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透一撇开马北便快步向金华戏院的方向跑去,半路穿过一条小巷,却拐向污水巷。
欧阳钊的居所她已去过几次,加上她有穿堂入室的本领,是以毫无困难地走进欧阳钊居所。
她直趋内房,在床下和床后看了一下,最后目光便落在那件大衣柜上,她将柜门打开,里面挂着好几套衣服,还有些小道具,如拐杖、眼镜和胡子。
李透要找的当然不是这些,她出道时日虽比欧阳钊短,但生性聪明,加上女人的天性比较细心,很快便被她发现柜内的那个暗格。
当她打开暗格之后,脸上立即透出兴奋的神色,心中暗道:“欧阳钊,你想跟姑奶奶斗心机?哼,还差一大截哩!”她将柜顶的皮箱拿了下来,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便将古玩放进皮箱里,再化装一下,脱掉外衣外裤,里面是一套枣红色的绸衣裤,这套衣裤十分名贵,使她看来似是另一个人!
李透走出污水巷,叫了辆三轮车,直趋火车站。她到火车站买了去青岛的票,还将皮箱托运,奇怪的是皮箱只托寄至潍坊市。
卖票的人问她,她不慌不忙地道:“这箱子是要给我外家的,家里有人到车站接,我有事要去烟台办一天事!”
李透弄好手续,又出车站买了些衣服,皮鞋,还有一只小藤箧,将买来的东西放进藤箧。她还到馆子里吃了饭,然后才返回火车站。
去青岛的火车到站了,李透拿着藤箧上车,她买的是包厢,一个人睡一间小房子,不怕出现事故。
火车缓缓驶出火车站,李透脱掉外衣,只着内衣,躺在床上。想着心事,想到高兴的地方,她几乎笑出来!
这次她可以说不费一兵一卒,便大获全胜,岑小福为她牺牲,欧阳钊免费为她“运货”,只要这批货脱手,她李透大可以轻轻松松的玩他几年,再也不用为吃喝而忧愁!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女香斋店里的那批货很值钱,她得伺机回去,将它拿走!她细数一下,这几年“劳心劳力”的成果,也有一二万块大洋,俨然已是位富婆,因此她决定待这些赃物全部出手之后,便洗手不干!虽然说她每次作案,都干净俐落,但留在山东,到底是件危险的事,何况欧阳钊还知道她的底细,万一他一怒之下将此事揭穿出去,她就要陷于天罗地网之中了。
要留在山东也有一个可能,便是将欧阳钊除去!这有点冒险,还是跑到上海或者天津去吧!
房门忽被人拍响,李透施施然开门,原来是查票的,李透让他查个够,然后关上门睡觉。
火车终于在潍坊市停站,李透下车领皮箱,她并没有再上车,直出火车站,叫车到旅馆。她在登记簿上写下名字:徐柳花。
李透关上门后,立即换衣服,穿着布衣裤和布鞋,拿着小藤箧出店。
她对潍坊市的情况似乎很熟悉,她左穿右插来到一家药材店,一直走进去,一个伙计问道:“大姑娘想要点啥东西?”
李透问道:“张大夫在吗?我要找他看病!”
张大夫就是这家药材店的老板,他的医术还过得去,照说病人不会少,不过这人有点怪,他只在上午会诊,下午不见客。
那伙计道:“张大夫下午不看病,你明天请早吧!”
“不,我患的病很严重,非现在找他不可!”
“你能走进来,怎会严重?”
“我患的病,别人看不见的,只有他才能医治!”
“姑娘犯的是啥病?”
“迷心症!”
那伙计一听迷心症三个字,立即堆下笑容,道:“姑娘请进来,大夫在里面休息!”李透跟他进去,里面有个天井,天井的一边是灶房,杂物房和货栈,另一旁则有一座小厅,还有一间房。
伙计请李透在小厅坐下,然后去敲房门,接着他便回来:“大夫在房内等你,请进!”
李透一进房便见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瘦猴子,躺在床上吸大烟,李透进来,也不抬头。
伙计将门关上。李透往椅上一坐,道:“梁老大,你的烟瘾越来越大啦,小心丧命!”
梁大夫眯着双眼看了她一眼,连忙坐了起来,道:“原来是你呀,蒋玉娘!”原来李透化名千万,她上几次来找梁晋时,却报蒋玉娘的名。
李透笑道:“你过足了瘾没有?”
梁晋哈哈一笑,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吧?”
“姑奶奶是送钱给你!”
“去你的!有财大家发,干嘛这样说!”梁晋瞧了她藤箧一眼,道,“货在里面吧?”
李透将藤箧递上,道:“你瞧!”
梁晋看了一阵,道:“这批货好像不是假的……”
李透骂道:“去你的!假货,姑奶奶还敢拿来骗你?不想活命吗?”
梁晋道:“大家是老主顾,一句话,你要多少?”
李透报了一个价,梁晋摇摇头,道:“世道不好,现在不那么值钱了,而且我还要运到上海外滩去卖,花费不少,风险也不少!”
