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五凤朝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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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08回 奉旨寻亲,疑窦渐开惊魂魄;携女觅旧,骨肉重逢泣鬼神

午夜深更,一片沉寂。马蹄踏破地上的月色,女魔王侯国英一人一骑飞驰奔来。她的那匹心爱的宝马玉狮子喷出两道白雾,贴身侍卫也已被她远远地撇在身后。来到近前,猛勒丝缰,玉狮子白马被勒得人立起来,唏留留一声长鸣。没等玉狮子站稳,侯国英已飘落在江剑臣面前。

武凤楼和李鸣互望一眼,趋步来到女魔王跟前,各屈一膝,跪了下来。钻天鹞子江剑臣把嘴张了一张,却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出来。

是悔,是愧,是悲,是苦,是辛酸?还是欣慰,是庆幸,是诀别前的叮嘱?谁又能分辨得出!

女魔王一俯身,分抓武、李二人一手,只说了一声:“我愧对你们!”就松开了二人的手,陡地背过脸去。

夏侯耀武一挥手,和秦岭四煞一齐退走。武凤楼和李鸣也想走开,侯国英突然转过脸来,月光下分明已看出她满脸狼藉的泪痕。她缓缓地走到江剑臣对面,站住不动了。

江剑臣还是静静地站着,纹丝不动,好似一尊大理石雕像。女魔王柔声说道:“谢谢你了,剑臣!居然等着和我再见一面。更难得的是,他们小兄弟二人真正视我为长辈,我很满足了!

而今新君登极,必难相容,我只好避居海外。天各一方,望君自珍。能否再见,就看我们母子的福分了。”

她的最后一句话,声音低得只有江剑臣一个人才能听见。江剑臣彻底崩溃了!凝神望了一眼侯国英已经隆起的腹部,猛然一伸双臂,把她的两只颤栗冰凉的玉手紧握了一下然后慢慢松开,避开了她那双火辣辣的目光。

侯国英一步一步地退到玉狮子宝马跟前,把脚一顿,飘身上马,如飞而去。

江剑臣静如山岳地一直等到女魔王的身影消失之后,才猛一挥手,好象非常吃力地挤出一个“走”字。

就这样,从北京到承德虽然不远,但几经耽误,已快近五更时分。

爷儿仨进城之后,住进一家兴隆客店。李鸣只出去了一趟,就兴冲冲地赶了回来。因为杨府是世代望族,杨森父子更是一代名将,很容易就打听到了一切情况。

老将军杨森中年丧偶,戎马倥偬,并未续娶,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就是杨鹤,今年四十五岁,官拜三边总督之职,这次勤王灭叛有功,更兼了御林军指挥使。杨鹤娶妻卢氏,只生一女婉儿,并无子嗣。

杨森的女儿名唤碧云,长杨鹤两岁,年已四十有七,老于阁中,终未嫁人。十六时,因慧敏贤淑,被选入宫中为公主伴读。公主下嫁后,杨碧云蒙天子赐婚出阁。不料,其弟杨鹤就在那年得中武科探花,跪求皇上将杨碧云接回家中。赐婚之议,随之消失。

哪知杨碧云回家后,虽然求婚者接踵而至,踏破门槛,但她执意不嫁。半年后,杨碧云大病一场。

其弟杨鹤姐弟情深,叩请皇上恩准两月假期,亲护姐姐杨碧云去河南嵩山少林寺奉白银五千两为香资,求取大还丹一粒,为其医治。杨碧云回转承德后,即改闺房为禅堂,诵经礼佛,不见外人,就是至亲近族也难得一见。据说,后来连胞弟杨鹤也断绝了往来。

李鸣详尽地把从多方面探听到的消息,向自己的师父和大哥禀告了一遍。

三人一致认为,这条线索极为重大。

江剑臣是个人间弃婴,虽有师父慈爱如父,二位师兄情胜手足,但对自己的身世一经提起,何尝不日夜悬心!如今难得有李鸣这么个机灵鬼徒弟,只一把就撕开了层层迷雾,露出了端倪。

特别是杨碧云去过一趟嵩山少林寺,而自己正好是从嵩山脚下江边拣来。难道这仅仅是偶然的巧合吗?还是根本存在着血与肉的联系?他因为心情激动已极,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鸣儿的这些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蛛丝马迹有路可寻。

楼儿立即前往嵩山黄叶观去找掌门师伯和你师父,详细询问当年拣我的时间与地点,以及裹身衣物,速去速回。鸣儿马上去找老驸马冉兴,请他转请金屏公主进宫详查杨碧云的一切详情。杨府之事,由我继续打听。”

武凤楼、李鸣领命,各自离去。

江剑臣心情激荡,哪里能在旅店呆得下去?换了一件干净些的衣服,揣上一些散碎银两,出离兴隆客栈,向城中一座最大的茶楼走去。他知道,茶馆酒肆是探听消息的最好所在。

这座茶楼,名叫甘泉楼,场面很大。茶博士把江剑臣引到靠近窗口的一张桌旁边坐下,沏上了一壶上好的香片。

江剑臣久居黄山,和乾坤八掌地行仙陶旺打成了忘年好友。陶旺最为嗜茶,还有一套很好的泡制烹煮手艺。所以略一品尝,不禁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他原为访查而来,并非志在品茗,也没把茶的优劣放在心上。适巧,这时一个五旬上下的瘦削老人好象大病初愈的样子,携着二十岁左右的俏丽少女一前一后走进了甘泉茶楼。

那清瘦老人身穿一领深灰色的长衫,洗得已经透出了月白色,上面还打了几处补丁。衣衫虽破,却洗得干干净净,显系一个贫而好洁的老人。那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虽是布衣荆钗,却是天生丽质,容光照人。二人象是父女,老人手提琴囊,少女带着一个简单的行包,一副风尘仆仆的行色,证明他们是从远道而来。

二人一进茶楼,满座茶客都一齐把眼光投向了他们。有惊叹,有羡慕,有好奇,也有嫉妒。特别是几个地痞土棍之类的角色,色迷迷的眼神,始终死死地贪婪地盯着那少女端丽的俏脸,婀娜的身姿。

