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缓缓开离维多利亚海峡,再去便是异域,钟楚雄心情十分复杂,不过他跟鲁志生不一样,鲁志生是要干见不得光的事,而钟楚雄却是为正义而出国的;何况他曾经出过国,到过伦敦和菲律宾,完全没有那种惶恐和忐忑的心情。
在船上十分烦闷,但钟楚雄颇善交友,游客之中有不少是欧美人仕,更有不少怀春少女。钟楚雄很快便与她们混熟,其中有一位叫露丝的英国少女,对他十分钟情,不断约他到船头看风景和到餐厅把酒谈心,可惜钟楚雄一直没有过娶外国女子为妻的念头,有意逃避她。
露丝跟她哥哥到美国探亲,她哥哥娶了当地一个女子,留在美国,因此露丝自行回国。她性格开朗大方,与中国姑娘完全不一样。她父亲在英国开牧场,也开了一爿酒窖,家境很不错,不过现在战火连天,生意都歇了下来,不过一家大小还是不愁吃用的。
船已进入马六甲海峡,天色也黑了,明早必能到达马六甲港口。钟楚雄估计上岸之后,必然马不停蹄跟踪鲁志生,加上为了避开露丝,所以一早便去餐厅吃饭,饭后立即回房闭门睡觉。
当他快要进入梦乡,房门忽被敲响,钟楚雄估计是露丝,便装作睡着不理她。那知露丝越拍越大力,还不断叫着钟楚雄的名字。
钟楚雄索性拉开被子,蒙头而睡,不料露丝以为他出了事,竟然叫侍应将门打开,钟楚雄吃了一惊,一骨碌坐了起来,问道:“露丝,什么事?”
露丝舒了一口气,道:“原来你在睡觉,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呢!”
“在船上怎会有事?”
露丝叫侍应出去。钟楚雄道:“也请您先回去,我要换衣服。”他穿上外衣,也不穿鞋,拉开门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难道没事便不能找你吗?”
“因为我要睡觉。”
露丝将门掩上,在椅子上坐下来,好像是女主人般:“你是故意避开我的!”
钟楚雄期期艾艾地道:“你误会了,我……我为什么要避开你?”
“因为你讨厌我,你们中国人就是不老实,说话跟心里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情!”“
钟楚雄轻咳一声,道:“我已经有未婚妻了!”为求避开她,他只好撒谎。
露丝带点酸意地道:“她是中国姑娘吧,一定很漂亮了?”
“中国有一句老话儿,娶妻求淑女,我对妻子的要求,注重内在美,多过外在美!”
露丝侧着头微微一笑:“我没有内在美吗?”
“大家背景不同,很多地方都没法协调,我相信我没办法与外国人长期共同生活!”
露丝自嘲式地一笑:“大概我的运气不大好,要是我在中国出生,那一定会比现在幸运!”
钟楚雄怕她越扯越难回答,忙岔开话题:“你找我有事吗?”
“你到马六甲做什么?”
钟楚雄当然不便将实情告诉她,略一沉吟道:“我去探望亲戚,另外也游玩一下。”
“大概要去马六甲多久?”
“不一定,玩腻了就走!”
露丝欢呼道:“好极了,那么咱们还有几天相聚!”
钟楚雄一愕,脱口问道:“你不回英国吗?”
“你不用怕,我不会跟你回中国!”露丝侧着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道:“反正我也未去过马来亚,便跟你上岸玩一玩!”
钟楚雄冲口而出:“不行!”
露丝脸色一变:“为什么?我真的令你这般讨厌?”
“不是……我还有事要办!”
“我陪你。”
“不大方便……”
露丝再也忍不住,霍地站了起来,跺足说道:“你们中国人有什么了不起?东亚病夫!”她霍地拉开房门,一阵风冲出去。
钟楚雄听见东亚病夫四个字,心头如遭火炙,但转念想,又有点儿高兴,起码以后她不会再来打扰自己。他重新宽衣,躺到床上去,不久便进入梦乡。
鲁志生和毕修身他们到马六甲的第二天,便刚巧碰到一艘去英国的轮船,他们马不停蹄,再上征途;当钟楚雄踏上马六甲码头时,他们的船已到阿拉伯湾,向红海进发。这艘船会在埃及停泊两天,然后出地中海,转去英国,即使钟楚雄不在马来亚停留,也追不上。
钟楚雄出了码头,向四周看了一下,不见露丝跟着来,才放心。码头外面停着很多马车,钟楚雄将卓威华的地址拿给车夫看,又用英语跟他交谈,可惜那土著不懂英语,不过却不敢胡乱收费。
卓威华的家就离码头不远,车子停在他家门外。钟楚雄见门关着,便伸手去拍,附近的屋子都是用木板建成的,形式跟中国房舍有异,邻居也有华人,见到钟楚雄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先生,你要找卓先生?”
