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茂大骇,狠命的向竹林急钻。回头一瞥,却幸追进来的,只这使双怀杖的少年莽汉一人。竹林茂密,夜影沉沉,其余敌人心怀顾忌,不特没有跟过来,反招呼少年莽汉作速退出,免得深入涉险。这少年莽汉竟不肯听,将双怀杖分竹枝开路,奋身一直追进来。
竹林不比树林,几乎没有立足的隙地。九股烟占了身矮人瘦的便宜,只伏身低钻数步,忽听后面枝叶乱摇;九股烟身形陡转,一抖手,用阴把反打,将一块飞蝗石子,照贼人下三路打去。少年莽汉急忙一侧身,一提足,停了一停。九股烟伏着腰,“啪啪啪”,不住手的照后面连打出三四个石子。
到底林深影浓,处处阻障,那少年莽汉分拂打枝,往前赶了几步,脑袋上挨了一下。他怒骂了一声,依然不肯饶,拂枝猛进;忽然迎面又飞来一块石子。少年贼急急的一闪身,竹枝反打回来,把眼角扫了一下;吃了一惊,抚着眼往旁一跳。九股烟趁势,唰唰唰,伏着腰,用“蛇行式”,像狗似的又爬出数丈。冒险开路,竟绕出竹林头处,爬在地上,往外探头。“天不绝人!”外面竟接着一大片玉蜀黍地。(叶批:或狗。)
九股烟大喜,一长身纵过去。“老子坐洞”,伏挺身躯,背倚玉蜀黍地,急游目往四面一看:敌人漫散开,把住了竹林。九股烟暗道:“你乔太爷不玩啦!”一缩身,轻轻的钻入玉蜀黍地内,择深僻低洼处,趴伏下不敢再动。
这使双怀杖的敌人怒骂着,钻出竹林,对同伴骂道:“喂,并肩子,这小子可会装狗,别是被他爬走了吧?”使剑的敌人奔到竹林后、玉蜀黍地中间,道:“并肩子,这小子爬进这里了,看住了他,别教他再溜了。”其余两个敌人奔前绕后,窜了一阵,也都凑到青纱帐边。
一个使刀的敌人呼喝道:“这小子真个又钻进玉蜀黍地了。我说喂!咱们这就算了么?我们快从四下里,往当中挤。这小子眼睁睁没离这块地,我们一齐吧。可得留神这小子的暗器,刚才把我打了一下。”说话声中,玉蜀黍地四面,脚步声往返奔驰起来。
玉蜀黍地中的九股烟却也不住冷笑,抹了抹头上汗,暗骂道:“兔蛋们想使诈语,把我吓出来?,又想骗我发暗器,你们好让我献出藏身的地点来!嘿嘿,乔二爷惹不起你们,却跟你们泡得起。我老人家不等天亮,再也不肯冒失了。”想着,这一回就死心蹋地的,往土地上一躺,再也不打算回店了。
外面的四五个敌人,啧啧呶呶的密语。忽又分布四面,呼喝道:“搜!赶快往那里排搜!”跟着又一阵响动。九股烟心中一惊,但是转念一想:“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小子们不真搜到我跟前,我还是不动。”
敌人又叫道:“拿砖头砍个鬼种的!”立刻劈劈啪啪,从空地投进来一阵碎砖石块;有的打空,有的落到跟前,有的险些打着乔茂。
乔茂这回沉住了气,心说:“瞎打吧!就是打破了老子的头,老子还是给你一个不动弹。”遂将身子一蹲,缩小了面积,准备挨打;可是只打过一阵,石子又不投了。只听另一个敌人道:“我去把咱们的猎狗叫来,将几条狗放进去,看不把这个王八蛋叼出来。”
立刻听见奔跑之声,由近及远。这一着却阴损,九股烟不由伸出头,往外看看,当然黑忽忽任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想了想,又放倒头,半坐半卧倒在地上。他想:“叫狗哇!吓谁?转眼天亮了,你们反正不敢明绑票。放狗来咬我,这回可不比那回了,老子还有手叉子哩,还有镖哩,打死你们的狗!”
