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需于沙,小有言,终吉。
——周易·需第五
解:人停驻于艰难而可以脱离的环境则小受他人之谴责,因而离去,其结果乃吉。
皇太子果真遭遇叵测吗?
“火圣剑手”徐玉郎的神威又上哪里去了?
当青衫道人威胁众人说:“今天不留下皇太子,谁也别想离开!”时,忽然刮来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成熟的麦子连片卷起,空空蒙蒙不知东西南北。风定之后这才发现独独少了没有武学根基的皇太子,此外,皖南双侠中的老二也不知去向。
众人都以为是青衫道人作的什么妖法,“火圣剑手”徐玉郎却认为是巧合,一边命令孙三山、路三辈顺风去追,一边同青衫道人较量,他知道不打掉青衫道人的气焰就难以保皇太子北上,因为自己在明处,他在暗处,防不胜防。
青衫道人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怪物,与黄衫道人比,他生得骨骼清奇,一柄拂尘是他的独门兵器,虽与寻常拂尘没有什么两样,但贯以内功以后韧比牛筋坚比钢。绞、绕、扯、拉、弹、拂,十分灵巧。他承继的是正一道邱处机的衣钵,背上那柄剑是有名的宝剑——青冥剑,想当初吴大帝铸兵器,有宝刀三、宝剑六,青冥剑是其中之一,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其剑刃锋利,青莹若霜。不知怎的竟然会落到他的手中。有此宝剑加上高超的武艺,大有如虎添翼之势。
徐玉郎不知对手深浅,于是戏谑道:“喂!牛鼻子,算啦!你那道弟都像斗败了的公鸡掉翅落翎,你这把单饼似的身子骨还是留着吧,你爷舍不得打你!”
“呀!呀!呀!竖子竟敢戏耍道爷!”拂尘一甩就发起进攻。
“火圣剑手”徐玉郎发现青衫道人是个急性子,于是,就激将尤加:“算啦!练一身功夫要花十几年的时间,废一身功夫却只是片刻之间的事。三招两招就破了,岂不白白糟蹋了那心血!算啦!算啦!看你年纪大几岁,我让你了,给你个面子,我甘拜下风!”
“黄口小儿如此挪揄人,气死人也!今日道爷我要与你决一死战。”青衫道人被徐玉郎软中带硬的话激怒了,怒不可遏,一声怪啸,扑上来一式“一掸佛门”,拂尘从徐玉郎面门扫过,这是十分厉害的一招,如应招不对路,闪避不及时,拂尘便会像鲁班的锯子一样在脸上刮出数不清的血槽来。
徐玉郎见来者不善,身形快捷一闪,嘻嘻一笑,并不还手。
青衫道人受不了那奚落,更为恼怒,勃然变色,二三招接连出手:左一招“玉带围腰”,右一个“青龙盘身”,以抽、缠之法击向徐玉郎要害。不料,徐玉郎发出一声轻侮的嬉笑声,跃身弹起左足点拂尘一下,右足又弹拂尘一下,一式“井底捞月”,在空中倒悬,双手箕张,十指如钩,直扣青衫道人的脉关。
青衫道人被迫后跃纵身至二丈开外。
徐玉郎仍笑嘻嘻地对青衫道人说:“程咬金三斧子,你呢?就两下子?”
青衫道人无论如何忍不住了,他被激怒得几乎要发狂。青冥剑锵的一声出鞘,虎啸龙吟。只见他连挽几个剑花,锋芒直逼徐玉郎前心,徐玉郎哪里惧怕,猝提真力,将羽衣道长传授的九成宫法,运至指掌,分花拂柳般插进剑幕之中书写籀文“青冥剑”三个字,竟然于剑字最后一笔竖末疾弹了一下长剑的锋刃。好内力,青衫道人不由暗叫,因为他感觉到了心胸一阵悸动,这悸动是经手少冲穴、少府、神门、通里沿手少阴心经传导于心。
青衫道人不由得心中一惊,猛烈抽剑,但鬼那剑如同被万钧巨石挤住了一般,难以撼动。急躁、暴怒使其乱了心智,让徐玉郎占了先机。此时才想起调集内力,然而,剑把上已传来了一股滚烫的热流。
青衫道人差点把持不住,但他毕竟功力非凡,底蕴深厚,运的是太阴之法,震人心魄的内气,阴阴摧出,抵御徐玉郎送来的炽热之气,两气相触,大有拔山扛鼎之劲,砰然一声,将攫剑之手震开。
青衫道人突然呕呕干嚎,那怪声刺耳,让人心烦,似乎兽类在呼唤同伴,接着哼哼干笑两声道:“小子!你还有两下子。”
徐玉郎依然笑嘻嘻地说:“牛鼻子,你知道我这使的什么功法吗?”
