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森在江苏破了一宗贪污案,名闻全国,连带他的助手朱国明也风光起来。苏州市长高双翼一案了结,王森亦感到身心俱疲,觉得自己需要真真正正地休息一下,让长期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
奈何人怕出名猪怕壮,王森想休息,但全国各大报章驻南京的记者,却不让他休息,一天来访问几趟,朱国明已为王森挡了好几次驾,甚至连吃饭也在房内,但那些神通广大的记者,仍能买通侍应,借送饭之机,深入“腹地”访问王森。
除了应付记者之外,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酬酢,更令王森吃不消,这天晚上,他们应一个官宴回来,都感到筋疲力尽,一躺上床便不想动弹。
王森恼火地道:“他妈的,不管有谁来敲门,都别理他,电话也别听!”
朱国明道:“队长,俺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官做得越大,肚皮就越大。”
王森道:“胡说,最高领导人就不胖!”
“他们不管大事小事,都先吃一顿,谈两句正事,就嘻嘻哈哈聊一番,还能不胖吗?”朱国明道,“队长,您还是早点离开南京吧,要不你这头山猫,准会胖得像山猪!”
“你以为俺还不厌?明天是保安局的邹副局长宴客,昨天又是南京警卫厅长请客,大后天又不知道是谁?”
朱国明抓起电话筒,道:“俺还是先打个电话给周局长!”
王森霍地坐了起来,道:“你接通了叫我听!”
长途电话驳了二十多分钟才接通,接电话的正是周而勇。朱国明道:“总局长,俺是小朱,我在南京饭店!”
周而勇在电话中道:“小朱,你跟小王干得好,局子里的弟兄都要为你们开庆祝会哩,说这是咱们山东局子的光荣!”
“咳,俺可不敢掠美,都是王队长的功劳!”
周而勇笑骂道:“你这小子也懂得谦虚,不用多说,给你记一次小功!小王在不在?叫他听电话!”
朱国明忙道:“总局长,俺在这里每天都在白忙着,什么时候回去报到?”
周而勇一呆,又问道:“你们白忙什么?”
朱国明道:“陪那些大官小官吃饭喝酒哩!”
周而勇大笑,道:“再给你半个月的假期,让你吃胖了,回来再吃苦头!”
朱国明欢声道:“谢谢局长,您请等一等!”他将话筒交给王森。
王森接过电话,劈头便道:“局长,谢谢您的关照,幸亏俺命大运好,没给你丢脸!”
“你到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周而勇笑道,“现在你是天字第一号人物,报纸亦每天在提着你,连我这里也忙着了!”
王森淡淡地道:“俺卖命,你忙什么?不过替我打几个电话而已!”
“哈,你不知道,那些记者老是到局子里挖你的资料,俺每天都得花不少时间打发他们!”周而勇道,“你放心,弟兄们都晓得你的脾气,能公开的,就告诉他们,不能公开的,一字不漏!”
“俺的假期怎么?你达到目的,还不召我回去?”
“什么目的?你别想到岔路上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你回来另有新工作安排!我叫小朱陪你去上海走走。你不是说要去上海探探旧朋友吗?南京跟上海近在咫尺,不要失去良机!”
“也好,我也实在累了,到上海也好,休息半个月,就跟小朱回去!代我向弟兄们问好!”
“不用紧张,你就是睡他三四个月也不成问题!没其他事了吧?祝你旅途愉快!”周而勇言毕便挂了电话。
朱国明道:“就休息半个月,如果每大要俺陪那些官老爷吃饭,俺宁愿回山东抓响马流寇!”
王森抓抓头皮,道:“有没有办法撇掉他们?”
朱国明道:“那还不容易,赶明儿天一亮,咱们悄悄跳上火车,俺不相信他们会把宴会开到上海去!”
“就这样不声不吭就一走了之,不大妥当吧!”
朱国明道:“咱们可以留一封信,就想个借口,说山东有事,赶着回去吧!”
王森想了一下,终于决定,道:“好,就这样办!你下楼借信封信纸来,我写信!”
朱国明问道:“队长,你是否要去上海?”
“不错,上次到上海没跟老朋友聚首,这次一定要去拜访他们!”
