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终至!
广阔的武汉平原,降下了第一次大雪。
雪地上车辙往复,马蹄纵横,旧的车辙蹄痕尚未被新雪所掩,新的车辙蹄痕便又在旧雪上添迹。
漫天的风雪下,帽影鞭丝,处处可见,狂歌笑语,处处可闻,偶而还有一两道寒光剑影,给大地更添上几分寒意。
于是,这所有的一切,便都给本已繁盛的“武汉三镇”,添上几分繁盛,给本已动乱的武林,添上几分动乱,江湖中平静的岁月,已成过去,武林中人俱在奔走相告,暗中传语……
“残年将去,新年将至,有志扬名的朋友,不妨快些磨亮刀剑,乘此风云际会之时,在此风云际会之地,逞一逞英雄,展一展身手,在江湖中争一席地,在武林中博万名。”
整装待发的镖车,群集在长江北岸,时时刻刻都会渡江南去。
镖车上鲜明的旗帜,迎着凛冽的北风,舒卷招展。
旗帜上所绣那八条栩栩如生的飞龙,更像是俱将乘风破云而去。
沿江的大道上,不时有劲装疾服的“飞龙镖局”旗下的武士,腰佩长剑,三五成群,呼啸来去。
这些人凝重的面容上,不时透露出紧张之色,目光炯炯,有如猎犬般四下搜寻着,粗糙坚实的手掌,随时紧握着刀剑之柄,仿佛无论在任何时刻,他们都会抽出腰畔的刀剑,与人作生死的搏斗。
坚实的皮靴,踏在坚实的雪地上,铜片搭口,精光雪亮的刀剑之鞘,轻拍着暗黑色的长裤。
血红的丝穗,迎风飘舞着,就像是他们心里奔腾着的热血一样。
在武林中,隐居盟主之势的“龙形八掌”,在镖局中稳执牛耳之位的“飞龙镖局”……
十年来安如磐石一般的地位,此刻终于开始动摇了起来。
这最主要的原因,是“龙形八掌”在人们心目中那正直、慷慨、仁厚的英雄地位,根本开始了动摇,因为十年前的旧案重翻,一个毒辣、阴险、奸狡的“凶手”恶名,已加在这雄踞武林的一代大豪身上。
风尘仆仆的江湖客,自四面八方赶来这风云际会的“武汉三镇”上,每个人的目光,都注意着沿江聚集的镖车,扬眉瞪目的“飞龙”武士,又不时留意着自江南那边传来的动静。
有些人不禁在暗中惋惜,若是“快讯”花玉未死,那么“武汉三镇”中的武林豪士,心情也不会闷得那么难受。
而“武汉三镇”上的花街柳巷,酒楼茶肆之中,只怕也不会有那么多殴斗、争吵、凶杀之事。
清晨,本该是一日中最静寂的时候。
但大雪纷飞下的武汉镇,却远比在这同样的时候任何一个其他的地方更不静寂,结着冰柱的屋檐下,已有三五成群,互相低语着的人们,刚下门板的面店茶肆,更早已位无虚席。
突地,四匹健马,狂奔而来,马蹄后扬起一连串冰雪。
马上人重衣毡笠,斜披风氅,一入市区,便扬鞭大呼道:“裴大先生午前可到!”
这呼声一声连着一声,立刻传遍了武汉三镇,仿佛那尚未结冻的江水中,澎湃起伏的波浪。
“龙形八掌”檀明,“神手”战飞,这两个众目所瞩的武林大豪,虽然至今尚未露面。
但“裴大先生”毕竟来了,这已是值得人们兴奋、激动的消息。
另一些人,涌集在长江渡头,有的撑着厚厚的油纸大伞,有的戴着厚厚的毡笠,只见滔滔江水间,缓缓驶来一艘江船。
“是谁?是谁来了?”
无论是谁,只要自江南来,都会引起这些武林豪士的一阵激动,这一道浊黄的江水,虽然阻住了许多消息,但却阻不住这一场即将到来的争杀搏斗——数十年来,江湖仅见的搏斗。
江船渐渐近了。
武汉三镇的那一边,突地骚动了起来。
霏霏的雪花中,一个剑眉朗目,一身青衣的少年,手按辔头,徐徐驰近了那一条笔直的长街。
在他身侧是两匹黑马,马上灰衣大袄,面色冷漠的骑士,便是那名声久已响遍武林,至今名声却更响的“冷谷双木”。
在他身后,是一片人声,一片马嘶,也不知有多少骑士,骑着多少驴马,跟在他身后约莫一丈开外处。
一眼望去,但见人头蜂拥,汇集成一道灰黑的浪潮。
“裴大先生!”