青衫道人翻翻眼皮,默然不语,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像鬼画符一样的技法,至于掌指内力,他觉得像赤绵药掌,但是不像赤绵药掌那样劲猛力狠,他装作不屑回答。青衫道人哼了一下鼻子说:“邪门歪道!你知道我这叫什么功夫吗?”
徐玉郎出道时间短,除了师父所教,所提示的少林、武当、天山等门派的功法外,对邪门歪道一概不通,好在师承九成宫法有随机应变之功,功随心动,去试探,去化解。至于这赤绵药掌与日月精芒化合为一,威力倍增,所以青衫道人也悟不出什么来。徐玉郎看不出青衫道人是太阴之功,但根据功力传导来的一股阴气,他极敏感地答道:“那有什么稀罕的,是阴沟里的一股臭气,谁不知是小阴之法。”
“太阴之功!”青衫道人以为徐玉郎贬低自己的功夫,不禁又想生气,不过,不像先前那样动辄勃然大怒了。
徐玉郎想,也许他掂出分量来了,不敢再小看自己。
青衫道人说:“小子,敢跟道爷我比个高低?”
徐玉郎不知就里,坦然应允道:“正想领教!”
青衫道人说:“我看你三脚猫功夫还有一点,道爷先和你较一较内力如何?”
“愿意奉陪!”
青衫道人扎马步,气沉丹田,以太阴之法守住了丹田至泥丸宫一线。
徐玉郎对青衫道人的太阴之法十分感兴趣,他觉得这是检验自己内功的一个好时机,刚才砰然一下,已觉出了他的内力非凡,但究竟用了几成却没有数。于是他将内气贯于手掌心,蓄势待发,青衫道人迟迟不发,他想等徐玉郎赤绵药掌先发,然后看清掌势以后,再以太阴之法摧之。阳刚阴柔,以柔克刚是以柔导之,硬顶硬克是下策,先发太阴之法,就容易被赤绵药掌强力摧之。
徐玉郎不知就里,引气外发倏瞬之间如投梭刚挺直袭对方承满穴,青衫道人伸掌绵软,微微回缩,导引赤绵药掌之外气经两肋外泄,而与此同时,青衫道人的口中呼出一股阴气,细而坚挺、疾而绵悠,直向徐玉郎右胸气户穴射来。手引是虚,口喷是实,如果被这一殷阴风击中,那么,赤绵药掌就会因气户封闭而顿失锐势。徐玉郎不敢怠慢,抬右手指风一振,内气星驰。青衫道人见徐玉郎已有防范,便反虚为实,两掌疾推,绵密掌风向徐玉郎“梁门”穴滚滚而去。
徐玉郎守住丹田,奋力抗拒,青衫道人连连加压,已至九成功力,把徐玉郎冲击得前合后仰。寒意阵阵袭入肌肤。他只得调集三味真火抵挡。青衫道人似乎粘上了徐玉郎,他说:“好小子,你的功力倒也不浅,是跟谁学的邪门歪道?”一边说话,一边加重内气冲发,他是想引徐玉郎说话以乘隙破真气。
徐玉郎不敢大意,收敛心神抵挡。然而那股寒流已进袭不少了。
“你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也抵挡不了我这太阴之法!”
