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志生等人回到西安,已是深夜。他们提着铜钟,长途跋涉,一日一夜,滴水不进,当真是人瘦马乏,全靠这十三只铜钟作精神支持;但一进西安城,四个人都坐在马路上,再也不想走了。
远处传来一阵吆喝声,鲁志生忙道:“他妈的,别在这骨节眼上出事!快找家旅馆歇歇!”
沈斌一回头,见小巷里挑着一盏纸灯笼,灯笼上写着旅馆两个字,便道:“这里便有一家。”
鲁志生道:“老沈,你去火车站看看,尽快买到火车票去上海!”
蒋子龙问道:“咱们还要回上海?”
鲁志生道:“现在没有钱,要去埃及也没钱!”
毕修身道:“我怕去上海会有危险,你知道我现在不方便!”
“但没有钱寸步难走呀!”
毕修身道:“你跟香港大唐古玩店的唐祥交情有多深?”
鲁老生心头一跳,道:“很好,咱们就去香港,就算他不肯借钱,咱们也可以打电报到上海,叫人汇款去!”
“既然如此就不用住店了,咱们就去火车站吧!”毕修身有点急不及待。
鲁志生道:“就这样去,有点碍眼,还是先找个地方歇脚,然后将这些东西包起来,再到火车站托运!老沈快些去,买去郑州的车票,再由郑州转乘去广州的列车。”
沈斌走后,鲁志生等人便提着铜钟走进旅馆。去郑州的火车是上午九时才开出,他们买了几只铁箱,将十三只铜钟装在里面,然后雇车送去车站。
当鲁志生登上火车,就得意地道:“钟楚雄呀,饶你奸似鬼,也料想不到老子会直赴香港!”
“呜——”火车开动了,钟楚雄与秦川在这个时候才到达西安市。
秦川道:“钟先生,现在我该自由了吧!”
“随便你,但我希望你跟我合作。”
秦川目光一亮,问道:“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假如你能改邪归正,以后咱们便是朋友!”
能跟钟楚雄做朋友,是件愉快的事,也十分诱人。秦川咳了几声,道:“我有两个条件,我现在一无所有,上海又不能回去……”
“我准你回上海取回你的家当,更希望你以后能到局子里办事,戴罪立功。”
“这个我办不到……”泰川面有难色:“第二个条件是我绝不正面跟鲁老板冲突。”
钟楚雄道:“我素来不勉强别人!”
秦川想了一下,道:“为了免除你的顾虑,我决定跟你在一起……三天,这样你便不会怀疑我去报讯!”
“现在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歇,再好好吃一顿,然后到城北守候。”
他俩吃了东西,便找一家客栈歇下,这家客栈没有电话,钟楚雄十分放心,吩咐秦川睡一阵,自己却跑去局子里,掏出那封介绍信佶,要当地治安人员协助调查。
由于这件事非同小可,所以西安市的治安人员,几乎全部出动,到了黄昏,便有音讯:有四个人带着三只大铁箱于今早在火车站出现过。
秦川一听治安人员描述那四个人的装束,便叫了起来:“就是他们!”
钟楚雄着局长拨电话给郑州和徐州有关当局,通知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注意这批人的行踪,然后他们便乘晚上的火车出发。
到了郑州,钟楚雄下车到站里查询,却没有鲁志生的消息,原来郑州方面接到电话后,鲁志生他们一行,人已登上南下的火车了。
钟楚雄拨电话到徐州,徐州那方面的消息更加令人失望:“火车已到,没有那四个人。”
鲁志生是在半途下车,还是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失觉?钟楚雄没办法,只好拨一个电话到上海找殷局长。
殷局长道:“上海已经准备妥当,他们一到上海便插翅难飞,你且在郑州等候我的消息吧。”
钟楚雄道:“留意他们家人的动向,叫邮电局协助!”
“这个我晓得!”
钟楚雄收了钱后,便在郑州旅馆住下来,他每天都去打探消息,但都失望而归,直至第六天,上海才有消息过来,还是殷局长告诉他的:“鲁志生家人汇了一笔钜款到香港,交给一间叫大唐古玩店的唐祥!”
钟楚雄诧异道:“他到了香港吗?”
