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曰:“需于泥”,灾在外也,自我“致寇”,谨慎不致也。
——周易·需第五
解:自我招致贼寇,然能谨慎以防,亦可不致败也。
乐安州城。
东大街是最热闹的街,店铺连着店铺,摊贩连着摊贩。吃的有:“王草包”包子铺、李家鸡肉糁铺、熊家扁食铺、一条龙回教馆;穿的有:致和祥绸庄、同心诚布庄、义兴厚绢绫店……
大凡山东乡下的店铺好挂店幌——饭铺门前挂箩圈缀穗幌子。乐安州回回不少,蓝穗箩圈是回回的清真饭铺;红穗箩圈表示是汉家的饭铺;单个穗箩圈只买小吃,双穗箩圈那是买炒菜的,门前若是挂四个穗箩圈那是包办酒席的大饭铺了。乐安城里当然不同于乡下,金字招牌居多,不过幌子也是这个城市的一大特色。东大街上王瞎子蜡烛店门前悬挂的是一支木蜡烛;张贯西麻店,门口挂一束长长的麻丝;刘千里鞋铺,门前挂一只大大的毡靴;棺材店门口搁的棺材板,漆成黑色的棺材板上束一根红带子,任谁也不会认错。至于酒店就也更好分辨了,差不多门口都要挂一把木头雕的,漆成银色的木酒壶。
幌子是店铺的识别标志,幌子也是俗成的招牌。
东大街这两月来连续添了不少新的店铺。致和祥绸店的隔壁原来是一家灯笼店和一家笊篱店,不久前拆了旧房盖新房,翻新了店面,一下起了两层,挂上了四个穗箩圈外加金字招牌——江南风味聚宾楼。门旁的金字招牌好似一副楹联,写道:“包办酒宴,随意小酌,烧烤煎炸,一应俱全。”
厅堂里“聚宾楼”匾额高挂,一副对联分外引人注目:客至、酒至、菜至、喝至、一至百至;聚了、散了、吃了、客了、一了百了。
李家鸡肉糁铺旁边则添了连升店。这连升店是招待读书人的地方,门前挂着上下两只量米用的木升,乃是取个吉利,升升相连,不是连升吗?代客求吉利也为自身求吉利。
聚宾楼一开张就与众不同,这家饭庄经营的是京苏大菜。什么“凤尾虾”、“文武鸡”、“咖喱童子鸡”、“知了白菜”、“彩色鱼夹”、“太极湘莲”、“菊花锅”,地地道道是京城风味,菜做起来考究,讲求七滋七味。七滋是鲜、松、酥、嫩、脆、浓、肥;七味是酸、甜、苦、辣、咸、香、臭。臭何以成为一味呢?京城的臭豆腐、臭豆腐干。臭香味入口后,味美纯正,简直是令人回肠荡气,难以尽言。
不说别的,单一只菊花锅便曾是明太祖朱元璋最喜爱的冬令涮锅。可以相见,飞雪飘飘之时,太祖拥裘围炉,夹着腰花、山鸡脯、鸭肫、虾仁、带皮青鱼肉投入涮锅,又热气腾腾地夹出来蘸上美味调料进行品尝时,该是多美的情趣。
京城里的大菜搬到乐安州来,怎么能不撩动从京城徙移到乐安州来的那些汉王的僚属们的情趣呢。虽然难以回到南京,但一品京苏大菜的美味,同样可以舒怀。所以,聚宾楼一开张就宾客如云。当然,来得最多的还是数汉王府的人。试想,当初浩浩荡荡北上,千人千骑,要轮着到这聚宾楼聚一聚,轮一遍还不知要多少个月呢。更何况不管怎么忙也得先让王府里那些有身份的人先坐。
牛震寰回到乐安州,执意要为母亲举办丧事,隆重吊唁。
汉王朱高煦居然百依百顺。
丧事做完,牛震寰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可是过了没多久,为蒲明燕与瑶珠又大伤脑筋。汉王此时比前强硬得多了,执意要他娶瑶珠为妻。牛震寰却只认蒲明燕,父子二人为此发生龃龉。
瑶珠是何等样见识之人,在宫内多年,又是绝色佳人,风姿绰约,一副媚功几乎能使牛震寰颠倒神魂。也是牛震寰天良还在,他虽有瑶珠陪伴,却依然觉得不能抛弃蒲明燕,这样一来,自然内心倍受折磨,开始闷闷不乐。
这一日牛震寰在府中百无聊赖,阮中林来讨好他道:“小王爷为何闷闷不乐?”阮中林好揣度,讨好取宠是他的拿手本领。“是为了瑶珠姑娘?”
一语中的。
牛震寰看了看这个老相识道:“你我相见最早,有事我也没地方说,就对你讲讲吧!那个瑶珠漂亮是漂亮……”
“那就娶她呀!”
“娶她?
“是不是因为蒲明燕小姐有约在先?”
