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捷聪明绝顶,他将此事先后归纳了一下,便已猜出海天双煞这种卑劣行为的原意,是以他就对咪咪说了出来,竟然和事实分厘不差,这自然是咪咪梦想不到的。
夜色更深,碧空如洗。
水银般的月光照在咪咪那清丽绝俗的脸上,只见她黛眉深敛,眼帘低垂,平生第一次,她了解到人心的邪恶。对那种纯情的少女来说,这些话竟像是晴空霹雳,旱地焦雷,但却将她这么多年许多不能解释的谜团都震破了。
她站在那里愕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向天残焦化道:“大哥,他说的话是真的吗?”
天残焦化此刻怒火、妒火正自冲天,而且他根本没有听到辛捷对她说了甚么话?闻言身形一动,朝咪咪掠了过去,伸出那只枯干短小的怪手去抓她的膀子,一面喝道:“咪咪,大哥对你好,你不要听别人的话,那是害你的!”
哪知他手指方自沾着咪咪的袖子,忽觉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道倏地反震过来,以他浸淫数十年的功力,竟都无法抵挡,手腕一麻,蹬蹬蹬,身不由主地朝后面退了几步。
他面容骤变,却见咪咪袍角飘飘,朝他走前一步,冷冷问道:“你以前对我说的话,我现在已经知道全都是骗我的,我以为你对我好,想不到你对我这样,你快走,从此我再也不要见你。”
说着,她纤腰一转,朝辛捷招了招手,又说道:“我们走。”
辛捷此时何尝不是思潮如涌,面对杀父仇人,他怎能就此一走?
方一迟疑,却听咪咪又道:“等一会儿我把吃的东西分一半出来放在这里,你们拿着到那边去,反正大家都活不长了,可是这几天我要快快乐乐的,再也不要看到你的脸。”
一拉辛捷的袖子,朝石屋走去。
辛捷手臂一沉,方道:“咪咪……”
但觉得她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其中竟有源源不绝的内力传到自己身上,自己若不用力,便无迹象,但自己只要也一用力,立刻便被她这种奇妙无匹的力量反震回来。
他心念一动,望了那木立着面如死灰的海天双煞一眼,也就一言不发地随着咪咪朝那石屋走了过去。
天残焦化望着她们并肩而去的背影空自咬牙,却不敢扑上前去,他所畏惧的自然不是辛捷,而是咪咪那身深不可测的武功。
他回身朝天废焦劳极快地打了两个手势,两人朝林中掠去。
辛捷听到他们身形带动的风声,忍不住向咪咪问道:“你真的将船弄走了吗?”
咪咪柔声一笑,纤手沿着他的手臂滑下去,握着他的手,轻轻道:“我们死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辛捷长叹一声,心胸中虽觉情柔若水,但却被父仇堵塞得奔流不开,紧紧握着咪咪的手,叹道:“我能和你一起死,还有甚么不知足的?但是在我死之前,却一定要先将那两个怪物毙于掌下,否则我死不瞑目。”
咪咪一皱眉,思忖一下,才将他话中的意思弄清楚,轻轻问道:“你为甚么要看他们先死你再死呢?这样说来,你的心不是比他们更狠吗?我……我不喜欢这样,大家都是人,为甚么人也要杀人呢?”
她心如纯纸,此刻虽然对险恶人心略有了解,但有些事情却仍教这纯真的少女觉得迷惘。
辛捷侧顾一眼,但觉她双瞳之中满是纯真,甚至散发着圣洁的光辉,心里暗叹息一声,觉得她被困于孤岛虽然可怜,但是她心无杂念,人世间的一切邪恶、恩仇,仿佛都影响不了她,这却又比自己幸福得多!不禁黯然道:“咪咪,你知不知道,任何一个人,他之所以生存,就是因为他的父母养他、教他,这些恩情是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比拟的,所以当有人杀了自己的父母时,那么做子女的就一定要报仇。”
咪咪眨了眨圣洁而美丽的双眸,似乎有些不懂似的。
辛捷不禁又叹息一声,道:“这两个怪物以前将我的父母凌辱至死,这种仇恨,十几年来,我一时一刻都未尝忘记过,我死不死倒无所谓,可是这种深仇却是非报不可的,这也许你现在还不了解,但是……”
咪咪轻轻点了点头,突地截住他的话,带着些许疑惑问道:“我懂得你的意思,可是你好像打不过他们?我……我又不能帮你的忙,而且……我还有些不懂,反正他们也快要死了,最多我把吃的食物不给他们,他们就一定死得快些,那么,你不是也可以亲眼看到他们死吗?你说这样好不好?唉……这样,我虽然有些不应该,但是为了你……”她的眼睫似乎有些潮湿了。
辛捷忍不住又将自己的手掌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知道这少女此刻尚不能了解恩、仇两字其中真正的涵义,她之所以这样,也真的全是为了自己。
“但是,我昂藏七尺,又怎么用这种方法来报却父仇呢?”