当下,只见那老人行至茶楼正中,双手一合琴囊,斯文儒雅地说道:“小老儿父女初到宝地,投亲不遇,寻人不着。吃饭得给饭钱,住店得付房费,万般无奈,只好以卖唱糊口。哪位客官愿听,小老儿父女感激不尽。”说完,作了一个长揖。

自从那个老人进了茶楼之后,江剑臣就觉得他不是个沿街卖唱之流。如今又听他口齿清晰,谈吐文雅,而且还不亢不卑,颇具清高,就对他很有好感。听他说话,知他们父女是外路人,怕他们受那些土棍的凌辱,就站起身来,很温和地招呼道:“老人家,请到这边来,在下愿听一曲。”

那灰衣老人进楼以后,根本没有注意细看楼中的茶客。这时,听到江剑臣的呼唤,才把身子转了过来。等他把眼光投到江剑臣的脸上时,虚弱的身子突然抖颤了一下,瘦削的脸上也陡然变了颜色。撇下身旁的女儿,步履不稳地走到了江剑臣的桌子跟前,又凝神看了江剑臣一眼,满布鱼纹的鬓角肌肉连连收缩了几下,突然冒冒失失地问道:“公子贵姓?哪里人氏?”

这两句话,既不象艺人对待顾客,更失去了他刚才说话时的斯文气度,使得江剑臣也是一怔,锐利的目光不由得又细看了灰衣老人一眼。这一看,更叫他魂颤心惊!他不光从老人深沉的目光中探索出一种渴求的异彩,而自己也觉得对这个陌生老人有一种非常亲切令人心悸的情愫。

不料,正在这时,一声清亮的拍打声陡然传进了二人的耳鼓。江剑臣的目光是何等的锐利!随着声音入耳,他已看清了是那个少女的玉掌掴上了一个彪形大汉的左腮。这时,他才注意到,这父女二人都有一身很好的武功,也就不急于出头了。

看样子,灰衣老人好象非常放心自己的女儿,分明已惹上了麻烦,还是不愿离开江剑臣的桌前。江剑臣心中一动,一面请老人坐下,一面亲自拿起了另一只茶杯给老人斟上了一杯香茶,恭敬地递了过去。

老人道了一声“谢”,一双深邃的目光有意无意似地扫了一下江剑臣年轻英俊似曾相识的面庞,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话从何处说起。江剑臣灵机一动,抱拳说道:“老人家风尘异人,令爱更是女中英豪,不知为什么操此营生?能否见告!”

灰衣老人刚想答话,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亮。二人再看时,只见一个豹头蓬发的大个子摔落在一张桌面上,双手掩面,指缝中已流出了鲜血。不光那灰衣老人惊得哎哟了一声,就连一向冷静沉稳的江剑臣也脸色一变。

须知,茶楼酒肆皆领国家的营业执照,无故打死打伤人命,是要出乱子的。他原来认为那少女气愤茶客下流,揍他一个耳光以示儆戒也就罢了,怎能如此狠下毒手?可是,等他的眼光投向打斗现场时,他知道自己埋怨错了人啦!

原来把人打成重伤的不是那个少女,而是一个穿紫色大氅的豪华美少。只听他冷笑道:“好一对不要脸的下贱东西!一个贼溜溜地看人家花朵一样的女孩儿,一个更为下作,胆敢用自己那双脏爪子去摸人家大闺女!大爷我岂能容得?快叫你们的狐群狗党摘两块门板,雇八个夫子抬回家去,晚了可别凉骨不能进阳宅!”

江剑臣从那凌厉喝斥的声音中,听出了很为熟悉的口音。微微一怔,那紫衣美少已一晃身形,颤巍巍地贴到了自己的面前。江剑臣注目一看,不禁吓得心中狂跳,原来出手伤人的紫衣美少不是别人,就是被李鸣巧言支走、从少林寺求药归来的女屠户李文莲!

别看江剑臣孤高自傲,对一代女魔侯国英他都视如奴仆,但对这个更其骄横的女屠户,他却是最感头疼,一筹莫展了。她的师父老尼姑慈云师太,他是万万不敢惹的。又知她为了给自己疗伤,竟然远走嵩山少林,就凭这一份人情,也值得他低声下气,和颜悦色了。

当下,他深深一揖,和声谢道:“为了愚兄的小疾,师妹远去少林,我多谢你了!”

女屠户冷哼一声说:“李鸣那缺德小子可把我给冤死了!巴巴地到了少林寺,去向那秃驴方丈讨一粒大还丹。他硬是说你的伤不妨事,死不愿给。我哪里肯依?我是铁定了心,虎起了脸,非要不可,双方争执起来。气得我抽出了我师父当年降妖伏魔的飞虹剑,才逼得老秃驴叫人端出了一个殷红的小匣。

我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大还丹,怕老秃驴小气,不愿多给,就趁他不备一把抢了过来。那秃驴果然小气,只愿给我一粒。我一气揣到身上,他竟然下令叫十八个和尚来夺。那十八个和尚被我用回风舞柳剑刺伤了七人。

那些和尚也真厉害,死命地围住我不放。我有些力乏,只得用上了沙门七宝珠,又伤了他们几个,才冲出山门。为了你,差点把人家给累死。给你,都吃了吧,伤也许能好得快一些。”

她嘴里珍珠滚玉盘似地说着,双手早已掏出了一个朱红玉匣,捧到江剑臣面前。江剑臣只得接过,开开玉匣,里面有八粒大如龙眼的蜡皮丹丸。看里面的紫绒格子共有九个,说明满匣大还丹只用去了一粒。

江剑臣心中一凛,他小时曾听师父无极龙说过,少林大还丹又名九转还阳丹,总共只有九粒。李文莲这莽丫头可好,一下子都给拿来了。他内伤已好,哪肯再吃?打算乘便交给醉和尚送还嵩山少林寺,一来省得和少林一派结怨,二来也抵消女屠户伤了众多僧人的罪过。