四下立刻响起一片震耳的呼声。
呼声,自每个人口中发出时,本是谨慎而轻微的,但这许多人同时发出,听来便仿佛天边鸣雷的声音。
裴珏,面容仍是谦虚而安详的,嘴角,也仍然挂着那谦虚而安详的微笑,但是,在他的一双炯然有光的眼睛中,却似乎隐藏着一份悲哀,一份沉重,以及一份悲天悯人的怜惜与忧虑。
方才还猖狂地大步行走着的“飞龙”武士们,此刻早已收敛了他们数日来一直带在面上的狂妄之态。
皮靴踏地的沉重脚步,骤然轻微了下来,紧握剑鞘的手掌,此刻也松落、垂下,垂到双膝旁。
裴珏目光一扫,退下马蹬,轻轻掠下了马。
他不愿在这些武林豪士中间,骑马而行,因为他本不愿在众人之间,出人头地,他只愿做一个平凡的人。
但命运却将他造成为一个英雄,时势也将他造成为一个英雄:一个出类拔萃,不同凡响的英雄。
就在这同时,长街的那一头,江船已靠岸。
踏板,搭上了渡头。
门窗紧闭的船舱中,缓缓走出五个锦衣少年,剑眉星目,腰佩长剑,江风吹舞他们的衣衫,使他们的神采望来更见潇洒。
江岸边的人群,立刻爆出一阵呼声:
“东方五剑!”
渡头上的人群,飞快地退了开去,东方铁面带微笑,不住拱手,带着他名震武林的四位兄弟,下了渡船。
长街上,立刻像煮沸了的水锅一般,沸腾了起来。
“东方五剑”步下渡头,步上长街,笔直的一条长街上,哄动与扰乱,虽然已可震入耳鼓,但如此宽阔的街面上竟没有一人来往行走,只有屋檐下,茶肆中的人群却更拥挤了。
东方兄弟对望一眼,剑眉微皱,心中各各有些诧异、怀疑。
“这是为了什么?”
但他们终于启步向街的那一头走去。
街的那一边,裴珏的脚步仍是安详而缓慢的,他垂目敛眉,不愿向四下群豪望上一眼。
屋檐下,茶肆中,突然变得寂无声息,武林中此刻早已轰动开一件盛事,武林中,人人都知道:江南,虎邱,东方世家,已与“龙形八掌”檀明结为姻亲!
“龙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龙女”檀文琪,即将下嫁给“东方五剑”中的三侠东方震!
而另一个消息虽然较为秘密,但却已是公开的秘密。
这消息不知由谁传出,但在第一人口中传出之后,便在无数人的口中传了出去,虽然大多是附耳低语,但速度却似比公开传播的还要迅速。
此刻武林之中,人人也已俱都知道!
“龙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龙女”檀文琪,本来是“裴大先生”青梅竹马的童年爱侣。
有些人还在暗中传说:“裴大先生与‘龙女’檀文琪,早已暗中私订了终身,只是因为‘龙形八掌’从中作梗,他只是为要攀上‘东方世家’的势力来对付‘江南同盟’,才将他爱女许配给东方震!”
虽然大多数不知道这消息的来源,却仍有少数人猜到这消息必定是“神手”战飞传出来的。
但无论是否知道这消息来源的人,对这消息的真实性却都确信不疑。
而此刻,“东方五剑”与裴大先生竟即将在这长街上相遇,这当真比任何事都要摄人心弦。
裴珏身后那一群武林豪士也都下了马,千百只不同的鞋靴踏在同样的雪地上,发出了同样的声响。
一片“沙沙”的脚步声,自北而西。
“东方五剑”面上虽也带着笑容,但心头却免不了有一份惊讶与怀疑,静寂之中,他们也听到了这一片脚步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们目光一扫,只见西侧的人群,也越来越是紧张。
这兄弟五人不约而同地轻轻抬起手掌,握住剑柄,目光如刃,瞬也不瞬地凝注在前面的街道上。
静寂的屋檐下,有数十个黑衣汉子在悄悄移动着分散开,寻找着隐僻的地势;但此刻众人自然谁也不会将注意之力放到他们身上,更没有一人能认出他们究竟是谁人的手下。
裴珏脚步未停!
“东方五剑”脚步亦未停!
他们彼此走得更近了,彼此即将望见对方。
“他们相遇后会怎么样呢?他们会有什么表情?”
人人心中俱在暗问自己,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终于——
裴珏抬起头来,目光一扫,只见前面有五个锦衣少年缓步而来。
他们的脚步整齐而划一,他们的衣履神态是这般相似。
裴珏一眼之下,便已确定这五人便是东方兄弟,他心头微微一跳,但面上却仍然未动神色。
“东方五剑”对望一眼,东方江轻轻道:“前面的是裴珏!”
兄弟五人齐地点了点头,他兄弟五人,本来与裴珏毫无仇怨,但此时此刻,在如此的情势下,他们却忽然觉得自己与裴珏之间,似乎有些芥蒂似的,他们面色虽未变,但心中也有了些尴尬。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干咳一声,却见那边东方兄弟已自大步行来,裴珏微微一笑,抱拳道:“幸会幸会!”
