,可是你还从来没有马马虎虎地跟人家换谱拜把子,除了聂龙这个生死不渝的小兄弟之外,你不曾交到一个知心的朋友,这没错吧?”
裘文杰的两道浓眉倏地连结到一处去了,佟春霖这一敲似乎敲中了他的心坎。
佟春霖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三年前,聂龙只身来到了北大荒,再也没有回去,你这个作哥哥的难道就不关心他的生死存亡么?所以我说,你早在三年前就该来了。”
裘文杰仍然没有吭声,他真是沉得住气。
佟春霖的右手从衣襟处伸进腰间,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出来,他缓缓解开,显露了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行家一看就知道那两把匕首是寒铁打造的,柄把镌刻着精细的龙绞,显然是出于名匠之手。
佟春霖的目光突然变得闪亮,声音却压低了:“小聂龙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做‘三耳四手’,三耳是他的姓,四手是形容他除了父母给他的一双手之外,再加上这两把像手一样灵巧的刀……我说这些干啥?你和聂龙是把兄弟,还会不知道么?”
裘文杰以一根指头在触抚那两把匕首的锋刃,他似乎在专心一致地欣赏那一对兵器,并没有去注意聆听佟春霖所说的故事。
半晌,裘文杰才哼出两个字:“好刀!”
佟春霖讶异地瞪大了眼珠子,声音压得更低了:“裘大少!才三年,你们的兄弟之情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吗?”
“这一对匕首要卖吗?”裘文杰的话题只绕着那一对匕首打转。
“这两把匕首是奉赠的,我卖的是别的东西。”
“你要卖什么?”
“我要卖的是消息,你千里迢迢来到北大荒想要得到的滑息——小聂龙的生死存亡。”
裘文杰的神态突然一变,就像一个一直在昏睡中的人,突然从大梦中苏醒过来。
“姓佟的!你找错主儿了,我姓裘的这一辈子也没有跟人拜过把子,叩过头,也不认识什么姓聂的。我到北大荒来是走走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横财好捞……好了!你可以走了,也请你带走这两把匕首。刀是好刀,你既然不卖,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佟春霖先是一楞,接着,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裘大少!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然如此老辣。没错,江湖路险,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过,在我佟春霖面前大可不必来这一套。如果凭你自己的本事去探讨聂龙的生死存亡,可能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在我这儿,你只要付出二百两黄金,眼面前你已经有了五百两黄金的进帐,你又何必如此小气?”
“姓佟的!我敢打赌这一回你是瞎了眼珠子,走错了门路找错了主儿,我再说一遍,我没什么把兄弟,也不认识什么姓聂的……两个山字叠罗汉,请出!”
佟春霖的脸上仍然浮着笑,他慢条斯理地将那对匕首包起来,似乎藉着缓慢的动作好让裘文杰有时间反悔,可惜,裘文杰压根儿就没有侮意。
那个小包裹又进了佟春霖的腰间,他身子往前一倾,惜声说:“裘大少!你或者顾忌什么,有空到万花楼逛一逛,有个姑娘叫小百合,她知道我落脚在什么地方……咱俩再仔细谈谈。”
拱拱手,打声哈哈。佟春霖掉头走了。
裘文杰的动作也真快,等到杜云飞再进房来,他已经躺上了热炕,呼呼大睡了。
杜云飞轻悄地吹熄了灯,退出房去。
这一夜,裘文杰睡得可好,那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有数。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了身,等他漱洗完毕,早餐端上来的时候,杜云飞也在房门口出现。看样子,他这一夜都没有离左右。
杜云飞先向裘文杰道了早安,然后轻声说:“金姑娘不便到这儿来,想请您过去坐坐。”
“行客拜坐客,这是规矩,来,杜老弟!一起用早饭,吃罢就去。”
“不!我已经用过了。”
“一夜没睡吧?”
“一夜未曾闭眼。”
“看样子是白耗了一夜。”
“裘少爷,小的可不是故意要您吃惊,昨儿夜里,少说也有四、五起不明身份的人物想进您的屋子,都让小的给逼退了。”
裘文杰没有吃惊,反倒笑了:“这么说,金线狐在这北大荒还不算是顶尖的人物,谁不知道我是她的客人?竟然还有人想摸黑找我的碴儿,这不是存心不给金线狐的面子么?”