不料他盖上匣子刚想收起,女屠户顿时瞪起一双凤眼,嘟着鲜红的小嘴说:“人家拚死拼活抢来的灵药,你还不愿领这份人情。我跟你没完!”说着,几乎急出了泪来。

江剑臣知她难缠,平心静气地劝道:“师妹,我的内伤不光吃了大内的圣药,还有我练的先天无极真气,早就痊愈了。何苦糟踏这些珍贵的灵丹?况且,此药乃少林至宝,总不能硬抢了人家的。我看……”

没等江剑臣把“我看不如送还人家”这句话说完,女屠户李文莲已眼圈一红,恨声道:“我知道你认准了只吃侯国英的,不愿意吃我的。我先杀了侯国英,再杀了你,最后我自己也一死了事!反正,要死大家都一齐死。”说罢,就要转身奔出。

江剑臣知她任性泼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形微闪,已拦住了李文莲的去路,赔笑说道:“好师妹,我不是不愿领你的情,是怕少林派找你报复拼命,对你不利。侯国英又怎能和你相提并论!既然师妹对我好,你就别胡闹了!”

听了江剑臣赔礼的话,又见他一脸惶急之情,李文莲心里一甜,怒气顿消。但她还是执拗地说:“谁听你的甜言蜜语,我只要你吃大还丹。否则……”

说着一跺脚,又把凤眼一瞪。江剑臣真拿她没有办法,只得开了玉匣,取出一粒大还丹吃了下去。刚想收起,李文莲仍是不依,一直逼着江剑臣吃下三粒,才接过玉匣装入自己的袋中。

经过这一阵子折腾,不光店内茶客一走而空,就连那一对卖唱的父女也不知去向。江剑臣虽然有气,也只得隐忍,哪里敢埋怨她一句。女屠户得与意中人相见,又见他对自己百依百顺,心中好不高兴!拉着江剑臣找了一家酒楼,一直喝到傍晚时分,才算尽兴。

吃饭时,李文莲细细地询问了江剑臣找寻父母的一切详情,她显得比江剑臣更加急迫。江剑臣知她胆大鲁莽不怕事,反倒耐心地安顿了她几句,要她千万不能乱来。李文莲连连点头,满口应允。

江剑臣知道,只要让女屠户粘上,再想骗走她可就不容易了。只得和她一齐回到了兴隆客栈,单给她要了一间上房。

初时,江剑臣还真怕她为了急于查找自己的出身,冒犯了杨家父子,弄得不好收拾。哪知她却安静得很,只是要江剑臣陪她出去逛逛,回来后就讲些武林掌故和各自的经历趣闻。江剑臣虽然心中有事,也只好耐心地敷衍。

第三天,缺德十八手李鸣从京城赶回了承德,一见女屠户吓了一跳。不料李文莲不仅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一高兴,赠送给他三粒大还丹。江剑臣不由得暗暗摇头,心想:少林僧人寻上门来,看你如何交代!

李鸣歇过一口气之后,就急忙禀告说:“事情查问清楚了。”

原来,老公主就是杨碧云当年伴读的金屏公主。一切情况和李鸣原先打听的情况大致相符。金屏公主还介绍了杨碧云性情贤淑、治学严谨,是个不可多得的才貌双全的贤淑女子。至于她为什么不嫁,金屏公主却提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老公主很关心此事,不光先给杨碧云写来了书信,还准备亲自来一趟承德。不过,老驸马冉兴回首当年,和老公主都想起了一件奇事。

李鸣说到这里,江剑臣、李文莲二人见李鸣没带回更为确切的消息,早已兴趣索然。但是,李鸣却硬要二人听下去。只听他盎然续道:“据老公主夫妻二人想起,万历十八年,朝廷开文科选贤。其中有一名举子是河南洛阳人氏,复姓司马,双名文龙。三场考完即将发榜之时,被人密禀主考官员,说司马文龙擅长演戏,经常粉墨登台。

偏偏这事又被当时最好声色的万历皇帝得知,立即将司马文龙诏宣进宫,参加宫中的御戏班演出。这个司马文龙嗓音极好,人又英俊潇洒,演文武小生出色已极。

皇上大喜,传旨主考官,考卷作废,钦命司马文龙为御戏班的班主,赏为四品官衔。司马文龙由一个可望蟾宫折桂的举子,被逼作了内廷供奉,极其不满。为了发泄胸中的郁闷,每每借登台之机,上演一些悲剧故事。

哪知这样一来,更为凄艳动人。当时的金屏公主每次观剧,必感动下泪。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就连一向洁身自重的杨碧云小姐也每剧必观,常常是挥泪不止,情不自禁,并对司马文龙的怀才不遇极表同情。”

江剑臣、李文莲听到这里,才感觉出这一消息的分量。再想听时,李鸣已戛然而止。因为金屏公主下嫁后,对杨碧云、司马文龙二人的下落就茫无所知了。

这时,江剑臣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的一下子站起,愠怒地瞪了女屠户一眼,又颓然地坐了下去。女屠户奇道:“三哥哥,我哪点惹你生气了?”

李鸣也看出师父的神情有些异常,遂眼巴巴的望着江剑臣。江剑臣叹了一口气说:“也许是我一时的错觉,可总也忘不掉。”接着,把自己所见卖唱父女的情景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二人。

说完,又加了一句,“我一见那位老人,就萌生一种极为亲近的感觉。直到现在,我还有些依依之情。也许是我思亲心切,是一种奇怪地错觉罢了。”

江剑臣的话,使李鸣陷入了闭目苦思。他知道师父对一个陌生人是绝对不会产生这种现象的。这大概就是俗语所说的天缘吧!