徐玉郎感到青衫道人掌力之威,一边守丹田,力保真力不散,一边故作力衰势颓等待青衫道人加强掌力。
青衫道人见自己只用了八九成功力,徐玉郎就已成颓势,心中不由暗喜,准备将十成功力尽倾,彻底摧垮赤绵药掌。徐玉郎见对方额间鼻尖已冒出汗滴,知其真力已近十成,然而由于长时间固守,自己一时也无反击之力。
“哈!哈!哈!哈!小子,连你道爷的太阴掌都对付不了,还保什么皇太子?”青衫道人这一句话顿时提醒了徐玉郎:糟糕,光顾得在这里同这个妖道较什么高下了竟忘记了肩负的重任。皇太子怎么样了,弟兄们呢?找到皇太子了没有?该死!
这一分心,青衫道人猛一发力,一下把徐玉郎击倒在地,接着抽剑铿然一振,重又摇出皓皓一派银辉,澄莹浏亮的光幕照耀得对手目眩神迷。剑尖在这光幕闪射中突然穿出如长虹飞江,剑尖上一点银星直取徐玉郎咽喉。
徐玉郎受他太阴之法震击,看出随之而来的必将是杀着连连。面对层层密密荧荧彪焕的剑影,如何分辨出其中虚实之处,这是克敌制胜的关键,徐玉郎不敢麻痹,往左一个“懒驴打滚”,让剑尖从身边穿凿入地。不等青衫道人收剑,便以鼯鼠摆尾之术,抬左腿,看似为了身子平衡,实则足尖已奔青衫道人软裆,本想点其要穴,谁知青衫道人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足尖点在要穴上陡然无知觉一样。
青衫道人发出冷森森的笑声:“娃娃!想坏道爷的道行?还嫩了一点!”
徐玉郎怒吼一声道:“牛鼻子,我让你耍花招!”说罢,将背上的罗汉伞拖过来,一按机刮,打出一串硫火珠,只见赤丸星驰,火鸦乱飞,弥望青衫道人顿时被火团包围,尽管武技高超,窜跌耸腾,却也似火牛、火马一般,带着浑身赤火奔跑,好不容易才将火扑灭,青衫已烧成黑衫,眉毛胡子也烧了个精光。倒是那顶道巾盖得严实,所以,拳头大的道髻还在。
青衫道人确实是想拖延时间,开始他受了徐玉郎的激将,怒不可遏,毕竟多吃了几年盐,见的世面多,肚子里鬼点子也多,他没有忘记来这里的根本任务,于是发信号要黄衫道人赶快去抓皇太子。先前那欧欧之声,便是信号,随之用拖延之法与徐玉郎泡蘑菇。
徐玉郎毕竟嫩了些,落入背衫道人的圈套也不知觉,直到青衫道人提起皇太子,这才如梦方醒,才奋力摆脱青衫道人前去寻找失踪的皇太子。
却说那怪飙刮来,刮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皇太子迷了眼,分不清东南西北,昏昏然,随空气的涡流旅转活像一个陀螺,旋转着,忽升忽降,忽沉忽浮。
还算巧,南宫雁奉徐玉郎之命一直紧随着皇太子的后面,见竹笠被风刮走,手捷眼快赶上去一把抓住,但又要拢马,又要照拂皇太子实在照拂不过来。当她抓住斗笠时,皇太子已不知了去向。
却说皇太子被飓风卷起,那风如同一条窜天的巨龙成螺旋形上升,一股巨大的吸力紧紧裹着他,涡流像一张松软的床,四面都是羽绒般柔软的气团。提升、再提升,渐渐地似乎那条吸人的龙累了,吸不住他那硕重的躯体了,开始晃晃悠悠地向下坠,落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似乎能够让人感觉到有一股强劲的阴森涧风向上跃腾,涧深百寻,雾气迷潆,茫茫一片,令人难以远望。皇太子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之中,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遍体生寒,身子下坠有如流星,那深渊阴森、深邃、狰狞、神秘、险恶,皇太子自忖性命休矣。
“扑通!”一声,皇太子觉得深渊已经到头,七窍中顿时灌进了粘稠的液体,咸滋滋的,那液汁把眼都糊得死死的,即使用力睁,也是褐糊糊的一片。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皇太子自问,但无人回答。
他只有自己判断,这里是一家酱园。
是的,这里是一家酱园。
酱园在村东头,主人是一个年已六旬的老汉。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十,正是妙龄。这一天老汉一早上城去给酱油店送酱不在家,独生女蓉姑在家忙着家务,眼见得天上起阴云,便急忙忙到园子里盖草苫,那龙卷风来得好猛,黑风刮过,天地不辨。稍顷,天上突然出现了黑乎乎一团怪物,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东西已经疾跌进酱缸去了。酱紫的面酱溅起丈高,溅得房上屋下都是酱点子。蓉姑不知啥物从天而降,也算是个大胆的,还敢上前察看,一看乐了,竟是个大活人,身子浸在酱里,脑袋露在外面,正在甩头喷鼻子,她赶紧上前把人从酱缸里拖出来,见是个女子,“扑哧”一下笑了。
“大姐,你这是从哪里来呀?是从天上来?”大约看到了满身酱,一下心疼起来了。把嘴一咧,“你看你,哪里不能落,落酱缸,这下可好,这一缸酱,还怎么卖?你赔你赔!”