他说的是粤语,钟楚雄听不懂,却隐约猜出他的意思,便用国语道:“请问卓威华在家吗?”
那人立即用国语答道:“卓先生进医院了,还没出院,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朋友!”钟楚雄大感意外,急问:“卓先生是生病进医院的吗?”
“是的,他患了肠炎,是昨天进医院的,没有危险……大概还要再住一两天才能出院。”
“他住在什么医院?”
那人向四周看了一下,忽然把钟楚雄拉到芭蕉树下,轻声道:“您是由唐山来的吗?”
钟楚雄望着他,缓缓地点头,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钟楚雄心头一跳,道:“故国北去千余里,春梦犹能夜夜归。”
那人脸色一变,接道:“世态十年看烂熟,家山万里梦依稀!”
钟楚雄接道:“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他双眼一直望着对方,那人忽然冷一哼声,转身走了,钟楚雄长叹一声:“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那人忽然再度转身走过来,热情地抱住钟楚雄;钟楚雄从未被一个大男人拥抱过,甚不自然!但也忍耐着,双臂微微用力,作了个势,原来刚才那些话和举止都是联络的暗号。
那人将他拉到门前,钟楚雄恍然大悟,问道:“你便是卓威华先生!”
卓威华苦笑道:“不错,进来再说吧!”他让钟楚雄进去后,便将门关上。
此际已是深秋,可是这地方,依然十分炎热,饶得现在还早,但一坐下,便令人后背冒汗。
卓威华斟了一杯冷水给钟楚雄,说道:“我便是卓威华,因为,最近日本兵开始注意我,所以不得不谨慎一点,请你原谅!”
钟楚雄忙道:“这是应该的,卓先生不用客气!”
“你贵姓,从香港来的?”
“小弟钟楚雄,是上海人,但最近去了一趟香港,跟钟华兄来往过几天,是他介绍我来的!”
卓威华哦了一声,又问:“不知钟兄是为了什么来此的?”
“老实说,我是为了追查一个偷盗国宝的人,他在几天之前来这里,希望你替我调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办法截住他。”
“他要去那里?”
“埃及。”
卓威华急问:“盗国宝到埃及卖?”
“不是,他拿走的那件国宝,跟埃及的一个宝藏有关。埃及政府请求英国协助阻止之,英政府透过驻沪领事馆,要求我国政府处理这件事,可惜咱们得到的消息太迟,他已跑掉了,所以才要麻烦您!”
卓威华忙道:“这是凡我黄炎子孙应做的事,谈不上麻烦,再麻烦也要执行政府的命令!”
“事关外交,所以请您抓紧一点,要不,难以向英国那方交代!”
“那个人是什么模样?几时到的?”
钟楚雄先将鲁志生四个人的简历介绍过,又将他们的形貌描述了一番:“他们是用化名的,人还不太打紧,最要紧的是那件国宝!”
卓威华沉吟问:“钟先生,不知我能不能够知道那是一件什么国宝?我知道了,调查时也比较方便。”
“那是一具编钟,但架子已被他们拆掉,只有十三只有二千多年历史的铜钟;那十三只铜钟,分装在三只大铁箱里面,体积不小,调查也不会太困难!”
卓威华道:“由于我现在不方便露面,所以只能派手下出去暗访!”
“要多久的时间?”
“这可难说……”卓威华忽然站了起来:“事不宜迟,请你坐一下,我去通知手下办!”
“随便!”
卓威华去了一阵便回来道:“钟先生,今天看来不会有什么消息,你改天再来吧!由这里向左拐便有一爿旅舍,是华侨开的,你可以住在那里,假如你找不到我,便到斜对面那间髹白油的木屋去找一个叫梁增光的青年,他会知道我的行踪!”
钟楚雄问道:“你有危险?”
