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爪王见这樵夫走下山去,略一沉吟,知道樵夫所说的话,定有原由;遂按着樵夫所指示的路径往前紧走。在这种暮色苍茫中,所幸这师徒三人全是一身本领,走这种山道还不介意。越过两处山坳,果然眼前头是一道极长的山涧。这时路径极难辨识,师徒三人先找了一处平坦的峰头,稍立了片时,等待月光上来,好辨路径。这时虽只戌末亥初,因为出里头没有什么居民,既没月光,又没有灯光,更显得黑沉沉的难辨路径。这师徒等斜月升过东面峰头,清光照着,依稀可辨路径,这师徒三人顺着这道山涧往前趟下来。走过多半段路,才见那远远的一带丛岗起伊,山势陡险,步步危机。走在这种道上真得仗着步眼灵活,登高跃远,全神贯注在脚下。鹰爪王自身丝毫不觉怎样,只苦了甘忠、甘孝这弟兄两个,哪跟的上堡主?其实鹰爪王还是惦着两人轻功提纵术不怎样好,自己没敢过展手脚,就这样,把两人已累得混身热汗,气喘吁吁。鹰爪王走一程,必然略缓缓气等一会。这样走了半个多时辰,算计着已离那石佛洞不远,只是在夜色朦胧不能察看远处,走了那么远并没看见人家。不料入山越深,竟不时发现山居的人家,可全是坚固的石屋,但至多的不过三两间屋子,看情形不是种山田的,就是打猎的猎户。
鹰爪王遂在一处隐僻的山坳里站住,悄嘱两人把身形隐避着:“不要过形露相,我这老眼倘然不花,前面隐约可辨的那两三星灯火,必是石佛洞附近那班猎户所居。过了那几点灯光,高出这段山道两三丈,黑压压,雾沉沉的那片,必是铁佛寺了。那怪样人曾说是在这里与我们相见,他的话虽不定把准,但是敌暗我明,不要着了他的道儿,全要隐匿着身形,没有我的话不得轻举妄动,要看我的进退为进退,我的话可不要视为无足轻重。就以酒楼所遇而论,我已看出对方的意思,是想在我们入十二连环坞之先,先给我们个样儿看。所以这次只要敢露面的,虽然不肯亮‘万’儿,准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倒不得不以全力应付了。”甘忠、甘孝弟兄两个,虽则觉得师傅把敌人看得太高,因为那怪人和酒楼上假相士,全是各有不同平庸的身手。赶紧答应着绝不给师傅惹事。鹰爪王略一指点,先扑那边猎户所居,这一小段路应该从那里走,到那里隐身,两人点了点头答应。鹰爪王突然气纳丹田,抱元守一,全神贯注到前后左右,身形展动,起落迅捷,疾如鹰隼,眨眼间已到了猎户所居。甘忠、甘孝紧紧按着师傅指示的进身道路,往前紧跟过来。见师傅已飞登最前一段石墙,回身向两人一指点,令两人从左右上去,巡风把守,两人会意。
鹰爪王辨了辨这石墙内的情形,确像猎人所居,屋仅三间,东面两间通连。北面一间,没有门窗,像是马棚,里面黑暗暗的没有灯光,任什么看不见。南面却是兽棚,虽是一样的黑暗,可是从外面坚固的木棚门上看出,定是圈兽的地方无疑。鹰爪王略一瞻顾,飘身而下,轻如落叶,坠地无声。见这迎面两间石屋,建设得古朴坚固,只靠南首窗下透出微弱灯光。这石屋的北半边,一片黑暗,屋中时发鼾声。有灯光的这边,尚有人没睡,似在说着话,语声颇低,若断若续。鹰爪王看了看院中形势,知道兽圈和马棚全不会有人,猎人一定全在这正房里面。蹑足轻步来到了石屋北间窗上,把小指含在口中,用津液润湿,用指甲把窗点破一小孔,眇一目往里看时,只见屋中果然是住着猎人的形势,石屋非常宽敞,可是并没有什么陈设,只有一只白碴的木桌,几只木凳虽制作十分粗劣,可是全特别的坚固耐用。围那四周的墙根,尽是睡觉用的板铺,上面有躺一人的,也有两三人联床的全睡得正浓。只有靠北窗下这座板铺上,对面盘膝坐着两人,当中还放着一张小小的炕桌,上面放着一盏瓦灯台,灯旁搁着一大盘冷肉、两个酒瓶子、两份杯箸。两人似乎饮了好久,盘子里的冷肉已剩了少半碟,酒瓶子可也全空了。