从“天缘”二字,再联系到老人手中的琴囊,和他那句“投亲不遇,寻人不着”的话,他猛地一睁双眼,急急问道:“师父,你老人家问过那老人的家乡居住,姓甚名谁吗?”江剑臣又瞪了女屠户李文莲一眼,就默不作声了。

李鸣深深敬爱自己的师父,借口师父困倦,就扯着女屠户退出了房外,又偷偷地细问了一遍那卖唱父女的长相与年貌。等李文莲也回了自己的上房之后,他独自溜出了兴隆客栈。先到甘泉楼赏了店伙计五两银子,叫他去附近小客店打听卖唱父女的住处,然后要了一壶香茗,耐心地品茶静候。

只吃两杯茶的时光,那个重赏之下的店伙计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茶楼,禀告道:“客官爷叫小人打听的父女二人,原来就住在这甘泉楼后边王七麻子的小客栈里,小人一下子便打听到了。

刚想来报知客爷,不料镇京总兵府的一个将爷带了四个家丁,硬说他们父女打瞎了府中一个家丁,又折断了另一个家丁的两只手腕。小的亲眼看见那个小姑娘想拚,却被那个老人使眼色止住,就这样被他们一群人给带走了,小的怕和客爷有关连,就急急赶回来了。”

李鸣听罢,暗暗点头,知道这父女二人是有意进入杨府,更增一层怀疑。不过,杨家三世簪缨,备受皇恩,杨鹤现任又是三边总督兼御林军都指挥使,护府家丁难免有江湖异人。他们父女如有所图,岂不太也冒险!

想到这里,又有些暗自庆幸,口中喃喃自语道:“真是万幸得很,屠户姑娘没有在场。不然的话……”

他自言自语地刚说到这里,猛觉后脖颈一紧,被人捏住了两根大筋。接着,身后有人悄声骂道:“好你个缺德崽子,当面能把我捧上九十九天,背后骂我女屠户!我断了你的两根大筋,叫你再胡嚼乱咬。”

李鸣落在女屠户手里,只有自认倒霉。这真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因为他是一贯作弄别人,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忙哀声分辩道:“孩儿天胆,也不敢偷骂姑姑!喊你屠户姑姑,是夸你老厉害呀!”

他还想再辩,后心上被女屠户捣了一拳。虽然女屠户未用真力,也被打得心血翻滚,疼痛异常。情急之下,心中一动,又接着絮叨起来:“别说我不敢骂姑姑,就是我师父他老人家也不敢呀!再说,谁不明白,喊你姑姑也不过是暂时的。你老何苦折腾我们小辈呀。”

说来可笑,女屠户原来恨李鸣胡嚼乱咬,要断缺德鬼后颈上的两根大筋,现在李鸣真的胡嚼乱咬了,她的手反而松了下来。真是“女人的心,海底针”呀。

李鸣转过身来,只见女屠户虽然还是怒容满面,可嘴角的笑纹已明显地舒展开来。心下一定,试探着问道:“好姑姑,店伙计的话,你老都听到了?”

女屠户的气霎时之间一消而尽。可她又端起了长辈的架子,以命令的口气说道:“走,上将军府救人去。”

李鸣作难道:“青天白日,上门找事,人家可是将军府呀。再说,不禀告师父一声,他老人家要怪罪下来,孩儿可吃罪不起呀。”

女屠户双眉一扬,绷着脸道:“你不是说你师父也怕我吗?他要怪罪,有我呢!走!”李鸣知道,惹翻了她,可是天大的麻烦。她真要独自前去,可能更糟,只得跟随她来到将军府前。

只见府第高大肃穆,高墙旷院,门楼高耸,两扇黑漆大门密排金钉,八名持戈兵士侍立两侧。两个肋挎腰刀的偏将,虎威生生分坐两旁。

但凡行人路过,全都肃然敛声,远远避之。

女屠户可不管那一套。她是文生公子打扮,人又生得风度翩翩,带着李鸣直趋府前。两名偏将还真没有敢小看,二人对望了一眼,由左边的那人上前问道:“公子到此何事?”

女屠户昂然说道:“来找你家主人。”

那偏将见她口气很大,摸不清底细,怔了一下说:“不知公子是找我家老主人,还是找我家少主人?”

女屠户不耐烦了,沉声说道:“谁在家找谁!”

偏将一听,不由得吓了一跳。心想:自从自己当差以来,还真没有见过有谁胆敢在将军府门前如此发横,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必大有来头,恭敬地回答:“公子来得不巧。我家老将军去京城面圣未回,总督大人已回三边任所。请公子原谅。”

女屠户一听说老少二将军都不在家,想发横也没词了。李鸣暗暗好笑,心里话:屠户姑姑,我武功比你差得多,论缺德你可差远了。忙斜跨一步,不亢不卑地说:“本公子李鸣,江南按察使李精文之子,曾任信王府侍卫。这是我三叔李廉,俺爷儿俩奉当朝金屏公主令谕,前来拜访你府姑小姐杨碧云,望速通禀。”

李鸣舌战多尔衮的名头是何等响亮!作过崇祯皇帝未登极前的王府侍卫,又是尽人皆知。两名偏将一听来人是缺德十八手李鸣,不由肃然起敬,一齐抢步上前,单膝打千参见李鸣。

李鸣大模大样地一挥手说:“见过我家三叔。”两名偏将傻眼了,为了表示对李鸣的尊敬,不得不参见李鸣的长辈,只得对着女屠户双膝一屈,口称:“卑职叩见三老爷。”

女屠户出身豪门,但自幼山居,长大后笑傲江湖,草野惯了,哪耐这么些礼节?一挥手只说了一声“起”,就和李鸣迈步进府。两名偏将对望一眼,心里话:这人好大的谱儿!只得抢步跟去。

二人由两名偏将陪同,先见了杨府老总管杨安。因需要见姑小姐,只好请二人进内厅落坐,杨安这才打发丫环去请杨碧云。

杨碧云二十岁以后就烧香礼佛,静居修行,别说外客,就连自家的老父兄弟,也拒不相见。今天还真叫李鸣唬住了!他二人打出了老公主的旗号,她和金屏公主多年伴读情逾姐妹,而阔别近三十年未能谋面,不能不出来相见了。

李文莲、李鸣二人,别看一个刁钻任性,一个机智缺德,可一见到了杨碧云之后,都不由得肃然起立,凛凛持重,垂手而站了。

只见她虽然年近半百,当年的玉洁丽质,风韵犹存。虽是面罩淡愁,眼含幽怨,但那一种雍容高贵的气派,仍然凛凛逼人。一头略见斑白的鬓发,刻印了她半生积郁坎坷的年华。

李文莲和李鸣观罢,不约而同地泛起了一个感想:都觉得只有她,才配生出江剑臣那样的儿子!

