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绳可不像寒暑表上的玻璃管,两人贯注的内力,也不是寒暑表玻璃管里的水银,遇热上升,遇冷下降,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但两人,此时各把内力贯注到麻绳之上,这一情形却和寒暑表差相近似,一个稍一疏忽,另一个的内力,就乘虚逼进甚多,等到另一个全力反逼,先前乘虚逼进的又缓缓退却。
反正此退彼进,此进彼退,不进则退,不退则进,最后,两人功力悉敌,就僵持住了。
我无法把你逼退,你也无法逼进分毫,双方内力,堵住麻绳中间,一动不动。
这一进进退退,以至最后的不进不退的情形,除了两个当事人之外,外人是无法看到的。
外人所能看到的,只是在比试开始之时,任驼子身子微微往前倾出,此后两个人各自稳立不动,两人手中握着的麻绳,挣得笔直,如此而已。
根本不见他们你拉我挽,这才是真正的比拼上内力。
冯友三看得暗暗惊异不止,任驼子是崆峒派有数高手,积数十年修为,内力何等精纯?
云如天轻轻年纪,居然能和他抗衡内力,居然支持了这些时候,还不见败象,岂非奇迹?
他边上姬红药也转过身来,轻声道:“云大哥,他们怎么不用力拉呢?”
君箫道:“他们是比拼内力。”
姬红药道:“我知道他们是在比拼内力,但也可以拉呀,哦,你看他们两人,谁会赢?”
君箫道:“这很难说,比拼内力,和比试武功不同,有不得丝毫差池,只要两人之中,谁的内力稍差,谁就会支持不下去。”
姬红药道:“我是说,你看他们谁会获胜?”
君箫道:“任老师极为沉稳,看去修为极深,不可能落败,云如天年纪轻,功力虽然不弱,但一个人的内功修为,须得按部就班,累积而成,修为浅近,自然比不上修为多年的人……”
姬红药道:“你这是说云如天不如任老师了?”
君箫道:“我说的是一般常情,但也有出乎常情之外的……”
姬红药道:“怎么叫出乎常情之外?”
君箫道:“譬如另有奇遇……”
姬红药问道:“什么奇遇呢?”
君箫被她问得一窘,说道:“譬如服了什么仙丹,或是练成了某种绝世神功……”
姬红药嗤地笑道:“你说的太玄了,仙丹到哪里去找?”
君箫也自知失言,不觉讪讪地道:“我说的是奇遇,自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就在两人喁喁低语之时,只见冯友三迅快地站了起来,举手道:“二位请住手,一炷香的时光已到,第三场云壮土已获得通过。”
任驼子,云如天同时松手,丢弃了手中麻绳,走出白粉圈。
任驼子呵呵一笑,拱手道:“恭喜云老弟,顺利通过三场比试,云老弟轻轻年纪,能有此造诣,前途不可限量。”
这倒是他的由衷之言。
云如天连忙拱手道:“任老师过奖,在下江湖末学后辈,今后还要任老师多多指教。”
任驼子连声道:“好说好说。”
两人说话之时,已经回到阶前。
总管冯友三已经率同光禄堂管事沈功甫,鹤寿堂管事马天行降阶相迎,冯友三堆起一脸笑容,当先拱手道:“云壮士接连通过三场比试,可喜可贺,兄弟代表光禄堂,藉表欢迎之忱。”
一面指指沈功甫道:“这是光禄堂沈管事,云壮土就请暂在光禄堂小住,等总镖头回来,自有适当安排。”
沈功甫连忙抱拳为礼。
云如天拱拱手道:“在下初入江湖,还要总管、管事多多加以指教。”
看来他倒是挺随和的。
说话之时,冯友三引着云如天跨上石阶。
君箫当先站起身来,姬红药也跟着站起。
冯友三给两人引见,含笑道:“这位是本楼创办人的二千金姬二小姐,这位云少侠,号惊天,不但和云壮士同宗,而且和云壮土大名,只有一字之差,实在巧合得很,二位应该多亲近亲近。”
云如天举目朝姬红药,君箫两人,打量了一眼,一个娇娆如花,一个少年英挺,并肩站在一起,当真是天生一对,他朝二人抱抱拳道:“姬二小姐,云少侠请了。”
君箫跨前一步,含笑道:“恭喜云兄,三场比试,顺利通过,在下和云兄,不但是五百年前共一家,最巧的还是连名字都只有一字之差,旁人听来,倒像是同胞兄弟了般,兄弟也住在光禄堂,今后如不见外,就以兄弟相称如何?”
他因目睹云如天三场比试,心头十分关切,不知不觉间,对他产生了相当好感,故而大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他在说话时,本待伸过手去,和云如天握手,但云如天只作不见,并未伸出手来,只得作罢。
云如天淡淡一笑道:“云少侠好说,在下只怕高攀不上。”
他话说得谦虚,但却是婉拒了。
冯友三怕君箫面上不好看,连忙含笑道:“功甫,你陪云壮士到光禄堂去休息。”
沈功甫应了声“是”,一面朝云如天抬抬手道:“云壮土请随兄弟来。”
云如天朝任驼子,冯友三,君箫等人拱手为礼,说道:“在下告退。”
举步随着沈功甫身后而去。
任驼子起身道:“冯总管,老朽等人也告退了。”
他一站起,屠青庭,凌飞白也跟着站了起来。
冯友三神色恭肃,躬身道:“有劳任老师三位,在下恭送。”
任驼子咧嘴一笑道:“冯总管不用客气。”
随着话声,当先朝长廊上走去。
君箫只觉那走在最后的凌飞白,神情倨傲,临行时,还冷峻地扫了自己一眼,大有傲气凌人之概!
姬红药回头道:“云大哥,我们也该走了。”
君箫一拱手道:“冯总管,在下告退了。”
冯友三慌忙拱手道:“云少侠好说,二小姐,恕兄弟不送。”
姬红药可没有去理他,拉着君箫就走。
他们绕过回廊,从一道月洞门出去,又是一条铺着花砖的长廊,檐前护以朱红雕栏,栏外一排花架,放置着许多盆栽花木,雅静得出奇!
姬红药边走边道:“云大哥,你看那云如天这人如何?”
君箫道:“此人年事不大,武功出众,是一个很难得的人才。”
姬红药披披嘴道:“我看他也不过如此,哼,他有什么了不起?”
君箫道:“他又没有得罪你,你怎会对他存有偏见?”
“偏见?”
姬红药哼道:“你真是健忘,方才你对他一腔热忱,没看他那副冷漠的模样?教人看了就有气。”
君箫笑道:“哦,也许他不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
姬红药披嘴道:“他又不是姑娘,还怕陌生人。”
几句话的工夫,已经走到长廊尽头,左壁,钉着一方木板,上书:“严禁外人擅入”六个朱字,君箫不觉脚下一停,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地方?”