卓威华道:“我不方便再在这里居住,更不能带你走,免得连累你!”
“你准备离开马六甲?”
“不,我不能离开,我暂时搬到一个英国朋友家里住,英国虽是盟国,但日本人对他们的态度比较软一点!”卓威华道:“有事我也会派人去旅舍找你!”
钟楚雄见他神情慌张,估计时机紧迫,便立即离开,依言投到街角的一爿小旅馆。“
那旅馆虽旧,但招牌却是新的,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共荣旅馆。
钟楚雄进屋换了一件夏天的衣服,便下楼跟老板聊天,那老板是个老华侨,十四岁来马,今年已六十二岁了。据他说是福建阐门人,姓叶的,他的妻儿都在厦门,独自一个在马,后来因为生意需要人帮助,才收了一位同乡的儿子作为义儿。
钟楚雄问明了附近的地形路径,又蒙他指点,便信步出店,去游览区参观,当他关店时已是黄昏,一进店那老板的义儿便道:“先生,刚才有人来找你!”
“是谁?”
“他没有留下姓名,我告诉他,说你出去游玩,他说晚上再来找你!”
“谢谢你!”钟楚雄估计找他的必是卓威华的朋友,心中暗暗高兴:“想不到这般快便有消息了!”他连忙去洗澡。
可是天黑之后,卓威华还没派人来找他,钟楚雄不禁有点焦虑。他在房内抽了几根烟,房门才被敲响,他仍沉住气地问:“谁?”
外面传来叶老板的声音:“钟先生,有人来找你!”
钟楚雄拉开房门,只见叶老板背后闪出一个女人来,赫然是露丝!钟楚雄一愕,见她“冤魂不散”,十分讨厌,口吃似的道:“你,你怎知道我住在这里?”
露丝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了出去,用英语跟他交谈:“快走!”
钟楚雄见她如此不尊重自己心中有气,甩掉她的手,道:“请你尊重一点!”
露丝大声叫道:“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钟楚雄道:“我现在只想睡觉!”
露丝道:“难道你不想见卓威华?”
钟楚雄一愕道:“你怎会认识他?”
露丝再度拉住他的手,道:“他受了伤,你再不去,便见不到他了!”钟楚雄这才紧张起来,跟她下楼。
露丝一直拉着钟楚雄的手,向斜对面的一条小巷跑去,钟楚雄心头茫然,不过却相信露丝不会陷害自己。
露丝穿皮鞋,在石板路上奔跑,发出“格格”的响声;钟楚雄轻声问道:“他在那里?”
“在我朋友家中!”露丝道:“我朋友是医生,等下再说吧!”大概日军巡逻队走到另一端去了,而一般人又避免在晚上出街,以免招来无妄之灾,所以街上死一般寂静,不见一人。
露丝忽然脱下鞋子来,拉着钟楚雄的手。
钟楚雄见她跑得吃力,反搂着她的腰,助她一臂之力。
不久,他们便置身郊外,这里林木参天,不见房舍,钟楚雄颇觉奇怪,沉声问道:“在山上吗?”
露丝喘着气道:“就在里面……到了!”她拉着钟楚雄走进小树林,钟楚雄这才发现林内有座西式别墅;只是树太浓密,又在天黑所以在外面不容易发觉而已。
露丝刚走到门外,大门便拉开,开门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英国人,手上提着一根蜡烛。
他们介绍:“罗拔,这位是中国朋友钟先生!”
钟楚雄用英语跟他打招呼,罗拔见他英语说得这般流利,十分奇怪:“露丝,卓先生的手术做完了,亨利博士说危险期还未过,还欠新鲜的血液!”
钟楚雄道:“将我的血输给他!”
露丝关上门问道:“你是什么血型的?是A型的吗?”
钟楚雄苦笑:“这个我可不知道!”
露丝道:“叫博士替你检验一下?”
罗拔道:“不行,他太累了,现在休息。”他亮开电灯,又道:“钟先生,您先在厅里坐一下吧,等下我再带你去见卓先生,现在麻药未过,他还未醒过来。”
灯光亮后,厅内的情景才清晰起来,一列大沙发,配着几张茶几,地上中间还铺着一张中国地毡,显得十分有气派。
钟楚雄坐下问道:“卓先生为什么会受伤?”