杜云飞没有把话接下去,也许,牵涉到他的女主人,他不便置评。
裘文杰很安闲地吃过了早饭,就跟杜云飞走出了金凤阁客栈。
大清早的金山镇要比夜晚清静得多,大街上没几个行人。两人刚刚走出客栈,突见一辆双套马车由北向南,对着他们冲了过来。马车来势相当猛, 一眨眼就到了他们面前,杜云飞一个大步冲前,用身子挡住了裘文杰。
这小子倒是忠心耿耿的,如果这辆马车上的人有什么狙击行动的话,他的躯体就成了肉屏风,死的是他,而受他保护的裘文杰则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执鞭驭车的车把式是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婆,在关外,妇孺会驾车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可是这个老婆婆出驾车之术却是一等的,那两匹马儿在她的指挥下竟然变成了棋盘上的棋子,要搁那就搁那
儿,她一提缰,大车就在两人的面前突然停住了。
车帘揭开,一个身穿大红卷毛开氅十七八岁大姑娘灵巧地跳了下来。
那大姑娘弯腰行礼,然后恭恭敬敬地说:“裘大少!请上车。”
裘文杰一点儿也不吃惊,他似乎生来就是一个把一切意外都视为当然的人。杜云飞却不同了,他在金山镇少说也有十年以上的历史,而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驾车的老妇人,也没见过穿着大氅,英气逼人的大姑娘。
杜云飞先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然后才很客气地问:“请问姑娘受何人的差遣?”
“受家父之命前来迎接远客。”
“令尊台甫如何称谓?”
“奇怪?”大姑娘瞪眼了,“我要请的是裘爷,又没有请你,你东问西问干吗呀?”
“姑娘!小的也是奉了主人之命前来迎客,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之分……”
“杜云飞!”那姑娘说话一点也不客气,“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是狐狸窝的狐崽子……”
这种侮辱性的话任谁也受不了,这话不仅侮辱了杜云飞,连带地也侮辱了他的女主人金线狐,杜云飞当然无法忍受,一抬手,耳巴子就向那姑娘刮了过去。
那姑娘站着一动也没有动。
啪的一声,坐在车座上的老妇人却动了皮鞭,鞭梢缠上了杜云飞的右腕,这一手绝活儿使得裘文杰暗暗地喝了一声彩!
裘文杰连忙出面打圆场:“杜老弟!我跟金姑娘又不是初见,请你回覆一声,待会儿我再自己过来,行吗?”
杜云飞也知道自己讨不了便宜,可是,他肩负保护裘文杰的责任,又不敢擅自作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大姑娘又说话了:“杜云飞!我猜得到你的心思,你怕万一弄丢了裘文杰,不好向你的主子交代,是不是?没关系,你跟裘少爷一起去好了。”
“也好!”裘文杰拉着杜云飞一起登车,“咱们一起去好了。”
车厢内还铺着骆驼绒的坐垫。非常讲究。那大姑娘没有再进车厢,她就站在车辕上,大车又以飞快的速度驶动了。
“裘大少!”杜云飞轻声问:“你有这么一个朋友吗?”
“老实说,在北大荒,我根本就没有半个朋友。”
“可是,这种冒昧的邀请对你来说,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杜老弟!如果这种事也要吃惊,在北大荒令人吃惊的事情可就多啦!你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一头黑瞎子拦路,突然发现有一头灰狼在跟踪你,那不是会教人吓掉了魂儿么?”
杜云飞没有再接下去,他发现;裘文杰似乎存心在将话题引开。即使裘文杰说的是真话,而他对这个冒昧突然的邀请却是相当欢迎的。
大车很快就离开了金山镇,不是驶向黑龙江畔,而是驶向莽莽丛林,柯枝不时拍打着车棚,虽然石丛林中的车道已经非常狭窄,大车的速度却没有减缓。
裘文杰又打破了沉寂:“杜老弟!你今天可开了眼界啦!”
“哦?”杜云飞显然不明白对方话中的涵义。
“北大荒的奇人奇事太多啦!”
“你是说……?”