两人议了一阵价,终于成交,梁晋拿出银票给她,道:“这是上海跟天津都能兑现的。”
“姑奶奶信得过你!最近你生意好不好?”
“来源少了,他妈的!有几宗大的,都让王森那死山猫给弄砸了!”
“我还有货,你要不要?”
梁晋昏昏欲睡的眼睛,忽然一亮,道:“你怎不一齐带来?”
“路上不方便,也太引人注意!”
“说得也是,你明天下午再来吧!”
李透摇摇头,道:“不,你知道我的为人,喜欢干脆,等下再来行不行?”梁晋的信用很好,也绝不干黑吃黑的勾当,所以李透喜欢跟他交易。
梁晋道:“好,俺等你!”
李透先到银行将银票兑换了,再存进自己的户头,她的户头当然也可以在上海及天津提取。
她回去的时候,不带藤箧,空手回旅馆。第二次出来时却带着那只大皮箱,再度交易完毕,然后提着藤箧离开。她连饭也不吃,便雇车去汽车站,乘车去高密。
到高密已是深夜,李透在高密过了两夜,然后去火车站,刚好有一班去济南的火车到站,可惜已没有头等车票,李透只好买二等的。那是硬卧铺。当李透上车时,同卡的六个床位,已被人占了五个。
硬卧的床跟软卧有很大的分别,是二张三层的西式床对排,下面的床位都让人占了,李透望着最高那一层,不禁有点犹疑,因为她现在的打扮是个富家小姐,穿的又是裙子,爬上去实在有点那个。
正在踌躇,忽然有个人道:“小姐,俺跟你调个床位吧!”
李透一转头,便见到一个身材颀长,浓眉星眼的男人,那男人颏下长着短短的胡须茬子,青惨惨的,头上戴着一顶毡帽,看来并不英俊,但却极有男人的魅力,更何况他双眼透着两点深邃而明亮的神光,好像有极大的魔力,使得李透顿时间心头一怔!
李透已经二十多岁,她虽然长得漂亮,但只对金钱财帛有兴趣,从未对男人动过心,因此她立身虽不正,却仍是处子之身。
这刹那间,李透好像被一道电流通过,脑子忽然静了下来,双耳好像听到自己心跳声,却忘记了答话!
那汉子微微一笑,从床上下来,将自己的一双小背袋抛上最高那一层,道:“你如果嫌肮脏的,将床单翻过来就是!”他不等她应话,便爬了上去。
李透很艰辛地吐出两个字:“多谢!”这两个字说得很轻,也不知那男人听见了没有,她自己却无端端羞红了双颊。
旁边的旅客见她傻乎乎的,都向她投来惊奇的目光,幸而李透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将藤箧放在床下,然后坐在床上。
床上还散着那汉子的一股浓烈的男子气息,将她双颊薰得更红,如饮醇酒,刚平静下来的心湖,又再泛起涟漪!
李透斜躺在枕头上,那股醉人的男子气息就更加令她着迷了。她脑海中空空荡荡,但心中却十分清醒,她终于找到她理想的对象了。
过了很久,有人拿着摇铃在甬道上走过,李透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很多人在走动了。再过一阵,那些走动的人又回到自己的床位上,嘴上都叼着一根牙签。
一会儿,那汉子跳了下来,又对李透微微一笑,一言不发走了。李透忽然下床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背后。那人似乎发觉了,转头问道:“你也是去吃饭?”
李透嗯了一声,忽然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道:“我得请你吃饭……”
那汉子有点奇怪,回头问她:“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
李透粉脸一红,道:“不是,我……刚才如果不是你的帮忙,我也……”
男人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白齿,道:“是这样呀,那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你、你不肯赏脸?”
男人耸耸肩头,道:“俺不惯让小姑娘请吃饭!”
不知为什么,李透听见这句话,心底却无端端地高兴起来,声音也较大了:“凡事都有个起头嘛,对你来说,那是礼貌,对我来说,请你吃饭也是礼貌!”
说着已到了餐车,这时候人已不多,刚好有一桌空了,那男子向那个方向指了一指,并没有替她拉椅,但李透觉得能跟他一齐吃饭,已经十分满足。
“你喜欢吃什么?”
男子道:“俺什么都吃!”
李透便一口气点了四个小菜,一大碗汤,还要继续叫,那男子笑道:“想不到你的食量这般惊人!”
李透红着脸道:“人家怕你笑我吝啬嘛!”
“够啦,吃不下浪费!”
这刹那间李透已经想好了“先发制人”的办法,便道:“我姓梅叫凌霜,你贵姓大名?”
那男子想了一下,道:“俺姓穆,叫加林!”
“这名挺怪的!”
穆加林道:“是的,我爹书念得少,不像你的名字,充满诗意!”
李透再问:“你在哪儿下车?”
“济南,你呢?”
李透道:“洪家楼!”
穆加林道:“那你比我早一个站下车了!”