姬红药道:“花园。”
君箫道:“上面写着‘严禁外人擅入’,我进去不方便吧?”
姬红药娇笑道:“你这人真是,有我替你带路,还有什么地方不能去的?”
方才冯总管说过:她是聚英楼创办人的二千金,有她带路,那自然没有不能去的地方了。
君箫自然想知道聚英楼更多的秘密,当下也就不再作声,随着姬红药进入了月洞门。
这座花园,占地不小,到处花木成林,清溪如带,在花林之间,还点缀着不少亭台楼阁。
两人沿着一条白石铺成的小径,曲折而行。
君箫故意问道:“花园为什么要严禁外人擅入?”
姬红药不经意地道:“你猜猜看?”
君箫道:“外面是光禄堂,这外人自然指住在光禄堂的人了。”
这话自然是有意试探的。
姬红药是个不善心机的人,眨眨眼,笑道:“很接近了。”
君箫道:“至于这里住的是什么人,我就猜不着了。”
两人走过小桥,一边是一片河塘,沿着荷塘,绿柳如线,轻风徐拂!
姬红药一手拉住了一根柳条,转脸嫣然笑道:“告沂你,这里就是景福堂。”
“景福堂!”
君箫其实早就猜到了,因为方才任驼子三人,就是从长廊这边走出去的,他故意作出吃惊模样,然后又羡慕地道:“景福堂是在花园里,果然比光禄堂舒服多了。”
姬红药偏着头,低低地道:“景福堂是专门接待九大镖局经过这里的人住的,能住在景福堂来的人,都是职位较高的人,譬如你被派到某一地方去当分局的负责人,因事经过南昌,就可以住到景福堂来了。”
君箫摇摇头道:“我可不敢存此奢望。”
姬红药道:“这有什么不可以?姐夫他能当九大镖局的总镖头,你自然也可以当九大镖局的副总镖头了。”
话说出来了,她粉脸上突然飞起来一片红晕,艳如朝霞,尤其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既不敢正面看他,却又偷偷地瞟着君箫,流露出少女的无限娇羞。
君箫自然听得出来,这话就是呆子也听得出来,姐夫可以当总镖头,那么当副总镖头的,自然是妹夫了,难怪她要脸红!
君箫脸上也有些发热,但他戴了面具,脸红自然红不到画具上来,他此时只有装作不懂,问道:“红药,方才听冯总管说,令尊是聚英楼的创办人,也在这里?”
这话当然仍是试探她的口气。
姬红药不经意地道:“爹不管这里的事,这里早就交给姐夫了,爹他在黄竹。”
君箫不知她说的“黄竹”,是什么地方,但他不好再追问下去,姬红药是个没有心讥的人,你如果追根问底,也会引起她的疑心。
荷塘旁,有座假山,假山上,再从曲折的小径,有座亭子。
姬红药领着他穿入山腹,登上假山。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登高了,视野自然广阔。
这座假山,高出围墙很多,站在假山上,照说应该整个花园,全收眼底,但实际却不尽然!
园中树大葱郁,阻挡了视线,再加上许多楼宇,像屏风似的,东一座,西一座,矗立在丛树之间。
你真正能看到的,依然只是局限于眼前的景物——花园的一角而已。
姬红药走入亭子,伸手掠掠披肩长发,娇媚地道:“云大哥,待回我们到沧海一粟楼去吃晚餐。”
君箫道:“沧海一粟楼;这名称倒很别致。”
姬红药道:“这楼名是姐夫取的,聚英楼接待各地江湖好汉,各个地方的人,口味不同,沧海一粟楼,有的是各省各地的名厨,只要你叫得出名堂,他们就做得出来。姐夫说:沧海喻大,一粟喻小,这沧海一粟楼,在四海之内,就像一粟之微,但四海之内,所有的口蛛,却尽在这一粟之中。”
君箫道:“你姐夫倒是个博学之士。”
姬红药咕地笑道:“他书看得很多,知道的事情也很多,明明是总镖头咯,他偏要穿着长衫,摇着折扇,看去像个读书相公,所以我大姐背后就叫他书呆子。”
正说之时,只见月洞门口,忽然抬进一顶黑色轿子来!
那顶黑轿四面都用黑布围得密不通风,不知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轿前有两个人急步而恭敬的引路,轿后跟着两个人,也是一身黑衣,而且头脸、双手等处,都套着用黑布特制的头罩和手套,看去就像一团黑炭。
其中一人,肩头还掮着一个大麻袋。
因为距离太远了,看得不大清楚,这一行人进入月洞门,只有一小段路,就被一丛树木遮住,看不到了。
姬红药轻咦道:“这人好大的架子,进了花园,还坐在轿子里,要人抬着走。”
君箫问道:“你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姬红药摇摇头道:“不知道,看样子,是刚来的人。”
君箫心中暗道:“这轿中人由人抬着直入花园,可见他是个极有身份的人,聚英楼如果真是七星会的一处暗舵,那么此人当是七星会的高层人物无疑!”
这时那顶黑色轿子已在假山左首一条大路上出现!
这回距离近了,已可清楚看到轿前两人。
一个是文土装束的人,白面无须,举止斯文,一路行来,宛如行云流水,从容潇洒。
另一个则是聚英楼总管冯友三,他弯腰前趋,一副虔敬小心的巴结模样,越发显得轿中不是等闲人物!
姬红药忽然娇呼一声:“啊,是姐夫!”
君箫时常听她口中提起“姐夫”,也早就有一个印象,她姐夫相貌俊逸,喜作书生打扮,手中摇折扇,那准是轿前那个文土装束的人了。
果然那青衫文土听到姬红药的娇呼之声,忽然脚下一停,抬头朝假山望来,口中叫道:“红药,还不快下来?”
他脚下一停,转身朝黑色轿子歉然道:“敝戚年幼无知,惊动钧驾,还乞恕罪。”
轿内那人问道:“她是你何人?”
青衫文士躬身回道:“她是晚辈姨妹。”
轿中那人道:“很好,我要见见她。”
姬红药一手拉着君箫,急急说道:“云大哥,快下去,我给你介绍姐夫去。”
也不待君箫答话,连跳带跃,往假山下奔去。
黑色轿子已在铺着青砖的大路上停下来了。
姬红药一直奔到青衫文士前面,欣然道:“姐夫,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她直到此时,才看到总管冯友三神色拘谨,垂手站在边上,姐夫脸上也没有笑容,双眼瞪着自己。
一时使她感到有些不大自在,心中暗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衫文土没待她说下去,就低呵道:“红药,快去见过副总座。”
君箫随着姬红药身后而来,眼看这位被称做小诸葛的诸葛真,果然生得唇红齿白,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只是眼神有些不正。
姬红药平日任性惯了,她兴高采烈,一心想把君箫介绍给姐夫见面,却没想到姐夫当着君箫,给她这么冷漠的脸色看,心头更觉大是不快。
她自然知道姐夫口中的“副总座”是指轿中人,心中暗暗哼道:“副总座有什么了不起?”