皇太子傻眼了,想分辩又不能分辩,因为一说话就会露馅,两手只是胡乱擦着脸上的酱。
蓉姑扑哧一下又笑了,她是眼见他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自己跑进酱缸去的。于是便道:“对对对,不能怪你,要怪老天爷。”
蓉姑把皇太子拉到水缸边,让他蹲下身子,然后从水缸里提出一桶清水从头向下泼去。
“哗!”脸给冲白了。
“哗!”身上的酱给冲走了不少。
蓉姑说:“光这样冲哪能冲得干净,你还是下河去吧!下河冲个八九,回来我再给你备好温水洗,如何?”
“我家还备有猪胰子呢,加了皂荚的,能去灰哩!”
皇太子对这些农家的名堂闻所未闻,浑身黄酱也确实难受,于是跟着蓉姑来到村后的小河,跳下去扑腾了一番。上岸时鞋又让河泥拔走了一只。蓉姑看见那只大脚,惊呼道:“哎哟!你的脚怎么这么大?”
皇太子只能装聋作哑,指指天足,又指指上,意思说不清,但蓉姑却会蒙,“你是说你父母没有给裹?”
皇太子点点头。
蓉姑把皇太子拖上岸,又往家领。进门来,用大脚盆给他备好一盆温水,蓉姑把门关好,然后对皇太子说:“水备好了,大姐,请洗吧!让我替你用胰子好好洗一洗头。”
皇太子把头摇晃得跟货郎鼓似的。他有隐衷在心,哪里能让蓉姑给他洗头,要知道头上的假发往下拽容易,里面是男人的发式,那样就露了馅了。一个小伙子赤裸着身子让个姑娘……要是妻妾倒也罢了,若是在宫中也许不算一回事,偏巧在这慈严生死不知,路途充满凶险之时……
一切都令人难堪。更主要的是身份一下便会暴露。
蓉姑见他发愣,以为不好意思,便笑笑说:“既然大姐不需要帮忙,那就自己洗吧!我走了!”
“对了!送是换洗的衣服,你个大,只能将我爹爹的衣服套一下了。将就些吧!”不知为什么,蓉姑对他没有什么恶感。
皇太子仍兀自发愣,因为假发是别人给戴上去的,一旦除下来,既要晾干又要重新戴上去,谁来戴呢?随从不知在何方,神机军师也不知在何方。除了现出男人原形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外间的情况不明,汉王的人说不定就在周围,他草草地洗净,换上了蓉姑给的衣衫,虽然变得非男非女,但他打心眼里感激这个蓉姑。
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酱园里长待,还是得开门出去,寻找自己的随从。
蓉姑见他开门出来,高兴地迎上去上下打量,抿着嘴笑道:“男不男,女不女的,依我看你倒是男子汉的身材。哎哟!你那发鬟怎么不打开来洗呢?”
皇太子听了又兀自心惊,就怕蓉姑给他解开发鬟。不料,蓉姑好快好准的身手,手一探,便将钗头拔了下来,还没等皇太子的手去捂,“嗖”的一下,已将发鬟松开了。
这一下可是包子开褶,露馅了。
“你?!”蓉姑大吃一惊,先前以为是女的,所以十分随便,活泼开朗的淑女蕙质毕现,那是同性之间的一种亲和,如今对方露出真颜,竞是个男的,怎不叫人赧颜呢!