“真是别人肚里的虫子。”
“小王爷过奖了!”
“我与蒲明燕有约在先,这不是你们都亲眼所见的事吗?”
“比武招亲,那都不过是耍子。”
“耍子?”牛震寰瞪大了双眼,他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教育,牛太守和他的养父母从来都是教导他要守信用。
阮中林道:“是啊!既无媒妁之言,又不是父母之命,不是耍子是什么?王爷要你娶瑶珠,那才是明媒正娶……”
牛震寰像听纶音一样,一时并不能理解其中的真谛,他道:“滚你的明媒正娶吧。明燕早就是我的人了,做人怎么能始乱终弃,那是为人所不齿的。”
阮中林道:“是你的人有什么关系,皇家哪个不是妃嫔成群,你自己愿意那就收蒲明燕为二房。名分嘛那是身外之物,只要你喜欢谁,谁就是第一。”
牛震寰一听,觉得有理,拍拍阮中林的肩膀道:“真是只懂人意的好猫!”
“小王爷,我给你解开了愁眉,得请客。”
“请什么客?”
阮中林道:“城里新开了一家聚宾楼,京苏大菜烧得好吃极了,不说别的,单一盘咸水鸭就让你百吃不厌!”
牛震寰长在湖北,对北方饭食,特别是面食本不大习惯,听说有南方菜肴,自然极想去品尝。便道:“说走就走,你领我去猎一顿如何?”
汉王朱高煦本有吩咐,凡小王爷的行动,均需直接报告他知道。阮中林自然不敢擅自领他去。他推托道:“聚宾楼生意兴隆,饭菜均要预订的,今日去,恐怕挤不上位子。”
牛震寰哪里听他这一套:“你是怕会帐?好了我来。”
“不!不!”阮中林还是不敢领他去。
“自古掏钱买货,吃饭也是这个道理。你说,聚宾楼在哪里?”
阮中林只得对他言明。
牛震寰甩手出了王府。
阮中林知道无意中犯了王府的规矩闯了祸,便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汉王,向他禀报。
汉王朱高煦闻报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唤了另外两个牛震寰不认识的家将,紧紧追踪而去。
聚宾楼。
六七个伙计忙得像燕子,从这桌缝穿到那桌缝,托盘里满是喷香扑鼻的佳肴。
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正用酒提子打酒,柜里帐房是个女子,头缠帕头,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正在用戥子称着碎银子。
“掌柜的!”牛震寰招呼正在沽酒的老板。
那掌柜的抬起头来,以笑脸相迎道:“客官……”话没有说得完,一下愣住了。似乎深感意外,一下扔下酒提子,像是要扑出柜台来。稍顷,他又意识到了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态是不妥的,于是立即稳住了神。
牛震寰见掌柜的神情怪异,便揶揄道:“嘴张那么大想吃人哪?”
那女帐房似乎觉察到了掌柜的异样神情。莲步款款走过来,不过她见了牛震寰也差点喊出声来。
“客官请楼上雅座!”掌柜的踅身闪出柜台引路向楼上领去。
汉王府的两个家将,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这二位爷想吃些什么?”那女帐房闪身出来把他们拦在了楼梯口。
家将粗暴地将女帐房拨到了一边说:“咱家也要雅座!”
女帐房道:“好好!等掌柜的下来领你们。”
掌柜的把牛震寰引上楼以后,没有进雅座,帘一挑,让进了一个房间。不容牛震寰多想,掌柜的反手把门带死,一下抱住了牛震寰道:“玉弟,这些日子你上哪里去了?想煞弟兄们也!”
牛震寰被掌柜的搞蒙了,他一甩手挣脱,正言厉色道:“哎!你这个人怎么啦?”
牛震寰摸摸掌柜的脑门子又道:“是发烧,说胡话?”
掌柜的如坠五里云雾:“玉弟,你……你……我是尔骏啊!你不认识了?”
自称是尔骏的这个掌柜的,一下抹去了头上的幞头露出了一个肉瘤。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路氏三兄弟之一独角彪路尔骏。
牛震寰当然不认识他,因为他从未与他谋过面。他弄不懂为什么别人把他当什么玉弟……”
“徐玉郎,难道你真的不肯认自己兄弟!”
牛震寰听到这里才明白了一些,眼前的这人是把自己当成了徐玉郎了。他蓦地想起泰山下相遇的那个“火圣剑手”徐玉郎,那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还有那个解晶儿,他们是一道的。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徐玉郎!”
“你……你不是徐玉郎?”门口传来那女帐房的声音。
“玉哥!你看看我是谁?”