外面敌人用种种话,诱吓九股烟。九股烟装作不闻不见,只不上套。竟耗了半个更次,突然听远处有一阵怒马奔驰之声,远远的似从西南,向这边冲来,一霎时扑到苦水铺镇甸前。那扼守青纱帐、围困九股烟的几个强人,立刻吹起唿哨来。
九股烟大大的吃了一惊,心说:“糟!狗贼又添人了,不好!”竟稳躺不住,情不自禁的爬起来,跪在地上,顺竹根往外偷看,又侧耳偷听声息。似有两匹快马,应声奔逐过来,近处胡哨吹得越响。马到田畔,骑马的人把马放缓,立刻也打起胡哨。跟着听见下马之声,双方的人凑合之声,互相问答之声。
骑马的一个人招呼道:“并肩子,是哪一个在这里把合?”问话的声口很生疏,答话的似乎就是刚才那个持剑的少年贼人。答道:“并肩子,念短吧!削码儿托线被围在大粮子里了。”(意思说:“伙伴禁声,有一个保镖的被我们困在高粱地里了。”)骑马的人很高兴的说:“并肩子,可转细这托线的万儿么?”(是问他知道这保镖的名字么?)答道:“还是那个托漂万(姓乔)的屎蛋,就只是他一个;其余别个,我们没见。”
骑马的人说道:“别看屎蛋,当家的就要的是他。别个点儿,现在有交代了,落在我们手里了……”接着大声传令道:“并肩子听真,瓢把子有令,不到五更以后,不准撤卡子。田里的屎蛋,务必拿活的;就耗到白天,也得拾了他。”答话的道:“那一定该这么办,饶不了他。不过这屎蛋钻进田里,只不出来,怎么好?并肩子,你把狗弄来吧。”
骑马的笑道:“我忙得很,集贤栈还伏着咱们六个人呢,我还得给他们送信。你们要几条狗?五条狗么?好了,回头我立刻叫大熊带来。”随即飞身上马,蹄声“得得”,又奔驰走了。听声音,似奔入苦水铺。
饱闻贼语之后,把个九股烟吓了个骨软筋酥,“这些东西分明要跟我耗到天明,还不肯饶。他们真要弄出狗来,这些狗可惹不起,专咬他娘的脚脖子!更可怕的是紫旋风三个人,大概他们也跟贼人朝了相,栽给人家了。他们真个失了脚,他们是找死。无奈只剩下我一个人,更糟糕,只怕我就回不去了。店里头竟又伏着六个贼党,怨不得我刚往店里跑,就从店房上窜出好几个人影来。这可真要命,店房也回不去,田地也逃不出来,我这可毁了!”
九股烟乔茂从田洼里爬起来,坐在那里,搔头,咧嘴,发慌,着急,要死,一点活路也没有。他又害怕,又怨恨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三个人:“这该死的三个倒楣鬼,他们作死!若依我的意思,一块儿奔回宝应县送信去,多么好!偏要贪功,偏要探堡。狗蛋们,你妈妈养活你太容易了。你们的狗命不值钱,却把我也饶上,填了馅,图什么!”
乔茂一时又想起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不禁发恨道:“这两个老奸巨猾,我说大家一块来访,偏教我独自冒这个险!这两个老东西一死儿的拿话挤我,又拿面子拘我。现在眼看落到贼人的手心里了,他们可不管了。怨不得人说,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诈。俞剑平,俞剑平,你这个老奸贼,你害得我好苦……”(叶批:阅此忽叹:天下之妙文,无有出白羽之右者!而其刻画心理之细、口语运用之精,即金庸辈亦将为之倾倒,望尘莫及!何况等而下之者乎!)
乔茂正自埋怨天埋怨地,冷不防听田禾外,有人哈哈的大声狂笑起来,道:“姓乔的屎蛋在这边啦!你们没听他自己个捣鬼,骂姓俞的么?”