“是被日本人暗杀的!”罗拔道:“幸而卓先生撇掉他们的追踪,晕倒在附近,恰好我经过,所以将他抱了回来。”
露丝道:“亨利博士是我父亲的同乡,罗拔跟我哥哥是同学。”
罗拔接道:“亨利博士是我的教授。我跟他来这里行医,他老人家有副悲天悯人的胸襟,来这里帮助马来人抵抗日军,他不替日军治伤的!”
钟楚雄肃然起敬,道:“能够认识你这种人,真是我的荣幸,等下请你引见一下!”
罗拔谦虚几句便道:“你跟卓先生是什么关系?他上手术台前还叫我找你!”
露丝道:“罗拔因为要助博士做手术,所以我便自告奋勇去找你,何况咱们已是老相识!”她向罗拔打了个眼色:“钟先生,咱们真的很有缘分!”
钟楚雄咳了声,将话题扯开:“我跟卓先生也是初相识,是香港的一位朋友介绍的……”
罗拔自作聪明地道:“我知道,你是中国政府的特派员,来这里协助卓威华反日的!”
“不是,我也不是政府人员,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
露丝道:“你一定不是一个普通人,也一定不是来游玩的!”
钟楚雄想了一下,觉得此行目的也可以对他们说,便扼要地告诉他们,罗拔道:“原来这样,我也可以帮你的忙!”
“谢谢了!”
“你办的事,对我的国家也有利,我帮助你,也等于帮助自己祖国,你不用谢我!”“!
露丝接道:“我也可以帮你!”
罗拔瞪了她一眼,道:“这件事可不是游山玩水,万一有什么事,我怎能向你哥哥交代!”
“谁要你交代,我不是小孩子!”
钟楚雄忙说道:“你应该听罗拔的劝告!”
“你们都看不起女孩子!”露丝忽然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你逃不出我的掌心的,就像今天晚上!”
罗拔看了他们几眼,忽然笑了起来:“露丝,原来你看上钟先生!”外国人对感情不含蓄,想到什么说什么,反而钟楚雄十分尴尬。
露丝叹息道:“可惜他像你一样,已经有了未婚妻!”
钟楚雄道:“不知道卓先生醒来了没有?”
罗拔道:“你跟我来!”他拿了一盏煤油灯,带钟楚雄和露丝一同走到一间储物室前,他拨开房门:“下面有个地窖,他就在地窖里。”
储物室放着很多杂物,还有一只大木柜,罗拔将木柜推开,下面便露出一个入口。
“请跟我下去。”他们走了二十来级石阶,便到地底。
地窖里比上面凉快很多,而且看来占地颇大,还分成几间房,罗拔推开一扇门,将灯举高,钟楚雄便见到里面有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床垫和被子都是白色的,床边还有一只架子,上面吊着一瓶葡萄糖水。
罗拔先走过去,他跟卓威华轻轻说了几句话,然后示意钟楚雄过去。
“钟先生,他现在十分疲劳,不太宜说话。”
钟楚雄先向卓威华点头打招呼道:“卓先生,你找我是不是因为有鲁志生的消息?”
卓威华眨眨眼,表示不是。钟楚雄又道:“不是要紧的事?”
这次卓威华点头了,钟楚雄道:“那么我明天再来看你,祝你早日痊愈!”他跟卓威华和露丝走上客厅,厅里已多了一位口咬烟斗老头。
这老头白发苍苍,又矮又瘦,但双眼神光充沛,眼神坚定,令人望之肃然起敬;罗拔对他十分恭敬,轻轻对他说了几句话。
钟楚雄估料他必是亨利博士,便上前用英语跟他打招呼,亨利十分健谈,与他谈了一阵,钟楚雄提出输血的事,亨利博士道:“现在暂时用不着,但假如他需要再动手术的话,便需要了,不过最重要的是你的血型要符合,等下我叫罗拔替你检验!”他掏出袋表,看了一下,又道:“罗拔,你们也要休息了,等下你来替我看护伤者!”
“博士,我不困,让我来!”
“不,也许明天还有人需要咱们,到时候你便支持不住了!”亨利博士也敲掉烟灰,走下地窖去了。
露丝道:“钟,我带你上楼休息,你以后便住在这里吧,卓威华的手下会来看他,他们以后会来这里跟你见面!”
罗拔道:“明早我会去找朋友,叫他们代你调查鲁志生的行动!”