“我们估计是,已经知会香港的我方工作人员注意。大唐古玩店的地址是上环嚤啰街……假如你需要欸项的话,请去中环中华百货公司找钟华,他便可以替你解决一切困难,还有一点,你不要带枪出境,有需要的话,钟华会协助你!”殷局长笑着道:“老兄,嘉奖令已经等着你来领取。”
钟楚雄立即收了线,他将枪交给郑州当局,撇下秦川,一个人乘火车去广州,到广州,他又忙着买船票去香港,他决定在香港截住鲁志生,不让国宝外流。
鲁志生四个人一路平安到连香港,连那十三只铜钟也安全地送到陆海通旅馆。
鲁志生安顿好行李,便带人去找唐祥,这时候,香港沦陷已将近一年,市面萧条,民不聊生,市民都为三餐而奔波,还有谁会去买古玩,所以大唐古玩店的生意十分清淡,不但如此,而且还害怕日本皇军会来店里抢掠,因此每天只打开一扇门板,贵重的东西也不敢放在店内。
由于晚上戒严,所以四点多钟,唐祥已吩咐店里的唯一的小伙计关门,可是鲁志生却在这时候到达。
唐祥见到鲁志生愕了一愕,讶然问道:“老鲁,你怎会在这个时候到香港。”
鲁志生笑嘻嘻地道:“来办点事。”
唐祥哈哈笑道:“那一定是跟钱有关系的了,你跟日本那方有关系?”
鲁志生哼了一声:“你是洪门中人,也会说这种话?我鲁志生就算混不下去,也不会投靠日本做个汉奸。”
“现在香港的富翁都纷纷回内地去了,你为什么反而来这里?”
“想托你办点事儿,等我回来时,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好处。”
唐祥道:“你我一场交情,只要我办得到的,绝不会‘托手踭’!”他的国语说得很别扭,很多时候又夹上粤语俗话,鲁志生不明所以。
“什么叫‘托手踭’?”
唐祥哈哈一笑,道:“我帮你,你说吧?”
“替我找几张船票,去埃及的!”
唐祥抓抓头,道:“现在客轮很少直接去埃及的,你到马六甲转船吧!”
“安全吗?”
“这个我也不敢担保,现在打仗,风险一定有一点的了,但票子则是‘真’的,而且不太难弄到手?”
“还有一个问题,我有几只箱子要托运,不会有问题吧?”
唐祥看了他一眼,问道:“不是枪械吧?假如你有枪的话,最好留在香港,回来再拿,要是被‘萝白头’搜到,将你当作游击队员,就不好办了。”
“不是枪械,是几件古董。”
唐祥一怔:“你带古董去埃及卖。”
毕修身连忙应是:“我在埃及找到主顾,他们很想买中国的古玩。”
唐祥道:“老鲁你这就不够‘老友’了,有这种发财的路也不关照我?”
鲁志生道:“详细情况不清楚,而且我也不会只去一趟,下次带你一齐去!”
毕修身道:“我可以做介绍人,替你们找主顾。”
“佣金绝对不会少你的!”唐祥顿了一顿,又问:“什么时候起程!”
“等上海汇钱来之后就起程,我叫家人将钱汇来你这里,没问题吧?”
“既然你信得过我,还会有问题?只要你下次能关照一下小弟,小弟也恨不得你早日登上发财之路!”
“这样我就拜托你了!”
唐祥问道:“你住在那里?”
“陆海通三一七号房!”
毕修身忙加上一句:“请唐老板小心一点,因为中国政府对我有误会,怕他们会对我不利!”
唐祥道:“放心,我不会出面。嗯,假如需要联络的话,我是会派人去,他念一句:丈夫志四海,你们便答一句:万里若比邻!”
鲁志生说道:“快戒严了,我们要走了!”
唐样道:“几时替你们洗尘?”
“回来的时候,再替咱们接风吧!”
六天之后,已是实施戒严的时候,房门才被敲响,鲁志生问道:“谁?”
“倒水的!”
“没叫!”
“刚才唐老闆叫的。”
鲁志生心头一跳,连忙叫沈斌开门,进来的是旅馆的一位老伙计,鲁志生问道:“唐老板叫你来说什么?”
那伙计道:“丈夫志四海!”
“万里若比邻!”
伙计关上门,走至鲁志生脸前,捧出一只袋子来,轻声道:“鲁老板,咱们老闆叫我交这东西给你的!”
鲁志生收下之后,赏了他一块美金。伙叶哈腰问道:“老板问你要买几时的船票?”
鲁志生道:“越快越好!你叫什么名字?”
伙计道:“我叫阿胜,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第二天,阿胜便带着船票及证件来了,船是第二天下午开出的,伙计细声道:“鲁老板,咱们老板叫你小心一点,有人在大唐店外盯梢!”
鲁志生吃了一惊,忙问:“是那一条钱上的?”
“还摸不清楚,不过不是地面的弟兄,老板怀疑是地下工作人员!”