他虽然有些时候也曾用过并不十分正大的手段来达到他的目的,但却绝不是苟且的小人,真正遇着大事,便不肯苟且半分,这正是恩怨分明的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此刻他突觉胸中热血如潮,奔腾不已,昂然说道:“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是我却不能够像这样做,我虽然打不过他们,但是为了父母深仇,就算我明知要被他们打死,也得去拚一拚。咪咪,现在是晚上,今天晚上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可是明天早上,我……我就要去为我的父母报仇了。”说到后来,他的语调也不禁变得极为悲怆。
其实他聪明绝顶,何尝不知道这咪咪身怀绝技,只要她出手,自己的大仇便可立时解决,但不知怎的,他却说不出口来,这也许是他的骄傲吧?但这份骄傲,却也正是男儿本色哩!
是以,他强迫自己认为咪咪仅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女而已,他强迫自己忘记她会武功,因为他要手刃亲仇,让杀父仇人的鲜血来洗清这笔血债。那么即使不能成功,但自己上对天心,下对九泉下的父母才能心安。
咪咪幽然叹道:“人类的事,我还有些不太懂;但是你这样说,我就认为是对的,因为我相信你。”
情之一字,就有这等奇妙,它能使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相信另一个人,也将自己的身心完全交给他,既无任何根据,也不需要任何代价。
她倚在辛捷的肩头,走进了那幽清的石屋,月光照得他两人长长的影子已变成一个。
突地,咪咪像是想起了甚么?竟拉着辛捷的手朝屋外奔去,一面道:“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我要把你的力气变得大一点,这么你也许就打得过他们了。”
辛捷心中一动,知道这其中极有可能又包含着一件极为重大的秘密,而这也就是这孤岛上的少女为甚么身怀绝技的原因。
咪咪身形一动,便已掠上石屋,她的手仍握着辛捷的手。
辛捷只觉得她掌心生像是蕴含着无穷的内力,连忙也提气飞身,随着她轻若飞鸿,动若流星的身形掠向那石屋后的山上。
咪咪侧脸轻轻一笑,道:“你跑得也蛮快的嘛!”
婀娜的身躯倏然停了下来,她身上那宽大的袍子便因之向后飞扬而起,宛然乘风欲去。
辛捷定睛望去,却见自己面前是一块上面长满了山藤的山壁。
哪知咪咪将这紧结纠缠的山藤拉开了一些,里面宛然竟有一个隙穴。
咪咪又轻笑道:“跟着我里面来呀!”一俯身,朝这隙穴中钻了进去。
辛捷心中又一动,也曲腰钻入,但觉一股阴森潮湿的味道扑鼻而来。
这洞穴中黝黑如墨,但辛捷十年苦练,黑暗之中也能明察秋毫,是以弓身而行,丝毫没有不便,只是也在奇怪:“难道咪咪也曾苦练过目力?”
因为在这种黝黑而狭长的山隙里,咪咪仍然行走得极快,这除了她目力自也异于常人之外,但是她驾熟车轻也是原因。
行走了约莫半盏茶时候,辛捷不禁又奇怪这山隙怎地如此之长?竟生像是没有底似的。
哪知他心念方动,咪咪又停下身来。
这山穴宽不到两尺,辛捷当然不能走去和咪咪并肩而立,只能从她的肩头望过去,却见前面仍然是黑黝黝的。
他不禁出声问道:“这是甚么地方?”他原以为里面必定有个山窟,里面有着一些武林的秘藏。
哪知此刻却见前面仿佛已到尽头,却仍然只是一条山隙而已,他自然觉得又是奇怪?又是意外。
咪咪一笑,道:“你急甚么?”