她是谁?她就是南宫雁。
不用多说,这家聚宾楼是徐玉郎手下的这班弟兄们开的,也十分明显,他们这是设在乐安州的一个眼线,一个据点。
确是如此,徐玉郎临走有所交待。当时宣宗皇帝追来没有能追上徐玉郎,便让袁忠彻网罗了这班义士,给他们经费,混进乐安州开店的开店,做工的做工,一以了解敌情,二以等待徐玉郎归来。这聚宾楼,还有棺材店、连升客栈都是他们经营的店铺。路尔骏是聚宾楼的老板,南宫雁是帐房,其余跑堂的有“没羽鹞”蓝丁一、鲁西三豹、孙三山;路天青开连升客栈,伙计是路中郎、路三辈和施得江;棺材店是皖南双侠开的,“黑鼋龙”路灵凤在里面当管事。
众英雄借开店在乐安州站稳了脚跟,一方面通过结交府内人等搜集情报;一方面利用连升客栈同京中军师和京外各路英雄联络。
徐玉郎离他们已有数月,正是他们日夜挂念的人。特别是南宫雁,正可谓是延颈举踵,望穿秋水。
如今徐玉郎就站在面前,她多盼望他能亲切地唤一声“雁妹!”以释数月相思之苦啊。然而,进门来只听见他在说:“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徐玉郎!”
不能不令她心冷。
“你不是徐玉郎,也不认识我?”南宫雁的话充满了哀怨,说完热泪已夺眶而出。
“你是谁?”牛震寰确实没有和她打过交道,或许有一面之缘,但也已淡忘。他百思莫解,为什么人人都把他当成徐玉郎,难道自己与徐玉郎一模一样?
“郎君!我是谁,你都认不出来?你我肌肤相亲,是你自己亲口答应娶我……”
“你胡说些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牛震寰不由不耐烦起来,转身要走。
“你……你……负心贼子!”南宫雁怒不可遏,抬手要抽牛震寰的耳刮子,被路尔骏一把拉住。
路尔骏道:“你究竟是何人?”
牛震寰道:“小爷不愿告诉你!”说完开门掀帘,气冲冲要下楼。两个家将躲在门口偷听,闪身不及,被他撞得跟头牯辘。
南宫雁放声大哭。
路尔骏劝慰道:“雁妹!不要伤心了,我看这里头有文章……”
南宫雁止住哭声道:“路二哥,怎么会呢!他明明就是徐玉郎,可就偏不承认。”
“是不是有难言之隐?不会,这屋里并无外人,自己兄弟为何要这样?所以我想这个人不是徐玉郎。”
“不是玉郎哥又是谁呢?”
“他说话湖北口音很重!”
“湖北口音?我怎么听不出来?”
“你是海边长大的,到的地方很少,自然分辨不出来,徐玉郎是南京长大的,我一听就该明白,刚才喜欢得急了,没注意这一点。”
“他怎么跟玉郎哥长得如此相像呢?天下怎么会有这般奇事?”
“怎么不会,背不住,他俩是一母双生。快!快!下去打听打听他究竟是什么人!”
汉王朱高煦捻着长须在议事厅里来回踱着步,消息简直令他吃惊。
“你们再说一遍,他们把他当成什么人?”
“先是叫他玉弟,小王爷感到莫名其妙,说:‘你们是发烧说胡话。’”
“后来呢?”
“那人自称是‘独角彪’路尔骏!”
“天猫”阮中林插言道:“那是‘火圣剑手’徐玉郎的把兄弟!”
“海河狸”艾啸天道:“王爷,他们把眼线放到咱们眼皮底下了。”
“天魔煞”云龙子道:“王爷,应该把这些钉子拔掉。”
汉王朱高煦不言语,转头对那两个家将道:“接下去说!”
“小王爷道:‘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徐玉郎!’”
“接着拦我们的那个女掌柜的也赶进去,叫他玉哥,说了半天话,要他承认是徐玉郎。小王爷发火冲出来……”
汉王朱高煦摆摆手,屏退一切人。
他独自沉思着。
……牛震寰素来戴着人皮面具行动,今日他事出兴奋,没有化装,也没有戴人皮面具,于是以本相走进聚宾楼。那里有徐玉郎的同党,一下子看到了他,立即把他认成徐玉郎,这是十分直接的感受,尽管牛震寰拒绝接受,但事实上说明了他与徐玉郎十分相像。除了用双生这个现象可以解释,别的还有什么可以解释呢。他解释事情是这样的:他曾经爱过又被他遗弃的那个女人,不是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而是生了一双儿子,一个送给了牛太守作外甥,一个送给了徐野驴,被培养成了一个坚定的反叛者。
如果这个假设是真的,那么刚刚收回了一个儿子,消弥了一个反对派,匆匆又冒出来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还没有完全臣服,那个儿子依然是欲置自己于死地的敌手。
他不能不感到一种严重的危机。
芦沟桥头,徐玉郎破了他的夺权计谋,虽然被青衫道人和黄衫道人击伤以后遁迹隐世,然而那是可以想象到的,他是去研习更高深的战胜敌手的武功,一旦重新出山,将是自己的克星。
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了,他立发将令,追踪徐玉郎,见机密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