“我是说那位驾车的老太太,照她驭车的本事,若不是亲眼目睹你是不会相信的。”
“鞭上的功夫更是出神入化。”
“服了?”
“不服行吗?”杜云飞的脸上展露了一丝苦笑。
大车的速度终于缓了下来,接着,停住了。
只听那位大姑娘吆喝道:“二位请下车吧!”
那大姑娘说道:“路太窄,大车过不去,请二位走几步路。”
呼噜一声,一头颀大肥壮的灰黑色狼犬扑了过来,杜云飞终于在袭文杰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惊色。
“大黑!”大姑娘吆喝了一声。
那头凶猛、狺狺的狼犬立刻变成了一只温驯的小兔子般站在大姑娘的身边摇尾乞欢。
步行约摸百步,终于在莽莽丛林中见到了一座石屋。
这座石屋当初在建筑的时候一定化过相当的功夫,每一块右头都是一般大小,真不知道这么多巨大的石头是从那儿运来的。石屋的周围还挖掘了防兽的堑壕,屋子的主人像是在这里已经住了很久了。
石屋占地很广,按照一般的常情估计,总有十来间房,那么,这里到底庄了多少人呢?
大姑娘将两位客人迎进石星正中一间堂屋里,说了一声‘请稍待’,就自顾自地走到内进去了。只留下了那头狼犬,对两位生客瞪着不予信任的目光。
家俱都是木制的,粗糙而结实,从表面的光泽看来,已经使用不少年了。
“杜老弟!”裘文杰轻轻地开了口:“猜猜看,这里的主人是何许人物?”
杜云飞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似乎不敢乱下断语。
“杜老弟!怎么不开口啦?”
“裘少爷!我劝你最好还是少开口。”
“为什么?”
“也许因为你一直待在繁华的都市里,无法感觉到这种神秘的气息……裘少爷!我觉得,咱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来到这儿是太冒失了。”
“严格地说,我来到北大荒就已经太冒失。”
杜云飞正要循着话题问下去,突然,那个大姑娘又出现了。现在,她已脱下了大氅,皮毛里子的袄裤并没有掩蔽她那婀娜多姿的身裁。
“杜云飞!”她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你在这儿等一会儿,行吗?”
杜云飞点点头。
“安份点!别让我的‘大黑’把你给撕了。”
杜云飞没有吭气,他不想自讨没趣。
裘文杰在那大姑娘的眼色指示下,向内进走去。
通过一条幽暗的通道之后,裘文杰才发现这座石屋后面竟然还有另外一间石屋,隐藏在一片幽林之中,两屋相隔约摸五十步。
“姑娘!”裘文杰在找论说:“你不觉你对杜云飞的态度太过火了吗?”
“过火?”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瞄了裘文杰一眼。“什么意思?”
“你,……你应该对他稍稍客气一点。”
“哼!本来倒想对他客气一点的,他要扬我大耳巴子,我为什么要对他客气?”
“姑娘贵姓?”
“对不住,裘少爷!我不能回答你任何问题。”
“那……待会儿我见到令尊该如何称呼呢?”
“你可以静静的不必称呼什么。”
“那,……不是太失礼了吗?”
“不知者不怪罪。”
这时,两人已经到了另一座石屋之前,大姑娘站住,向里面摆了摆手。
裘文杰深深吸了一口气,踏上石阶,进入了石屋。
屋内的光线太暗,裘文杰闭闭眼,再睁开,才勉强看清楚屋内的情形:几伴简单的家俱,一张高背藤条椅,椅背朝门倒放着,没有一个人。
“坐!”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响起。
原来主人坐在那张高背藤条椅子上,他的身体完全被椅背挡住了。
裘文杰坐了下来。
屋内相当静,丧文杰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裘少爷!”称呼相当尊敬。“别问我是谁,我也不问你为什么来到北大荒,请你到舍下来,是为了要给你一个忠告:立刻离开这儿,回到哈尔滨去,一眨眼的时间都不要耽搁。”
裘文杰的眼珠子一直在滴溜溜地打转,毫无疑问他是在打量这间石屋的情势,主人的话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
那个苍老低沉的声音又说:“好!你可以走了。”
裘文杰冷冷地说:“想不到教我跑了这么远的路只听了这么一句话,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你生了一副什么模样儿我也不知道。你最少也该让我见见尊容,……”
“不见也罢。”
“一个连面容都不肯示人的人,他的话我为什么要听?”