“你究竟是什么人?”蓉姑居然一变脸,全然一副决斗架式。
皇太子知道再也隐瞒不下去了,便长揖道:“小大姐息怒,在下是个男子!”
蓉姑一脸怒色道:“为何装扮女娇?”
“这……”皇太子惊魂未定,让蓉姑一追问顿时又语无伦次,“唉!一言难尽!”
蓉姑见他神色举动不俗,仪观甚伟,更不像宵小之辈,于是脸上放出一丝晴意道:“难言也要言,有难处我自会帮你。”
皇太子一时想扯几句谎话诓一诓蓉姑,但编不了那么及时,也怕编不圆,更重要的是从小到大,太傅、太宰们就教导身为储君,将来要承大统,要做万民之君父,无论如何不能说谎。万岁爷一言九鼎,金口玉言,是万万轻率不得的。但转念一想,在这荒村野外暴露身份,如果蓉姑与歹人没有瓜葛还好,要有瓜葛,岂不是自投罗网吗?想到这里,他便对蓉姑说:“大姐,实不相瞒,我姓洪,在朝为官!”
“洪?”蓉姑将信将疑。
“是的,家父在京师病危,我奉命进京探望父病,因获悉有仇人在半路埋伏截杀,为安全起见,男扮女装,实指望能安全闯过去,不料陡遇飓风把我……”
蓉姑听完,心下倒也生了几分悯怜,然而她很冷淡地说:“我们村野草民不管你们官家的你争我夺。好了,风也停了,澡也洗了,你走吧!”
蓉姑话声未落,村外马蹄踏踏,有人喊道:“这个村子大,能藏人,给我挨家挨户搜!”
皇太子听出苗头不对,对着蓉姑连连作揖道:“大姐救我则个!”
“怎么啦!怎么啦!”
“村外喧嚷之声正是仇人在搜寻我!”
“男子汉,还当官呢,怂包一个!走!”
“小大姐!”皇太子几乎要跪下乞怜了。
“走啊!还给我藏到酱缸里去!”
“这这!小大姐那里是蹲不得的呀!”皇太子颇有难色。
“那好,你就在这里等他们来抓!”
“那那,就依了你。”
“真是,里子都保不住了,还要面子!”蓉姑不无揶揄地说,虽然情况紧急却还频频调侃于他。
皇太子身陷困厄,心想只要能掩行藏,就得咬紧牙关,于是,听从蓉姑调遣。
蓉姑把皇太子引到晒酱的园中,只见她走上前去,双手抱定对合的一只大缸,没见用气也没见用力,便挪开了个大口子,“呶!”蓉姑示意皇太子跳进去,接着又十分轻易地合好。那缸身约有三四百斤,可见蓉姑两膀之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一下便叫皇太子咋舌了。
这是一只空缸,皇太子蹲在里面倒从内心感激起蓉姑来了,此时,外间人马喧嚷,危势之中蓉姑倒还挺沉得住气,应答如流,矢口否认曾有生人来过。
“小丫头,若是扯谎,老子便一把火烧了你这酱园!”
蓉姑道:“这位黑脸爷,别说是烧了酱园,就是把人酱吃了,也还是没有生人来过!”
皇太子听那被唤作黑脸爷的说:“那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你们若是知情不报,小心反受其害。”
“这位黑脸爷说得对,万姓怕的就是江洋大盗,你们不是的,不会抢东西,不会杀人,说的也是,我给列位装上一罐子酱回去好烧羊肉、酱鸡、酱鸭吃……”蓉姑才辩无双,伶牙俐齿,心秀飞灵,面对歹人竟然毫无惧色,大有履险如夷的气魄。
歹人让她这么一说倒不搜索了,一声呼啸,马蹄踏踏而去。
蓉姑见贼去澜安,便赶紧过来放皇太子出缸,哪知刚把缸移开,皇太子还没有来得及跳出来,园外忽又响起了马蹄声,没等他再移上,一人一骑已进了园子,后面还跟着一辆车子。
“蓉姑,你在做什么?”