故意冷冷地道:“谁是副总座?”
诸葛真听了姬红药的话,神色为之一凛!
只听轿中呷呷笑道:“你就是姬老总的小女儿,叫什么名字?”
姬红药心中暗暗哼道:“你最多是我爹的副手,哼,姐夫也真是的,巴结得她这样殷勤!”
一面昂首道:“我叫红药。”
“很好。”
轿中人又是一阵呷呷尖笑,说道:“大概平日里被你爹惯坏了,刁蛮得很,小女孩有时刁蛮些也蛮可爱的,呷呷呷呷! ”
君箫听她笑声,心中猛然一动,忖道:“轿中人是八手罗刹厉九娘!”
诸葛真连忙躬身道:“红药年幼无知,多蒙副总座夸奖。”
只听轿中人又道:“后面这个小伙子呢?又是什么人?”
姬红药道:“他是我朋友。”
轿中人道:“叫他走上来些。”
君箫心头微微一凛,忖道:“莫非这位老妖婆已认出我来了。”
心中想着,抱抱拳道:“婆婆可是叫我吗?”
轿中人呷呷笑道:“不错,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君箫依言走了上去,和姬红药并肩而立,故意拘谨地道:“不知婆婆要问什么?”
诸葛真望望君箫,修长的剑眉,微微攒了一下。
轿中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君箫道:“在下云惊天。”
轿中人道:“何人门下?”
君箫嗫嚅地道:“家师是天山脚下一个牧羊的老人,他老人家没有名字,就是有,在下也不知道。”
“天山脚下牧羊老人?”
轿中人道:“你是哪里人氏?”
君箫道:“在下生长塞外,是家师扶养长大的。”
轿中人问道:“你使的兵刃就是箫吗?”
她很注意君箫腰间插着的那支铁箫。
君箫摇摇头道:“不,在下使刀。”
轿中人又道:“你会吹箫?”
君箫又摇摇头道:“不会。”
轿中人道:“那么你腰间插的这支铁箫是做什么用的?”
君箫轻松地道:“这箫不是我的。”
轿中人奇道:“是什么人的?”
君箫道:“是四川唐门弟子任剑秋的。”
轿中人问道:“唐门弟子的东西,怎会在你身上?”
君箫道:“他一再无事生非,找在下麻烦,是在下从他手里夺来的。”
“很好。”
轿中人呷呷笑道:“你是要气气唐友钦这老儿。”
君箫道:“那倒不是,因为这铁箫中暗藏唐门歹毒无比的‘夺命飞芒’,在下所以要把他夺下来,带在身边,只是等待任剑秋来取回去罢了。”
“很好!”
轿中人道:“小伙子,你敢和四川唐门作对,着实有种!”
君箫恭敬地道:“婆婆夸奖。”
轿中人道:“诸葛真,这小伙子很有意思,他是你们聚英楼的人?”
诸葛真还没回话,冯友三陪笑道:“回副总座的话,云少侠是新来的,现在光禄堂待命。”
轿中人“唔”了一声,忽然轿帘一动,飞出一点黑影,朝君箫投来,说道:“小伙子,这是我的令牌,你接住了,随时都可以来见我。”
君箫伸手接住,低头看去,那是一块铜钱大小圆形的铁牌,中间刻着一个凶狞的狼头,反面有一个“令”字。
轿中人掷出铁牌,就低喝一声:“走。”
诸葛真,冯友三应了声“是”,当先就走。
黑色轿子也跟着抬起,轿后两个全身包在黑布里的怪人,也一言不发,随着大步走去。
宽阔的青砖路上,只剩下了君箫和姬红药二人。
君箫手中还拿着铁牌,怔怔地道:“这块铁牌不知有什么用?”
姬红药还在生她姐夫的气,口中哼道:“大姐要听你的,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她回过头,看了君箫一眼,说道:“你叫她老婆婆,她好像很高兴,才送你这块铁牌,你就收着好了,哼,我才不叫她呢,她是我爹的副手罢了,几时我带你找爹去。”
君箫听得心中一动,忖道:“厉九娘是她爹的副手,不知她爹又是什么人?”
其实这下姬红药可说错了,这位“副总座”的身份可高着呢!
君箫收起铁牌,心中只是思索着,方才看到轿后那个黑衣人肩头掮的大麻袋中,可能装的是人。
八手罗刹厉九娘阴狠毒辣,是当今江湖上几个无恶不作的魔头之一,落在她手中之人,而且还要用大麻袋装着,自然也不会是无名之辈。
看来极可能是白道中哪一个和她结了梁子的人,自己既然遇上了,倒要查个清楚才好。
他心中有事,姬红药也因今天姐夫当着君箫给她难堪,心中大是不快,因此兴致也有些阑珊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她领着君箫,穿行花林,来到一座檐角高耸,画栏雕梁的楼宇前面,拾级走上石阶。
君箫抬目望去,只见屋宇中间悬着一方朱红金字的匾额,上书“沧海一粟楼”五个大字。
沧海一粟楼,论气派,就是通都大邑的大酒楼,也比不上它,一排五楹三层的楼房,四周长廊,围着曲折栏干,灯光照耀,装饰得甚是豪奢。
姬红药领着君箫,跨进大门,迎面就是一道铺着红毡的宽阔楼梯,两旁是楼下的大厅,此时大概疏疏落落的只有十来个人,坐在那里,点了酒莱。
姬红药脚下没停,登上二楼,这里不是大厅,而是隔成了许多小房间,你在房间中吃喝,可以不受他人的干扰。
姬红药脚下依然没停,回头道:“云大哥,我们到三楼去,三楼可以凭栏眺远,也可以浏览全园景色。”
两人刚走到三楼楼梯口,就见两名身穿青衣的跑堂,站在楼梯前面,含笑说道:“二位请留步。”
姬红药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一名跑堂连忙陪笑道:“二位原谅,方才总管交代下来,今晚三楼暂不开放,二位就请在二楼用餐,也是一样。”
姬红药问道:“为什么?”
那跑堂道:“好像是总镖头要宴客。”
姬红药问道:“他请什么人?”
跑堂的道:“小的也不大清楚,好像是一位贵宾。”
姬红药哼道:“又是那个副总座,哼,三楼有偌大一片地方,他只请一个人,就不准大家上去?他可以在三楼请客,我为什么不可以在三楼请客?你们还不给我让开?”
她一肚子气,已经蹩了半天,这回可要借题发挥。
两名跑堂的面有难色,躬着身道:“小姐息怒,这是上头交代下来的,小的作不了主,二位多多原谅……”
“什么上头交代下来的?谁要你作主?”