主人倏地站了起来,……不!应该说是那张高背藤条椅站了起来。当他站起时,藤椅也突然离地而起,仍然挡庄了他的身体,不过,在藤椅的下端,却露出了一双小腿。
人在移动,藤椅也跟着在移动。
“站住!”裘文杰大喝一声。
对方倒真是站住了,那苍老低沉的声音又响起:“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好心相劝,你既然不听,那就算了吧!”
再只脚又在移动,人已经快要走出石屋去了。裘文杰飞快地拔出匕首,冷叱道:“请不要动,不然,我可能会伤害你。”
对方根本就不予理会,裘文杰也就毫不客气地掷出了匕首,准确无比地扎中对方右脚的足胫处。
笃地一响,那种声音非常奇怪,像是扎中了一根木头似的。
那是一双木制的腿吗?如果是,对方的两只腿又是藏在何处呢?
不错,那两只能够行走的腿的确是木制的,因为它们还在继续行走,如果血肉之躯,被锋利的匕首穿透,怎么还能行走自如呢?
裘文杰一个箭步纵了过去,想伸手抓住那张藤椅的椅背,就在这一瞬间,对方的行动突然加快,一闪就不见了踪迹。
那里有一道窄门,裘文杰正想穿门而入,突然在他身后响起了那个大姑娘的声音:“裘少爷!”
裘文杰只得暂时打消了追击的念头。
“裘少爷请回座。”
“姑娘!他是谁?”
“是家父。”
“你们父女俩倒底在玩什么花样?”
“裘少爷?家父好心向你提出忠告,你却出刀回报,这符合君子待人之道吗?”
“对不起,我不是君子,而令尊也不见得是君子。”
“很好!你既然自承不是君子,那我们也可以使出小人的手段……”说到这里,那姑娘向屋外招招手。
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手里托着银盘,盘上放着一壶酒、一只酒杯。
那小姑娘将银盘放在裘文杰面前,又退了出去。
“请自斟自饮吧!”
“对不起,姑娘!我没有饮早酒的习惯。”
“裘少爷!你非饮不可,放心,这壶酒是精心调配的,很香、很入口,而且药性发作很快,你不会遭到丝毫痛苦的折磨。”
裘文杰不禁大吃一惊,这种事儿以前在听说书的时候听说过,皇帝经常用这种方法敌别人饮毒酒自戕,所谓君教臣死,臣不敢不死,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这丫头自以为是什么人?一国之君吗?
“裘少爷!要我替你斟上第一杯吗?”姑娘的口气很柔和,真好像是在洞房花烛夜正准备和她的新郎倌饮交杯酒似的。
“哼!”裘文杰现在倒不吃惊了,却觉得很好笑,“今天是我起身太早了,一出门就遇见了一群疯子。”
“裘少爷!在这北大荒疯子可真不少,不过,谁也不比你更疯,在哈尔滨,安安稳稳的日子有多好,偏偏要跑到这北大荒来找死?咱们父女可是好心好意的劝你走,你不听,你既然要找死,咱们就成全你,让你死得痛快些:裘少爷!快点喝吧!你已经别无选择了。”
“姑娘!你把我当青菜萝卜,爱切片就切片,爱切丝就切丝?”裘文杰原本是坐着的,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好了,我自认倒楣,算我起早遇瘟神,我要走了。”
“慢点!你忘了一件东西。”
“裘少爷!”姑娘的嘴角处流露出一付阴冷的笑意。“丢了那把匕首,就像一头野狼被拔掉了利牙,你还有什么好狠的?”
裘文杰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一切看来都是计划好了的,一个圈套;一个要置他于死地的圈套。
“白狼!”那姑娘突然叫出了裘文杰的浑名。“这药酒的方子是我娘在世的时候配的,三杯穿肠,毫无痛苦,你是个大男人,不必扭扭揑揑的啦!暍吧!一醉解千愁,一死除万孽。”
裘文杰连打几个冷颤之后,突然变得十分清醒,他发现这不是玩笑的时候,情况此他想像的要严重多了。
“姑娘!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因为你喜欢死!”