钟楚雄跟露丝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道:“罗拔,日本人知道这个地方吗?”
“当然知道,不过博士是国际著名的医学权威!他们不会来这里的,你放心睡觉吧!”
露丝带钟楚雄到一间寝室,知机地道:“我不打扰你了,晚安!”
钟楚雄脱下衣服,便上床睡觉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被楼下的一阵拍门声惊醒,他吃了一惊立即穿衣下楼。
罗拔穿着白袍,拉开大门,进来的是位神色慌张的中国男子,那人一进来便道:“罗拔先生,我们接到消息,有一队日本兵要来你们这里搜查!”
罗拔不信地道:“不会吧,他们一向不来的!”
“真的,他们已经出发了,你们快准备一下!”
罗拔道:“就算他们来,也不用担心,就说卓先生倒在外面,咱们作为医生的,不能够见死不救的!”
那中国男子焦急地道:“我也相信他们不会为难你,但卓先生便危险了!”
罗拔这才吃惊起来,反问:“那该怎办?”
那人搓着双手,道:“最好将卓先生转移到别处!”
“但他还未渡过危险期不能转移!”
那人也道:“那怎样办?”
罗拔转头向钟楚雄:“钟,你有好办法吗?”
钟楚雄还未回答,背后已传来露丝的声音:“这只有一个办法,将日本兵全部杀死!”
罗拔急道:“露丝,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露丝耸耸肩,道:“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钟楚雄道:“除非能将日本兵引开到别处去!”
那中国人道:“但事后他们还会来的,就算杀死这队日本兵,他们还有第二队,第三队!”
亨利博士忽然出现道:“带卓威华离开这是唯一的办法,就算危险也得冒!”
那中国人道:“那就请快一点!”
亨利道:“不过这只能靠你跟钟先生了,咱们都不便离开;等日本兵去了,你们再回来。”
露丝道:“我也去!”
亨利博士也没有反对,带他们到地窖,钟楚雄将卓威华背在背上,赶快上到地面,然后由后门出去。
露丝提着一个药箱跟在后面,那男子则走在最后面。
背后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远处才有树木,当他们未穿过草地,便已听到一阵吆喝声。
那男人道:“快,快!”
露丝回头瞪了他一眼:“卓先生不能受震动,难道你不知道吗?”
就在此刻,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叫喊声,接着又是一道枪声,这次钟楚雄也着急起来,叫道:“分开一点!”
他几个箭步,窜到一棵大树后面。
露丝和那个男人也奔到树后。
钟楚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梁增光!”那人探头回去张望,焦虑地道:“钟先生,他们追来了!”
钟楚雄忙问:“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的嗯?我怕卓威华抵受不住颠簸!”
梁增光道:“有个山洞非常隐蔽,不过还要走一段路!”他也能操英语,以英语交谈。
露丝道:“那就快点了!”
钟楚雄向她道:“你回去吧,不要冒险!”
露丝瞪了他一眼,道:“我回去谁替你们联络和送食物、药物?”
钟楚雄没可奈何,只好让她跟着。他们三个人沿小径向后山进发,居高临下,见十多个日本兵荷枪追来。
梁增光道:“不要紧,他们好像还未发现咱们!”
山路十分崎岖,幸而不久,梁增光便道:“到了!”
只见他立在一堵山壁之前,那山壁挂满绿油油的攀藤植物,他拨开绿藤,露出一个小洞口来。
“爬进去!”
钟楚雄背着卓威华爬进山洞。
那山洞十分狭窄,而且还很浅,爬了一阵便到尽处了,梁增光又在后面道:“你面前的石能活动,将它推开!”
钟楚雄依言推动面前的大石,那石一推即移开,钟楚雄继续爬进去,里面还是一个山洞,不过比外面高大得多,足可容纳二三十个人,而且也比外面那小洞光亮。钟楚雄将卓威华轻轻放倒于地上,这才略为打量一下山洞。
洞高丈余,上面有几个小孔,空气和风便由小孔透进来,梁增光等露丝进来之后,便将大石移回原处,几无痕迹,若非事先知道,即使日本兵爬进小洞,也没法知道里面别有洞天。
露丝拍拍胸膛,道:“上帝保佑!”
梁增光忽然叫了起来:“卓先生呼吸困难!”
钟楚雄也没了主意:“大概是刚才受到震荡!””