姬红药脸色一绷,叱道:“你们再不让开,我就废了你们。”
两个跑堂的后退了一步,依然连连躬身道:“小姐……”
“你们去叫冯友三来。”
姬红药怒声道:“我偏要到三楼去吃,看谁敢不让我上去?”
君箫劝道:“红药,算了,冯总管自然是奉了你姐夫之命,才敢交代他们,三楼既然是你姐夫宴客,我们上去了,也吃得不舒畅,就在这里吧,别为难他们了。”
两个跑堂的这回才听出口风来,眼前这位凶霸霸的姑娘,竟是老主人的二小姐,总镖头的小姨子,一时吓得直打哆嗦,连连躬身道:“小的不知是二小姐来了,还望二小姐恕罪……”
姬红药理也没理他们,回头道:“我只是气不过姐夫,好像人家都要听命于他,不上去,就不上去,那就在这里吃好了。”
一名跑堂的连声应“是”,巴结地道:“其实二楼的雅房比三楼还要雅静得多,今晚东首三号房,正好空着,小的替二小姐带路。”
说完,当先朝东首行去,走到一间雅房门口,才行停步,一手掀起绣帘,躬着身道:“二小姐二位请进。”
这间房东首和南首都有落地长窗,可以走出走廊,观赏园中景物,这时天色初黑,一钩如眉新月,斜挂天上,份外清幽。
酒楼中的跑堂,听说东首三号房中,来的是二小姐,自是十分巴结,热面巾,茶水,一齐送上,然后弯着腰道:“二小姐要吃些什么,小的好立时吩咐下去。”
姬红药道:“我姐夫宴客,点了什么菜,也给我们送什么菜来好了。”
跑堂的唯唯连声,退了下去。
姬红药闷闷地坐在窗口,说道:“真气人,连吃一顿饭,都不痛快。”
君箫笑道:“红药,你这是生谁的气呢,在三楼吃,和在这里吃,不是一样的么?”
只听后面有人细声道:“前面房里有人。”
另一个低沉声音道:“管他呢,他们吃他们的,咱们吃咱们的。”
细声的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另一个低沉声音道:“我自然知道。”
这两人自然是在后面一间房中,房与房之间,只有一板之隔,是以他们声音说得极轻,也可以听得到。
君箫只觉这两人说话的口音,似乎极熟,只是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接着先前细声的那个口中啧啧地道:“这坛酒,真还不错,确实是西凤酒,少说也藏了十年以上,味醇得很……”
他在说话之时,忽然“咕”的一声,敢情喝了一大口,接着道:“这样好酒,孝敬咱们两个,还差不多,老鬼婆怎么配喝……”
另一个低沉声音拦着道:“废话少说,菜呢?”
细声的道:“别忙,这时候,厨下正忙着呢,六七个人忙得不可开交,总得等他们弄好了才行,火候不够,就是拿了来,还不如光喝酒有味。”
低沉声音道:“你总该去看看了,不会先拿些下酒的来?”
细声的道:“好,好,我去。”
接着又是“咕”的一声,大口喝完了酒,才站起身来,说道:“你不能独个儿把酒喝完了。”
低沉声音笑道:“放心,我喜欢慢慢的喝,尤其这等好酒,更要慢慢品尝,像你这样牛饮,真是糟蹋了好酒。”
那细声的没有再说话,敢情已经出去了。
姬红药朝君箫笑了笑,低低地道:“是两个酒鬼!”
君箫内功何等精深,老远的走道上跑堂的来来去去,听得一清二楚,但那细声的话声一停,就没听见一点声息。
两个房间,仅隔着一道木板墙,竟然没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心中不禁暗暗觉得奇怪。
姬红药看他没有作声,忍不住问道:“云大哥,你在想什么心事?”
君箫压低声音,说道:“没有,我只是在想,后面房里,这两个人……”
姬红药睁大眼睛,低低地问道:“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君箫微微摇头,还没开口!
只听一阵脚步声,及门而止,门帘掀处,两个跑堂的双手托着盘子,送上四个菜来,一边伺候着问道:“二小姐不知要什么酒?”
姬红药摇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朝君箫望来,说道:“我不喝酒,云大哥,你呢?”
君箫道:“我也不喝。”
跑堂的躬身退出,姬红药轻轻拿起筷子,说道:“我们那就吃菜……”
话声未落,只听后面房中那个细声的急呼呼地道:“来了,来了!”
接着只听一只只盘子放落桌面的声音。
低沉声音问道:“你弄来了些什么?”
“嘻嘻,他们真会奉承老鬼婆,这些东西,做起来可真不简单。”
那细声的接着道:“这是竹叶熏牛肉,你闻闻,这不是一股竹叶的清香?这是脱骨扒鸡,这是荷叶粉蒸鸡腿……”
低沉声音道:“粉蒸鸡腿,天底下有这么小的鸡腿?”
“嘻嘻!”
细声的轻笑道:“你真是阿土,土得可以做包子了,这是田鸡腿,一只田鸡,只用两条大腿,这一大盘,你说要用多少田鸡?”
低沉声音道:“我土?笑话,你有没有在皇帝老儿的御膳房里吃过东西,告诉你,我在御膳房里整整吃了三天,吃腻了才出来的。”
细声的道:“那也并不稀奇,你当我不敢去,咱们喝完这坛酒就动身,喝皇帝老儿的酒去,你还敢不敢去?”
低沉声音道:“去就去,这有什么不敢的?”
两人居然要远上京城到皇宫里喝酒去,胆子可真不小!
那低沉声音敢情伸手从盘中抓到了一只小麻雀,又在唠叨:“嘿,瞧你,连麻雀也弄了一盘来,这东西,骨多肉少,有啥吃头?”
细声的嘻笑道:“矮子,亏你还夸口去过御膳房,连这样名贵的禾花雀都认不得,这是那个老广厨司的拿手绝活‘玫瑰露酒酿禾花雀’……”
低沉声音道:“皇帝老儿又不是广东人,御膳房里自然没有禾花雀了。”
细声的道:“你知道什么叫做禾花雀?这是南海岛屿上的一种侯鸟,每年只有中秋以后才有,肉肥骨嫩,捕捉不易,你当是普通麻雀?”
低沉声音道:“你当我没去过广东?当年南海龙王摆下五毒宴,我就生吃了他一条最毒的赤睛锦蛇。”
细声的“嘻”地笑道:“只是呕了三天。”
低沉声音怒声道:“你不呕?你醉鬼连喝米酒都会呕吐狼藉……”
细声的也怒声道:“我醉,你敢不敢和我一碗拼一碗,拼到底看谁醉了?”
低沉声音道:“拼就拼,你这点酒量,还能唬得倒我?”