“好!就算我喜欢死吧!最少也该让我选择我喜欢的死法。”
“论说看,你喜欢怎么死法?”
“姑娘!你很美,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懂吗?”
到这种节骨眼儿上,裘文杰还能说出这种轻佻之语,说得好听一点,是他生性豁达,从不把任何威胁放在心上;说得不好听,他简直就不知死活。
也许,咱们把裘文杰估计错了,他大概是想故意激怒这个大姑娘。愤怒能使人失去方寸,那么,他就有机可乘了。果真如此的话,裘文杰就失败。
因为,那个大姑娘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笑了,笑得非常邪、非常浪荡,这一笑,才真的教裘文杰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裘少爷!”她曼声说:“我可真服了你,死到临头还有这种兴致……你!你真想这种死法?”
裘文杰突然发现嘴巴发干、喉咙发燥,他的口中竟然连一点唾液也没有了。
他努力用舌头在口腔里压迫,挤出了一点唾液,咽下去,算是润了一下干燥的喉咙,然后用力一点头,硬生生进出两个字:“没错。”
他是好汉充到底了?不,他是不服输,倒要看看这个年轻轻的小姑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好!”她竟然毫不娇羞地回答:“姑娘我成全你……银屏!撤酒!”
小姑娘应声而进,将酒壶、酒杯放在银盘上,又拿了出去。
裘文杰没有匕首真像野狼被拔了牙么?即使如此,狼还有一双利爪呀!不过,他并没有轻举妄动,说句良心话,这位小枯娘的气势已经盖住他了。若非有十二成的把握,即使死在临头,他也不会妄动的。
“请!”姑娘一招手,指向那道窄门。
裘文杰拾头挺胸地向那道窄门走去,并非他无所畏惧,而是已别无选择。
通过窄门之后,裘文杰才发现这座石屋比前面那座要深得多,后面最少还有好几间房。
走完一条约摸二十步的幽暗通道,已无去处。在他的左右各有一间房,左手边那间房的房门却是开着的。
“请进吧!”跟在他后面的大姑娘轻轻地说。
这应该是一间卧房,因为房里有一张火炕,当然,裘文杰要在‘牡丹花下死’,是很需要一张炕床的。
那位大姑娘在后跟进,还顺手将房门带上了。看她表情,丝毫也不忸怩。
炕下一定生着火,一进来就使人感到一阵暖意。大姑娘笑了笑:“站在那儿发呆干吗?
脱衣服呀!”
“哦?”裘文杰一楞。
“怎么?你忘啦!”大姑娘的脸皮竟然如此老辣。“你不是想在‘牡丹花下死’吗?不脱衣服你怎么死得了?别磨蹭啦!白狼!我就不相你在哈尔滨那种花花世界里不曾碰过女人!”
裘文杰可不是鲁男子,他见识过最浪荡的女人,但是那些雌货要和眼前这个年轻轻的大姑娘比起来,她们都成了刚出道的雏儿。
“快呀!”大姑娘眉飞色舞地催促着,同时,她双手一拾,卷边翻毛的嵌肩离开了她的躯体。
接着,她又解开了小袄的领口,当她解开斜襟上的第二颗钮子时,裘文杰已经想得喘不过气来了。
“慢点!”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怎么啦?”姑娘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尖。
“姑娘!”裘文杰喘着气说:“这个玩笑开到这里该可以打住了……”
“玩笑?”姑娘的眉一挑、眼一瞪,“谁在跟你开玩笑?”
“姑娘!我这个人生性狂傲,也应该遇上一个厉害的人物受点儿教训……姑娘,我服了,我认输,行不行?”
她的右手又开始缓慢地扣上小袄斜襟上的钮子,当她扣好之后,她那只右手好像突然长了三尺、啪的一声跪响,裘文杰的左颊吃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这在裘文杰来说,真是破题儿第一道,若是换个地方,换个人,他一定会奋起拼命。而他现在该打,也甘愿被这个年轻轻的姑娘家打。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裘文杰已被她那股子魅力所慑服。
“为什么不还手?”声音很轻、也很柔。
“我,——觉得我该打。”
“该打?”