当下,由李鸣献上金屏公主的信函。

杨碧云接到手中,未曾拆阅就身躯颤抖,面容惨白,拿信的双手也抖个不停。好不容易展开了信笺,默默地看了一遍。这封信虽是李鸣带来的,因是公主的亲笔私函,哪里敢私下偷看?当然也就不知道写些什么了。

但从杨碧云看信的时间和脸颊上隐现红晕来看,不难猜知,老公主不光信写得很长,而且除了回忆宫中少女时的相处外,还问到了杨碧云终老闺中的隐情。

看完信函,杨碧云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淡然一笑说:“公主手谕,引起了我年轻时的回忆。多谢她还能记得起我!只是慢待二位了,快快请坐。杨安,看茶!”

没等茶送来,李鸣站起身来施礼说道:“晚辈除专送公主信函外,尚有一件小事请您老人家成全。晚辈叔侄在甘泉楼吃茶歇脚时,亲眼看见尊府下人把两个卖唱的父女抓进府中。请老人家开恩,饶了他们吧。”

杨碧云面色一变,沉声对安排下人送茶刚刚返回的杨安问道:“快去仔细查查,是否真有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果真如此,除去放了那卖唱的父女二人,逞凶之人全部带来。”杨安凛然施礼退去。

杨碧云歉然微叹道:“老妇年迈,我又终日礼佛,舍弟边塞军务繁忙,府中家丁确实疏于管教,让二位见笑了。”

看着她秀眉微拢,声音虽细,但对杨安说的一番话却又隐含一股子慑人的气魄。看得女屠户呆住了!因为杨碧云的这一神情,太象江剑臣了。正自发怔,猛见四个彪形大汉垂头丧气地跟在老总管杨安身后走进厅来,一齐跪了下来。

杨安单膝打千禀告说:“回姑小姐的话,小奴查实,确有此事。幸喜那父女二人刚被带来,没有遭受凌辱。请姑小姐开恩。”

杨碧云漠然说道:“杨安,你是我家老人,一向办事忠诚,我本不该责你。但你当着贵客之面,竟然胆敢为他们开脱罪责。按我以前的性子,冲着你那一句‘刚被带来,没有遭受凌辱’就该掌嘴。你重说一遍,是刚被带来,还是刚被抓来?平白无故把人家抓进府来,难道还不算凌辱?”

老总管杨安吓得马上连另一条腿也跪下了,颤声说道:“老奴知罪!因为他们四人是少主人的亲随,刚来府中不久。请姑小姐发话,老奴绝不敢徇私姑息就是了。”

杨碧云脸上的颜色更加严肃起来,沉声说道:“不管什么人,既进杨府,就要遵循杨府家规。肇事者每人杖责八十,押赴三边叫少主人另行发落。总管杨安御下不严,难逃失察之咎,记大过一次,候老将军回府再作处置。再给那卖唱父女四十两纹银,好言安慰,礼送出府。”

杨碧云真不愧将门之女,又在宫中伴读多年,处理事情果断利落,条理分明。李文莲和李鸣二人暗暗称羡不已,见此处事了,正想告退,不料杨安又匆匆走回,打千恭禀道:“那卖唱父女拒绝收银,执意要见姑小姐一面。”

杨碧云一听,颇感意外。但她乃贤淑敦厚之人,微一迟疑,叹了一口气,说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怪我轻看了人家!象这等狐假虎威恣意抓捕,岂是几个臭钱能以打发的?杨安,你们给我惹麻烦了!”李鸣、李文莲深知这句话的意思:杨碧云多年来不见生人,今天实在是太例外了。

又听杨碧云说道:“有请他们父女二人,让我亲自致歉。”

李文莲等二人闻言,对她更为钦敬。等杨安率领那一老一少刚刚迈上正厅的台阶时,那卖唱老人原来始终微闭的双眼,突然睁了开来,两道非常奇异的光芒射向了身为杨府女主人的杨碧云身上。

李鸣凛然一震,再一看杨碧云,只见她两眼猛地瞪圆,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不光身体颤得厉害,就连所坐的椅子也微微发出了声响。这一切落到了李鸣的眼中,使他豁然开朗,脑子里忽然闪出了一片亮光。

猛见杨碧云两眼一闭,颤声说道:“杨安,快替我向这位老人家致歉,并请他们父女暂去内书房休息,等我送走了客人,再亲自去向他们道歉。”说完,人已瘫在了椅上,慌得手下丫环婆子一阵忙乱。

李鸣乘此机会向女屠户使了一个眼色,立即告辞。杨碧云也没有多作挽留,只歉意地叫杨安代她送客。

二人迅即回到兴隆客栈,把经过情形告诉了钻天鹞子江剑臣。江剑臣听罢,猛地站起身来,扑到窗前,仰首望天,默默祝祷。李鸣用手一推李文莲,示意她去和江剑臣计议下一步如何进行,自己却悄悄退出房去。

女屠户首先点上了灯烛,然后轻轻地贴近江剑臣身边,柔声说道:“恭喜三哥哥!从各方面迹象印证,都明白地显示出杨府即是三哥哥的外家,而杨家姑小姐也确实象你的生母。今晚,我想去查个水落石出。”

江剑臣凄然地摇了一下头说:“这件事情,何等重大!只有等楼儿回来,听候掌门师兄的令谕再作定夺。”话未说完,武凤楼已闪身而入,跪在了江剑臣的身后。

江剑臣猛地转过身来。灯光下,只见武凤楼风尘仆仆,显然是日夜兼程赶回,心头一热,弯腰扯起他来。此刻,三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的激情之中,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只用眼神来交流彼此的心声。