第二天一早,王森与朱国明连饭也不吃就下楼,把信交给柜台,叫他们送给邹副局长,便乘三辆车直赴火车站。
他们买到一五五班次的列车,这是由北平至上海的,八时零九分到站,二十一分开出,由于是新春正月,旅客特别多,车厢里挤满了人,王森与朱国明只买到站位票,虽然没座位,但两人的心情依然十分轻松。
车厢里又气闷又吵,像是不够班的乐队在演奏别扭的交响乐曲,还不时传来旅客们的争执声。
火车驶至常州,王森跟朱国明才找到座位,虽同一个车厢,但座位相距颇远。
朱国明跟王森都没吃早饭,朱国明饿得肚子咕咕乱响,一个人枯坐又闷,他只好闭眼养神。火车又缓缓开出了,朱国明在有节奏的火车摇晃中,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国明忽然被一个叫声惊醒:“我的钱包不见了!是谁偷去的,请交出来!”
出于职业的本能反应,朱国明霍然一醒,立刻睁眼站了起来,只见甬道里一位白胖的中年汉子,急得满头大汗,他立即问道:“老兄,你知道刚才谁站在你身旁吗?”
那汉子说道:“这么多人,我怎会知道?”
“你钱包是放在哪里的?”
“放在裤子后袋!”
“有多少钱?”
“钱……有一些,但钱包里还有些重要的东西!”那汉子期期艾艾地道,一边四处张望。
忽然一个旅客叫道:“有人将荷包抛出车窗!”
这时候王森也已挤过来,问道:“是谁将荷包抛出去的?”
朱国明探头出窗,见远处有个人正在狂奔,他忽然踏上座位,挤出窗子,王森道:“小心!”
朱国明道:“咱们在无锡车站见面!”他双脚一用力,跃出火车,这已不是朱国明头一次跳火车,所以他十分镇定,他以肩触地,顺势一滚,因春寒料峭,身上穿着棉袄,是以并没受伤,只擦破外衣。
朱国明挺腰弹起,立即向来路奔去,但当他到达刚才的地方,那人已跑进一条小村,朱国明毫不犹疑,继续追赶,进村口不见那汉子的影子,不过他还记得那汉子的身材和衣服颜色,不断打听,终于有位坐在屋外石阶吸水烟筒的老头道:“你说的是‘臭石头’吗?是的,他刚由这里经过,大概回家去了!嗯,我瞧你是个外地人,你找他啥事?”
“臭石头是什么?”
“他叫刘世昌,因为他脾气又硬又臭,所以大家都叫他‘臭石头’!”
“谢谢老伯,请问村长住在什么地方呢?”
那老头一听便紧张起来:“是不是那小子又在外面闯了祸?”
朱国明道:“不是的!老伯,你告诉我村长家在哪里就行!”
老头摇摇头,似自言自语地道:“是该让他吃点苦头的,小哥,你跟老汉来!”他领朱国明到一栋大宅,大门洞开,老汉也不开腔,直领朱国明进去。
屋子里有位青年出来,问道:“刘大叔,您来找我爹?”
老头道:“不是老汉要找他,是这位小哥要找他的!”
那青年看来是村长的儿子,他上下打量了朱国明几眼,问道:“这位大哥从哪里来的?请问找我爹有什么事?”
朱国明将火车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道:“我怀疑刘世昌跟那位‘剪绺’(扒手)是一路的,希望村长带我去刘家取回赃物!”
那青年哈哈笑道:“本村村民一向安分守己,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只凭衣裤的颜色,便断定他是扒手的同路人,岂不好笑?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
朱国明不觉有气,道:“我相信没有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我跳火车追踪,冒着生命危险开玩笑?你才是开玩笑!”
那青年神态倨傲,大声道:“你是谁?谁知道这些话是不是你编出来的?”
朱国明道:“我就是朱国明,刚由南京来,我会不会编故事骗你,你大可以打电话到南京有关部门问一问!”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那青年一听到朱国明三个字,脸色顿时一变,涩声问道:“你就是朱国明,那么王森呢?”
“王队长留在火车上调查那位扒手!我只希望你们合作,带我去找刘世昌,免得让他逃掉,又要费许多功夫!”
那青年干咳一声,道:“你且等等,我进去通知我爹!”
刘老头伸手一拍朱国明的肩膊,竖起拇指赞道:“原来你是位大英雄!老汉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可惜王队长没跟你一起来!啊,要是多几位像你俩这样的人,咱们老百姓就有福了!”
朱国明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说道:“老伯,你过奖了,我哪里是什么英雄!”