“爹!是你回来啦!”蓉姑长喘了一口气,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按回到腔子里。是自己家里人就不用提心吊胆了,不过她蓦然想起,缸中是个男子,如果放出来可怎么说呢?瓜田李下,自古男女戒授受不亲。她顿时失去了主意,对付歹人的伶牙俐齿一下子变得木讷椎鲁了。
蓉父一眼看出蓉姑脸上的惶恐之色,心知有异,“蓉姑你靠在那缸上作甚?”
“没……没什么!”蓉姑以身作掩,闪烁其辞,乃父何等精明,走上前去,扳住缸沿轻轻一提,偌大个缸轻飘飘地被揭起,皇太子一下子原形毕露。
“什么人?”蓉父厉声发问,老拳已经扬起。
“爹爹息怒!”
“老丈息怒!”
“贱人,为父只出去这么一小会儿,你就在家藏奸弄巧,伤风败俗!”蓉父怒不可遏。
“爹爹!女儿是不是水性杨花之人,难道说你还不知道吗?如此不问青红皂白,莫不是要屈死女儿?”
“老丈,大小姐不是荡检逾闲之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哪!”蓉姑和皇太子二人同时呼冤,蓉父才压下怒火。
蓉姑把来龙去脉一说,不过她没有提及皇太子说的身份,因为她深知父亲不愿意同官家打交道。
蓉父释颜,不过他并没有向小辈认错,看样子傲岸得很。
皇太子被当作客人让进屋,蓉姑沏好了茶,又端来了饭食。
三人同桌而餐。皇太子抬眼瞧见蓉姑身后柱上悬着一把宝剑,猜测这家一定也是习武人家。
蓉父问道:“这位相公府上哪里?”
皇太子不经意地回答道:“南京!”
蓉父抬眼看了看皇太子,接着说:“作何营生?”
皇太子猛然想起了什么,觉得刚才回答欠妥,那么第二个问题又怎么回答呢,作何营生,士、学、贾、工、农?任什么也不是,不能直说自己是皇太子。还是只能扯句谎,他扯谎也是不离大谱,“我是官家,当个小小的县令。”
这个谎扯得实在。
蓉父目光如电,仿佛能洞穿其心,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对!真人面前可不要装假佛。你是皇家出身!”
“老丈何出此言?”皇太子大吃一惊。
“看你相貌不凡,走路举止都不是俗家所有,老汉喜欢悃诚披沥,只忌虚与委蛇!”
皇太子见蓉父锐眼犀利、见微知著,哪里还敢隐瞒,心想不如和盘托出,孝义伦常或许能得到同情矜悯。
皇太子道:“老丈超凡越圣,慧眼如剑,在下是出自皇家!”
蓉父闻之陡然一震,猜测归猜测,一旦得到证实却又是一番震动。
“孤王是当今储君!”
“朱瞻基?”蓉父闻听其名竟然金刚怒目,咬牙切齿,掌在桌上猛一拍击,饭菜碗碟全飞上了屋顶。“呛!”悬在柱上的一柄剑响了一声。
“爹爹!”蓉姑急护住皇太子。
蓉父手上多了一柄利剑!
“瞻基小儿拿命来!”蓉父目眦皆裂,鹰视狼步扑向皇太子。
南宫雁顺风追了三四里,不见皇太子的踪影,正自万分焦急,那黄衫道人在后面一边呼喝着“瞻基小儿快下马受死!”一边急急追赶。南宫雁见黄衫道人紧追不舍,想起徐玉郎交代的话,要保护好皇太子。黄衫道人既把自己当成了皇太子,那么正好将计就计,于是将拾来的皇太子的竹笠戴在头上。黄衫道人的轻功已届上乘,下步就如流星,转眼就越过了南宫雁,拦住了去路。南宫雁面纱蒙面,黄衫道人分不清是谁。
南宫雁自然不能束手就擒,一亮剑与黄衫道人厮杀,不料黄衫道人袍袖一抖施出了迷药,南宫雁躲避不及被迷个正着,顿时浑身乏力,难以支撑。黄衫道人将她往腋下一挟,大步流星赶回到青衫道人这里,向青衫道人报喜说:“皇太子已经被我捉住!”
