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风过处,冰雪飞激,然而此刻却连这飞激着的冰雪,也沾不到裴珏的一点衣角,他潇洒地在那阵阵拐风杖影中盘旋游走,只因此刻的身份与地位,在众目睽睽之下,已不容他走避,否则他真不愿与这有如疯狗之人一般见识。
“冷谷双木”袖手而观,冷寒竹终于忍不住低语道:“我们不如替珏儿将这厮解决了吧!”
冷枯木摇了摇头,道:“不如让他将此人收服,将来也好做他的一条臂膀。”
说话之间,“金鸡”向一啼又自攻出三招,此刻他似已自知不行,面上不禁露出惊讶与焦急之色,但目光中却似期待着什么,不住向四下搜寻,显然他早已约好帮手,却不知他约的是谁?
人丛外突又乱了起来,波浪似的向两旁分开。
有人在暗中低语:“那飞虹怎的来了!”
只见人潮一分又合,“七巧追魂”那飞虹已赫然现身,他一身劲装疾服,腰畔佩着一只革囊,囊中想必就是他成名江湖的暗器。
众人见了他的装束料色,心中不觉一动,知道他必定是准备与人动手而来,冷寒竹双眉一挑,低语道:“若是此人有出手之意……”
冷枯木冷冷接口道:“我怎能容他出手?”
只见那“金鸡”向一啼面上果然露出喜色,连攻三拐,大声道:“那大哥,你来了么,好极好极,这种暴发的小人,怎能容他当‘江南同盟’的盟主,还是快些将他除去算了!”
裴珏暗叹一声道,忖道:“我只当他是条热血汉子,为了他手下弟兄之故而愤怒伤心,哪知他这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唉!这般人的人性,为何如此卑劣!”
“七巧追魂”那飞虹面寒如水,冷哼一声,缓缓走向战局。
冷寒竹道:“这‘七巧追魂’果然是他约好的帮手。”
冷枯木默然凝注着那飞虹的身形,“金鸡”向一啼突觉对方掌上已有真力发出,心头一凛,大喝道:“那大哥……”
“七巧追魂”那飞虹冷冷截口道:“你不愿‘裴大先生’做‘江南同盟’的盟主是么?”
“金鸡”向一啼一面动手,一面喝道:“正是,他不配。”
“七巧追魂”冷笑道:“好极,好极。”
突地手腕一扬,一蓬银光,暴射而出,冷枯木沉声喝道:“留心暗器!”
他方待纵身掠出,只听一声惨呼,人影乍分,目下群豪,交相变色,“冷谷双木”更是惶然失色。
只见“金鸡”向一啼与裴珏对面而立,两人谁也不动一动。
终于……
“金鸡”向一啼面上泛起一丝凄惨的狞笑,颤抖地伸出手掌,颤抖着指向那飞虹,颤抖着道:“你……你……你……狠……”
语声未了,“当”的一声,铁拐落到地上,他身躯摇了两摇,似乎要向“七巧追魂”扑去。
那飞虹冷笑一声,厉喝道:“不守帮规,反叛盟主,罪不容诛,你还在这里想什么?”
突地扬手一掌,“金鸡”向一啼身形方动,便被他这一掌劈到地上,惨呼一声,滚了两滚,便再也不会动弹了。
局面一变如此,已大出每个人的意料之外,目下群豪竟都被惊得呆了,没有一人发出声来。
裴珏更是目定口呆,只见“七巧追魂”那飞虹双手一拍,在向一啼的尸身上踢了一脚,微笑道:“盟主你可受惊了么?”
