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涣其躬,无悔。
——周易·涣卦
解:以喻清除德行之邪恶,如此可以无悔。
乐安州城已经被御林军紧紧围困。
阳武侯薛禄弯弓搭箭,将一纸诏书射入城中。
城头小校匆匆拾起诏书赶赴校场呈报给汉王朱高煦。
朱高煦展开诏书,只见里面写道:
联惟张敖失国,本诸贯高,淮南受诛,成于伍被。自古小人事藩国,率因之以身图富贵,而馅其主于不义,及事不成,则反噬主以图苟安,若此者多矣。今六带压境,王能悔过,即擒倡谋者以献,朕与王削除前过,恩礼如初,善之善者也,王如执迷不悟,大军既至,一战成擒,又或麾下以王为奇货,执王来献,王何面目见朕,王欲保全,不可得也,王之转祸为福,一反掌间耳,其审图之。
宣德皇帝对皇叔还是留有余地的,把汉王反叛说成是属下小人的唆使,要他改弦更张,交出献诡计的小人,要他审时度势,转祸为福。
宣德皇帝骨子里恨死汉王,却还要表现出一派“仁政”。他给了朱高煦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朱高煦正在校场清点健士将卒。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那些得力干将不是死就是伤。剩下一些好胳膊好腿的,像“天猫”阮中林、“天魔煞”云龙子……见大势已去,能跑的跑了,能颠的颠了,再也找不出几个像样的大将可以领兵出征。此外令他十分心悸的是城内还有绝尘师太及她的两个高徙,还有他得到又失去的两个身怀绝艺的儿子。
曾几何时,当收服徐玉郎和牛震寰两人时,全府上下无不振奋,情绪十分高涨。可以说兵精将良,自己浑身陡增了无穷的勇气和力量。可是如今,整个汉邸像抽掉了脊骨的癞皮狗似的,再也凶不起来,狠不起来。
所幸钱巽还在身边,王斌还在身边,韦达、韦弘、韦典、朱桓、王玉、李智等人还在。虽然钱巽的作为令他恨得牙根痒痒,但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怎么能再发生内哄呢?无论如何要同舟共济。他还得告诉他、慰勉他,对他说事出无奈,不能埋怨他。
钱巽心中何尝不清楚,他已经作好了应变的准备,只要让他出城应战,他就带人投降朝廷。
朱高煦又何尝不防备他会来这一手呢。所以命王斌和他守城,自己亲提兵马带着朱桓、王玉、韦典等人出城应战。
对于御林军他是十分藐视的,瞻基纵有千军万马都不在他的眼里。
然而,城外的御林军见诏书射入多时不见回音,已经发起了进攻。
京师神机铳箭营的将士接宣德皇帝命令,铳箭仰射城上,万箭齐放,火鸦乱飞,声震若雷,硝烟弥漫。
守城士兵哪见过如此凌厉的火器,既不知躲藏,又不知如何应敌,一时惊慌失措。加上炸死烧伤许多,伤者惨号不绝,军兵惊散,纷纷窜伏逃生。
神机铳箭营的攻势不息,城内又无有效防御,使乐安州城危危欲坠。
朱高煦带领增援人马赶至城前,御林军火鸦火箭已将民居点燃。城内烧起一片大火,朱高煦的人马在城前咨趵,一时上不得城。
城外御林军中众将请求攀城而入。
宣德皇帝不允,反而命令,暂时停止进攻,又命人传诏书进城,要朱高煦开城出降。
此外又命人写了许多揭帖从四城各处射入城中,向民众晓谕以利害祸福,让他们抓住叛王朱高煦,开城以献,保全乐安州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真可谓,攻心为上。
朱高煦见了诏书,哪里肯依。然而城中人心浮动,王斌悄悄告诉他,城中有人得到宣德皇帝的诏告,要抓他献城。
朱高煦下令,凡有异心者立斩,以儆效尤。
朱高煦手持钩镰,一抖缰,胯下一匹乌龙驹“咴!咴!咴!”一阵吼叫,四蹄泼喇喇撒开,鸾铃叮铃铃震响,大队紧跟在后向北门涌去。
然而,还未到北门,横街下突然站出来两名青年,把手一张,拦住了去路。
“什么人?”
“父亲!”二人扑通一声跪在当街。一个是“火圣剑手”徐玉郎,一个是牛震寰。
“你二人想干什么?”朱高煦十分奇怪。
“不想干什么,想问你一件事,绝尘师太,我们的母亲说的是不是真事?”
“不管怎么说,我是你们的父亲!”朱高煦惶顾左右而言它。
“这么说你杀夫夺妻是真的!”徐玉郎步步紧迫。
“连婢女也没有放过?”牛震寰问。
“是的!这是为父的过错!”