露丝打开药箱,道:“刚才博士吩咐我,说假如他情况不稳定,便给他服药!”药箱里面还有一瓶冷水。
她倒出几颗药丸,用银匙盛着,慢慢喂卓威华,差不多花了二十分钟,卓威华才服下那几颗药丸,却忙得露丝满头大汗。
梁增光感激地道:“谢谢你!”
钟楚雄问道:“梁先生,卓先生有没有托你查几个人?”
梁增光道:“是不是鲁志生,他曾经告诉过我,可惜还未知结果?”
露丝道:“钟,你不用紧张,大不了追去埃及开罗,也要把他们追回来!”
钟楚雄忽然听到一丝异响,忙道:“噤声,他们来了!”他走到石后坐下,以背顶住那大石。梁增光和露丝见状也坐在他身旁,学他背靠大石。
由于那块石不大,三个人挤在一起,露丝的发丝不时在钟楚雄鼻头及耳边磨擦,弄得他很不舒服。露丝则闭起双眼,一副陶醉的神色,她只盼那些日本兵长期守在外面,让她永远可以与钟楚雄靠在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钟楚雄忽然离开,道:“他们走了!”
梁增光讶然问道:“你怎知道的?为什么我一点也听不到?”
钟楚雄不想对他说得太多,只淡淡地道:“因为我的听觉特别灵敏!”
露丝道:“我去通知博士他们!”
钟楚雄忙道:“不可,再等一下,提防他们还未去远!”
梁增光则道:“要去也该让我去!”
露丝高兴地道:“钟,你还是关心我的!”
钟楚雄咳了一声,道:“敝国与贵国是盟国,面对咱们的共同敌人,不该互相关心吗?”
露丝一听,热情顿时冷却,过了一阵,他们三个人都饿得肚子咕咕地响;梁增光道:“我出去看看!”
钟楚雄道:“还是由我去吧!”
“不,地形我比你熟!”他轻轻推开石头,向外探视着,钟楚雄叮咛他小心,可是梁增光一去又回来了:“他妈的,他们就守在附近。”
露丝道:“日本人十分狡猾!”
梁增光道:“不用担心,他们也得回去吃饭!”
“假如他们轮班回去吃饭呢?”钟楚雄道:“我担心的倒不是晚饭的问题,而是卓先生的健康情况!”
外面日本兵的情况,不幸被钟楚雄言中,他们一直守至晚上,还不撤岗;钟楚雄还不觉得太难受,梁增光与露丝则饿得四肢酥软,不断咒骂着日本兵。
忽然三个人都听到一个粗重浓浊,而又急促的呼吸声,钟楚雄连忙爬过去,问道:“卓先生,你觉得怎样?”
“是钟先生?请你扶我起来!”
钟楚雄见他突然能够说话,心中不由泛上几丝不祥之感,道:“卓先生,你伤口还未合缝,不能动!”
“我没有事,你快扶着我!”“
钟楚雄没奈何,只好扶他起来。手掌触及他的肌肤,只觉得燠热异常,几能炙人,后衣都为汗水所湿,他一手搭在卓威华腕上,脉搏跳动速度,快逾常人数倍。
钟楚雄更惊,连忙道:“露丝,快到我衣袋内将火柴拿出来,划一根!”
露丝毫不犹疑,伸手到他衣袋里去,将火柴摸了出来,还未等她将火柴划亮,卓威华已唱起歌来了!
说他唱歌,有点失实,其实他哼的只是一段乐曲子,他声音沙哑刺耳,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梁增光道:“老卓,你不要再唱!”
钟楚雄起初也十分奇怪,以为他哼的是思乡曲一类的曲子,后来才觉得有点耳熟,蓦地一个念头泛上心房:“怎地他也会与彼得他们犯了同样的怪病,都会这阙‘魔曲’?”
卓威华所识与彼得差不多,来来去去哼的都是那几句,可是却越唱越高!
“刷!”火柴亮了,只见卓威华双眼吓得圆大,眼神既兴奋又迷惘,嘴角也滴着血,那模样说有多恐怖,便有多恐怖,尤其在这种环境下,更觉妖异!
露丝忍不住发出一道充满惊悸的叫声,颤着声道:“钟,你看他……他……”
洞顶通气孔忽然送进几句日本话,钟楚雄“呼”的一下将火柴吹熄,山洞重陷于黑暗中。
“不要再说话!”