裴珏讷讷道:“你……你这是……”
“七巧追魂”那飞虹沉声道:“叛帮与叛师同罪,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盟主你虽然存心仁厚,但在下却不能让这种以下犯上的万恶之徒逍遥法外。”
裴珏愣了半晌,实是无词可对,长叹道:“但你又何苦如此心急。”
“七巧追魂”转过头去,微一招手,人丛中便已奔来两条大汉,抬去了“金鸡”向一啼的尸身。
这一生孤僻狂傲,好大喜功的江湖豪杰,竟落得如此下场,众人不禁为之惋惜,但却无一人敢说出口来,只因此刻若有谁帮他说了句话,便等于和此刻煊赫一时的“江南同盟”为敌。
有些“飞龙镖局”的镖伙或朋友见了,却不禁为之暗中得意,“江南同盟”如此自相残杀,岂非对“飞龙镖局”大是有利。
“冷谷双木”又自对望一眼,心中大是疑惑,他两人已看出这“七巧追魂”必定另有图谋,只是他两人却也不便过问“江南同盟”的“家务事”。
初雪方歇,但寒风却更凛冽。
“七巧追魂”面带微笑,望着他的手下,抬去“金鸡”向一啼的尸身,人群渐渐散去,突地一柄长剑,漫无声息地刺了过来,却仅在“七巧追魂”肩头肉厚之处轻轻一点,那飞虹大惊转身,喝道:“谁?”
目光动处,东方江、东方湖两人手持长剑,面带冷笑,正赫然并肩立在他身后一尺开外。
裴珏暗叹一声,知道今日之事,还未了结,只得驻足不走。
“七巧追魂”面上神色微微一变,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两位东方少侠,却不知两位何时学会了在暗中伤人的本领?倒教在下佩服得很。”
他言辞犀利,果然不愧是老江湖的口吻。
东方兄弟却仍然面笼寒霜,仍不为所动,东方江冷冷道:“我如此对待惯于暗中伤人之辈,还真客气得很;否则你此刻还能与我兄弟两人说话么?”
“七巧追魂”那飞虹仰天狂笑数声,道:“如此说来,我倒要感激两位才是了!”
东方湖冷冷道:“少在少爷面前逞一时口舌之利,你唆使手下,散发狂言,若不赶紧说个清楚,我立时便要你伤在剑下,可没有方才那般客气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仿佛愣了一愣,作出茫然不解之色,道:“什么事?这倒教在下不懂了。”
东方江冷笑道:“你手下已在众目所视之下招认了,你难道还想狡赖么?我倒要问问你,方才那些在暗中辱骂我兄弟的人,莫非不是你的手下?”
“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一转,突然点头道:“不错,那些人都是我的手下,是我在暗中指使他们!”
他如此痛快地承认,众人反觉一愣,东方兄弟对望一眼,东方江长剑一抖,剑眉怒轩,沉声道:“既然是你主使,你或是在我兄弟面前跪下认错,或是拔出兵刃,与我兄弟一决生死!”
“七巧追魂”神色不变,道:“那班人到哪里去了,莫非都已死在贤昆仲的剑下?”
东方江沉声道:“他们俱是受命于你,自然怪不了他们!”
“七巧追魂”那飞虹道:“但我亦是受命于人,岂能怪得了我?”
东方江目光一凛,厉声道:“谁?指使你的是谁?莫非是‘神手’战飞,抑或是……”
他冷笑两声,倏然住口,目光却斜斜瞟了裴珏一眼。
“七巧追魂”那飞虹仰天道:“指使我的人不是别人,便是令尊东方老堡主!”
东方兄弟齐地一愣,双剑一展,大怒道:“好个大胆的狂徒,居然敢来捉弄我兄弟,快些拔剑受死!”
“七巧追魂”那飞虹仰天大笑道:“别人口中的话,两位深信不疑,在下口中的话,两位为何就不相信了呢?这倒怪了!”
他笑声一顿,沉声道:“片面之词,两位怎能深信?我那飞虹岂是那种人物!”
东方兄弟又不禁怔然对望了一眼,掌中的长剑,也缓缓垂了下去。
冷寒竹冷笑一声,低声道:“好个伶嘴俐口的老江湖!”
冷枯木接口道:“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最难惹了。”
他语声渐高,“七巧追魂”却只作未闻。
只见东方兄弟两人讪讪地收回长剑,四望一眼,一语不发地转身而去,那飞虹哈哈笑道:“两位少侠以后若要审问犯人,不妨来通知在下一声。”
东方湖霍然回过头来,却被东方江拉了回去,这兄弟两人毕竟是侠义门徒,只是江湖历练略嫌不够而已。
那飞虹笑声一顿,转目道:“盟主在这里可有落脚之处,还是即刻就要动身?”