这可真是倒楣加一翻,心中怨恨也罢,是怎的竟骂出了声?一时鬼念,说走了嘴,竟被贼人寻声猜出他的藏身之处。立刻劈劈啪啪,打进来一阵石头子。九股烟枣似的小脑瓜,“啪”的被打着了一下。“哎呀,好疼!”又不止疼,玉黍秆猛然间纷纷摇动,四五个贼人忽从四面冒险进来。九股烟不由得倏然一窜,跳起身来。
这一窜更坏,贼人已顺着禾秆摇动之势,拿着长竿,照他藏身处扑打过来。方向虽不对,可是相隔很近。九股烟越发心慌,竟藏不住了。其实他如果大胆,依然伏着不动,贼人还不至贸然追进来。贼人从两侧扑打,来势尽猛,却只探进来不多远,便即止步;只将临时拔来的长竹竿,照九股烟出声的地点,东一下、西一下瞎打。
乔茂害怕,慌忙又伏下腰来,择那玉蜀黍秆深密之处,钻逃过去;恨不得把身形缩成薄片,免得碰着了枝叶发响。贼人就好像料定乔茂的暗器已经打完,起初还试试探探,一步一停的往田地里赶;随后竟挺着长竿,一步也不放松,直追进来。顺着玉蜀黍枝叶“唰唰啦啦”响动之声,用长竿乱划乱扎;竟有一根竹竿梢,扎着乔茂的后腰;几根竹竿排山倒海似的冲入禾田。
可怜九股烟,也是保镖的达官,挨了窝心打,只得咬着牙爬起来;侧身乱窜,连哼都不敢哼。幸而贼人只追动静,没见踪影。九股烟横钻斜绕,奔逃出数十丈,长竹竿居然不再在屁股后头耍弄了。可是敌人的动静依然很大,忽然在背后,忽然在身旁,劈劈啪啪,乱扎乱划,像赶羊似的,扑着黑影追打。
这一来,倒给九股烟造成躲闪的机会。避着这庞杂的声音,九股烟踉踉跄跄,越逃越远,居然把贼人追赶的声音甩出十几丈以外。
九股烟这回已把主意拿定,再不敢伸头探脑,自找倒运了。任听贼人往来排搜,狂呼乱骂;任听敌人使诈语,抛砖石瞎砸;九股烟弯着腰躲避着,一味往青纱帐黑暗无声的地方钻。一霎时急钻到田边,侧耳听了听,往外探头;趁贼人不见,猛然窜出来,越过田边一条小道,钻到偏西另一片竹林内。四顾稳当,一头放倒;躺在地上,再不敢妄动。连自己吁吁喘息都嫌声大,极力的闭着气,为的是怕贼人听见,再寻声找来。
竹林内时有爆裂的声音,乔茂听人说,人在竹林中,千万不可蹲着出恭。因为竹笋是暴长,往往从地里面向上一钻,就滋长出半尺来;也许蹲的地方太巧,扎着屁股。乔茂晓得这个,躺在地上,用手摸了摸地皮,心想:“万一身子底下,就是竹笋,竹尖儿万一往上一钻,扎我一下,可不是玩的。”
他也不晓得竹笋是在什么时候才暴长;他也不晓得长成竹竿,便不暴长了。他只想:“我现在倒运,可留神教竹笋扎了屁股。”摸了又摸,挑了块自以为稳当的地方,这才重复躺下,只慢慢的喘息侧耳听。
外面贼人奔来跑去打着唿哨,往返搜寻;夜静了,乔茂听得真真的。可是他拿准了主意,再不要挪窝了。挨过半个更次,外面动静渐寂。忽然又听见快马奔驰之声,自远而来,经过这竹林,似又奔苦水铺去了;随又听见唿哨声。九股烟像狗似的趴在地上,心想:“躲避贼人最好是睡一觉,哪怕外面天塌了,我乔二太爷给他一个不闻不见。”
可是想得尽好,他如何睡得着?苦挨了很久很久的时候,只盼望天亮。不知怎的,这一晚分外夜长;自觉耗过三四个时辰,依然听不见收更,听不见鸡叫;只远远听见群狗狂吠,似在西北。
九股烟暗说:“得!紫旋风这三个狗蛋一定吃亏了,准教插翅豹子活捉着;教他们也尝尝被俘的滋味,那才解恨哩!挨到天明,我老爷子不管别的,回店扛起行李卷,就回宝应县交差。胡孟刚、俞剑平两个老奸贼,再教我一个人出来呀,哼哼!给我磕头,我也不干了。真要再挤兑我,我不保镖了,告退行不行?”