细声的道:“好,来!”
两人敢情拼上了酒,不再听到有人说话。
君箫、姬红药只顾听着他们两人抬杠,连筷也不动了,这时隔壁两人静了下来,姬红药才笑了笑,低声道:“云大哥,我们吃菜呀!”
君箫这才注意到桌上四盘菜,正是竹叶熏牛肉,脱骨扒鸡,粉蒸田鸡腿,和玫瑰禾花雀。
姬红药吃了几块,忽然低低地说道:“云大哥,你有没有注意,方才他们说的几个莱,和送到我们这里来的,完全一样。”
君箫笑道:“一个厨司做出来的,自然一样的了。”
姬红药摇摇头道:“不对,我们要厨下送来的,是姐夫宴客的菜。”
君箫道:“我们可以点,他们自然也可以点了。”
姬红药道:“不,这些莱肴,都得及早准备,不是叱嗟可以立办,也不会准备的很多……”
话声未落,只见门帘掀处,走进一个身穿蓝布长袍的矮胖汉子,像是帐房先生,朝两人连连抱抱愧,躬着身,陪笑道:“小的吴万才,是这里的管事,听说二小姐来了,特来给二小姐问安。”
姬红药当着君箫,甚是得意,含笑道:“吴管事不用客气,这位是云爷。”
“是,是!”
吴管事又朝君箫抱拳躬身道:“小的见过云爷,云爷你好。”
君箫朝他点头为礼。
吴管事垂着双手,伺立一边,脸堆谀笑,并未立即退去。
两个人吃东西,边上站着一个人,这有多不舒服?
姬红药道:“吴管事,你有事就请便吧!”
这是逐客令,吴管事口中唯唯应是,但脚下却并未移动,还是站在那里,伸手掏出一块手巾,轻轻拭着额角上的汗水。
他好像很热,其实天气可并不热。
姬红药看他没有出去,觉得奇怪,回头问道:“吴管事,你有事?”
吴管事拭着汗,连声应“是”,一望而知他心里很急!
姬红药攒攒眉,问道:“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是,是!”
吴管事跨上一步,一脸俱是尴尬地道:“多谢二小姐,小的该死,小的正有一件十分为难之事,只有请二小姐恕罪……”
姬红药道:“到底是什么事,你说出来听听。”
吴管事躬躬身道:“是,是,事情是这样,今天冯总管特别交代,总镖头晚上,要在这里宴客,要小的吩咐厨下,整治一桌酒菜,菜不用多,但必须精,小的就是怕临时要添,还特别吩咐厨下,每一道菜,都多做一份,所以……所以二小姐吩咐一声,菜就可以送下来了……”
姬红药口中“哦”了一声。
吴管事续道:“只是……只是有几道莱……”
姬红药没待他说下去,点点头道:“不要紧,有几道菜,厨下准备得少,我们反正只有两个人,没有就算了。”
吴管事又应了两声“是”,嗫嚅地道:“只是……只是……”
姬红药看他吞吞吐吐的模样,不觉脸色微沉,说道:“你还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别这样吞吞吐吐的。”
“是,是!”
吴管事难以启口地道:“事情是这样,小的方才听厨下来说,二小姐这里的菜,已经送来了……”
姬红药不耐道:“吴管事,这到底有什么事?”
吴管事一急,额头上直冒汗,口中不住应“是”,躬着身说道:“小的方才说过,小的吩咐过厨下,每道菜,都要他们做了两份,本来是多了一份,故而二小姐吩咐下来之后,厨下立时可以给二位送来了,刚才给二小姐送来了、一份之后,留下的一份,本是准备给三楼送上去的,那知转眼工夫,做好的五盘莱,忽然间少了四盘,连同一篓陈年西凤酒,都不翼而飞,厨下连同火伕,少说也有十几个人,这一篓酒,四盘莱如何丢的,竟会没人看到,只是……只是三楼总镖头已经陪着客人来了,马上就要上菜,这些菜肴,都要及早准备,临时是凑不出来的,小的只好……只好硬着头皮,来跟二小姐商量……商量……”
他这一说,君箫和姬红药心里都明白了,隔壁两人不是正在喝着—篓十年陈的西凤洒么?
另外四式下酒莱,是那细声的到厨下去拿来的,原来这两人竟是偷鸡盗酒的妙手空空。
姬红药觉得好玩,绷着的脸上,绽起了笑容,问道:“你要商量什么?”
吴管事道:“二小姐恕小的斗胆,因为这些菜,都是总镖头点的,缺了四色,厨下一时凑手不及,二小姐,云爷只有两位,又不喝酒,所以……所以小的想请二小姐原谅,小的另外要厨下做四色菜来,这四盘……”
他望望桌上四盘菜,只是陪笑。
姬红药听懂了,问道:“你的意思,是想拿这四盘去凑数?”
吴管事连连躬身应是,说道:“小姐这是帮小的一个大忙,除了这四盘,其余的菜,都没有丢,每道都有两份,都可以送来,这四式,小的要厨下替小姐做几个拿手菜补上,不知二小姐意下如何?”
姬红药道:“好吧,你叫他们端去好了。”
吴管事千恩万谢,正待退下。
姬红药道:“吴管事,慢点走。”
吴管事赶紧站停,躬着身道:“二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姬红药道:“我问你,这后面的房间里,可会有人?”
吴管事回道:“没有,这二楼,除了二小姐二位,只有十号房里有两位贵宾,那是任山主,和屠副山主二位,这后面空着没有客人,二小姐来了,后面房间自然要空出来,怎好有人干扰?”
他口中的“任山主”、“屠副山主”,自然是任驼子和屠青庭了,君箫心中暗暗一动,只不知“山主”和“副山主”又是什么称谓?
姬红药一挥手道:“好,你去吧!”
吴管事唯唯应是,急步跨出房去,招呼两名跑堂的,把他们吃过的四盘莱,迅快端了下去。
姬红药等跑堂的走后,轻笑一声道:“云大哥,这两人能从厨房里把整篓酒,和四盘菜肴拿出来,连一个人都没有发觉,本领真还不小呢,我们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好不好?”
君箫已有好久没听到隔壁房中有人说话,不觉微微一怔,忖道:“莫非两人已经走了?”
心念一动,微笑道:“只怕人家已经走了呢!”
姬红药道:“你怎么知道的?”
君箫道:“我也只是猜想罢了,因为已有好久没听到他们二人说话了。”
姬红药忽然站起身来,催道:“云大哥,我们快去看看。”
君箫随着她站起,二人掀帘走出,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青衣汉子,垂手而立,状极恭敬。
姬红药伸手一指后面那间房,说道:“你去把后面那间房打开来。”
那跑堂的应了声“是”,掀起门帘,伸手推开房门,擎烛走在前面。
君箫,姬红药相继走入,目光瞥处,屋中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哪有什么人影?