毕修身急问:“他们知道他们住在这里吗?”
阿胜笑道:“如果让他们知道,咱们老闆还能够混下来吗?”
鲁志生付了船票钱,道:“烦你告诉老唐,说鲁某回来,必有重谢!”
阿胜去后,毕修身十分紧张,鲁志生道:“别紧张,有事他们会来通知咱们,倒是咱们明天出去时,要小心一点,那三只铁箱太碍眼了!”
第二天早上,鲁志生便吩咐蒋子龙去中华百货公司买洋装,午后便雇人将铁箱杠下楼去,供了黄包车,送去码头。
鲁志生一直注意四周的情况,不见有形迹可疑的人,才比较放心。
忽然一辆大卡车迎面开了过来,鲁志生大惊,忙叫道:“快转入小巷!”
那车夫听不懂他那上海腔的国语,转头问道:“你讲乜嘢?”
鲁志生指着一条小巷,说道:“转进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卡车便停在附近,由车上跳下几个日本兵,他们都用枪指着鲁志生等人,叱喝道:“停住!开枪!”
鲁志生自信没有什么把柄便向手下打了个眼色,高举双手。
“干什么的!”
“做买卖的!”
两个日本兵走来他们身边,伸手在身上摸索,也是鲁志生仔细,将身上的钱,大部分交给毕修身保管,因为他是美籍人士,身份超然。
日本兵搜出那叠钱来,低头议论起来,鲁志生拿出护照,用英文跟他们交谈,可是日本兵不憧英语,幸而车上又跳下一个中国人,看来是位翻译。
翻译道:“皇军问你带这许多钱干什么?”
“我是美国人,来东南亚做生意的,这是资本!”
“做什么生意?”
“收购古玩!”
那翻译跟日本兵谈了一阵,又问毕修身:“箱子里装着什么?”
毕修身看了鲁志生一眼,期期艾艾地道:“是一些不值钱的古玩!”
“打开来看看!”
鲁志生没奈何,只好叫沈斌和蒋子龙打开一只铁箱,给他们看。
那翻译抓起一个铜钟看了一下,又放下,鲁志生舒了一口气!
忽然司机也跳下车来,叽叽咕咕地对那些日本兵说了一阵话,那翻译脸色忽然一沉,问道:“这些东西,你们是买来的吗?”
“是的,咱们去广州买的!”鲁志生哈腰递了一根香烟给他。
翻译不接,把手一伸,道:“发票在那里?”
鲁志生一怔,说道:“发票已经丢掉了!”
那翻译不信,道:“在广州那一家买的?”
鲁志生知道广州有家卖古玩的小店,叫梁宝斋的,便告诉翻译。翻译跟日本兵说了一阵,回头又道:“皇军怀疑你们这些古玩及钱都是你们偷来的,全部要充公没收!”
鲁志生大吃一惊道:“咱们是生意人,怎会偷?”
毕修身道:“我要到领事馆求救,你们不尊重美国人!”
翻译冷哼一声,道:“你们没有发票,就是偷的!美国替你出头也没用!还有,这些东西根本不值钱,这是你们刚才说的!”
日本兵又对翻译说了一阵,翻译又道:“皇军将钱退给你们,这些破钟要没收,快走!”他立即叫车夫将铁箱搬上卡车去。
鲁志生心头怒火中烧,恨不得一枪打死他们,可惜他不但身无寸铁,而且对方的十来枝枪枪口都对着己方,只好和颜悦色地道:“请先生替咱们说情,他们要多少钱,大家都可以商量!”
翻译指一指他手上的钱,道:“你手上的全部,再加十三万块美金,你们肯不肯?”
“这些东西没有用处的,你们拿出来也没好处!”
翻译冷冷地道:“没有好处,你们还会去偷这些古玩吗?快走,要不可要开枪了!”
鲁志生道:“大家中国人,您就行行好吧!”
翻译神气地说道:“如果不是念在你们是中国人,我早就叫他们开枪了,不将你们当作游击队员,已是万幸!”说罢他便跳上车,坐在司机旁边。
鲁志生没奈何,只好将毕修身拉到一旁去,毕修身怒气未消,道:“真是岂有此理,我要去找领事!”“
鲁志生道:“没用的,不要做这些傻事吧!”
“谁说没用,难道咱们辛苦一场,白白将成果送给他们?”
鲁志生无言以对,沈斌也道:“老板,让他去领事馆试试吧,或者再去找唐老板!”
鲁志生掏出袋表,道:“还来得及,咱们去找唐老板,就算追不回来,也得叫他退船票!”