九股烟闭着眼鬼念,听竹林这里一响,那里一响,很是吃惊。蚊子又多,把个小脑袋瓜和两只手,都咬起大包来了。而这蚊子也真歹毒,隔着衣衫竟咬肉,很痒痒,乔茂两只手不住的搔。外面的动静,这时居然一点也没有了。
九股烟站起来,往四面看,可喜可贺,东边天空已露鱼肚白色。他忙往东试探着走了几步,隔竹林又张望了一回。东边天空下方,分明透映红霞,似朝日将升了;竹林内依然朦胧,有些黑暗。九股烟吁了一口气,索性溜到竹林边,向外探头。还没有走出林外,便吓得一缩脖,急忙抽身回来。他隐隐约约看见外面树后,似正蹲着一个人。
九股烟溜回竹林深处,暗骂:“贼羔子们,还在外头憋着我哩!咱爷们倒要耗耗看。”却不知自己乃是疑心生暗鬼,那树后不过是块土堆。又耗过一会,朝暾已上,天色大明,远闻田野已有推车走路的人、荷锄上地的人。九股烟心头犹有余悸,只是不敢出来。“贼人赶尽杀绝,就在白天,贼羔子们也许隐在偏僻角落里,等着我哩。我老人家还是吃稳的好。”
但他用什么方法吃稳呢?第一,他要躲着苦水铺和古堡两面的道路不走,要从别处绕着过去。第二,他就站起来,先换衣裳。乔茂自问夜行的伎俩,比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都在行。他们夜行,未必把白天穿的衣服带出来。乔茂临出店时,却防到夜出昼归,应该脱换夜行衣靠。遂一回手,把腰间系着的小包袱解开,照例先向四面瞥了一眼。近处的确没人偷瞧,便忙忙的打开包袱,把那件长衫提出来。脸上尘汗,就用包袱角拭了拭。
一夜露宿,身上夜行衣被露水打潮。乔茂就脱下来,包在包裹内;还有兵刃和百宝囊、夜行用具,也都打在包裹内。脱下软底靴,换上便鞋,然后把长衫披在身上。这样打扮,已然不是夜行人,可也不是小工打扮了;这样子,他扮成一个出外跑腿的人。手提这小包袱,装做良民,一步步往竹林外面。敌人居然一个也没有了;果然把他们都耗走了。
九股烟依然不放心,将出竹林,却还是急急探出头来,往竹林外一瞥。林边一条土路,土路南头正有两个农夫扛着耕具走来。九股烟心一动,急忙缩进来。直等到农夫走过竹林,看清了农夫的面貌举动,这才两手提着长衫襟,装做入林出恭才罢的神气,悄悄的溜出来。
九股烟心虚胆怯,总疑心过路农夫是贼人的探子,惴惴的不敢傍着人走;单择僻径,往苦水铺走来,那意思是要回店。他才走了几步,忽想:集贤栈内显见窝藏着贼人的底线,紫旋风三个人结伴探堡,侥幸若已平安回店;那么自己回去,自然不要紧。倘若三个倒楣鬼竟被一锅煮,落在贼人圈套里了;自己贸然回店,一个仗胆的人也没有。万一贼人使坏,甚至于硬绑票,岂不是又糟了?“回店不对!”