卓威华也不再哼歌了,不断地喘粗气,刚才钟楚雄也只瞥到他一眼,但那恐怖的情景依然留在脑海中,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
外面的日本兵叫嚣,搜查了一阵,又渐渐静下来了。
钟楚雄附在卓威华耳畔问道:“老卓,你躺下休息吧!”
刚才卓威华哼歌时,中气十分充足,但这时候却气若游丝:“不要……对不起,我没办法替你查……”他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钟楚雄忙说道:“不要紧,罗拔先生已答应帮我的忙。老卓,你昨晚派人去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卓威华喘着气道:“是我的事……刚才我哼的那曲子……你听过没有?”他语气中充满渴望之神色。
钟楚雄道:“有,听过几次。”
卓威华忽然牢牢地抓住钟楚雄的双臂,兴奋地道:“曲名是什么,你快告诉我吧!”
钟楚雄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
“你听谁唱过?”卓威华仍未绝望:“这是不是中国的乐曲?马来亚人无人懂得!”
钟楚雄叹了一口气:“我相信你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懂得的!我听人拉奏过,但是一样都是残缺不全的,而且他们以前也都未听过这阙乐曲!”
卓威华身子一抖,半晌,才喃喃地说道:“原来这世间还有跟我患一样的‘怪病’的人!”
梁增光问道:“怎地我不知道你患怪病?”
露丝听不懂国语,在旁问道:“钟,他说什么?”
“等下再跟你说!”钟楚雄续问卓威华:“老卓,你这病已有多久?”
“三年多了!”
“还记得第一次你‘懂’得这阙乐曲的情形吗?”
卓威华声音听来有点遥远:“我一次在矿坑找位同乡,晚上便住在矿坑里,第二天天还未亮,我便突然醒来了,接着便哼出这几句乐曲来,登时矿坑内的工人都以为我发疯……但我哼了之后,一切都恢复正常了,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发作一次!”
“发作时有什么征兆?”
“冲动!”卓威华喘着气道:“全身的血都好像沸腾起来,还有,十分紧张,事后好像干过一场苦活,很疲劳!”
“这倒跟我那几位朋友一样,但他们到现在还未找到答案,其中一个‘患者’还是英国人,他嗜爱音乐,也同样未听过这首乐曲!”
卓威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昨夜未上手术台之前,便想问你这件事,希望能解开我多年来藏在心中的谜,不致于临死抱憾!”
钟楚雄心头恻然,连忙安慰他:“等我办完鲁志生这件事,一定全力研究你的事,一有消息无论如何也会通知你!”
卓威华叹息道:“我是听不到的了……钟先生,我托你一件事,请你回国之后,将我的情况通知我家人……”
“一定!你在国内还有什么亲戚?”
“一个妻子,她叫阿莲,还有一个儿子,他们住在佛山镇……”卓威华喉头胡胡作响:“放下我吧,我要去了……”
钟楚雄含着泪将他放在地上;卓威华喘着气道:“梁……以后……我的工作,便交……交给你了……”他说了最后一个字,也咽下最后一口气。
梁增光抚尸道:“卓大哥,您放心去吧!我一定不负你所托!”
洞里重新陷于寂静,良久露丝才道:“钟,咱们现在怎办?”
梁增光道:“天亮之后再走吧!”
钟楚雄忧虑地道:“只怕明天他们还不会离开!”
露丝道:“那么咱们就算不被他们抓住,也要饿死了!”
梁增光咬牙道:“大不了跟他们拚一场!”
钟楚雄道:“咱们根本没有条件跟他们拚,只能智取!”
梁增光道:“请您将办法说出来!”
“天亮之后无法逃过山上的眼睛,所以还是趁天黑行动,不过暂时不能去博士家。”
露丝急问:“那该去那里?”
“请梁兄想办法。”“
“离开山洞就有办法!”
钟楚雄道:“等一下再行动!”他闭目打坐,养精蓄锐。
过了半个钟头,他才睁开双眼:“把老卓的尸体也带走!”
梁增光一呆,道:“放在这里很安全,咱们以后再回来抬!”
钟楚雄沉吟了一下,道:“梁兄,我有个预感,外面那些日本兵还未收队,所以将老卓的尸体抬出去,有个好处,届时可以抛尸……”
梁增光很不悦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处?”