青衫道人心比黄衫道人细,一提南宫雁觉得分量很轻,情知有异,摘去竹笠再看,这才发现抓错了。
青衫道人要黄衫道人用解药将南宫雁救醒,然后详细鞫问究竟。
黄衫道人往南宫雁嘴里塞了一粒药丸,稍顷,南宫雁缓缓醒来,两道人正在商议如何捉拿皇太子,南宫雁趁他们不备,猛然跃起,疾发两手泥沙,这泥沙飞扬,迷了青衫道人和黄衫道人的眼,趁他们擦眼的功夫,南宫雁如燕如鹞,身形飘忽而去。
蓉父挺剑刺杀皇太子,锋之所向无可阻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蓉姑一步向前,挡在皇太子身前,“爹爹有话好说,为何动刀动剑!”
“儿啦!你知道他是谁?”蓉父悬剑在空,无法下手。
“孩儿知道!”
“不!你不知道,他,他就是咱家的世仇,二十年前是他爷爷,那个野心狼子朱棣发动了靖难之变,推翻了先朝建文帝。杀了你的祖父,儿啦!他是暴君之后,如今送上门来,这世仇哪有不报之理?”说着挺剑再刺。
“爹爹!”蓉姑大喊一声,不过,只停了片刻,她还是离开了皇太子,扑到了父亲的怀中。皇太子本来有蓉姑护着,尚有一根救命稻草,有一丝安全感,蓉姑离他去,无疑连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丢了,委肉虎蹊,生命之舟没遮无掩,只能任风浪拍击,或颠覆或撞崖一任命运了。
蓉姑扑到父亲怀中回望皇太子战战兢兢的样子,凄怆怅惘的神色,心中倒又大不忍。“爹爹!祖辈之间的恩怨……”
“啪!”蓉父抬手打了蓉姑一记耳光。“贱人!父债子还,儿子还不了孙子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面对仇人你怎么能忘记血债呢!”
蓉姑被父亲打了一巴掌,反而把脑子打清醒了。原来尚不明晰的思路明晰了起来,恩怨是祖辈结下的,这一辈人谁也没有亲手去参与刀光血影的杀戮,相互之间没有瓜葛,谁也是无辜的。要后代人偿还前代人的债,本已够残酷的了,隔两代人还债更显暴戾恣睢,其实哪是还债,而是这一代人重新结冤。蓉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要求蓉父放过眼前这个仇人之后。
皇太子这时也壮了壮胆道:“老丈!先祖有罪于你们,我很感愧恧,眼下君父病危,我要进京去尽人子之孝道,可我皇叔不想放过……”
“是汉王朱高煦吗?”
“正是,正是由于皇叔谋变才使我流落至此。”
“狗咬狗一嘴毛,朱高煦还不是学你爷爷的样子吗!活该!”蓉父手中之剑直抵皇太子的胸膛,要不是蓉姑拽住,刺尖早已刺进胸膛去了。
“老丈如果能放我去先尽孝道,皇父或康复或升仙之后,我自当回到这里听凭老丈处置。”
皇太子的话并没有打动蓉父,却把蓉姑打动了,她十分钦敬皇太子的孝义之心。自从皇太子现出本相,她芳心早已怦然。如今又见他孝字当先,更是钦敬。所以,扯剑的手拽得更紧了。
“不要老鼠哭猫假装孝义!你有父母,我也有父母,今日就要用你的血来祭祖。”
说着猛然甩脱蓉姑,再次挺剑去刺。
蓉姑大喊一声:“爹爹!你不能杀他,蓉姑喜欢他!”
这一声对蓉父来说无疑是霹雳。
“什么?”蓉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喜欢他!”蓉姑说得很殷切。这是她的最后一招,也是她的最后一个法宝。
蓉姑是建文帝卫士范士泓之后,范士泓在建文帝兵败亡国之时被执,被朱棣处死,屠于市曹。其子,蓉父范德生侥幸脱险,从此隐姓埋名于民间。范德生只出一女,叫范蓉姑,蓉母十分钟爱这女儿。蓉母一生吃尽了人间的辛酸,贫病交加撇下蓉姑西去。蓉父在蓉母墓前发下誓愿,一定善待蓉姑,一是蓉姑不出嫁,他不续弦,不使蓉姑受后母之气;二是,只要蓉姑喜欢的一定如愿以偿。
如今蓉姑说出了这一意愿,他怎么能再下手呢!他只觉得女儿鬼迷了心窍。
不管怎么说蓉父还是软了下来。
“老丈,不是我诡辩,要安国定邦,战乱中难免杀戮,两军交战……”
“建文帝继承大统,有什么错?而朱棣一定要把他推翻?”