东方五剑一齐抱拳,道:“幸会幸会!”
东方震神色虽然最是尴尬,但面上却仍然带着笑容,檐下人群不禁暗中交换了一个失望的眼色。
眼看他们匆匆寒暄了一句,便将交臂而去,既不紧张,更不刺激,就好像路上任何人遇着另一人那样平凡。
“冷谷双木”又自对望一眼,突听长街那边,响起一声呼喊:“裴大先生,你的童年爱侣被人抢走了,你心里难道一点也不难受?难道一点也不愤怒?”
裴珏、“冷谷双木”、“东方五剑”,一齐顿住脚步,呆呆地望了几眼,这其间他们面上神色的变化,当真谁也无法形容。
东方震剑眉突地一挑,厉叱道:“谁?”
叱声未了,街的另一边又有人大呼道:“东方震,檀文琪虽然嫁给你,但她的心里还是爱着裴大先生的,你觉得这滋味好受么?”
四下立刻一阵哄乱,东方兄弟面色剧变,东方震更是面容苍白,远远跟在裴珏身后的人群,一齐涌了上来,竟将他们包围了起来,要在这许多人之中寻出一个呼喊的人,那当真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
东方震强笑一声,朗声道:“裴兄别来可好?闻道近来裴兄技艺大进,小弟想来,也高兴得很。”
他语声故意说得十分高亢,一来是表示自己心中无私,再来也是想转开话题,这正是他善于为人之处。
哪知他话声才了,立刻又有人喊道:“你高兴什么!裴大先生哪点不比你兄弟五人强?只可叹檀明竟为了要巴结你家,却将他女儿当做了礼物,牺牲了他女儿的一生幸福,东方震呀东方震,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呀!”
东方震面上倏青倏白,紧握着剑柄的手掌,也隐隐暴出了青筋,四下的人群,一层一层地将他们围在中间,他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冷谷双木”目光一闪,心中已知道这些呼喊必定也是“神手”战飞安排布置下的手段,要使裴珏与“东方五剑”结下仇怨,甚至就在此地拼斗一下,鹬蚌相争,自然是渔翁得利了。
但他兄弟却也想不出任何方法来打开此刻的僵局。
东方铁生性最是沉稳,此刻却也不禁乱了方寸,微一沉吟,大喝道:“那位朋友要想说话,不妨到这里来说个明白,这样——”
话声未了,又有人喝道:“你兄弟五人有个好爸爸,又都有个好师傅,我们心里虽然气愤,可也惹不起你们。”
立刻有人接着喊道:“连龙形八掌都要拍你们的马屁,只可惜裴大先生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就因为没有后台,竟被人拆散鸳鸯。”
又有人冷冷道:“飞灵堡一向以侠义自居,想不到竟做出了这样的事来!”
东方五剑目光威寒,裴珏面上也收敛了笑容。
突见东方江、东方湖这孪生兄弟两人,身形一闪,掠到裴珏身前,年纪最轻,火气最盛的东方湖冷笑一声,厉声道:“这些无耻的小人,可是阁下安排在路上的么?”
东方铁低叱一声:“五弟!”
但他阻止已自不及,裴珏面色微微一变,沉声道:“兄台的话,兄弟有些听不懂。”
东方湖仰天冷笑数声,突地“呛啷”拔出剑来,沉声道:“我东方湖不凭师门,不仗父兄,倒要单独与你这裴大先生斗上一斗,看你到底有什么惊人的文才武艺?”
东方铁剑眉深皱,叹道:“五弟,你这是……”
话未说完,四下已响起一片暴喝之声:
“打!打!就打死这小子,看他的师傅、父兄怎么样?”
东方铁目光一扫,只见裴珏木立当地,既不回答,亦不解释,他心头亦不禁泛起一阵怀疑与怒气,冷笑一声,道:“裴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请兄台解释一句。”
裴珏突然地微微一笑道:“兄台要我解释,我却还不知道要谁解释呢?”
东方湖手腕一抖,剑光立长,几乎要刺到裴珏面上。
裴珏变色道:“在下不愿与兄台们相争,一来是为了与兄台们素无仇怨,再来却是不愿被这般暗中破坏之人如愿;但兄台却不可欺人太甚,至少也该将事情判断清楚才是。”
东方铁一把拉开了他的五弟,沉声道:“我兄弟此次渡江北来,亦不过是为了要将事情查问清楚,并非绝对要与檀家结下亲事,但兄台——”
裴珏突地冷笑一声,沉声道:“兄台们是否要与檀文琪结亲,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东方湖冷笑道:“没有关系么?”
裴珏只觉得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只因这冲动的少年,实在触及了他心中的伤心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