武凤楼迅即从贴身处取出一块质地极好,但却褪了颜色的玉色刺绣布片。虽经三人在灯下仔细审察,除去四周边上刺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线条以外,其他却一点也找不出可作记号的痕迹。三人虽然扫兴,但这毕竟是江剑臣遭受遗弃时的裹身之物。

江剑臣小心翼翼地揣入怀内,详细地向李文莲问明杨府路径后,严厉地安排二人并转告李鸣:不准随去。自己一直等到二更以后,怕惊动店中客旅,推开后窗,一闪而出。

江剑臣名列五岳三鸟,浑身轻功已臻化境,人不知鬼不觉地欺近将军府内。直扑内书房走去。他遥望房中,灯烛未熄。怕有人发现,从房上四下察看,确信无人,才飘身而下,贴近东边窗下。江剑臣用小指点破窗纸,只看了一眼,不由得心神剧震,颤栗不已。

原来他一眼看到的竟是卖唱老人面容悲愤,满脸凄苦,一个华贵的中年美妇昏厥在他的怀中,那个卖唱少女却双膝跪地,低声啜泣。江剑臣猛一失神,竟触动了窗前的竹枝。那卖唱老人陡退半步,翻身现掌,已蹿出书房,低斥一声:“谁敢在此偷听?”,一招“探囊取物”,猛然向江剑臣抓去。

江剑臣真相未明,竟然暴露了行迹,十分懊丧。有心走开,岂能心甘?无奈,只好不退反进,一个移形换位,反而贴到了老人的右肩之测,颤声低语道:“老人家别误会,我是熟人。”

江剑臣的一声“我是熟人”刚吐出一半,眼前人影一闪,屋中少女玉腕轻翻,一把雪亮的匕首已快抵到他的右肋。江剑臣食、中两指随意一挥,迅即挟住了那把扎来的匕首,急说一声:“注意外人耳目,进屋再说。”

右手一带,趁势把少女甩入屋内。左手反扣,抓住那老人的右腕,形似挽手偕行,一同进入了内书房。

房中中年美妇,正是杨府姑小姐杨碧云。她借词遣散下人,偷偷来此。猛见一个生人闯入,早吓得花容失色。那卖唱父女一见是江剑臣,反倒静下心来。江剑臣哪肯放过时机?灵机一动,猛地从怀内取出那块褪了色的布片,双手一捧,向杨碧云面前一送,他自己却一言不发,两眼凝神注视着杨碧云的表情变化。

这就是江剑臣聪明过人的地方,若用口说,不知要费多少唇舌才能使对方听个明白。万一不是自己的生母,反而徒增难堪。他采用了一针见血的手法,猛然将布片送到杨碧云面前,然后默察她的变化。如果她真是自己的生身之母,自然一眼便能认出,如果不是,也好留下退路。

杨碧云一眼看见那幅布片,宛如迅雷击顶,看样子想扑上前抢到手里。可双腿一软,却跌坐地上。她不顾那少女的搀扶,口中发出凄苦欲绝、如痴如狂的低语:“快拿给我!快拿给我!快拿给我!”嘴里反复重说着这一句话,又挣扎着要扑上前去。

江剑臣心中雪亮了!他是汇集几个方面的线索而突然明白的。首先,自己和杨鹤长相的酷似,应了俗话的“三辈子不离姥娘门”,其次,杨鹤中武探花后陪姐姐去嵩山还愿,而自己正好是在此期间被弃,杨碧云和卖唱老人在人前相见时的惊愕,无人处相逢的悲愤,加上自己和老人一见之下勃发亲情的天性之感,特别是眼前,杨碧云又一眼认出了二十七年前包裹自己的布片……天!这个被遗弃了二十七年的孤儿,竟然一下子找到了双亲!

是真?是假?是梦?是幻?一室四人,谁也辨它不清!江剑臣的心象割裂了似地剧痛。他猛地扑在杨碧云身前,双膝一屈,贴身跪下,把布片递到杨碧云手中,微微仰起了脸来,强忍悲痛,让她仔细认看。

杨碧云没有去接江剑臣递来的布片,两只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江剑臣的面庞。刹那间,她简直象疯魔了一般,哪里还有往日那雍容华贵贤淑典雅的大家风度?抢夺宝贝似地一下子把江剑臣的头搂入怀内,失声叫道:“文龙!这是我们的儿子!是我们失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我的苦命的儿啊!……”哭着,叫着,竟然昏了过去。

江剑臣知道娘亲是惊喜过度,一时昏厥,连忙把母亲抱起,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几处穴道,知母亲自会慢慢醒转。他已知面前的卖唱老人果然是自己的生身之父,见他也象似承受不了这突然降临的喜事,颓然跌坐在椅子上面。

江剑臣一面把母亲交给那少女搀扶,一面扑跪到爹爹膝前,以最快的速度,简要地叙述了自己二十七年的经历。可怜受尽了人生折磨,饱经风霜,年近半百的司马文龙手抚爱子,句句血,声声泪,饱和着血泪,说出了自己和心上人的半生坎坷。

三十年前,司马文龙怀才不遇,沦落为大内优伶之后,意志消沉,痛不欲生。作为金屏公主伴读的杨碧云慧眼识英雄,对司马文龙由怜生爱,利用司马文龙经常在宫中日夜侍奉演出之便,二人得以长相聚首。时间一长,竟有了夫妻之实,自然谈到了婚嫁之事。

杨碧云为了爱情,不顾礼教束缚,竟然向老父杨森禀明了要嫁给司马文龙的坚决要求。难得老将军杨森一方面疼爱女儿,不忍拂她意愿,另一方面也着实怜惜司马文龙的才貌,几经思考,意然想允准此事。

按说,这一对恩爱情笃的男女本该花好月圆,共偕白首。不料,好事多磨,十八岁的杨鹤在武科场中高中第三名探花。他科场得意,青云在望,对姐姐一个将门千金,富中才女,竟然要嫁给一今供人玩乐的戏子,哪里肯依?一家三口,闹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