“是的,该打。我,——我刚才不该对称说那种话。”
“哦?”
“我……我不该说那种轻佻的话。”
“奇怪?在我敢说的白狼好像不是这样一副性子。怎么回事?是怕死?还是在施展什么狡计?”
“姑娘!请相信我,不是怕,也不是施展什么诡计……姑娘!你的眼睛中有一种神彩,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神彩,那种神彩令人不敢亵渎,不敢滋生妄念,而我竟然……”
“哎呀!裘爷:你怎么突然语无伦次起来啦,大概是我把你给吓坏了吧?来!坐下、坐下!”姑娘的态度突然大变,倒令裘文杰怀疑她在施展什么诡计了。
裘文杰坐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好果。
“凭良心说,”姑娘在裘文杰的面前走来走去,像在监估一伴昂贵的货品似的,“我倒喜欢你刚才那股子野性和狠劲儿,狼就是狼,不但要有狼的外貌,还要有豺狼之心,你一旦变得文文静静的,倒教我觉得怪别扭的。”
“姑娘!”裘文杰正色说:“别消遣我了,令尊和你显然都是奇人,请你别再跟我捉迷藏,打哑谜了,行吗?”
“麦少爷!如果你刚才喝下了那壶酒,你会怎么样?”
“不知道。”裘文杰不敢要嘴皮子。“不过你当时说过,一醉解千愁,一死除万孽。”
“其实,醉,解不了愁绪,死,也除不了孽根。如果你喝下那壶酒,你会醉,却不会死。
等你醒来之后,你已经回到了哈尔滨。”
“你们父女俩千方百计就是要让我离开这北大荒,是吗?”
“没错。”
“姑娘!我的外号叫白狼,虽没有狼的外貌,说不定却有豺狼之心,方才万一我冒失地作困兽之斗,姑娘可能会受伤害。那岂不是……?”
姑娘很快地切断了裘文杰的话:“要不要试试?”
“我不想试。”裘文杰摇了摇头。“方才我就有这种感觉,你们父女俩并不想伤害我。”
“而我们也不希望你受到别人的伤害。”
这句话是意义深长的,裘文杰自然听得懂。
“这大概就是令尊火速教我离开北大荒的原因……姑娘!让我再见令尊一面……”
“不行!家父永远也不要见任何人。”
“方才我不是见过了吗?”
“方才你是只闻其声,未见其面。”
“那么,让我再聆听一次……”
“裘少爷!”姑娘的辞色突然转冷。“家父能亲自将他的忠告向你当面提出,这已经是破例了,在北大荒,恐怕还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听过他的声音,你也不要太奢求了……裘少爷!
你轻薄我,我扬了你一个耳光,咱们已经两不欠。如果你答应回到客栈立刻赶车上路,我就立刻送你出去,别忘了,还有朋友在外面等着哩!”
“姑娘!不瞒你说,我到北大荒来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办……”
“没有任何一件事情会比生命更重要。”
“姑娘!人生处处有风险……”
“白狼!别跟我要嘴皮子!你是自己走,还是由我来处理?”姑娘的两只眼睛珠子又瞪了起来。
“姑娘!外面那个杜云飞并不好缠,他的女主人更不好缠!如果……”
“白狼……”姑娘的一根手指头差一点戳到裘文杰的鼻尖上:“你听清楚我说的每一句话:在北大荒、杜云飞排名恐怕要排在二十名之后,金线狐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最难缠的是我,是我玉娃子……”
她突然停住,两眼瞪得满圆,手指尖儿封着嘴,似乎后悔把她的小名儿漏出来了。
“玉娃子?”
“裘少爷!只准你叫这么一次,如果这个名儿再从你口里溜出来,我就打落你一嘴狼牙。”
“在私底下我也不可以……?”
“不可以。”口气相当凶。
“好!我以前曾经这么想过,如果有一天让我遇到一个令我折服的人,我就会服他一辈子……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清楚了,我也相信你和令尊是为我好……这样行不行?给我三天的时间,把我的事情办一办……”
“不行,就像我爹说的,一眨眼的工夫也不能耽搁。”
“万一有人不让我走,怎么办?”