“你家哪里?”
“俺是福建人。”
李透奇怪地问道:“从福建跑来这里干什么?你怎会说山东话?”
穆加林笑道:“福建人就不能来山东吗?我是跑单帮的,到处走!山东话也不难学嘛!我还懂得闽南话、北平话、湖南话、江西话!你呢?”
李透心中暗道:“这倒好,他不是本地人,福建离这里够远的,虽然不如上海的繁华,但却比上海安全!”她好像已嫁定了他,回心一想,脸蛋儿又红了。
穆加林有点奇怪,讶然问道:“梅小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李透对他笑了一笑。
那小子好像也被她吸引,跟着笑了笑。
“你太太不怪你老是往外跑吗?”
穆加林哈哈一笑:“俺还是光棍一条!再说要吃饭,就算家里有老少的,离乡背井也没办法!小姐刚念完了书?”
李透自小家穷,唯读了两年私塾,靠着自己聪明,记忆力又好,在书本上多学了些字,文化根本谈不上。她有点自卑地低下头,轻叹一声:“家里有钱供我念,但祖母是老封建,说什么女人无才便是德,只让我读了四年书!女人的命就是苦,还是做男人好,像你可以东跑西跑,像天空中的鸟儿,自由自在的!”
“能念四年书就不错,我才念过三年哩!”
李透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她很想多了解他,但又怕他问起自己的底细,幸而饭菜端上来了,她便道:“穆先生请吃!你喝不喝酒?”
“如果你能喝,俺就陪你喝一点!”
李透双手连摇,道:“我奶奶管得严,哪准咱们喝酒!”这是鬼话,李透的酒量,很多男人都不如她!她不是故意要骗他,但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却下意识地扮起淑女来。
穆加林道:“俺不客气了!”他吃相不很斯文,但很干净,桌上没掉一粒饭,一条菜。
李透吃得很慢,一直劝穆加林吃菜,就像是个温柔的情人。饭后,穆加林道:“咱们回去吧,明天早上俺请,你也要赏脸,只怕我花不起太多的钱!”
李透十分高兴,道:“只要是你请的,就算是一碗白稀饭,一根炸油条,我也喜欢!”
穆加林微微一愕,忍不住瞥了她一眼,见她双颊如桃花一般,更增几分俏丽,心头不由一荡。
李透躺在床上,火车有规律的颠簸着,就像是婴儿睡的摇篮,旅客们很快便进入梦乡了,但她却睡不着觉,心中时忧时喜,时惊时愁,过了很久很久才带着惶恐的残梦睡着。
“呜呜——”火车一声长鸣,靠站了。
李透也在这时候被惊醒。她睁开双眼便见到穆加林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庞,她无端端的又红起了脸,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早餐快卖光了,你再不下床,俺便要食言了!”
李透一怔,问道:“你食什么言?”
“昨天晚上,我不是说要请你吃早餐吗?”
李透脱口道:“错过今天,还有以后!”话说出口,她才觉得说得太过露骨。
穆加林没什么表示,只淡淡地道:“你去擦把脸吧!”
李透匆匆盥洗一下,又换了一套衣服,然后跟他去餐车。窗外的景物如飞掠过,离洪家楼已不远了,李透心中忽有落寞感,她忽然放下手中的杯子,问道:“你在济南要待多久?”
穆加林想了一下,道:“很难说……嗯,你家在洪家楼哪里,我有空就去找你吧!”
李透急道:“你不要来!”
穆加林被她吓了一跳,问道:“你不欢迎吗?哈哈,大概是我太寒伧吧?”
“不,你、你很好……我、我祖母不喜欢外人来找我,而且……”
穆加林问道:“你已经订了亲?”
“胡说!我还没有……我一回家可能又要离开……”
“去哪里?”
“济南有朋友,我爹在上海做生意,届时再说,倒不如我去找你比较方便!”
穆加林笑道:“我居无定所,你怎找得到我?算了吧,君子之交淡如水,萍水相逢,不要强求再见!”
李透心头一颤,道:“也许……也许还能再见的!”
“快吃吧,车快到站了!”
李透吃了早餐,又问:“你在济南大概会去什么地方走动?住什么旅馆?”
“没个准,我在济南有几位朋友,有时住在他们家,有时住旅馆……嗯,如果住旅馆的话,多数在四海!”穆加林长身道,“我送你下车吧!”
李透向窗外一望,洪家楼车站已远远在望,她满腹惆怅和无奈的心情,跟穆加林走回车厢。穆加林替她拿出床底下的藤箧,火车便进站了。两人随着人流,默默下车。李透看他一眼,发现他脸上也有依依不舍的神色,她黯然道:“不知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穆加林目光一亮,道:“俺也下车吧,送你回家!”
李透吃了一惊,忙抢回了藤箧,道:“不要!再见!”说着连忙钻出人群!
穆加林依恋地望着她的背影,直至火车汽笛再拉响,才无可奈何地上车。