裴珏沉吟半晌,道:“我准备随意寻家客栈。”
那飞虹微微一笑,截口道:“此刻不但汉口城中家家客栈俱已无法插足,便是汉阳镇里,也没有一家客栈可以容身了。”
裴珏望了冷氏兄弟一眼,皱眉道:“那么……”
那飞虹含笑道:“在下在城郊附近,倒有一处空屋,不知盟主可否屈驾,反正只不过是数天的时日,一切事都能解决了。”
裴珏微笑道:“那是最好,不过……”
话声未了,突见四匹健马,急驰而来,路上人群,纷纷走避,马上四人,俱都是神色剽悍,骑术精绝的骑士,首匹马上一个身躯特长的大汉,右臂微回,支着一面黑底黄字的大旗,迎风招展不已。
裴珏倒退数步,只见旗上绣的赫然竟是八条金龙,首尾相接,围着一个斗大的“檀”字!
他不禁愕然忖道:“难怪这些武林豪士居然都肯让路,原来是‘龙形八掌’的手下亲信到了。”
这四匹健马一经踏上长街,首匹马上的骑士立刻引吭呼道:“檀总镖头有令:‘飞龙旗’下所属的所有兄弟们,立刻检点行装,随时随地,待命而发!”
呼声嘹亮,响彻四野!
长街上立刻又是一阵骚动,有的人自街上奔回屋去,有的人自屋中奔上街来,第一遍呼声未了,第二遍呼声又自响起……
这呼声一遍接着一遍,自街头喊到街尾,然后转过了长街,仍有一声声的呼喊,远远传来。
“七巧追魂”目光一闪,道:“盟主,你可知道战神手到哪里去了?”
裴珏四望一眼,只见满街之人的目光,又都转到自己这边,不禁沉吟半晌,方自轻声道:“战兄只怕已返江南,因他算定了檀明必是要对他家宅不利,再来也是在江南布置一下,专等‘飞龙镖局’的镖车渡江南下。”
“七巧追魂”目光又自一闪,突然附在裴珏耳畔,低低道:“近来江湖传言,说是盟主与檀明怀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知盟主如何打算,可有要小弟效劳之处?”
裴珏面色一沉,目光冰冷地凝注在远方,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檀明可是也要到这里来么?”
“七巧追魂”那飞虹道:“想必如此!”
裴珏目光不动,缓缓又道:“这就是我为什么留在此地的缘由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面上突地泛起一阵奇异的神色,但一闪即过,斜目瞟了“冷谷双木”一眼,低声又道:“那么……盟主,你与冷氏兄弟的赌约……”
裴珏截口道:“事已至此,胜负全已无妨,普天之下,还有比父叔之仇更重要的事么?”
他口气是如此沉稳,可是如此充满了自信,“七巧追魂”心头忽地一阵颤抖,深深凝注了自己面前这少年一眼,仿佛是直到今日,他才真的看清了裴珏似的,干笑两声,缓缓说道:“无论如何,让小弟带盟主到那落脚之处去才是!”
他话声方了,四下已有数十条大汉围了上来,一齐躬身道:“小的俱是‘江南同盟’中人,只是身份悬殊,是以一直不敢与盟主说话,但盟主在此地无落脚之处,小的倒可将住的客栈先让出来。”
这些人不但神态恭恭敬敬,语气更是惶惶恐恐,就像是胆怯的弟子,在严师面前说话似的。
“七巧追魂”目光又是一阵闪动,似乎在奇怪这般人怎会对裴珏如此恭敬,口中却笑道:“不用了,在下已为盟主大哥准备宿处。”
这数十条汉子齐地一阵叹息,似乎深以自己不能为“裴大先生”效劳而失望,裴珏只觉心中一阵感激上涌,缓缓道:“多谢各位的关心,我……我实在感激得很。”
虽然乃是这普普通通的两句客套语,但在裴珏口中说出,让人听了,却是另有一种不同的滋味。
只因他字字句句俱是出自真心,丝毫没有勉强的做作,这就正如他平日的为人一样,这样的人,怎会不令人肃然起敬、衷心佩服?