九股烟眼望苦水铺,怅然搔头。一狠心,就要翻回宝应县交差,不管紫旋风三个倒楣鬼了。但是四个人一同出来,只自己一个人回转,被俞、胡问起来,又真没话答对。九股烟想到这里,探头又往四面看了看。
原来昨夜一阵乱钻,距离鬼门关很近了;隔着一片片的青纱帐,那座荒堡距此也不很远了。九股烟心道:“我要是往荒堡附近看一看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长衫,既已改了装,贼人也许认不出自己来,也许认得出来。但是,只不靠近古堡,只在外面巡绕,也许能扫听出一点动静来。譬如遇见了乡下人,探问探问……
九股烟盘算了一阵,拿不定准主意。旋即打了个折衷的主见,趁着早晨农人下地的多,不妨远远的到古堡附近望望;挨到辰牌,便进苦水铺街里,看看风色,这样办倒很稳当。于是乍着胆子,往荒堡那边。只要路上负载的行人,不像乡下土著,乔茂就远远的躲开。大路不走,专择僻径;贴着竹林青纱帐,一步一步往下,自以为这决出不了错。
但是,凡事不由人料。九股烟走出不远,突然间,听见十数丈外,另有一片青纱帐的后面,“吱”的响了一声唿哨。九股烟吃了一惊,慌忙张眼四顾,竟是什么岔眼的事物也没有。他却从骨子里觉得不妙,更不犹豫,急急的一个箭步,又窜入近处青纱帐内,蹲下来,侧耳听动静。
过了一盏茶时,果然,西边青纱帐也听见“吱吱”的响起一阵唿哨,声音断续,有低有昂。九股烟吐舌道:“嗬!这里多少埋伏,幸亏我小心!”隔过工夫不大,蓦然听见蹄声,竟从西北飞奔来两匹马。
九股烟乔茂头上出汗,容得马跑过去,急探头往外偷看了一眼,又是两匹紫骝马。马上的人,短衣装,背长条小包裹,面目没看着,只这包袱显见裹的是一把刀。更可怪的是这两匹马不是过路的,尽只围着附近鬼门关一带,打圈奔绕。紧跟着又从东边青纱帐后,一片树林内,“飕飕”的凌空发出一片响亮的锐音。九股烟不禁抬头一看,任什么也没看见。但已猜出:这是两支响箭。好大胆的贼,公然在这村落夹杂的旷野地,任意玩这绿林的把戏,他们竟一点顾忌都没有么?土路上三三两两的农夫,果然闻声仰面,疑讶着看天。
九股烟心惊胆战,贼人竟白昼出没了。这不用说,是冲自己几个人来的;贼竟在这里布卡子,放哨巡风。“哎呀!他们三个人一定逃不开,看来性命难保了!可是我怎么办呢?我还是赶紧扯活为妙,能逃出苦水铺,便是我的造化!”九股烟越想越怕,在庄稼地绕来绕去,简直白天也不敢走了。
挨过很久,青纱帐中的唿哨声渐寂。九股烟心中依然悬虚,直到辰巳之交,这才试探着往外。他料到由苦水铺到古堡一带,那疏林田禾里,都有贼党所下的暗桩;便大宽转,紧往远处绕。由一片荒草地绕过去,慢慢的曲折趋奔苦水铺。又特意找到一处高岗,登高向荒堡那边眺望;相隔太远,林木掩映,当然什么也看不着。
九股烟此时的心情,恨不得拔起腿来,立刻返回宝应县。但他想紫旋风等既然吉凶不明,回去之后,自己可对俞、胡撒什么谎呢?要说紫旋风栽在荒堡了,万一他们三人平安回去,岂不又受他们诽笑?抓耳搔腮想了一阵,还是进苦水铺,到店房内,先看一看好。
却喜此时野外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田地上,大路边,往来的农夫行人越来越多,九股烟加倍小心,把百宝囊中带着的姜黄拿出来,往脸上一涂,化妆好了,这才又往前走。只走出不多远,忽闻迎面快马奔驰。抬头一望,又是两匹紫骝马,抹着苦水铺镇外,如飞的由南往前兜过来。
九股烟一哆嗦,回头四顾,旁边有一苇坑,急忙钻了进去。这两匹马好像不为找九股烟,刚绕到北面,霍地又兜转马头,直穿入苦水铺去了。过了半晌,九股烟从苇地钻出来,只是吐舌。刚走了半段路,两匹马忽又从苦水铺奔出来,紧紧加鞭,直向古堡那边奔去。九股烟出了一身热汗,心说:“我的娘,一步比一步紧了!”