事情被司马文龙得知,他本就自惭形秽,配不上如花似玉、出身豪门的碧云,为了不让心上人和父弟反目,自己悄悄地含恨隐去。偏偏杨碧云在痛不欲生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杨森父子勒令其坠胎,杨碧云死不从命,所以才有了一病半年拒不见客之说。

临产之前,杨鹤以照顾门风为名,诓杨碧云去高山脚下觅地容身。俟孩子生下,买通收生婆,乘杨碧云产后昏迷之际,将婴儿弃于江边。

杨碧云清醒之后。发现不见了孩子和那一方自己刻不离身的绣花布片,再三追问之下,杨鹤不得不以实相告。却不料那包孩子的布片竟是御戏班中一幅蒙头方巾。这幅方巾是司马文龙扮演武小生戏“独木关病挑安殿宝”中蒙头的行头,也是司马文龙与杨碧云第一次订情之物。

自此以后,杨碧云再也不愿见胞弟杨鹤之面,每日黄卷青灯,焚香礼佛。二十七年来,一直默默祈祷冥冥之中的神灵,保佑心上人无灾无难,护庇儿子长大成人……

听了父亲的叙述,江剑臣心神震颤,默默垂泪。这时,杨碧云也悠悠醒来。司马文龙把那个少女引见给了江剑臣。

司马文龙含恨出京,飘泊天涯,贫病交加,几乎死于客旅,幸得一个走江湖的郎中救活了他。那郎中名叫邬振鹏,家中只有一个妻子。身世也很凄凉。二人一见投缘,司马文龙就跟他回转了故乡。

一连数年,司马文龙一直缠绵病榻,多亏邬振鹏精心调治,才渐渐有了起色。不料邬振鹏的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后,得产后风死去,邬振鹏也不久身亡。司马文龙就把女孩当作亲女抚养成人,取名邬念慈,相依为命,直至今日。

司马文龙心中思念杨碧云,感她终身不嫁,每隔三年必独自一人偷偷来承德一趟,遥望将军府第,流连数日,一尽自己的相思之情。但他始终没有勇气逾越雷池一步,去和心上人杨碧云见上一面。

这一次,义女邬念慈死说活缠非跟来不可,还指天立誓,一定要见义母一面,不能让二位老人老是这样天各一方,含恨终生。司马文龙怜她幼失父母,对没有见过一面的义母孺慕情殷,迫不得已才带她同来。不料竟因祸得福,夫妻相会,父子重逢。

听了司马文龙三十年来的艰辛遭遇,目睹司马文龙瘦削的面颊和两鬓苍然的龙钟病态,杨碧云又哭昏在司马文龙的怀里。江剑臣虽然心酸悲痛,但找到了爹娘,他的心中还是喜多悲少。

见慈母老是止不住悲凄心情,忙悄声说道:“一家四口团聚,原是天大的喜事。母亲切不可再哭了!孩儿受圣命寻亲,吏部只限期一月,还是谈正事要紧。只怕娘舅拆散咱们一家骨肉于前,再拒绝认我父子于后。那时,孩儿将难逃违旨之罪,娘看如何是好。”

听了江剑臣这一番话,杨碧云果然冷静下来,凄然笑道:“剑儿放心!当年的悲剧,绝不会重演。那时,一来为娘年幼胆小,二来受礼教束缚,最要紧的还是顾全杨家三世将帅门第,才被你母舅杨鹤强逼威胁抛离了你们父子。

如今,上天慈悲,又把你们送到了我的身边,还添上了一个宝贝女儿,我怎么能再受他胁迫?再说,你有大功于朝廷,皇上对你圣眷隆厚,你母舅欢喜还来不及,岂能再不顾骨肉亲情!”江剑臣父子听了,心中也是一宽。

这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色,报晓的金鸡也一声声地叩着拂晓的门环。江剑臣怕母亲乍惊暴喜,经受不住,用自己深厚的先天无极真气又为母亲推拿了一遍穴道,然后跪倒在娘亲面前,说道:“母亲,在咱们全家欢聚一堂的时候,孩儿有一句叫娘伤心的话不得不讲,那就是我们父子兄妹爷儿仨要暂时离开你老人家了。”

杨碧云愕然一惊,好象没听懂似的,茫然问道:“剑儿,你说什么?”江剑臣叹了一口气道:“娘啊,孩儿是说我们爷儿仨要暂时离开你了。”

杨碧云紧紧抓住江剑臣的右手,颤声说道:“娘死也不会再让你们离开我的身边!我马上派家里下人分头去告知你的外公和娘舅,叫他们立即回府,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江剑臣明知不妥,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惹娘亲难过呢?无奈,只好依候在母亲身旁,回答着母亲滔滔不绝的问话。

邬念慈也斜靠在义母的身侧,一面轻轻地给杨碧云捶着背,一边轮流望着三个亲人,听着他俩娓娓的倾诉,兴奋地流着眼泪,她爹死娘亡,和义父相依为命,清苦度日经年。如今,一下子有了杨碧云这么一个慈祥的义母,又有了素有武林第一人之称的江剑臣这么一个义兄,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

只有司马文龙的眉头,还是舒展不开。他对这突然降临的幸福,与其说是欣喜,倒不如说是忧患来得确切,他不安地等待着未来的命运。

虽然一宵没睡,杨碧云的精神却异乎寻常地振奋。一大早,全府上下也都闻听了此事,男仆女婢,家丁偏将,分批前来给他们一家叩贺致喜,杨碧云笑不绝口,一一发赏。

杨府总管杨安,更是高兴非凡。杨鹤现已年过九五,尚无子嗣,有江剑臣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少主,作为三世忠仆的老杨安,哪能不乐开了心田!头一顿早餐,他几乎没离开厨房一步,蟹黄汤包,鸡丝汤面,水晶花卷,莲子银耳粥……满桌子精美早点,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阖府上下,欢笑不绝。