但中间一张方桌上,却赫然放着四个细瓷菜盘,盘中还有吃剩的菜肴,对面放着两个酒碗,桌上还有一个扁而圆的空篓,正是装西凤酒的酒篓子。
这二个人居然在顷刻之间,喝完了五十斤凤翔高梁!
(凤翔酒坊均以柳叶编的酒篓子装酒,这种酒篓子口小、肚大、底方,状似鱼篓,里面以猪血,石灰及纸层层裱糊,小者装酒一二十斤,大者可容百斤。)
姬红药回头道:“他们果然走了!”
那跑堂的看得不禁一呆,但又不敢多问。
姬红药回过头去,朝他问道:“你站在门口,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从这里出去?”
跑堂的道:“没有,小的是专门伺侯这三号、四号两个房间的,二小姐来了之后,小的一直在门口伺侯,没有离开过。”
君箫含笑道:“没有事了,红药,我们还是回三号房去。”
姬红药道:“但这里……”
君箫没待她说下去,拦着笑道:“人已走了,你问他如何问得出来?酒菜该送来了,我们还是先去吃些东西再说。”
姬红药对君箫真是百依百顺,嫣然一笑道:“你大概肚子饿了,那就回房去吧!”
两人回到三号房,两名跑堂的果然陆续送上酒莱,这些菜肴,当然全是厨司精心烹调的拿手好莱,色香味俱佳。
君箫低声道:“红药,你是否猜得出这两人是谁了?”
姬红药眨眨眼睛,问道:“你猜出来了?”
君箫点点头道:“其实要猜这两人是谁,并不是难事……”
姬红药急不容诗问道:“你说他们是谁?”
君箫道:“你再想想就猜得出来,厨房里连火伕在内,有十几个人,他们居然能从厨下取走这么一大篓酒,和四盘菜肴,会没有一个人看到,方才那个跑堂的,一直站在门口伺侯,也没有看到有人拿着酒篓菜肴进四号房去,就凭这两件事,这两人又岂是寻常之辈?”
姬红药咬着嘴唇,点点头道:“这两人一定是武功奇高的人!”
“对了!”
君箫微笑道:“听两人口气,低沉声音的那个叫细声的‘酒鬼’,细声的叫低沉声音‘矮子’,矮子,我在黔江见过,他自称方叔公,是一位游戏风尘的奇人,至于这个叫酒鬼的,你一定想得起来……”
姬红药眼睛睁得大大的,抢着说道:“啊,你说就是那个骑驴的小老头,对了,低沉声音说他连喝米酒都会吐,一定就是他了。”
她不待君箫开口,接着问道:“云大哥,你说你在黔江遇上的那个矮子,叫方叔公,你快说给我听咯!”
君箫就把自己在黔酒楼,如何和矮老头同桌,正好遇上天毒星唐友钦师徒,那矮老头如何戏耍唐友钦,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
姬红药笑得弯下了腰,说道:“这么说,这两人本领都很大,也都很滑稽,哦,我记得小时候,好像听爹说过,从前武林中有两个本领很大很大的人,叫做什么双奇的,也是喜欢喝酒,爱和人家开玩笑,我小时候最爱听了,但听爹说,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这两人已经不在江湖走动了,哦,云大哥,你说他们会到哪里去了?”
君箫笑道:“你没有听他们刚才在打赌么,要上御膳房喝酒去。”
姬红药道:“他们真的会去?”
君箫道:“这两人凑在一起,就很难说,一高兴,说不定真的去了。”
肴馔件件可口,最后还有两道点心,两人已经吃不下了。
离开沧海一粟楼,走出花园,姬红药送到光禄堂门口,才道:“云大哥,我不进去啦,我还要找我大姐去。”
说罢,翩然走了。
君箫回到楼上,紫衣使女小玫迎着嫣然笑道:“云爷回来了。”
她春花似的脸上,笑得有些神秘,很快替君箫打开房门,点起了灯烛,然后取过一双白底绣着淡青花朵的拖鞋,送到君箫面前,说道:“云爷请坐下来,小婢给你脱靴。”
君箫道:“小玫,不用了,你放着就好,我自己会换的。”
小玫道:“这怎么成,小婢奉命伺侯云爷来的,如果伺侯的不周到,让管事知道了,小婢就会挨骂呢!”
君箫只得让她替自己脱下粉靴,换上拖鞋。
小玫一边说道:“说也真巧,今天这里又来了一位云爷,他和云爷只差了一个字,小玲说:他可能是云爷的兄弟,不知对不对?”
君箫笑了笑道:“只是巧合罢了,他不是我兄弟,哦,他住在哪里?”
小玫道:“本来管事把他安排到隔壁房里,他不中意,后来自己挑了西首第一间。”
说完,回身出去,替君箫打来了一盆热水,等君箫盥洗完毕,又沏了一壶香茗送上。
君箫道:“多谢姑娘,时间不早,这里不用你伺侯了。”
小玫眨眨眼,说道:“通常住在这里的贵宾,晚上都要宵夜,小婢伺侯惯了,也睡得很晚,待会去爷要宵夜,吩咐小婢就是。”
君箫道:“在下没有宵夜的习惯,你也可以去休息了。”
小玫眼波瞟动,感激地道:“云爷真知体恤下人,小婢那就告退了,云爷如果需要什么,只要叫小婢一声就好了。”
说完,躬了躬身,便自退去,随手阖上了房门。
君箫过去上了横闩,然后轻轻推开东首窗户,捷如狸猫,一下穿窗而出,又回身虚掩好窗门,才长身掠起,施展“天龙御风身法”,一个人化作一缕轻烟,横空掠过,直向花园方向投去。
景福堂,是聚英楼接待他们重要人物的地方,他们或明或暗,必然戒备森严。
君箫艺高胆大,抱定非一探究竟不可的决心,尤其八手罗刹厉九娘装在麻袋里的人,不论是谁,都得把他救出来才是。好在他已从姬红药口中探到了一点虚实,整座花园,虽然都是景福堂的范围,但住的人不多。
除了任山主(任驼子)屠副山主(屠青庭)两人之外,就只有傍晚才来的八手罗刹一行。
因此,花园中楼字虽然不大,找起来还不困难,因为没有住人的楼宇,就不会有灯火。
他只要朝有灯火的楼宇找去,大概就差不多了。
这时不过初更才过,景福堂偌大一片花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远远望去,除了沧海一粟楼的灯光通明之外,西首一幢楼宇,也有灯光透射出来,此外竟然夜幕沉沉,再也找不到有灯光的所在!
最使君箫感到意外的,这园中居然没有明桩暗卡,毫无一点戒备,任人穿掠树丛,如入无人之境。
就在他打量之时,瞥见西北首忽然飞起—道人影,疾逾飞鸟,一闪而逝!