“那好!我们作为人子,先谢赐予骨血之恩。”说毕牛震寰同徐玉郎一起一叩、二叩、三叩。
“……?”
徐玉郎接道:“我以我母亲叶里米丝的名义!”
“我以我母亲峨南的名义!”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讨还公道!”二人同声说得斩钉截铁。
“孩子!念在我是你们生身父亲的份上,你们不应该与自己的父亲为敌。”
“我们可以不与你为敌,可你为何要与朝廷为敌?”徐玉郎谴责道。
朱高煦道:“我为了什么?争这江山,还不是为了你们吗?”
“我们不作乱臣贼子,让人千年唾骂。为了天下黎民百姓的安居乐业,劝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瞻基已经兵临城下!”
“你自己高举降旗是可以免灾消祸的!”
“不!不!绝不!你们应该知道,各路绿林好汉已经起手,瞻基虽然兵发乐安,可我的人会趁隙北取京畿。我会成功的,孩子!天下将是你我父子的天下。”
徐玉郎道:“看样子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边说边运功蓄势。
牛震寰也是把内气贯于指端。
徐玉郎喝问道:“到底投降不投降?”
“不!不!我不会投降!投降即是死路,难道你们看着为父上断头台?”朱高煦边说边作防范。
“如果罪在断头,那也是罪有应得!”
徐玉郎和牛震寰分左右疾出掌势。
朱高煦避开左边徐玉郎发来的掌势,不料,牛震寰从右边直逼“肩井”。朱高煦哎哟一声,身子一仄,手把不住钩镰,一头脱手直插在地。
徐玉郎又发第二掌,朱高煦无法躲避,正中左“肩井”。朱高煦哎呀一声,手一麻,钩镰落地,再也平衡不住身子,摇晃了两下,跌至马下。
朱高煦想:“此命休矣!”两眼一闭等待徐玉郎和牛震寰上来再补一掌,好魂归西天。然而等了半天,也没有见他俩动手。
左右上来,小心翼翼扶起汉王,他这才睁开眼,一看徐玉郎和牛震寰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在左右亲随家将的搀扶下,喊过王斌,要他帮助冲开被封的要穴。
王斌上前连连发功,催动要穴。然而,任怎么解,也无济于事。汉王的两臂不仅无法缓解,反而益觉沉重,越来越不能动弹。他这才明白,两个儿子十分讲仁义,不干杀父灭亲之举。手下是留了情的。然而,为报母仇,为雪母耻,他们还是废了自己的双臂,使自已再也不能领兵打仗,不能再制造动乱。
汉王朱高煦狂喟一声:“天亡我也!”
朱高煦遭此打击,狼狈失据,面对御林军兵临城下,他左思右想,只有用缓兵之计,于是密遣心腹韦典,从城堞上缒下,来到御林军中,要求见宣德皇帝,传递汉王的口讯。
宣德皇帝准予韦典进见。
韦典见了宣德皇帝叩头道:“皇上,汉王让我出城向皇上禀报,请给他一晚上的限期,以便同妻子儿女诀别,明日一早出阵归罪。”
宣德皇帝道:“你回去告诉你家汉王,一夕的期限可以同意,但绝不允许再玩弄花招。”
韦典得到皇帝如此口诺,当即原路攀回城上,回去向汉王复命。
朱高煦求一夕之期,真的是为了同妻子儿女诀别吗?
不是!
朱高煦当即传下将令,将铜屋、铁屋拆毁,尽皆沉入海子。地宫密室一一封死填实;所造兵器弓箭、刀枪尽行焚毁;与各地反叛者通信文书帖子更是亲自一一付炬。乐安州城中销毁罪证的火光,烛天映地,通宵不绝。
天光明时,朱高煦带着一脸的疲惫,正准备换上罪衣罪裙出城去。王斌跪在阶前拦阻道:“殿下盖世英豪,宁愿一战而死,怎么能出降,束手待毙呢!”