这两人年岁不差什么,全在四旬左右。左首这个赤红脸,浓眉阔目连鬓落腮胡子,剃得下半边脸完全青色,穿着件紫灰布的短衫,却是白布绊子。下身因为被炕桌挡着,看不真切,手里还举着一杯,连连的向对面那人让饮。对面这个是黄白的肤色,剑眉虎目,英气勃勃,那人却是酒量颇豪,没有一点醉态,举起一杯酒来,一饮而尽。那赤红脸的也把杯中酒喝下去,用竹箸夹了一块肉,送到口中嚼起来。可是已有些醉眼迷离,说话时舌头已经发僵,含含糊糊说道:“老韩,你怎么还是这么别别扭扭的?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反正早早晚晚的把几个小子除了。别看他扎手,架不住我们安着并骨的心,有他没咱们,有咱们没他。咱们也想开点,虽说是骑脖子拉屎,好在他们还没下毒手,硬赶我们出境,总算是容开我们缓手了。”那个姓韩的叹息说道:“老高,你别看得这么大意,这几个小子非比寻常,全是武功出众,艺业惊人。他们此次不肯遽下毒手,不过是沽名钓誉,不肯落强霸猎场之名,可是这种不讲理的勒索,已经把我们足以置之死地。明天所要的十个豹皮、十个野猫,我们如若交不上,准得受他们一顿辱骂。我觉得这里已没我们立足之地,还不如早早离开这里,免得受这班强盗的恶气。”当时那姓高的猎户冷笑一声道:“老韩,你怎么心里这么放不下事?咱给他个明枪易躲,暗箭最难防。明着斗不过他,暗含着却不会一把火烧他个斩草除根,完事再走?也泄泄肚子这股子怨气。不过这拨人来的邪性,你说他是绿林道,又没作硬摘硬拿的事。你说他不是绿林道,可又横行霸道,把这石佛洞一带全把持住了。这两天连游山的客人,全不叫往东山千步崖走了,我实在不懂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按这种情形,好象东山出了什么宝藏,他们要独霸利源。可是这北雁荡就是东山一带野兽多,不仅把我们的生路断绝,还要额外勒索,这不是成心挤落我们么?”姓韩的猎人道:“老高别胡说了,只怕这回我们算栽到家了。我风闻这拨人全是帮匪,那个说俗家不像俗家,他也不改庙名,也不象道家作功课。他那一班手下对他似乎极骇怕,他也不住出现在峰头岭下。每逢叫我们供应时,还是当着他面交纳,那情形似乎他一切事概不假手于人。我们那次去了,就没听他说一句话,连胡四弟、周二弟去时,也全没听他说过一句话,简直不知道的,准疑他是哑巴。脸上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在这深山里,深更半夜里遇见他,胆子小的,足可以拿他当僵尸,就许叫他吓死!可是听说就在前四五天来了一位官员,来到这里游山,还没到我们这石佛洞,他们又像阻挡平常游山客人似的,拦着人家不叫再往上走,可是这位官员带的随从差弁多,阻挡不住,他们才任凭这位官员走进铁佛寺。哪知道这个四不象样的老道,竟当面向这位官员化起缘来,这位官员也不是个平常人,他竟向这四不象样的老道盘起道来。哪知这位怪人对答如流,讲文讲武,没有他不知道的,乖乖化了这官员一千两银子,这位官员下山时,由他随从的人传说出来,这一带的人才知道这怪人并非是不说话,是不跟俗人说话,遇见高人,他比别人说的更多。所以就种种的事看起来,这个人真是个不可琢磨的人。我们这种只凭着两膀子笨力气的人,哪是他的对手?我看光棍不吃眼前亏,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咱们简直跟大家商量商量,咱们移往括苍天台干去,我们又全是单身汉,有什么留恋的呢?”