辛捷只觉得两人的话声虽停住,但回声嗡然,似是由这条山隙的上面传来,他心中一动,暗暗思忖道:“难道这上面另有洞天?”
心念动处,目光上抬,上面却已是顶部,自己只要一抬头,立刻便得碰到山石上。
哪知咪咪忽然大叫了一声!
辛捷猛地一惊!心几乎跳到嗓子眼来……
但更奇怪的是接着这一声大叫,前面突然又发出一连串隆隆之声,像是一连串焦雷似的,震得辛捷耳中嗡然,他更为惊怪?
却听咪咪笑道:“吓了一跳吧?可是我以前骇得比你更厉害哩!”
随着话声,她又向前走了两步。
辛捷这才看到前面的山隙中竟然垂下一条铁链,而咪咪此刻正拉着那条铁链道:“你从这铁链上爬上去,我跟着就来。”说着,她身形一动,竟从辛捷胸前挤了过去,竟又从来路轻快地掠了出去。
辛捷此刻真是惊疑交集,他虽然知道咪咪绝对不会有害自己的意思,但在这种情况下,他焉能不心中怦然。
只是咪咪身形太快,此刻已掠出很远,他虽然想问个清楚,也不能够,只有朝着那条铁链又走前两步,抬头一望,却见上面果然有一处裂隙直达顶端,目光上望,生像自己是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底下似的,只是在这个枯井的上部也看不到天光就是了。
辛捷企首而望,心中却在暗忖:“难道这上面竟住着一位武林异人吗?一听到咪咪的叫声,就放下铁链来。”
这想法虽然已近于荒谬,但事实如此,却又使他不能不如此想,只是连他自己都有些惊异这想法的不可思议罢了。
站在这铁链前,辛捷沉忖了半晌,终于毅然伸手抓着这条粗如儿臂的铁链纵身一跃,双手一带劲,朝上面窜了上去。
须知他此刻本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是以才有爬上去的勇气,再加上他此刻连害怕的意味都变得极弱,因为另有几种感觉远比害怕还要强烈些,而那就是疑惑、好奇和惊异。
这条铁链上竟然连铁锈都没有,显然是因为时常有人摩挲。
辛捷一面奇怪,身形却如灵猴攀树般,瞬息已上升十余丈。
再一攀援,他已升到顶端,这时距离地面已有三数十丈了。
但这时他竟发觉顶端又是一片山石,根本没有道路,他惊异之下,只得又缓缓向下降去。
约莫下降了七、八丈,他这才发觉,在这条裂隙旁边的山壁上又有一处洞穴,错非是他的目力,若换了别人,便再也看不出来。
他清了清喉咙,朗声道:“晚辈辛捷,承咪咪姑娘相告,来至此间,但望老前辈能允许晚辈进入仙居,拜见仙颜。”
他以为这个洞穴里必定住着一位异人,甚至可能是仙人,是以恭恭敬敬地说着,哪知说了半天,除了回声嗡然外,哪里有人回答他的话?
虽然无人回答,但他却认定了这神秘的洞窟里必定有人居住,否则怎地那铁链会突然落下来?
但他静等了半晌,方待再开口,脚下却轻轻传来一声笑声。
他吓得几乎从铁链上掉下去,低头望处,咪咪已曼妙地攀升了上来,一手仿佛挟着一些东西,一面却笑着说道:“你刚才一个人说甚么话?怎么停在这里,也不进去?”
说着,已升至辛捷脚底,又道:“那么你就再爬上去一点,让我先进去,可要小心一些呀,掉下去可不是玩的!以前我就掉下去过一次,幸亏爬得还不高,所以还没有怎么样,不然恐怕我早已跌死了。”
一面说着,她已将手里的东西抛进了洞,人也跟着钻了进去,一面却又叫道:“你快些进来,我保证你又要吓一跳。”
辛捷两手交替而下,忽地眼前一亮,竟有强光从那洞穴中射了出来,霎目间,这山隙就从极端黑暗变得极端光亮,这可让辛捷又大吃一惊!