就在这时候,对面有个高大的外国人低头疾奔过来,还呼嚷着。毕修身也叫着迎上去,两人在路旁拥在一起,看来两人必是朋友。
鲁志生和两位手下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过了半晌,毕修身转头道:“我来介绍,这是我的学弟钟士,这位是鲁老板,这位沈先生,这位是蒋先生,都是我的好朋友!”
那西人用纯正的京片子道:“鲁老闆,沈先生、蒋先生,您们好!”
鲁志生惊奇他能说中国话,不由生了点好感,也跟他打招呼;毕修身用英语跟钟士交谈,有些途人看见都忍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
毕修身转过头来,道:“老鲁,钟士知道在外国有一套编钟,咱们可去那里想办法!”
钟士道:“是英国,八国联军打中国的时候,有个叫威尔逊的人,他是英国海军司令西摩尔的助手,当年在故宫得到一具,他这人有收集古物的兴趣,所以运回英国,现在已经死了,由他儿子佐治保管着!”
毕修身问道:“他们住在那里?”
“在伯明翰,你们到那里问一问便知道了!”
鲁志生道:“只怕他要价太贵!”
钟士道:“不一定,这种东西,不能放在家里陈列,市值不高!”
毕修身道:“既然这样,咱们便去试试!”
“马来西亚有船去英国,你们可到那里转船!”
“钟士,你何不跟咱们一齐去?”
钟士道:“我要到印度,大概会在那里一年,将来有机会再见面!嘿,希望将来能看到你的考古论文!”
“我对你同样有这个希望!再见。”
轮船离开维多利亚海港,极目望去,都是蓝靛靛的海水,远处的海水跟蓝天连在一起,鲁志生依栏看了一下景色,点上烟,吸了一口,问道:“那位钟士也是考古学家?”
“他是博士,年轻充满干劲的博士,既是考古学家,更是冒险家,跟我同学于柏逊教授门下,他比我迟了好几年,不过我柏逊教授家门见过他几次,算得是朋友!”毕修身道:“你害怕他会骗咱们吗?”
鲁志生干咳一声,道:“他骗我,也不会骗你!就怕空跑一趟,老毕,你去过英国吗!”
“第二次大战之前去过一次,伦敦是个繁盛的地方,包你可以大开眼界!”
“我跟你不一样,我这个人虽然是满身铜臭,但只对自己国家有兴趣的,叫我在外国长住可没兴趣!”
毕修身也点上烟斗,笑道:“我以为你是个‘海派’的人物,想不到思想这般守旧!”
鲁志生自我解嘲地道:“如果我不守旧,就不会做古董生意!”
毕修身敲掉烟灰,道:“老鲁,您放心,这次你损失多少钱,咱们扣起来,再分配,我不会让你吃亏!”
鲁志生苦笑道:“我本来充满信心的,但经过这几番波折,已信心全失!”
“假如到英国找不到编钟,咱们再想办法,要不我也会将我应付的费用汇寄给你!”
“就算能找到编钟……”
毕修身这才知道他没信心的原因,忙道:“只要找到编钟,又能顺利进入埃及,我便保证能够打开那座地下宝藏!成功机会达百分之九十!”
鲁志生吸了一口气,问道:“真的这般值钱?”
“是的,其实那座古墓内的东西也可以卖很多钱,不过我怕打草惊蛇,所以没有动它们。哼,如果再加上密室内的古物,价值根本不能计算!”
鲁志生有点兴奋,又点上一根香烟,道:“但要将那些宝物运出埃及,也有问题!”
“没问题!有钱使得鬼推磨,一切都有办法解决!不说你,就是我也得将古物搬运离埃及,要不也卖不了多少钱!”毕修身右手在他肩上拍了几下:“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我一定帮你解决!”
鲁志生伸手握住他双臂,道:“老毕,能交上你这个朋友,真是我鲁某人的运气!”
毕修身反抱住他道:“能认识你,也是我的荣幸!”
鲁志生不习惯跟男人拥抱,松开了毕修身,道:“英国天气很冷吧,钱够不够花用?”
“够了,到英国我便有办法,我在英国有银行户口!”
“呜——!”轮船汽笛吓了人一跳,夜幕低垂,轮船就像走进一个无底洞般,鲁志生忽然有点惴惴不安,举目所见,都没有边际,他忽然害怕起来,道:“老毕,快进船舱吧!”
钟楚雄单枪匹马到香港,凑巧,为了方便联络,他也住在陆海通旅馆,不过这时候鲁志生坐的船已在太平洋航行。
钟楚雄见时候还早,便去中华百货公司,他到顾客服务部找钟华,他问的那个人就是钟华。
“您是谁找他?”