“有史以来,无一不是力之强者定邦,建文帝是我皇叔,治国无方才遭致国祚荡然。先祖成祖皇帝拥兵靖难,对否,有后人去评说,但武以定邦,文以治国,几十年来国泰民安,老丈想来也是目睹亲历的,你得以在此开办酱园,安居乐业,不正是隆世之荫吗?先帝已升仙,数十年前的旧帐也随之而去,后辈人有后辈人自己的雄业伟绩要建啊!如果冤怨相报这样下去,下一个不轮到蓉姑了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瞻基可以为祖殉葬,可蓉姑和你又能躲到哪里去呢?不同样要殉葬吗?”皇太子虽是一介儒君,毕竟受过较深刻的治国之道的教授,一旦定下神来,便睿智机巧,慧敏过人了。“老丈,别觉得瞻基从小锦衣玉食,定是贪生怕死之辈,我这也是为你们和这里的乡亲们着想,皇太子在这里失踪,带来的将是什么后果?可想而知,我向来主张施仁政,化干戈为玉帛。”皇太子说的话软中有硬,到此戛然打住。
蓉姑哀怨地望着父亲说:“爹爹!太子的话难道不对么,我不要浸泡在仇恨中,总长那杀戮的芽!”
“老丈如果同意,瞻基愿意纳蓉姑为妃!蓉姑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一定好好待她,以赎朱家几代人的……”
“休想!”
“爹爹!”
“放他可以,嫁他休想!”蓉父一把拖过女儿,“范德生的女儿决不嫁仇家。”
不过范德生终于还是收起了剑。
皇太子何等机巧,当即叩谢道:“多谢老丈不杀之恩,如果不赞成令爱为妃……我可以为她另择一佳婿。”
“蓉姑,有个年轻英俊的将军叫徐玉郎,江湖人称‘火圣剑手’,为原来京华兵马都指挥府徐野驴的公子。那是一位大侠,如果蓉姑愿意,老丈答应,蓉姑就做我的皇妹,我来做此大媒!”
皇太子话音未落,一声娇叱,园门外闯进来一个女侠。
“瞻基你这狗太子,我叫你胡说八道!”说着举起宝剑便刺。
蓉姑眼疾手快,从乃父手中夺过剑,“呛啷”一声格住:
“什么人竟敢到此撒野?”
“我撒野?你还放臊呢!青天白日不要脸面,夺人家老公!”
“南宫雁,你不是保孤王的吗?怎么反倒……”
皇太子看清是南宫雁时感到吃惊和意外。
“我保你,你却把我的老公卖给人家,我怎么保你?”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难道说你与‘火圣剑手’徐玉郎……”
“我是他的人!”
蓉姑听南宫雁这么一讲,脸臊得通红,真是没有想到会夺人之爱,难怪南宫雁要生气。
皇太子也如梦方醒:“原来这样!这是孤王的不是了!南宫雁,俗话说,不知者不为罪,孤王这厢赔礼了。”
南宫雁破涕为笑,同蓉姑携手言和。
“南宫小姐,火圣剑手徐玉郎他们呢?”
南宫雁道:“去向不明!”
“你何以会到这里?”
南宫雁道:“我被黄衫道人抓了去,好不容易才脱了身。”
南宫雁把自己的经历对皇太子讲述了一遍,接着说:“玉郎把你交代给了我,我不能随便把你抛下,所以千方百计找到了你。”
瞻基听完这些,方知南宫雁为保自己一片赤心,甚可嘉许,便道:“既然南宫小姐同徐玉郎将军有约在前,孤王就为皇妹另择佳婿吧!老丈不知有何见教,允还是不允?”
蓉姑噘起了嘴道:“走吧!走吧!走吧!除了你,我谁也不跟!”
皇太子傻眼了。
皇太子朱瞻基在这里演着凤求凰;“火圣剑手”徐玉郎却在演着全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