君箫看得暗暗一惊,忖道:“此人轻功之高,似乎不在自己之下,看来这景福堂果然卧虎藏龙,不可轻估!”
思忖之际,已经轻悄地越过一排花树,他居高临下,看到不远处因地制宜,拦着一堵短墙。
短墙之中,似有一幢精舍,心中不觉一动,园中另起短墙,围着精舍,这不是说这幢精舍,必然有别于其他楼宇么?
当下毫不犹豫地长身纵起,落到短墙之上,目光迅速向四下一扫,这才发现短墙之内,别有洞天,那是自成格局,布罗精致的一座小型花园。
中间一座小楼,也份外的精雅,只是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灯光!
这时瞥见从精舍一道门户中并肩走出两个青衣使女来!
君箫目光何等锐利,一见有人走出,立即悄然飞落墙下,躲入附近一丛花树之中,藏好身子。
只见两名使女手中各自提着一个食盒,一声不作,穿行花径,朝短墙一道圆洞门外行去。
两人出了圆洞门,才听到其中一个悄声说道:“银珠,你说奇怪不?这两人怎么连吃饭都不点灯呢?”
另一个轻“嘘”了—声,压低声音道:“你又多嘴了,他们是副总座驾前左右侍卫,要是给他们听到了,小心你的小命!”
君箫心中一动,副总座驾前左右侍卫,那不是两个全身上下都裹着黑布的怪人?
自己误打误撞,居然撞个正着!
一时那还怠慢,悄然穿林而出,避开精舍正面,绕到屋后,悄悄贴近墙壁,宁神静息,施展天视地听之术,默察屋中动静。
他内功精纯,这一凝神静听,虽然隔着一道墙壁,就是屋中人的呼吸声音,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了。
这一幢精舍,一排三间,中间是一间客堂,客堂后面,是上楼的扶梯,左右两间厢房,各自隔成一明一暗,分为前后厢。
君箫此刻就贴壁站在左右首后厢房的窗下,发觉这后厢之中,(左首的后厢)有一个人的呼吸,声音十分沉重。
再移动身子,闪到中间一间,却是阒无人声,再闪到右首后厢房窗下,却听到有两个人的呼吸,从他们呼吸听来似是正在调气运功。
君箫缓缓吸了口气,直起腰来,心中暗自忖道:“这里有两个人的呼吸,可能就是两个黑衣怪人无疑,那么左首厢房中一个人的呼吸,该是被装在麻袋里的人了,此时厉九娘尚未回来,两个黑衣怪人又在运功之际,机不可失!”
想到这里,立即飘身而起,回到左厢窗下,伸手按住窗棂,轻吐内劲,一扇窗户应手而启,君箫身如狸猫,轻悄地穿窗而入。
这后厢房中,除了一张木床,别无一物,床前不远,果然放着一个大麻袋,敢情他们认为在聚英楼景福堂,决不会出事,随便把麻袋放在一间空房里就好。
这也没错,试想聚英楼如果真是七星会招揽天下英豪的机构,自然有不少高手齐集于此。
再加上七星会路过此地,被招待在景福堂的人,加起来极为可观,有谁吃了熊心豹胆,敢到花园里来惹事?
君箫目光一扫,就掠近麻袋,低声问道:“麻袋中的朋友,请问一声,你是什么人,可以见告么?”
麻袋中响起一声沉哼,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君箫低声道:“在下……”
他忽然感到自己既不能说出君箫的名字,也不能说出云惊天三字,一时不觉得停一停。
麻袋中人冷哼道:“你连什么人都不肯说,还问老夫则甚?”
他自称“老夫”,自然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君箫道:“在下不愿说出姓名,实有难言之隐,但在下是来救你的。”
麻袋中人冷笑道:“你连老夫是谁都不知道,怎会前来救我?”
君箫道:“在下虽不知朋友是谁?但你为八手罗刹厉九娘所擒,自然是白道中人了,在下既然遇上,自应把朋友救出去才是。”
麻袋中人道:“不,老夫是被狼姑婆所擒,不是八手罗刹厉九娘。”
君箫道:“朋友弄错了,她是八手罗刹厉九娘,并非狼姑婆。”
麻袋中人道:“会是厉九娘,老夫和她无怨无仇……”
语气一顿,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君箫道:“厉九娘此刻还在沧海一粟楼用膳,很可能就会回来,在下先把你救出来了,再说不迟。”
说话之时,动手解开了扎住袋口的麻绳,缓缓拉开袋口。
这下,君箫看清楚了!
麻袋中蜷伏着一个灰布衣衫的瘦小老头,那不是在曹娥江边卖酒的韩老头——铁伞天王百里雨?
不觉惊喜地道:“会是百里老前辈!”
百里雨挺挺身,坐起了些,双眼望着君箫,诧异地问道:“小友是谁,你如何认识老夫的?”
君箫伸手扶着他跨出麻袋,一面低声说道:“老前辈也许不认得晚辈,但晚辈提起一件事,老前辈就会知道,老前辈隐迹曹娥,暗中保护的孝女庵瞎眼佛婆,就是家母……”
百里雨听得神情猛一震,目注君箫,惊喜地道:“你是……”
君箫连忙压低声音道:“老前辈,此处不是谈话之所,咱们出去再说。”
百里雨摇摇头,神色委顿,黯然道:“小兄弟,你快走吧,老朽只怕走不了啦!”
君箫看他情形,似是负了重伤,急急问道:“老前辈,你负了伤?”
百里雨喘了口气,说道:“老朽被鬼婆子做了手脚,一身功力尽失,逃出去也是废人一个……”
君箫忙道:“老前辈中的可是散功之毒,这个容易,晚辈身边就有解毒灵丹,专解天下奇毒,一颗即可恢复功力。”
口中说着,探手从怀中取出玉瓶,倾了一颗“天枢解毒丹”,递了过去。
百里雨接过丹丸,纳入口中。
君箫低声道:“老前辈快坐息一回,晚辈替你老护法。”
百里雨丹丸入口,就觉满口清香,随津而化,一缕炙热气流,直注丹田,心知这颗解毒丹非同寻常,当下微微颔首,就在地上盘膝坐下,运气调息。
君箫虽然艺高胆大,究竟身在险境,他既要救人,又因好不容易以云惊天之名,混入聚英楼,一旦被人发现,岂不前功尽弃?