他再探首朝洞中望去,只见里面耀目生花,一眼望去,得到的感觉倒有几分和昔日走到“毒君”金一鹏那间华美绝伦的船舱中所有的那种感觉相似。
于是他也钻了进去,却见里面三丈见方的一处山窟四面竟然被磨得光滑雪亮,但无灯无火,却不知光从哪里来的?
他目光再一转,这才看到这山窟里竟然床几俱全,而且收拾得一尘不染,靠墙的一个石几上排满了尺许高的玉瓶以及一些书册,石床上却是空空的,床褥枕头一概没有,这竟又和辛捷昔日所居住的梅叔叔那间练功石室相似。
这一切使得辛捷如坠五里雾中,抬目去看咪咪,却见她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道:“想不到吧?这里还有着这么一个好地方。”纤手一指,指向他身后,又道:“你看,那颗大珠子多亮,像月亮一样。”
辛捷转身一看,看到这洞窟的入口顶端果然有着一粒巨珠发着耀目的光彩,仔细再一看,这粒巨珠乃深嵌入石内,石壁上有一道深漕,上面有一块铁板,像是能够活动的。
辛捷恍然而悟:“先前这珠子的光彩想是被这块铁板所掩,等到咪咪推开这铁板,才有光彩照出来。”
这点他虽然想透了,但是别的事仍是疑团重重?
这山腹中的洞窟不但深幽神秘,其中的设施竟有如仙人所居,须知若非奇人,怎能辟此仙境?又怎会穷极心力住在这里呢?
他心中思索了半晌,但觉一切事都是他生平未见之奇,不禁脱口道:“这仙府中的主人到哪里去了?我们就这样闯入,是否有些不妥呢?”
咪咪噗哧一笑,眨了眨她那明亮的眼睛,道:“这里哪里还有别的主人?我就是这里的主人,知道吗?”
辛捷再次环视这仙境似的山窟一眼,满怀惊异地问道:“你就是这里的主人?难道这个山窟是你开出来的?但是刚才那条铁链又是谁从这上面放下去的呢?”一面说话,他不免一面怀疑:“若是这里还有着人类,那么咪咪怎会说她一生中从未见过别的人类,难道她有些事是在对我隐瞒着吗?”
这问题使他深深为之困惑,因之他极为留神地去倾听咪咪的答覆。
哪知咪咪纤腰一扭,朝前走了两步,将手里拿着的东西朝辛捷面前一扬,像是满心含着极大兴趣似的问道:“这本书你是从哪里来的?上面写的东西好妙呀,不过这里还有两本好玩的书,等会儿给你一看,你又要高兴得跳起来。”
这纯真的少女第一次在人类面前享有了一件秘密,而她也显然看出自己的这一件“秘密”颇能打动对方的心,因此她不禁为之窃喜。
这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根性,而这种根性在女子身上尤为明显。
但辛捷此刻却是疑窦丛生?他想不道她还会向自己卖卖关子,眼角瞬处,看到咪咪手上的那一本书竟是自己得自金梅龄的“毒经”。
于是金梅龄俏生生的身影便在他心中一闪,往事又复涌至心头,长江江岸的温馨绮丽,他纵然心如铁石,也不能忘记,何况他虽然机智深沉,但却是个最最多情的奇色男子。
因此这一瞬间,他又像是愕住了,无言地自咪咪手上接过那本毒经,翻了两翻,满怀的情思却将重重的疑窦淹没了。
咪咪眼珠一转,娇笑道:“好好好,你别着急,我告诉你。”
这纯真的少女到底沉不住气,生怕自己心怀中的人会不高兴,大眼睛又转了两转,仿佛在思索着,回忆着甚么似的。
然后,她轻轻移动她那飘飘如仙子的身躯,走到那一张也是光可鉴人的石几旁,从几上排着的一堆书籍中拿出一册形状似书的东西来,交到辛捷的手上,辛捷才从迷惘中惊觉过来。
咪咪又笑了笑,接着她就说出了一件奇异而又玄妙的经历来。
这经历不但使她自身由平凡而变为不凡,也使辛捷的一生也因此有了许多极为重大的变化,实现了许多本来仅是他梦想的事。
人生,对辛捷来说,不是太奇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