“冷谷双木”暗叹一声,心中既是得意,又是高兴,他两人一生无子,亦无门徒,更无朋友,实将裴珏看成自己儿子、门徒、亲人、朋友的混合,见到别人对裴珏如此尊敬爱戴,心中自是高兴,但想到自己一生永未受到这种情感,又不禁生出感触。
裴珏语声方了,那数十条汉子已一齐躬身下去,满面激动之色,久久不能平复,裴珏心中亦是热血奔腾,不能自已。
突听冷寒竹大喝一声:“闪开!”
喝声未了,弓弦骤响,数十枝乌羽长箭,暴雨一般激射而至,有的射向裴珏,有的射向那飞虹,有的竟是射向那些躬身而立,不敢抬头的大汉。
裴珏目光一凛,长啸一声,不避反进,竟向这一蓬飞箭迎了过去。要知他自身避开,固然容易,但这些汉子却不免要伤在箭下,此刻他飞掠迎上,自身却是危险已极,但是快如闪电,眼见已有十数枝弩箭,即将射在他的身上。
“冷谷双木”不暇思索,立刻随之扑上,那些汉子有的翻滚倒地,有的竟想以自身为裴珏挡住弩箭。
裴珏啸声未绝,随手撤下长衫,只听两股锐风,呼啸而起,竟将这一蓬弩箭,扫落大半,余下的势道亦受影响,轻易地便被避开。
这变化发生,事前毫无征兆,发生后霎眼便过,直到此刻满街之人方自发出一阵惊呼之声。
“七巧追魂”面上亦不禁闪过一丝感动的神色,只见对方屋檐之上,伏着数十条汉子,其中两人穿着一身碧绿的衣衫,其余的却是满身黄衣,手中犹自拿着长弓大箭,但不知怎地,竟没有人将第二箭射将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裴珏,满面俱是感动之色。
裴珏此刻形状却极是狼狈,他不但长衫已被自己撕破,用做挥退暗器,长衫内的紧身衣衫,亦被他情急之下撕毁。
他掌中的两片长衫,不住随风飘舞,他面上的神色,犹自惊悸未定,但在人们眼中看来,世上却再无一人有他这般庄严高贵。
那飞虹厉叱一声,方待飞掠上屋,哪知那屋檐上的汉子,却已一齐跃了下来,“扑”地跪到地上。
裴珏长叹一声,道:“你们这是为了什么?即使与我有仇,又何苦伤及他人!”
那飞虹一步赶上,沉声道:“这些都是‘金鸡帮’众,身穿碧衫的两人,便是向一啼手下的大将,‘鸡目’方家兄弟!”
裴珏恍然点了点头,长叹道:“你们原来是为了替帮主复仇,我不怪你,今日你们虽然功败垂成,但……唉,你们快去吧,以后总会有复仇的机会。”
金鸡帮众却无一人抬起头来,满面惶恐后悔之容,有的人甚至目中已是热泪盈眶,伏在地上,不住叩首请罪。
“鸡目”方氏兄弟中的方一奇伏首道:“小人们不知裴大先生竟然如此仁义慷慨,是以才做出这等情事!此刻但凭盟主你责罚,小的倒没有半句怨言。”
“鸡目”方一偶亦自伏首道:“盟主如此仁义,小人们以后怎敢再有反叛之心?今日受过责罚,纵然盟主不愿,小人倒也要跟在盟主身后,为盟主效劳。”
裴珏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各位就请快些起来,雪地严寒,各位休要冻坏了身体。”
严风凛冽,吹得他撕裂了的衣衫中的丝褛棉絮,有如雪花般四散飞落,一条大汉悄悄解下自己的长衫,双手捧在裴珏身前。
这些人但却一言不发,因为他们心中的感激已非言语所能表达,此刻莫说要他们解下长衫,便是教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也无一人会犹豫一下。
裴珏呆呆地望着这些热血飞扬的汉子,以及那些犹自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金鸡帮众,讷讷道:“各……各……位……”
但是他只觉喉头哽咽,亦自说不出话来,满街之人眼望着这一幕感人的情况,各各心中,俱是感叹不已,只有“七巧追魂”却悄悄垂下头去,却不知他是在感叹唏嘘?抑或是在自疚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