杨碧云打发去京城报喜的家丁,朝发承德,暮抵皇城。年近古稀的白发老将惊闻喜讯,竟然骑上了追风龙驹,只率四名部将一名中军,星夜驰回家门。

司马文龙率一子一女以门婿、外孙之礼拜见了杨森。

老将军老泪纵横,先扶起司马文龙、邬念慈父女二人,然后把江剑臣拉到自己膝前,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响,惨然一叹说:“外公该死!听信你母舅之言,不光使你们全家骨肉失散,也几乎断送了我这个‘人中龙凤’的好外孙。”说罢,竟然大哭起来。

一家人费了好大工夫,才劝得老将军止住了哭声。

见了外祖父对自己一家人的态度,江剑臣的心塌实了许多。次日中午,老驸马冉兴带领武凤楼、李鸣、小神童曹玉一齐来杨府道贺。杨森见当朝皇亲位极人臣的老驸马对江剑臣等人如此亲近,欢喜之下,更为悔恨当日的无情。

特别是杨碧云和司马文龙,见了武凤楼、李鸣、曹玉等三个年轻人,更是喜出望外。只是,在没有见到三边总督杨鹤以前,还不能遍告至亲好友,共同庆贺而已。

第三天上午,三边总督杨鹤也得报赶回。意外的是,他的妻女竟没有同来。杨鹤也表示了无比的悔恨,先拜过了老驸马,后参见老父亲,就紧紧握住司马文龙的双手,愧悔交加,含泪赔礼,使江剑臣父子深为感动。

中午宴罢,老驸马冉兴因新君刚立,急需回京伴驾,由武凤楼、小神童曹玉保护匆匆转回京城。

等他走后,三边总督杨鹤向姐姐杨碧云歉然说道:“由于小弟的执拗,几乎酿成了人间恨事。为了弥补过错,也为了消除外界口舌,我想请姐丈和姐姐补行一次婚礼,遍告所有亲戚和至交好友,一来纪念你们举家团圆,二来也庆贺甥儿立下不世奇功。万望姐丈和姐姐恩准。”说罢,竟然拜了下去。

江剑臣听罢,不由得一怔。心想:一对儿大女大,年近半百的夫妻还补行什么婚礼?这样,不是欲盖弥彰吗?深恐舅父杨鹤再使手腕,暗施诡计。但他是个晚辈,怎敢贸然插嘴?只好目视父亲,想请司马文龙说话。哪知母亲杨碧云却非常赞同,竟然一口应承下来。

老将军杨森略为思索之后,缓声说道:“鹤儿之言,不无道理。全城上下,几乎无一不知云儿是老守闺阁,始终未嫁。如今突然有夫有子,也确实有损杨门家声。如能补行婚礼,当众公布,未尝不是一段佳话。”有了外祖父的赞同,不光江剑臣不敢说话,就连司马文龙想拒绝也张不开口了。

三边总督杨鹤接着说道:“为了表示隆重,请姐丈随我暂去三边。五日后,我传齐三边将校,热热闹闹护送姐丈回府,再请父帅发出喜柬,遍请亲朋前来贺喜。这样,才好赎回我以前的过错。”说罢,啜泣起来。

杨鹤的一番言词,使在场众人颇受感动,只有缺德十八手李鸣默默不语。杨碧云脸现晕红,这个善良温厚的女人早已被杨鹤的眼泪和言行深深打动,顿时前嫌尽释,喜不自胜地向司马文龙说道:“鹤弟一片至诚,你就依了他吧!”

司马文龙深情地看了一眼笑靥如花的碧云,默默地点了点头,辞别了杨森和妻子儿女,恋恋不舍地随杨鹤去了三边任所。

李鸣傍近江剑臣,低声说道:“舅老爷之言,听来至诚,老外公之情不算不厚。不过,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怎么不对劲儿,却又说不出来,请师父准我暗暗跟去保护师爷爷一下,以防意外。”

江剑臣眉头微皱,沉吟半晌,轻轻地摇了一下头说:“你的想法,不为多虑。但舅父好不容易有了转变,三边乃兵家重地,你只要露出一点马脚,惹恼了舅父,后果将不堪设想。还有,只要你一去,绝瞒不过李文莲的耳目。她要是再一任性插手,岂不是更加麻烦!过了明天,再作定夺吧。”

李鸣平素对师父极为敬畏,哪敢多说?就告辞回去了。

杨府豪门大宅,房屋甚多,江剑臣因受外祖父杨森的钟爱,被安置在内书房住宿。李鸣走后,他一人回到了住处,心神老是安静不下来。

他虽阻止了李鸣的行动,但何尝不是也觉得舅父杨森的举动有些蹊跷。他倒背双手,来回踱步,整整一个下午也没有躺下来歇息一会。

晚饭后,江剑臣陪着母亲、义妹只说了一会闲话,就又回到内书房踱步沉思起来。不料,房门微微一响,突然闪进来一条人影。江剑臣连身子都未转,就轻声埋怨道:“这个时候,你闯来则甚?”

闪身而进的不是别人,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屠户李文莲。女屠户轻轻地贴到江剑臣身侧,无限委屈地说道:“人家都快要急疯了,你反而埋怨起我来?依我看,杨鹤这个冷血东西一准没安好心。你是当外甥的,自然不好出头。三边兵营,我是非去一趟不可。万一出了一差二错,可就来不及了。”

江剑臣一着急,又轻声埋怨道:“这是何等大事,不许你声张出去。”

女屠户骄横惯了,哪肯服气?哼了一声说:“你不放心李鸣的一身功力倒还罢了,难道连我也信不过?我非叫你知道我女屠户有多大分量不可!”,说罢,莲足一顿,就想用一式“乳燕穿帘”蹿身出去。

江剑臣心头一惊,哪敢让她胡闹?身形晃处,一招“分光捉影”已扣住了女屠户的玉腕,女屠户一发横,大声说道:“你再优柔寡断,非受杨鹤这老匹夫……”江剑臣不容她再说下去,左手一翻,捂住了女屠户李文莲的樱口。

正这时,忽听门外有人叫道:“剑儿,谁这么大胆,敢骂你娘舅杨鹤为老匹夫?”随着话音,邬念慈搀扶着杨碧云走进了内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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