“我从上海来的,也是姓钟!”
“可是殷兄的表弟!”
钟楚雄沉吟地道:“是的,我是他表弟,表哥叫我找他向你问候!”
“我就是!幸会幸会!”钟华伸手跟他一握,压低声音道:“您住在那里?我下班后去找你,这里说话不方便!”
“陆海通二一零房!”钟楚雄大声道:“表哥身体很好,叫你以后不用再寄补药了!”
钟华道:“明天咱们在‘金龙’喝早茶!”
钟华果然在戒严之前来找钟楚雄,还带了烧肉、花生和米酒。“您怎么这般客气?”
钟华将食物放在桌上,道:“来,咱们边吃边谈!”他拿了两只茶杯,斟满了酒:“钟先生,干一杯,祝你顺利完成任务!”
“这不是任务,钟先生你误会了!”
钟华笑道:“难道是责任?”
钟楚雄不想再分辩,喝了一口酒,问道:“鲁志生的行动你们都知道吗?”
钟华道:“这个人十分神秘,他也住在这里!”
钟楚雄眉头一皱道:“在那间房?”
“走了!!”钟华低头吃烧肉:“他用假名住店,咱们守在大唐古玩店附近的人,都不见他去跟唐祥联络!”
“不是说由上海汇出来的钱,是交大唐吗?”
“是的,钱已经汇了,但不见鲁志生去拿取!”
钟楚雄暗骂一声饭桶,淡淡地道:“鲁志生不去拿唐祥也会派人送给他!”
“问题是他的亲信那几天,全部不出来露面,所以咱们没法跟踪!”
“那你们又怎会知道鲁志生住在这家旅馆?”
“昨天他们去码头乘船,才被咱们的人发现的,可惜为时已晚!”
“有关鲁志生这次来香港的事,你可清楚?”
“清楚。”
“他得到一具编钟,那编钟有没有上船?”
“下午刚查出来,他们一共四个人,没有一件行李。”
“这就奇怪了!”钟楚雄问道:“船去那里的?”
“去马六甲!”
“去马六甲做什么?”钟楚雄口里喃喃地说道:“难道殷局长得到的消息有点错?”
“不,马六甲有船去埃及!”
“没有编钟去埃及没有作用的?假如有作用的,毕修身又何必千里迢迢回来?”钟楚雄心头忽然一动,问道:“他们会不会先将货物托运,那里有人接收?”
“不,咱们旅馆有人,事后调查,他们离店时,有三件大铁箱一齐出来,但却没有下船!”钟楚雄脱口道:“莫非他们先走,再叫唐祥替他付运?”
钟华一拍桌子,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唐祥那边有什么行动?”
钟华笑笑。“他这个人是洪门的老大哥,鉴于种种原因,咱们不敢动他,你来了就好办了!”
钟楚雄侧头望着他,问道:“非要我动手?他身边有没有人?”
“咱们配合你!”
“正面动手,还是……”
“不,不……”钟华忽然附耳说了几句话。
钟楚雄脸色一变,不悦地道:“要我去掳劫他儿子作人质?这种事我不干!”
钟华苦笑一声,道:“随便你,反正这件事咱们只是‘配合’而已!”
钟楚雄不禁有气,道:“好,我明天亲自去大唐古玩店找他!”
十点十五分,唐祥才托着一个鸟笼,施施然回店。店里已坐着一个穿缎布唐装的男子汉,那汉子咬着一根象牙烟咀,冒着袅袅白烟。
伙计对他道:“老闆,这位先生要找您!”!
汉子站了起来,伸出手道:“小弟钟楚雄,素仰唐老闆大名,特地来拜访!”
唐祥见他说国语,心头一跳,忙向小伙计打了个眼色,堆下笑脸道:“那里那里,不知钟先生有什么指教?”
“不敢当,有点事要打扰你一下,不知道唐老板有空吗?”
唐祥哈哈一笑:“生意清淡,怎会没空,钟先生是跟我谈生意吗?”
钟楚雄递了一根烟给他道:“不但是生意,而且是大生意,就怕你没兴趣!”
唐祥道:“生意上门,却之不恭!钟先生,请进里面谈谈!”
店后有间小客厅,放着一套酸枝椅,墙上挂着一张于右任的草书,一幅梁伯春的画。
“唐老板是个雅人!”
唐祥道:“附庸风雅而已,请坐!”他大声向内呼喊:“送茶来!钟先生喜欢喝香片?”
“不,龙井!”