“别用这种话来搪塞我,也不见得就有人愿意你到北大荒来,你是怎么来了?你有本事来难道还没有本事走吗?用溜、用逃、用窜,我都不管,你就是赶紧给我走。”
裘文杰傻了眼,这大姑娘可没吹牛,可真难缠。
突然,外面传来了狼犬的狂吠之声。
“待着,不准离开这间屋子,我出去看看。”玉娃子扭头就冲了出去。
前面那座石星前的一小片空地上多了五匹马,四个浓眉大眼的汉子还坐在鞍子上,马枪端在怀里,如临大敌一般。金线狐已经下了马,杜云飞正在她耳朵根子边嘀嘀咕咕。那个驾车的老妇人坐在一边,左手抓着皮鞭,右手的食指在绕着鞭梢儿玩,对这几个不速之客不客不理不答。只有忠心耿耿的‘大黑’,不停地吠叫,虽然被拴上了,还在一个劲儿的前扑。
杜云飞眼尖,一见玉娃子露面,连忙笑着说:“姑娘!这是咱们女主人金姑娘!”
玉娃子当门一站,先叱喝一声,止住了狗儿的狂吠,然后眼皮子翻呀翻的冲着金线狐直打量,那种眼光,多少有点儿不屑一顾的味道。
姜是老的辣,金线狐即使有满肚子不舒服,也不会在这个时侯显露出来,她上前一步,笑着说:
“真没想到,在北大荒还有这么一处世外桃源,住的一定是奇人,姑娘贵姓呀?”
“没姓。”玉娃子冷冰冰的。
这一瓢凉水,金线狐竟然承受了。
“哦!”她还是笑眯眯的。“那一定是遁居山林的隐士了,——姑娘!我来得很冒昧,可是情非得已。有好多朋友等着见哈尔滨来的裘少爷,我的手下到客栈去迎接贵客,竟然走失了踪影,这个笑话可闹大了,——姑娘!裘少爷和令尊谈完了吗?”
“谈完了。”
“那就劳驾你……”
“不过,裘少爷跟我还没有说完。”
“哦!姑娘跟他有什么好谈的呀?”
“谈情说爱。”
金线狐一楞,她似乎作梦也没有想到这四个字会如此轻轻松松地从面前这个大姑娘的嘴里说出来。
“金姑娘!北大荒除了猎户就是矿工,都是些粗人,像裘少爷这种英俊男子此起金矿的矿苗还要来得可贵,姑娘我看上他了,要是你也在打这种主意,只有怪你迟了一步。你回去安心等着,等那一天姑娘我腻了,自然会把他给你送过去。”玉娃子说得顺口已极。
金线狐却是脸色大变,就是万花楼那一帮雌货,日日生张熟魏的,也没有胆子当众说出这种话来呀!
“金姑娘!我是个爽快人,说话也爽快,请回吧!我可不忍心把裘少爷一个人冷冷清清地放在屋子里。”玉娃子说完之后,扭头就走。
“姑娘请留步!”这句话涂得就像山巅滚下的冰堆子。
这一声叱喝使得玉娃子停步回了头,抱在那些汉子怀里的四支马枪的枪口也不约而同地掉转了方向。那老妇人还在用手指绕鞭梢儿玩着,‘大黑’也默默地瞪着它的眼珠子。玉娃子脸上那股子不屑的神色仍然洋溢着。
“姑娘今年多大?”金线狐又向前跨了一步。
“比你年轻。”完全是一副挑衅的架势。
“姑娘!别以为几句粗话就把我吓跑了,我在北大荒跟那些粗野汉子厮混了好几年,什么样的粗话我没听过?我是看你年轻不懂事,不跟你一般见识。请你去把裘少爷请出来,让我当面间问他,要是他甘愿窝在这里找你煞煞馋,我立刻打马就走。”
“办不到,我不能让裘少爷跟你见面。”
“为什么?”
“馋猫见着鱼,还不是一口就叨走了。”
“姑娘!我今天对你已经狠客气了……”
“你不客气又能怎么样?”玉娃子的气焰竟然愈来愈高:“我知道,你金线狐在呼玛县很抖,谁见着你都要弯弯腰儿。不过,你要弄清楚:这是我的家门口,轮不到你耍霸王。”
“姑娘!别说是在你的家门口,就是在紫禁城也是一样。凡是有我金线狐的地方,那个地方的人就要听我的。”
“我偏不听!”