刘老头道:“你早报出名,他还敢啰苏才怪!”
说着那青年已带着一位五十左右的汉子出来,这汉子身穿马褂,袋口上垂着一条金色的链子,料是袋表金链,指上还戴着一只巨大的汉玉戒指,看来家里有点钱。“老汉卢桥,忝为本村村长,不知朱英雄驾到,失敬!”
“卢村长不用客气,请即带路!”
卢桥立即带了家中几位长工,领着朱国明浩浩荡荡到刘世昌家。卢桥的儿子卢俊敲了一阵子门,不久一个妇人便将门开了,她见到村长带人光临,吃了一惊,问道:“村长有啥指教?”
卢桥有点霸气,推门走了进去,大声叫道:“刘世昌,你干的好事,快给我滚出来!”
朱国明对他的态度有点不以为然,但他是远方来客,又有求于人,不敢多说。
那妇人看来便是刘世昌的母亲,问道:“村长,到底咱们世昌犯了什么事?”
“叫他出来再说!”
“他……他刚生病在睡觉,我去叫醒他!”
“生病?他刚回村生什么病?”卢桥老实不客气地踢开房门,回头道,“朱英雄请进!”
只见床上躺着一位青年,见状刚下床,惊慌地问道:“村长,什么事儿?”
“先下床再说!”卢桥大声喝着。
刘世昌不敢不依,跳下床来,卢桥道:“朱英雄,你看清楚是不是他?”
朱国明沉吟道:“看身材有点像,但衣服却不同!”
刘世昌忙道:“你在什么地方见到我,我可没见过你!”
朱国明问道:“你今早去哪里?”
“我……我去了老丁家……他本来约我去喝酒的,但我身子不舒服,所以回来了!”
“老丁是什么人?”
“他是我的朋友,是在周新镇开店铺的!”
朱国明瞪了他一眼,问道:“你今早是穿什么衣服出去的?”
刘世昌脸色一变,随口道:“就是这一套!”
朱国明见他身上那套衣服十分干净,冷笑一声,道:“看你能隐瞒到几时!卢村长,请你叫人搜一搜!他今早是穿褐色土布棉袄,下面穿的是黑色的西装裤!”
卢桥立即叫长工去刘家搜索,刘母惊得哭了起来,骂道:“小畜生,你做了什么孽,又惹祸了!”
不久,一个长工在洗衣盆里找到那件黑色西装裤,而另一个则在衣柜里找到一件褐色土布棉袄。朱国明道:“没错,就是这一套!”
卢桥大声喝道:“刘世昌,你还有什么话说?还不赶快招供!这位便是最近震动全国的英雄朱国明,你瞒得了别人,瞒得过他吗?”
刘母也在旁道:“小畜生,你快老老实实说吧,求村长给你一个机会!”
刘世昌从被窝里摸出一皮钱来,负气地道:“我在火车路附近拾到的,有什么了不起?呶,你们要就拿走吧!”
卢桥将皮夹交给朱国明,道:“朱英雄,是不是这个?”
刘世昌道:“里面的钱,我可没拿过一分一厘!”
朱国明打开皮夹检视,只见里面有张女人的照片,那女人看来有点摩登,年纪大约三十多岁,估计是失主的老婆。皮夹里面有几百块钱,还有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几个字:许昌路一七二号。看来是个地址,失主说皮夹里面有些重要的东西,大概指的是这个!
当下他问道:“里面的钱,你真的没动过?”
“真的!不信给你们搜搜!”
朱国明揭开被子,见床上空空如也,便收起皮夹,刘母道:“村长,你替咱求个情吧,以后我一定好好管教他!”
朱国明想了一下,他不想再惹事,只求找到贼赃,便跟王森到上海轻轻松松玩几天,于是道:“好吧,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不过假如失主发现你暗中收起了什么东西,他要到局子里报案,我可保不了你!”他回头问卢桥,“卢村长,这里离无锡有多远?”
“只有七里路。”
朱国明谢了他们一番,便要告辞,卢桥极力挽留,朱国明道:“我跟王队长有约会,不能耽误,下次再来叨扰你们!”
卢桥只好作罢,亲自送他到村口,指点路径。朱国明见村口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字:西喜村。
他跟卢桥挥手道别,步伐亦格外轻松,想起西喜村人尊称自己为英雄,不禁有点飘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