“好茶!我这里刚巧有朋友送来一斤上好雨前龙井。”唐祥捺熄了烟蒂,问道:“钟先生要关照小弟的是什么生意?”
钟楚雄双眼瞪在唐祥脸上,一字一顿地道:“编钟的生意!”
唐祥一怔,反问:“什么是编钟?”
钟楚雄冷笑道:“唐老板是做这一行的,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
唐祥脸色一寒,道:“钟先生,做生意贵在坦诚,希望你明言!”
一个小女丫头送上两盅某来,唐祥咦了一声,挥手叫丫头下去,举杯道:“钟先生,先喝一口热茶再谈生意!”
钟楚雄神色不变,揭开茶盅盖子,将浮在茶汤上面的细叶拨开一边,低头啜了一口,赞道:“原来唐老闆也好茶道,更是雅人无疑!不知道唐老闆对音乐有兴趣吗?”
“广东音乐倒还有听一点,谈不上兴趣!”
“编钟是古代的一种大型敲击乐器,直至清代还有制造,但只供宫廷使用!”
唐祥道:“我省起了,好像听人说过,但我从未见过!”
“我想跟你做的生意便是买一具秦朝的编钟!”
唐祥呵呵笑,说道:“那一定很值钱了!”
“也不一定,这种东西,民间不会有人收藏,只有博物馆才会感兴趣,购买的人不多,价钱就不能提得太高!”
“可惜小店没有这种货色,而且我敢相信香港和澳门也不会有人拥有。钟先生你这宗生意,我赚不了,真对不住!”
钟楚雄仍然稳稳地坐着:“但我知道你最近得到一具!”
唐样一呆,随即仰天大笑:“钟先生你真会说笑,不知你是听谁说的!”
钟楚雄直截了当地道:“鲁志生将一具编钟交给你!”
唐祥又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知你是那条线上的朋友,但想用这种方法试唐某人,那就错了!老实告诉你,你得到的情报完全错误!”
钟楚雄却只知他是伪装出来的,便正容地道:“唐老闆,做人要有良心,这编钟是咱们先祖这传下来的智慧结晶,难道你忍心让它流落异国吗?鲁志生给你多少钱?我可以想办法补偿你金钱上的损失!”
唐祥不悦地道:“钟先生,我已经把话说清楚!”
“唐老闆,偷运国宝出境的罪名不轻,而且这也有失中国人的立场,做生意也不能出卖国家的利益!要不,将来你也会受良心的谴责,日子也不会好过!”
唐祥道:“你要怎样才能相信?”
“假如唐老板不介意的话,我想在贵宝号里查一下!”
唐祥想了一下,眼珠子一转,道:“好,不过以后请你别再提这件事,请到里面看!”
钟楚雄见他答应得这般爽快,微感意外,忙又道:“假如你将编钟放在别处,我在这里找,岂不是自缚手脚?”
唐样沉下脸道:“钟先生,您请吧!送客!”里面涌出三四条大汉。
钟楚雄仍然坐着,道:“唐老闆,你要的只是钱而已,何必甘冒大不讳?请开个价来,万事可以商量!”
唐祥拂袖而起,道:“我要十万美钞,你付得起吗?”
钟楚雄站了起来,踏前几步,问道:“唐老闆,我不相信鲁志生会付你这个价钱,请你看在国家的份上……”
唐祥道:“我现在生意一落千丈,国家为什么不看看我?送客!”
一位大汉伸手去抓钟楚雄,道:“走吧!”
钟楚雄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一拨,便将他腰臂拨开;那汉子名叫大只广,是唐祥的心腹兼保镖,冷不防被他拨开,脸上挂不住,立即扭腰,反手一肘望钟楚雄腰上撞过去!
钟楚雄反应甚快,左臂一沉,手掌及时将其手肘按住:“唐老闆,我们有话好说……”
话音未落,背后的另一个打手高佬林,已飞起一脚,踢向钟楚雄的后腰!
钟楚雄听见风声,及时向旁闪开,但第二一个打手狗仔洪迎面打出一拳!
钟楚雄知道不动手不行,上身向旁一侧,左脚悄没声息地踢出,他脚抬得低,狗仔洪看不到脚影,右脚上五寸下五寸之处,中了一记,痛得他几乎站不住,瘸着腿跳开。
这时候大只广及第四位打手瘦皮周已从一左一右攻过来!
钟楚雄见他们武功根基十分好,知道不下杀手,难以奏效,左臂一横,挡住大只广的举手,右手五指箕张,偏身一捞,准确地揑住其腕脉,抡臂将他拉近,高佬林一掌扫过来,见状总忙收招。
大只广也不是省油灯,左臂乘势自右臂下穿出,直取钟楚雄肋下;但钟楚雄比他更快,收回左臂一拳击在其小腹上!