“那些日本兵彻夜不回,不是为了咱们,而是为了老卓,假如他们知道老卓已经死了,便会放松搜查,咱们才有机会逃掉!”
露丝道:“好主意!”
“但这样对卓大哥不敬……日本兵很残暴,他们会毁尸的!”
钟楚雄道:“老卓是个明理的人,相信他在泉下也不会怪咱们,他还要你代替工作哩!”
梁增光想了一下,终于同意,他揹起卓威华的尸体;钟楚雄推开大石,首先爬出去。
到洞口他先凝神静听一阵,不闻有声才轻轻拨开几条绿藤,探头出去。
虽是月杪,但天上仍有星星,还不致漆黑一片。钟楚雄见附近没有人便轻轻跳下去,他背靠山壁,转头观察两旁,然后示意露丝跳下来,最后则是梁增光。
他们依来路跑去,露丝的皮鞋踩在石上便发出响声,她又惊又急,拚命地跑;钟楚雄忽然接过卓威华的尸体,叫梁增光拉着露丝在前面带路。终于惊动了山上的日本兵,大声吆喝。
刹那间,山上射下几道光柱,接着便响起“砰砰”的枪声!
钟楚雄忽然“哎唷”叫了一声,接着将卓威华的尸体抛下。由于山坡倾斜,尸体滚下,草木摇动,枪口都指向那边去了。钟楚雄示意他们快跑。
三人一口气跑下山坡,背后狗声跟枪声仍然不绝于耳;梁增光改个方向,向城内跑去。
梁增光穿进小巷,去拍一扇门,过了好一阵,门才打开,里面一个老妇,问也不问便将他们迎进去。
“伯母,成功在家吗?”
“在楼上,我去叫他!”那老妇人上楼,不久,楼上便走下一个睡眼惺忪的青年来,问:“梁大哥,什么事这个时候来找我?”
“日本兵追咱们,来你这里避一避!”梁增光替他们介绍了,原来这青年姓招,名成功。招成功道:“你们跟我来!”他带他们到厨房,抬起大水缸,地下面便露出一个洞来:“你们下去吧!”
梁增光道:“卓大哥已经死了……成功,有没有吃的东西?咱们一整天未吃过饭!”
“只有一点冷饭,我叫娘再煮!”
“不,一生火便会将日本兵引过来,”钟楚雄道:“有水喝就行,天亮之后再想办法!”
招成功拿了一壶冷水给他们,一下便让他们喝光,他塞了一颗榴莲,道:“我去拿刀!”
就在此刻,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狗吠声,梁增光道:“快,来不及了!”他首先跳下去,接着便是露丝和钟楚雄。
招成功将水缸放回原处,便走出厨房。过了一会,大门“砰砰”地响起来,招母吓得乱颤。
招成功示意他娘回房去,他故意等了一阵才用含糊的声音问道:“谁呀?”
“八格呀鹿,开门!”
招成功将门打开,外面的日本兵一涌而入,为首的那个还用枪托撞了他一下。
招成功叫道:“我是一等良民,你干嘛打人!”
“八格!有没有看见三个人跑进来?”日本兵问。
招成功打了个呵欠,道:“没有呀,我刚被你们吵醒。”
“假如你知情不报,全家都要杀头!”日本兵道。
招成功道:“真的没有,那三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两个男的是你们中国人,一个女的是英国人!”那日本少佐道:“见到他们要通知!”
“是,是!”招成功送他们出门,揉着胸膛,心中暗骂不已。
那些日本兵又到隔壁去问了,一直扰攘到天亮。招成功叫母亲煮饭,开门出去,却见巷口附近仍有日本兵,心头一跳,小心翼翼到附近买了两包烟便回家。
他到厨房,搬开水缸,梁增光三个人早已闷出一身汗来:“成功,你再不开‘关’,我们都要闷死了!”
招成功道:“他们还没收队,巷口还有日军哩!”
他娘问道:“增光,到底是什么事,惹来这般大的祸?”
“为了救卓大哥!“梁增光咦了一口气:“伯母,你不用害怕,咱们不会连累你!”
“你们快吃吧,说不定那群狗养的又会回来搜查!”
他们三人捧起碗来,狼吞虎咽,就连露丝也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他们都坐在厨房里,不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