九股烟只是皱眉,搔着头;提着那小包裹,左思右想,一步一看的,由巳牌直走到近午时,才离开青纱帐。乍着胆子,摸到苦水铺镇口。贼人如此张狂,九股烟很怕他们青天白日,硬来绑票。却不想他一直走入苦水铺镇甸内,从小巷又钻入大街,只遇见几个打鱼的人。
这苦水铺依然熙熙攘攘,不带一点异样,倒又是九股烟多疑了。可是九股烟仍然不敢冒失,进了苦水铺,竟不敢入店,尽在大街上徘徊了一遭。忽然找到一家山货店,买了一顶大草帽,顶在头上,脑袋小,草帽大,几乎罩到眼睛上。
乔茂自己想着:这也很好,本来为的是遮人眼目,低着头走,在帽子底下找人,人家认不出自己来了;但是他走在路上,人们直拿眼看他,倒看得他发毛。不由得自己打量自己,是不是身上有可疑的地方?他却不知道自己脸上抹的姜黄,并不很匀,成了鬼脸了,人们自然要看他一眼。
乔茂心中嘀咕,把大草帽扣了一扣,把大衫又扯了一扯,这才来到集贤栈前;不由脚步趑趄起来:“进去好呢?不进去好呢?”这店一定有卧底的贼人,虽已改了装,他还怕贼人认出来。在店门口一打晃,他主意还没打定,店伙却从门道走了出来,道:“客人是住店哪,是找人呀?”
乔茂乍吃一惊,却又暗暗欢喜;这个店伙居然没认出自己来。乔茂把眼看着地,变着嗓音说道:“我找人。”店伙道:“你找哪位?”
乔茂道:“七号屋里住着四个做活的,有一个姓梁的,还有一个姓龙的,姓赵的……”那店伙“哦”的一声,顿时把乔茂打量起来,道:“你找他们什么事?”
乔茂忙道:“我找他们没什么事。……我跟你打听打听,你费心,进去看看,他们在屋没有?我找他们只打听一点闲事。”店伙带着惊诧的神色道:“你老贵姓?跟那四位客人是怎么个交情?”
九股烟忙道:“我不认识他们,我是他们找来做活的。费您心,把那位姓龙的叫出来。”
店伙依然上眼下眼打量乔茂,还是不答话,反而盘问乔茂。乔茂这时明白了一半,竟突然直问道:“到底他们四个人在屋没有?你领我进去找找。”
店伙道:“您先等等,我向柜房问问去。”店伙便留住乔茂,往柜房里让。
乔茂只往后退,道:“这里没有,我往别处找去了。”店伙越发猜疑,忙说:“你老别走,这几位客人倒有,从昨天就出去了。您进来,等他们一会。”
九股烟心下恍然,立刻变了一种腔口道:“掌柜的,你别拿我当扛活的。我告诉你,我找的就是他们四个人。这里头很有沉重,你大概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四个人是干什么的。相好的,放亮了眼珠子,这四个人既然落在你们店里,你们多留点神。你等着,我找我们头儿去。”说罢,翻身就走。把店小二倒唬得丈六罗汉,摸不着头脑,急忙溜到内院去了。
九股烟撤出身来,急急走出两三步,回头一看,店小二竟没有暗盯他。他就急急的往镇外走;一面走,一面心中猜想道:“是了,三个冤家蛋一锅煮,都掉在人家手心里了。我是趁早回宝应县。我的姥姥,好险呀!多亏了我随机应变,弄不好,这个集贤栈就得找我要人,我乔老二没白吃三十八年人饭!”自己庆幸着,低头急走。
忽然看见一双双脸皂鞋,从对面走来。九股烟往左一闪,双脸皂鞋也往左一闪;九股烟急往右一闪,这双脸皂鞋也往右一闪,直往九股烟身上撞来。九股烟急忙退步道:“咳咳咳,怎么往人身上走?”不想那双脸皂鞋的主人吆喝道:“咳咳咳,怎么净低头走路,也不抬头看一看?”