大只广像只煮熟了的小虾蜷缩起来,那一拳击在钟楚雄身上,已起不了作用!钟楚雄再用力一扯,同时换了个方向,被大只广、酸皮周推去!
高佬林喝道:“打瓜佢!”但钟楚雄已从空隙处冲了出去,奔向唐祥!
唐祥劈脸便是一拳,钟楚雄重施故技,伸手一捞,唐祥手腕一翻,掌缘如刀,反切其手腕!
钟楚雄右手一缩,左掌斜印唐祥的胁下,唐祥手臂一沉,以手肘格开,又回了一拳。
钟楚雄正想挡格,说时迟,那时快,高佬林又从后面攻至;钟楚雄倒退一步,一个“虎尾脚”向后一扫,高佬林应声倒地!
唐祥又惊又怒,揉身扑上;钟楚雄急打一拳,直奔对方面门,唐祥举臂一格,左脚飞起!
钟楚雄左脚也同时踢起,将对方的脚蹬开,他不等左脚落地,右脚又飞了起来!俗语谓南举北腿,这连环鸳鸯腿,着实厉害,唐祥冷不及防,腰上着了一记,连忙退后!
钟楚雄那里肯放过他?右脚一点,左脚又再飞起,这次不踢而扫,唐祥立足未稳,应声倒地!
与此同时,高佬林、大只广及瘦皮周向三面迫来!钟楚雄比他们更快,一弯腰,已勾住唐祥的右臂,将它扭到背后,同时将他拉起:“停手!”
唐祥上身弯下,几成九十度角,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涔涔淌下,不用问也知他必然十分辛苦,大只广道:“他妈的,你别想离开这里一步!”他一挥手,几个打手都抄出家伙来,有刺刀也有水喉铁。“
钟楚雄冷静地道:“我相信你的话,不过我更加有信心,在你们打死我之前,先行卡死你们老闆。”他左臂箍住唐祥的脖子,将他的上身扳直,唐祥从喉管中迸出几个字来:“唔好乱来!”
大只广道:“快放开咱们老闆,咱们也放你离开!”
钟楚雄只当作没听见,道:“唐老板,请你说实话!”
唐祥喘着气道:“我刚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钟楚雄左臂微一用力,唐祥连话也说不出来。大只广忙道:“真的,咱们根本不知道鲁志生有什么编钟,可能他的确有带编钟来,但并没有交给咱们!”
钟楚雄手臂略松,唐祥喘了几口气,沙着声道:“关帝爷就在我面前,假如我有说一句说话的话,教我不得好死!”
“好,我不再追问这个问题!”钟楚雄将他拉退几步,让自己后背贴在墙上,续问:“他们在那里?”
“去马六甲再转埃及,这个骗不了你,你可以去船公司查!”
“鲁志生叫他家人汇款来香港,是不是由你收的?”
“是的,但我一早已派人交给他,一毛钱都没扣!”
“他可有说要去埃及做什么吗?”!
“他说去做古董生意,一位姓毕的博士做中间人,还说将来带我去!”
钟楚雄左臂又加了几分力道,冷笑道:“你说谎话!”
“没有……他是这样告诉我的,或者是他骗我的……我可不清楚!”
钟楚雄再问:“鲁志生在香港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朋友?”
“这个我不清楚!他是上海青红帮的元帅,在香港有‘马仔’,完全不出奇,但我跟青红帮却没有来往!”
钟楚雄沉声道:“既然没有来往,你又怎会认识他?”
“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我去了几趟上海收购古玩,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他的!”
钟楚雄左想右思都看不出他有骗自己的成份,便道:“你还有什么消息可以提供吗?”
“没有,我知道的只是这么多!”
“对不起,请你送我到门外!”
唐祥连忙道:“听见没有?快让开!”大只广等人依言让开,钟楚雄推着他走向大门,他果然依诺,到门口便放了唐祥,快步走了。
大只广等人要追上去,唐祥忙道:“且慢!这小子不知什么来路,不能明干,先派人跟踪他,看他住在那里,再慢慢动手!”
钟楚雄由楼梯街走落大马路,忽然后面传来一阵吆喝声,原来有人在打架,他十分机警,立即快步跑向摩利臣道,到电车路,也不回放馆,兜了一圈去中华百货公司找钟华。
钟华一见到他,便带他到一间房子里,低声道:“情况怎样?”