鹰爪王在外听这两猎人一番话,无意中把五龙坪所遇怪人的行踪摸清,敢情他就在这前面的铁佛寺,综合日间五龙坪自己与这怪人略试身手,与猎人所说的一切,看起来此人实非碌碌之辈。若是凤尾帮的帮匪,也定是内中出类的人才,自己倒要跟他分个高下。略一沉吟,想到现在先不便惊动猎人。回身察看,见甘忠、甘孝还在巡风了望,遂向两人一挥手,往正东指了指,甘忠、甘孝赶紧轻身飞落在石墙外。鹰爪王跟踪退出猎人的石屋,来到外面,两人想问问师傅怎么样?师傅在里面窗前站了半晌,可有什么发现!鹰爪王因为还有三、四幢石屋,散建在山坡一带,低声道:“不要多口,随我来。”率着两人扑奔那片高岗,鹰爪王身形展动,已越过两人数丈。甘忠见师傅已越到头里,自己也想脚下加紧,得跟上师傅,免得又行落后,惹师傅不快。眼前正是—处石墙石屋,甘忠脚下一点地,腾身蹿到石墙转角,身形才一着地,就觉着脚下被绊的又往前一栽,踉跄撞出数步去,拿桩站稳。方一回头察看,瞥见二弟甘孝也是照样的撞过来。甘孝武功稍差,亏得甘忠手疾眼快,一把将甘孝抓住。两人不禁同时咦了一声,明知是有人暗中戏弄,只是没看出这人踪迹来,哪敢妄行惊动堡主。可是空山寂寂,微微有一点声息,也能听出老远去。甘忠、甘孝惊诧失声,已被鹰爪王听见,停步回头。往这边喝声:“什么事?”甘忠、甘孝还没答出来,就在两人立身处约有两丈远近一株古槐树干下,“哧”的一声,窃笑似的,这声音十分难听。鹰爪王往回下纵身飞跃过来,脚尖才着地,突然头顶上“唰啦”的一响,从上面象下雨似的,簌簌的落下一大片树叶和碎树枝子,同时,一条黑影从树上飞出,疾如鹰隼的落在数丈外。鹰爪王也在树顶上落下叶枝时,也飞身避开。赶到再看这条黑影,已没入的暗影中。
鹰爪王叱声:“任你逃到哪里,我也看看你的本来面目。”身形展动,纵跃如飞追了下来。只是那条黑影仅于一现,鹰爪王的轻功提纵术,已有精纯的火候,竟没追上这人的踪迹,自己好生诧异?心说这可是怪事,难道这人的轻功,竟会比我淮阳派的以轻功绝技名震中原的燕赵双侠还高么?回头看了看甘忠、甘孝,已落得老远,这时倒先不管他两人。向前路看了看,眼前就是一带高岗,林木丛杂,这时借着星月之光,见铁佛寺已然入目。鹰爪王遂把脚步略停,稍待甘忠、甘孝,庙中是否就是那怪人还未可定,连适才戏侮甘忠、甘孝的夜行人,也不能就认定也是庙中的一党,这种地方必须慎重。工夫不大,甘忠、甘孝也赶到,鹰爪王吩咐两人不要贸然往里闯,这里果如那猎户所言时,那怪人定是这里的瓢把子,颇是劲敌。我要先行察看明白了,你两人只是紧随在我身后,给我巡风了望,听我指点行事。两人答应着,鹰爪王已经腾身跃上了对面高岗。这时约在二更三点,这高岗幽静异常,只有一阵阵的微风过处,吹得上面草木,“唰啦啦”作响。鹰爪王到了上面一查看,只见岗上是一片平坦的道路,翠柏苍松,全是数百年的古树。那座铁佛寺,就在岗上正面,在夜色漾漾中,虽看不清晰,仗着从树隙中漏进来的星月之光,依稀可辨。见这座庙宇的墙壁,多半残破,可是形势很是古朴庄严,想见是一座古刹丛林,当年必曾经过繁盛的香火。
鹰爪王转到山门前,见山门高大,朱扉紧闭。山门前,左右横植着二十多株龙爪槐,看树干最少也在数十年以上。对面建了一座石影壁,鹰爪王轻身蹑步,不着一点声息,仔细察看四下里,没有一点动静。枝头宿鸟隐栖在树顶子上,若是有人经过那里,只要微发一点声息,夜鸟极易被惊起,鹰瓜王先听了听庙里没有一点声息,自己好生狐疑,看情形那个夜行人,或许不是怪人一道,自己先进庙察看过再说。
想到这,脚下一点地,“一鹤冲天”腾身落在山门门头上,往下一煞腰,先往四下里察看察看。见这座古刹丛林,全庙黑沉沉的,颇似一座废庙,鹰爪王向左右看了看,甘忠、甘孝才从东西墙翻上来。鹰爪王遂向两人一摆手,叫两人不要紧自往里趟。自己却腾身跃上东庑,脚点屋瓦,到了大殿上。再往后看,也是一片黑暗。鹰爪王更不迟疑,直翻过两层殿宇,才见后面现出灯光。在二殿后是这座铁佛寺的正殿,这座殿愈形庄严伟大,殿前是一丈五长、五丈宽的月台,七级台阶。殿门是十二扇高大的朱红格扇,只当一星半点残余的破网挂着,被风吹得时发异声。殿里也很深阔,殿中并无别的灯烛,只有正面的神座前,悬着一盏玻璃佛灯,灯上燃起一道碧焰。以那么高大的殿内,只凭这佛灯一点光焰,阴森森,昏暗暗,佛灯后就是这座古刹得名的铁佛。这座铁佛高有丈许。通体乌黑,还是跌坐,双手合十。下面的底座,是用石头雕刻成莲台形。只这铁佛的底座已占了七八尺见方,因离得较远,看不清楚铸的是哪位佛。佛座前是一架神案,上面陈列着伍供,这堂伍供也较平常庙里的大了两倍。