说话时,九股烟早一仰脸,看见对面那个人满面含着古怪的笑容,把右手比着嘴唇,九股烟不禁失声道:“是你!”
那人道:“当家子,可不是我,又是谁?一天没见面,想不到你的黄病犯了,还是真不轻!来吧,欠我的帐,还我的钱吧!”一伸手,捋住九股烟的手腕子,便往小巷里揪,九股烟一点也不挣扎,跟了就走。
这个穿双脸皂鞋的主人,正是那没影儿魏廉。魏廉提拉着九股烟,曲折行来,到一小巷;内有一家小店,把九股烟引领进去。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两人,全都在那里了。三个人一个也不短,并没有死在荒堡。
九股烟见三人无恙,心里先一宽松;跟着一股怨气又撞上来,向闵、周两人一龇牙,便要发话。还没说出来,他那副姜黄脸色,倒把闵、周二人弄得莫名其妙,齐声问道:“乔师傅,你怎么了?”
九股烟气哼哼,往凳子上一坐,半晌才说:“怎么也不怎的,我倒楣就完了。你们三位溜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可见我老乔无能,哪想到贼大爷偏偏来照顾我……”
闵、周互相顾盼道:“怎么!乔师傅昨晚又遇上点儿了?”乔茂只是摇头,说道:“那是闲白,不在话下。我先请问请问三位,昨天探堡到底怎么样吧!一定是很得意的喽?”一夜挣命,枯渴异常,九股烟伸手端起茶壶来,嘴对嘴灌了一阵。
三个镖师打听九股烟昨夜所遇的情形,九股烟钳口不说,反而盘问三个人昨夜探堡的情形。不想三个人昨夜出去这一趟,也并不比九股烟露脸。九股烟一直问,没有问出来。又绕脖子问他们,为什么搬在这个小店内。紫旋风依然调头不答。
周季龙托着下巴说道:“现在我们的人都凑齐了,赶快商量正事吧。劫镖贼人的下落已经摸准,我们四人到底谁留在这里盯着,谁先翻回去报信呢?”
九股烟道:“哦,劫镖的贼准在古堡么?”
没影儿道:“那也难说。乔师傅,你就不用问了,我们昨晚上反正没白忙。”遂冲着闵、周二人道:“现在有眉目了,就请周三哥辛苦一趟,回宝应县送信,我和闵大哥留在这里。乔师傅随便,愿回去就回去,愿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紫旋风答道:“就是这样。”
三人居然擅作主张,竟把乔茂丢在一边了。九股烟气得肚皮发炸,却又不敢惹他们三人;实在忍耐不住,缠住了周季龙,直叫周三哥,道:“到底你们三位踩探的结果怎么样?费您心,先告诉我一声成不成?若不然,我回去怎么交代?”
铁矛周“嗤”的笑了,说道:“可是乔师傅你昨晚上的事,也可以对我们说一说么?你这一副尊容,又是使什么东西,弄成这样?”
九股烟没法子,只得把昨夜跟踪遇贼之事,挑好听的说了一遍,仍求周季龙把探堡之事告诉他。周季龙看了魏、闵两人一眼,这才说出昨晚间犯险探堡,被贼环攻,一路上辗转苦斗之事。(叶批:乔茂主戏落场,此人言行,可谓妙绝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