朱高煦怅然道:“乐安州城池狭小,无论如何是挡不住御林军的,他们团团围困,困也把我们困死了。出城也是万不得已的事,我想尺蠖之虫,以屈求伸,先渡过这一难关,等将来再图义举……”
“臣劝殿下三思,此番出城凶多吉少。”
王斌哪里知道朱高煦双臂已废,哪里还能应敌。如果出城投降能保住性命,已是上上大吉了。
朱高煦道:“王大人你且照常办事,容我想想……”
王斌听朱高煦这么讲,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哪里知道,朱高煦见手下诸将反对出降,表面上不再讲出城,暗地里却简装潜行,悄悄出城。出城以后在城外找了些席藁,大有席藁待罪之意,前往宣德皇帝的行幄叩谢死罪。
少师蹇义、少傅杨荣等大臣,一齐出班奏谏,要求对叛王正之以法。
宣德皇帝道:“高煦固然不义,但祖宗对亲藩向有成例待遇,不能因为到了孤这里就变了样。”
少保夏原吉、皇太子少傅杨荣、太子少保吴中、尚书胡滢、张本、通政使顾成等一齐举章弹劾。对宣德皇帝说:“陛下,对朱高煦这样的乱臣贼子,不能施仁政,养虎遗患,后果不堪设想,只有大义灭亲,方能根绝后患……”
大臣们越劝,宣德皇帝越是不依,这也是做皇帝的一个秘诀。
宣德皇帝接过群臣弹劾朱高煦的奏章默默察视,好半天才开口。“来人,放朱高煦进见。”
汉王朱高煦进得行幄,见宣德皇帝面有怒色,忙下跪道:“臣罪该万死!生杀惟陛下命!”
不光宣德皇帝吃惊,众大臣同样吃惊。
因为,朱高煦平素不是一条绵羊,何以会一下变得如此柔顺,谁也弄不懂。
宣德皇帝道:“朕恪守祖宗礼制,对亲藩宽大为怀,尔行为不端,罪孽深重,本当严惩,既席藁来归,只要愿意改恶从善,朕当从轻发落。尔可以写书召诸子一同回归京师……”
宣德皇帝这一招其实是绝招,目的在于一网打尽,但表面上看去,还是仁慈为怀。
“至于王斌、朱桓、王玉、韦弘、韦典等人倡导不轨,罪在不赦,必须一律押往京师,听候发落。”
宣德皇帝这一招同样十分厉害,后来汉王的这些心腹,果不其然,都被开了刀,高煦诸子也无一能幸免。这是后话。
天高云淡,冠盖云集。
宣德皇帝派出的钦差夏原吉、杨溥拦住了绝尘师太等一行的去路。
原来宣德皇帝知道了汉王朱高煦献城投降的根本原因,深为徐玉郎和牛震寰大义灭亲之义举所感动,也为绝尘师太深明大义而倾倒。他仍然要挽留两位旷世奇才。
他怕徐玉郎像前次在芦沟桥突然隐遁一样,所以着人快马加鞭前来驰报,同时让南边阻援的将军黄谦、陈宣出面拦阻,终于将他们拦在了滔滔黄河边上。
宣德皇帝礼贤下士,跳下马背,便奔向绝尘师太和徐玉郎、牛震寰。
“师太慢行!听朕一言,你们忠奸分明、大义灭亲,令朕钦佩。朕治国安民,需要徐玉郎、牛震寰这样的干才,能否请绝尘师太一起留在朝中,朕当为师太建一庙堂……”
绝尘师太道:“贫尼不是中土人士,更不是红尘中人,你留徐玉郎就是,何以要留牛震寰和贫道?”
宣德皇帝说:“据朕所知,玉郎、震寰视师太为至亲至圣,伺奉高堂之心,甚于供奉朝廷……”
“玉郎、震寰你二人是这样想的吗?”
徐玉郎点头道:“生母生我,养母育我,我当衔环结草还报!所以儿愿随母行!”
牛震寰接道:“母亲,玉郎哥说的甚是,明燕已经有喜,儿等她生养以后,也要追随母亲左右,陪伴母亲颐养天年。”
绝尘师太摇了摇头道:“一派胡言!你二人忘了为娘为何要将你们二人送给徐大人、牛大人收养,不是要尔等读圣贤之书,为国出力吗?汉王已擒,宿怨已了,为娘归隐山林,有你二位师姐陪伴,不用尔等操心。”
宣德皇帝闻言大喜:“师太果以社稷为重,识大体、明大义。牛震寰过来听封!”
牛震寰面露难色,但还是上前跪下了。
“朕封你为忠勇王,袭汉王封邑爵位……”
牛震寰说:“在下虽然同意留下,但汉王藩封已与罪恶同义……”
宣德皇帝道:“朕另行封赏!”
徐玉郎上前叩拜道:“陛下,为国家社稷出力,不一定非戴乌纱。只要国家需要,我们兄弟当投身疆场,报效国家!倒是我手下的一些弟兄,在此役中出力非小,等他们伤愈后可以投军效命。”
南宫雁道:“妾不愿留下,愿随君同行去找解姐姐!”