鹰爪王身轻如燕的落在月台上,先向左右看了看,左右的配殿更破旧得不像有人住,自己遂向殿中瞥了一眼往里就走。突然见这殿内敢情不仅是供奉佛祖,在殿里东墙下停放着两具棺材,一口是崭新的白碴棺材,另一具是黑色的。跟着一阵风吹来,吹得前檐格扇上的破纸,“吱吱”的发出一种悲鸣似的,那盏佛灯的灯焰,本就倏明倏暗,摇摇摆摆的显得殿内格外阴森可怕。这时忽然一阵风扑进来,把那碧焰吹得缩小如豆,忽的灯焰又一长,趁着破纸格扇作声,令人如履鬼蜮。鹰爪王虽是久历江湖的武林健者,不信这些神鬼妖异,只是此时所履这种境地,也觉得鬼影幢幢。自己微一停步,不禁想起:自寄身江湖,又掌着淮阳的门户,要这么胆小愧怍、怕死贪生,倘叫敌人或是自己门下人看到,自己英名,那可真要扫地了。想到这胆子一壮,遂向里走到那铁佛座前,略看了看这尊铁佛,颇为庄严伟大,不知这是什么年代铸得这么大的佛像,实在是件伟大的功德。自己才一转身,只听那东墙下的棺材“咔喳吧”的响了一声。以鹰爪王这种身份,依然一震。仔细向那两口棺材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异样,自己赶忙收敛心神。对于棺材作响倒不怎样害怕,对于庙中情形,可有些可疑了:“那怪人既然约自己到这里来,无论他是这里主人不是,应当在这里恭候我较量,何况听那猎人说得明明白白,这铁佛寺已有江湖道中人坐镇,并还令猎人供奉野兽,怎的现在竟如同废庙一座,难道这匪徒们已然全撤退不成么?越想越觉没有那么无耻的人,自己越想越觉可疑。他们如若真个走了还有可说,故意的设这种疑阵来摇惑我的心情,乘机暗算我也未可知。要不然何以一个人影不见呢?自己倒要察他个水落石出,不要被这匹夫捉弄了。”
当时鹰爪王先就铁佛寺前看了看这盏琉璃佛灯,虽则灯焰微弱,可是里面的灯油却满着,似平有人新添过油的,又向东西两边看了看,西墙下空洞洞任什么没有。东墙下陈了两口棺木,在北墙根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对烛台,可没有蜡烛,一只碗算作香炉。在桌子里边倚着两块二寸多宽、五寸来长的木板,颇像木主供在那。鹰爪王倒要看看这两块木牌,若果是这里两个亡人的神主灵牌,倒可以看出他是何如人也。遂向这东北角上走来。这座佛殿地势大,靠角落里更加昏暗。这时鹰爪王已到了桌前,见这两块木牌上果然全写着字,因为过于黑暗,看不真切。伸手把这两块木牌拿起来,在没看清上面字迹时,已辨出不是亡人的神主,因为两块木胖上墨迹寥寥,赶到迎着灯光一看,只见一块上写着;“你可来了!”一块上写着:“请君入木!”
鹰爪王看了这木牌,蓦的心里一惊,心想这两块木主,分明有向我戏谑之意,我莫非已入他们圈套?这种布置有存心对我之意,我不要着了他的道,先到后面看看,还有多少殿宇院落。想到这回身往殿外就走。刚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身后一声暴响“呼喳”!鹰爪王霍的回身,忽见那两口棺木的棺材盖,倏的抬起头来,隐约似见每具棺材里有两只胳膊伸着托起这棺材盖。鹰爪王虽是成名的侠义道,历来不信鬼神妖异,可是此时亲眼目睹这种情形,也有些莫名其妙。虽不肯惊惧逃窜,也是悚然变色。跟着忽悠悠这两具庞大的棺材盖,已经被完全托起,棺中的两个死尸,也赫然入目。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这口白碴的棺材里的死尸,竟是白天那个怪人,依然是白天见的那种衣服神色。那黑色棺材里的死尸,却是年岁不大,约莫三旬左右。衣着也是平常人的衣服,仅仅脸上满布着灰尘。鹰爪王眼前见到这种惊心动魄的怪事,这才要施展淮阳派的绝技力斗凶魔,铁掌战双煞,群雄齐聚雁荡山,掀开与凤尾帮展开激烈斗争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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