是以也十分紧张。
忽然,他想到李从义送了自己两张人皮面具,自己脸上戴了一张,化名云惊天,还有一张,此时正可派上用场,万一被人撞见,他们看到的是个陌生脸孔,也不会怀疑到云惊天的身上了。一念及此,立即揭下脸上面具,仔细收好,然后又把另外的一张,蒙到了脸上,仔细的用掌心贴好。现在,他自然另外换一个人,但屋中没有镜子,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变了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时,但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很快就进入精舍前面。
那是一顶黑色软轿,由两个赤了脚的大脚婆子抬在肩上,居然步履如飞,又轻又快。
在黑色的软轿后面,紧跟着两个人,那是九大镖局的总镖头小诸葛诸葛真,另外一个则是聚英楼的总管冯友三。
他们亦步亦趋,一副恭敬的模样,真是履渊履冰,似是对这位“副总座”有仰之弥高之概!
黑色软轿在精舍前面停下来了,前面一名高脚婆子迅快的打起了轿帘。
从轿中缓缓跨出一个一身玄衣,白发鸠脸的老太婆。
这老婆子嘴尖如狼,双目绿阴阴,碧光逼人,赫然是狼姑婆!
狼姑婆才一跨下软轿,一双凶狼似的炯炯双目,立时朝庭院中,像欲择人而噬的一阵骨碌碌乱转。
不!随着目光转动,她那又尖又长的鼻也不住掀动,临风乱嗅!
小诸葛诸葛真和总管冯友三自然看到“副总座”的举动有异,不知她这是做什么,但谁也不敢开口。
狼姑婆忽然仰首向天,发出一阵刺耳的呷呷尖笑,笑声十分尖锐,听得人毛骨悚然!
她这一阵尖笑,就掀出了她的底牌,她不是狼姑婆,而是八手罗刹厉九娘,但也只有君箫一个人听得出来!
小诸葛和冯总管更是神色惶恐,连大气都不敢透。
狼姑婆(因为她面貌和狼姑婆一般无二,这里姑且称她狼姑婆吧)笑声一歇,尖声喝道:“左右护法何在?”
只见从右厢走出两个头脸都蒙着黑布的黑衣怪人,一直走落石阶,才驻足躬身道:“属下见过副总座。”
狼姑婆道:“老婆子已经到了一会,你们怎不出来见我?”
两个黑衣怪人同声道:“属下只当副总座别无差遣,是以睡了。”
“呷、呷,呷,呷!”
狼姑婆又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厉笑,说道:“你们是想趁老婆子不在,运功逼毒?呷、呷,你们身中之毒,又岂是运功所能逼出体外的?”
两个黑衣怪人一齐躬身道:“属下不敢。”
“好!”
狼姑婆阴阴的目光,逼注二人,问道:“你们守在这里,可曾离开过?”
两个黑衣怪人道:“没有。”
“那好!”
狼姑婆问道:“可有什么外人进入此地?”
两个黑衣怪人同声道:“没有。”
“呷、呷、呷,呷!”
狼姑婆尖笑道:“你们还想瞒我?这点小事,如何瞒得过我狼姑婆的眼睛?”
她自己也以“狼姑婆”自居!
两个黑衣人道:“回副总座,此地并无外人进入,真要有人潜入,属下二人岂会毫不察觉?”
狼姑婆呷呷尖笑道:“你们只顾运功逼毒,哪里还会去管有没有外人闯入?”
说到这里,回头朝小诸葛吩咐道:“总镖头,你到左厢房去看看,可曾有人潜入,隐藏其中?”
小诸葛诸葛真躬身领命,朝左首厢房走去。
这下听得君箫心头暗暗一凛,忖道:“这老鬼婆果然厉害!”
眼看此时百里雨运功尚未醒转,若是让诸葛真闯了进来,岂不就被看破了行藏?心念一动,决定在百里雨尚未醒来之前,不能让任何人进入此屋。
就在此时,小诸葛诸葛真折扇当胸,很快的推门而入。
君箫不待他走近后厢,扬手一掌,劈了过去。
这一掌暗劲如山,排空涌撞过去,诸葛真骤不及防,但觉一股千钧压力,涌撞而来,急忙举手封架,脚下迅快往后退去。
但他怎知君箫此刻功力,已到了极高的境界,虽是随手一掌,却无意中使出了家传“七步掌”的力道。
小诸葛诸葛真和他,正好只有七八步的距离,这一掌力道之强,小诸葛仅以左手外扬,封架来势,又如何抵挡得住?
但听砰然一声,一个人被震得往后飞摔出去数步之多,还站不住桩,又连退了四五步,只觉血气翻腾,一口逆血,几乎从喉头冲出!
他这脚下踉跄,连摔带退,已经退到了门口,就凝立不动,缓缓闭上眼睛。
敢情还伤得不轻!
狼姑婆看得双目绿光暴射,呷呷厉笑道:“里面果然有人!”
她伸手一指左厢,沉喝道:“左右护法,还不给我过去拿人?”
两个黑衣怪人对望了一眼,站着纹风不动。
狼姑婆目光一转,落到两个黑衣怪人身上,尖厉地道:“你们敢违抗我的命令?”
两个黑衣怪人面对狼姑婆,不言不动,但他们身上一袭黑衣,却像灌足了风,渐渐鼓将起来!
但听两声裂帛似的巨响,两个黑衣怪人身上鼓胀起来的黑衣,连同包住头脸的黑布和双手手套,同时裂成碎片,四散飞落,露出了两人的本来面目。
左首一个瘦高老人,脸色苍白,苍髯飘胸,正是钱神路五爷,另一个身材高大的驼背老人则是黑风怪司东山。
原来百里雨告诉了君箫,那两位黑衣怪人是路五爷和司东山,君箫趁厉九娘不在,亦给了两人“天枢解毒丹”。
狼姑婆对两人突然震碎衣衫之举,也颇感意外,绿阴阴的目光,盯注着两人,诧异地道:“你们莫非真想背叛我么?”
钱神路五爷沉声道:“厉九娘,算你说对了。”
狼姑婆尖锐地叫道:“我不是厉九娘,我是狼姑婆。”
司东山沉哼一声道:“厉九娘,别人不知你的底细,难道咱们二人还会不清楚么?”
狼姑婆怒极而笑,声如狼嗥,尖喝道:“你们还想不想活了?”
路五爷双手箕张,洪笑一声道:“厉九娘,咱们如果还怕天光照射,还怕你‘幽冥毒焰’引发体内奇毒,怎会自碎黑衣?”
狼姑婆惊奇道:“这么说,你们已经得到解药了?”
解药只有她有,别人无法配制,她自然放心得很。
黑风怪司东山道:“老鬼婆,难道没有你的解药,咱们就不能把剧毒逼出体外么?”
“呷、呷、呷、呷! ”
狼姑婆尖笑道:“你们如能运功逼毒,早就远走高飞了,还会当老婆子左右护卫么?”
路五爷道:“咱们就是把剧毒逼出体外,也不会远走高飞的。”
狼姑婆似有嘉许之意,问道:“为什么呢?”
司东山接口道:“要找你老鬼婆算了帐再走。”
他话声甫落,突听有人接口道:“要找老鬼婆算帐的,还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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