徐玉郎说:“胡说!”他嘴里是这样说,心里却十分钦佩南宫雁,觉得她已经摸透了自己的心思,真到了云随风行的地步。
绝尘师太递给徐玉郎一个信封。
徐玉郎接过一看,见是解晶儿的手笔,十分欣喜,到一旁开拆。
解晶儿不是被弹入海子了吗?
解晶儿实属命大,徐玉郎施展的护天大法这一掌,把她弹上天,抛入海子。照例烈火烧灼,热毒攻心是最危险的。然而,时有凑巧,皖南双侠等人按解晶儿的要求撤出岛子后,觉得怎么也不对劲儿。解晶儿让他们撤出以后,又独自返回,不会是别的目的,一定是为了救人,救谁呢?十有八九是救徐玉郎。如是所猜,那么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悄然离去。无论如何也不能抛下苦战中的伙伴,自己去谋生路。于是抢了一条花舟重又划进来,企图上岛参战,何机搭救危困中的同伴。
就在划近铁岛之时,“篷”然一声巨响,只见铁屋上飞起一片火烟,他们看出是条人影,于是,将舟撑过去。
解晶儿往下溅落时皖南双侠从船上双双跃起身子,二龙戏珠一般托住了解晶儿,然后落回到了船上。
解晶儿就是这样得救的。
皖南双侠见她烧得不成样子,连忙把她救出了海子。
解晶儿被烈火烧得破了相,自己十分悲观,一时万念俱灰。
她明白徐玉郎深爱着自己,自己又是那样不值得人爱,且无权再去爱人。因为,当初为了拜师学艺,她投了宋远阳,后来宋远阳以技艺要挟,硬是霸占了她的身子。身子既已玷污,她觉得无面目再见人,更遑论爱人了。要不是为了替父母亲报深仇大恨,她早辞别这尘世,奔向黄泉了。当然,失身之恨她是要报的,就在艺成之日,她火拼了霸占她已久的宋远阳。
正因为此,解晶儿在城破之日,汉王朱高煦被囚之时,给徐玉郎留下了一封信,自己则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离开了乐安州。
徐玉郎打开信,只见上面写道:
妾有心中话
诉与玉郎君
泰山问师情
女有冤和愤
此身落溷浊
已非清白身
慧剑能斩情
一刀蚌两分
此去天涯路
黄泉再谢君
徐玉郎吟罢,大惊失色,高喊着“晶儿——”发疯似地奔去。
宣德皇帝见徐玉郎如此,知他痴情,也不便多言多语,于是,问余下人等谁愿留下,进京供职。
路氏兄弟中的老大黑鼋龙道:“我等愿回南京,干我们的老本行!”
其他人等有愿留的,有愿走的。
绝尘师太道:“陛下,贫尼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宣德皇帝道:“但讲无妨!”
“莫以高煦罪诸九族!”
“何出此言!”
“历代皆如此!”
“为徐玉郎和牛震寰么?”
“因为他们两人都有朱高煦的血缘!”
“但总是朱家的子孙,也是朕的手足!朕还是能明辨功过是非的!”
绝尘师太道:“重要的不是眼下,而在今后,莫信谗言是我对你的忠谏。”
“朕当谨记!”
“不会变卦?”
“诚心可对青天!君无戏言!”
“好!贫尼这就放心了!”说毕双袖翻飞,顿时卷起一股狂飙。
宣德皇帝和众大臣不得不以袍袖掩面躲闪。
待到风稍定时再看,哪里还有绝尘师太的踪影。
“金风蝉”冷若冰和“无影鹄”雪无垠还有徐玉郎、南宫雁也销声遁迹。
宣德皇帝向着绝尘师太等消失的方向深深一揖。
宣德皇帝下令班师。令薛禄、张本二人镇守乐安州,改乐安州为武定州。
大军凯旋。
朱高煦父子家属被抓进京,废为庶人。在西安门内筑了几间陋室,称之为逍遥城,禁锢朱高煦和妻子儿女。
据明史记载:朱高煦被禁数年,宁王权上书,请宣德皇帝赦了朱高煦父子,不获见允。煦大为怨望。宣德亲往察视,见煦箕踞地上,免不得斥责数语,及宣德转身欲归,高煦竟伸出一足,把宣德勾倒在地。宣德大怒,俟起立后,令力士舁出铜缸,覆住煦身,缸重三百余斤,煦用力负缸,缸竟移动。宣德复命积炭熏缸,越一时,炭炽铜熔,恁你高煦力大无穷,也炙得乌焦巴弓了。
欲知后事如何,点击阅读火圣剑手系列之第三部《血色樱花令》。
(本书完,OCR:凌妙颜/校对:try85,仅供好友交流,请勿商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