“这位姑娘……”杜云飞想打圆场。
“杜云飞!”金线狐一声冷叱:“给我站一边去。”
“是!”杜云飞连忙走远了。
“姑娘!你年纪实在太小了,小得不知天高地厚。我是冲着贵客裘少爷的面子,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
“要不然你早就躺下了。”
“哦?”玉娃子两条手臂环抱在胸前,笑眯眯地:“你可真会吹牛,是凭你的一身肥肉呢?还是凭那四支马枪?”
要说金线狐是因为玉娃子年轻,让她三分,那真是天晓得。只因为杜云飞已经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她又从来没有听说过北大荒有这么一户人家,没摸清底细,她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现在,她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掂估了老半天,这小丫头片子身上好像没藏家伙,大概赤手空拳也能教训教训她,何况还有四支马枪在身后助威。想到这里,一个大步上前,右手一扬,打算赏玉娃子一个耳巴子。
那只颀大无比的狼犬原本是拴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绳链竟然松开了,金线狐这里刚一扬掌,他日闪电般纵扑过来。大嘴一张,将金线狐的右臂咬个正着。显然,这头猛犬受过相当严格的训练,虽然将金线狐的右臂衔着了,却丝毫没有伤到她的皮肉。
突然之间,现场鸦雀无声,那四支马枪都摆出了射击姿势,可是金线狐并没有下达开火的命令。
现场的气氛真是紧张到了极点,连那刁钻的玉娃子也收敛了脸上的嬉笑之色。由于身体失去平衡,金线狐的身子歪斜着,右臂在那只狼犬的嘴里,左臂高挑着。如果,她的右臂往下一压,那四支马枪准定立刻喷火。杜云飞一颗心差点跳到喉咙口了,跟着金线狐也有好几年,从来没遇上过这种场面。只有那个老妇人,似乎别人的死活与她无关,她还在用手指头儿绕着鞭梢玩儿,而且愈玩愈起劲儿。
这种火爆场面闹得不算小了,可是,这儿的男主人始终未露面……对了!玉娃子曾经说过,她爹从来不见任何人,甚至于听过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是活着的。此刻,他当然不会露面啦!他对他的女儿玉娃子显然有十足的信心。
玉娃子突然一闪跃进了石屋,同时叱喝了一声:“大黑!”
那只狼犬立刻放松了金线狐,退守在石屋的门口,大嘴张着,吐露出长长的舌头。
玉娃子的声音又从石屋中传了出来:“金姑娘!你可以请回了,如果你认为你受了侮辱,将来要找回面子的机会多的是,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好!”这似乎是唯一的下台阶之处,佥线狐当然不会放过。“咱们后会有期。”
她一转身跃上了马背,杜云飞选了一个体型稍微瘦弱的汉子,与他共骑一乘。六个人、五匹马,转瞬间就走远了。
一直沉默的老妇人突然吆暍了一声:“大黑!”
那只凶猛的狼犬立刻俯首贴耳地跑到原先它蹲伏的地方,老妇人打了一声响鞭,真是神乎其技,皮鞭儿就将那只狼犬的索链在树干上拴牢了。
她原地未动,又吆喝了一声:“丫头!”
玉娃子从石星中走了出来,先前她像个罗刹,气焰万丈;现在,她却像个见了凶婆婆的童养媳,勾着频子,踏着碎步儿,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闹够了吗?”老妇人声音冷冰冰的。
“是金线狐气势凌人,我才……”
“给我闭嘴!”
玉娃子果然不敢再吭声,奇怪!这老妇人看起来好像是个下人,玉娃子竟然怕她怕到这种程度。
“那个混‘球’怎么说?”
“他还不想走。”
“那就让他回到客栈中去等死!”
“可是……?”
“丫头!你闹也闹够了,玩也玩够了,当初我就不赞成你管这档子闲事,都是你千求万求的,那混球不怕死,你又何必为他操心?立刻教他滚!还有,从今天起,你给我乖乖待在屋子里。”
“可是……?”
“闭上你的嘴!”老妇人凶得像一个恶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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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丹枫OCR 旧雨楼 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