钟楚雄将刚才的情况扼要地对他说了一遍。
钟华道:“唐祥的耳目众多,你不要回旅馆!”
话音刚落,忽然有人敲门,两重一轻,钟华低声道:“不要紧,是自己人!”他拉开门,外面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钟楚雄认得这人便是刚才在楼梯街跟人打架的,有点恍然。
那汉子跟钟华说了几句话,钟华转头道:“刚才唐祥派人跟踪你,给阿洪打跑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跟他去吧,我今晚再去找你!。”
阿洪带钟楚雄到他的住所,那是一栋旧楼,只有两层高,阿洪住在楼上,上面还有几个住客,都是男子汉。
阿洪也不替他们介绍,便带他进房。
晚上钟华果然来找他,依然带了烧肉和米酒。
钟楚雄开门见山地道:“请你替我安排一下,我要去马六甲!”
钟华一怔,道:“还来得及吗?那具编钟呢?”
钟楚雄道:“编钟的事就交由你们负责,万一我去到马六甲,他们已不在,便赶去埃及!”
钟华有点难以置信,却竖起拇指道:“钟先生真是好样的,小弟佩服之至,马六甲那边咱们也有人,放心,我会替你妥善安排!”
钟楚雄高兴地道:“那就请您尽快安排,最好能在马六甲截住他们!”
钟华道:“明天一早就替你安排,一有船期,就让你下船!”他举杯与钟楚雄碰了一下,道:“祝你马到成功!”
钟楚雄觉得此人沾了点官气,说话油腔滑调,办起事来,又有点老油条的味道,对他不大感兴趣,跟他寒暄了几句,便低头吃烧肉,钟华故意借今早的事,大大赞扬了钟楚雄一番。
“老钟,假如你肯加入我们的工作,我敢相信一定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钟楚雄道:“有您领导,已大有可为,完全不需要再增加人手,您客气了!”
“不,我说的是真话,只可惜你什么都好,就是国家观念不强!”他又喝了一口酒,道:“可惜呀可惜,不过人各有志,小弟也不敢勉强!”
钟楚雄心中暗暗冷笑,对他的办事能力大为怀疑,他兴致索然,道:“对不起,我今天太累,要歇了!”
“你先歇吧,你的行李明天就会送到!”钟华叫阿洪陪他继续喝下去。晚上他也在这里过夜,不过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钟楚雄倒有点意外。
阿洪道:“钟先生,老钟认为你不适宜露面,所以我叫人下楼买早餐。”
钟楚雄道:“无所谓,随便吃一点就行,嗯……我忘记告诉老钟,我这次来得匆促,只怕带的钱不够,所以想向他先挪一点钱,最好弄些美金来!”
阿洪道:“吃了早餐我去找他,应该没有问题,殷局长已有电话来过,提及这件事!”
到了晚上,钟华再来,仍带着他的招牌货烧肉和米酒。
“钟先生,一切安排妥当,不过要再过三天才有去马六甲的船,船票我已叫人替你打了!证件也可以及时弄出来!”
“谢谢您!”
钟华掏出一个纸包来,道:“里面既有日本军票也有美金,你看看够不够。”
钟楚雄随便数了一下,道:“应该够的!”
“假如不够,你到马六甲找一个叫卓威华的华侨,他会替你筹措!”
“卓威华住在那里?”
“下船之前我会将他的地址及联络方法告诉你。”钟华道:“来,咱们喝一杯,祝你工作一切顺利!”
钟楚雄忍不住笑道:“你除了这句话之外,难道没有别的?祝我心想事成不是更加好吗?”
钟华叹了一口气,道:“做咱们这行‘见不得光’的,最要紧的是顺利!”
钟楚雄忍不住仔细看了他几眼,只见他气色呆滞,估计最近虽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但办事必不顺利,也就不再怪他,陪他喝了几盅酒。
“老钟,最近工作很难展开?”
钟华道:“主要是咱们料不到日本会这般快攻陷香港,措手不及,很多事未及安排,有好几个组织被捣毁,很多方面的工作,都要重新开始!”
钟楚雄道:“中国有悠久的历史,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能将她摧毁;相信不久的将来,日本一定会尝到失败的苦头!”
钟华又举杯道:“每一个中国人都盼望这一天早点到来!”
阿洪在旁插口道:“铲除了那些狗汉奸!”
钟楚雄道:“那只是极少数的一播人,他们已经不是人,而是一群狗,不要再提,免得倒了胃口!洪先生,你也坐下来喝两盅吧!”
钟华道:“下次你回来,经过香港,请替我带几瓶马来亚的豆蔻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